第14章 天花亂墜,三箭天下
二月初,終至西幽王庭,浮圖城。
積雪早已化淨,大地依舊凍實如鐵,朔風勁急,幾千面虎豹大旗于城外平原上連掣成黑雲,隔着老遠便聲勢奪人——正是西幽王族們出城迎接凱旋大軍的陣仗。
玉塵飛遙遙勒馬于高坡上,眯着眼睛稍作打量,笑嗟道:“二哥這回又算準了。”
西幽大君久病纏身,這數年冬天,都在溫暖的春神山南麓行宮養病,留二王子映川坐鎮監國。
映川曾道,玉塵飛這番遠征,王城兵力空虛,必有些叔叔弟弟們不安分,而他亦能趁機抓住把柄,一網打盡。如今玉塵飛一眼掃過那些紋飾各異的王旗,果然少了好幾面。
不過此時玉映川率衆出迎,以示親厚,走個過場罷了,誰樂意傻站着吹冷風。
重頭戲當然還是舒舒服服的慶功宴。
流雲纖薄的暮冬晴天,陽光有了暖意,照耀着遠方藍天下的蒼龍雪山,似乎隐隐能聽到冰川漲裂的春之先聲。
金帳下鋪呈數百米的雪白羊皮毯,毯上擺着矮桌,桌上雜陳奶酪和抓肉,桌旁大刀闊斧地列坐着西幽王族們。
随着馬頭琴悠揚的歌聲,侍奴們魚貫而入,手捧銀壺銀杯,布下醇透的馬奶酒。
複聞琵琶妙音,十六位身披璎珞的天魔女迤逦而至,玉手飛灑花瓣,舞心挑轉,流袖欲飛。
當先一女頭戴象牙佛冠,天衣如雲,急旋向随座在二殿下身旁的白龍侯,纖指紛翻,綻獻一枝金蓮。
白龍侯接過花,朗聲大笑,起身下場與那天女共舞。
二人皆是傾國絕色,流光潋滟,雪袖回風,天花亂墜,華麗得不可方物。
曲至繁弦急管處,玉塵飛暗運劍氣,旋袖掃起落花如游龍,繞席盤旋,渾不似人間。
一曲罷,風止花歇,玉塵飛攬住神伎腰肢,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調笑道:“妙樂奴,你越發會勾人了。”
此時臺下仍目眩神迷,不能自拔。主座上另兩人率先回過神,帶頭鼓起了掌。
雷鳴掌聲裏,玉塵飛盈盈笑眼一掃而過玉映川,在他身旁另一人臉上稍加駐足,眼裏笑意轉冷。
那人是個金發碧眼的十三四歲少年,穿着奇特的異國白袍,“慕蘭喜歡漂亮的白容侯。”他似個稚童般,只會簡單的構詞造句,發音也含混,頗有幾分可愛。
玉映川聞言不置可否地微笑。
玉塵飛垂睫:“謝太子厚愛。”
這口齒不清的少年是赤水西岸的狄國太子。
舞罷開宴,扈從當衆庖解烤好的全羊,酒肉正酣時,玉映川似漫不經心道:“小飛,可另有助興?”
玉塵飛一挑眉,暧昧笑道:“自然。”遂撫掌傳喚,很快便由熒惑騎軍押解來數百景人少女,那些少女複又換上精美的孺裙,被梳洗裝扮一新,挨挨擠擠在一起,宛如一夜春風,荒原上驟然開滿了繁花。
“看那個穿黃裙子的妞……”席上王孫貴族們抻長了脖子,品頭論足,已然提前揀選預定。
玉映川将衆女盡收眼底,氣定神閑道:“小飛,是不是少了……”
玉塵飛倒有預感瞞不住,遂懶聲道:“少了?我都忘了……來人,去把那賤奴也帶上來。”
座下貴族們偷聽二人交談,暗地裏交換會心笑容:果然,狡猾的白龍侯藏了私!
卻不知道被他提前截下的美人,該當如何國色天香?
不由都翹首以待了起來。
少頃,越衆而出一個玄衣男人,容貌并無甚出奇,神色亦淡漠,步履穩健,脊背挺拔。
走到毯前,從容不迫地俯身跪倒,不發一言。
衆人面面相觑,與其說大失所望,倒不如說是更好奇了。
“久仰沈将軍大名……”玉映川垂下審度的目光,半晌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小飛,我想要他。”他淡然道,“可願割愛?”
衆人聞言神色更為古怪。這……這平平無奇的男人難不成有什麽媚惑功夫,竟在片息間把二殿下的魂也勾了去?
玉塵飛眯起眼,“二哥言重,談何割愛,不過是個粗鄙玩物,要多少有多少。只是此人與我有仇,我還沒有折磨夠呢。”他的尾音有一點上揚,仿佛還是個撒嬌少年。
玉映川似乎很吃這一套,寵愛地嘆笑道:“小飛,要說折磨人的手段,十個你也比不上我,不如便讓為兄幫你出氣吧。”
玉塵飛終于變色。他本來散漫地支頤趺坐在案前,此時跪直了身,面向玉映川,低下頭,擺出認罪的姿态,苦澀道:”二哥,小飛什麽事都瞞不過你。我對他已有幾分真心。但總歸疏不間親,但凡皇兄想要的,我定然拱手奉上。”
玉塵飛這樣坦然跟他攤了牌,也是在賭“疏不間親”四字,賭玉映川不會為了“外人”寒了自己的心。
果然玉映川怔了怔,似在默默玩味“真心”二字,随即歉然笑道:“如此,我斷不能橫刀奪愛了。”
玉塵飛懸着的心方要放下,就聽玉映川話鋒一轉,“不過凡事都講你情我願。”他忽而揚聲道,“沈将軍,我與你打個賭好不好?若是你賭贏了,我便将活下來的景人完璧送還景朝;若是賭輸了,你便入我賬中,可好?”
玉映川說話溫溫雅雅,有商有量,俨然世上第一通情達理之人。
沈勁松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沉聲道:“好,我應你。”
玉塵飛聞言氣得眼前血紅,竟一時無法視物。手上力道失控,豁然捏碎了手中的琉璃杯,崩碎的晶片紮入掌心,瞬間血流如注,染紅了雪袖。
玉映川掰開他的手,一面細細地挑出碎片,一面輕笑道:“沈将軍真是性情中人,也不問問賭什麽?我當然也不會欺你……素聞沈将軍有三箭天下的美名,不如,我們便賭射箭吧。”
他的笑意深遠而涼薄,宛如毒蛇輕吐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