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方同此水中天
繁星月明,沙丘在月下如凝固的銀色海浪,風平,浪靜。
“行李沒了。”沈勁松冷靜陳述。
哪怕玉塵飛能說話,此時也無言以對。
他二人倉促出奔,一切辎重置之不顧,現下當然早已被埋沒沙海,遍尋不到。
沈勁松見玉塵飛鎮定中隐隐透露出一絲懊喪的神情,簡直心生憐愛,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伸手虛虛将他摟住,如輕雲籠月,柔情暗渡。
玉塵飛動了動。沈勁松屏息。接着他像一只挑剔的豹子,在人肉墊子上慢吞吞騰挪着,換了個更舒服的倚靠姿勢。
沈勁松心花怒放,歡喜無限,嘴角揚起,笑容燦爛。
玉塵飛的頭擱進沈勁松頸窩,實實在在的分量像一顆定心丸,若有若無的吐息又令沈勁松心旌搖曳。
大漠夜涼如水,四野阒寂,一只沙蠍直起身,又簌簌爬遠了。
兩人靜靜依偎了一會,彼此暖意漸漸滲透。
他見玉塵飛并不排斥,得寸進尺地擡手撫摸他的後腦勺,柔聲安慰道:“既見了城牆,想必已至西麓諸國遺址。雖不知藥師國所在,但城郭建址無非依川據險。其國都名眉間城,顧名思義,應扼守南北沖要孔道。我們徑往爐門山而去,不下兩日應能抵達,到時再找山口……”
這些道理,沈勁松知道玉塵飛必然是懂的,畢竟人家才是居無恒所因地制宜的游牧民族。但沈勁松已多年未與他閑話……往日總是玉塵飛逗自己說話,如今玉塵飛已不能言,沈勁松沒話也想找話說,可惜到底不是絮絮家常的主,只能硬繃繃地分析局面。
玉塵飛牽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向西南方劃去。這一撇猶如掠水驚鴻,讓沈勁松心湖驟起漣漪,酸癢難當之下,竟下意識蜷起拳,将他一觸即離的手指攥住了。
玉塵飛吃驚地一挑眉,微露笑意,也懶得掙開了。
二人騎着駱駝往西南而去,果然兩日便至爐門山下。
爐門山恰如一扇橫無際涯的雄闊鐵門,山色亦黎黑如銅爐內膛。
古時自爐門山脈發源數條河流,其中至為浩大者名為熱惱河。雖不知具體方位,但根據記載,藥師國便在豐茂沃潤的熱惱河沿岸建城。
然而這數百年來河水早已斷竭,綠洲萎縮,城郭舊址也被風蝕掩埋,只剩下一般無二的茫茫沙海。
玉塵飛翻下駱駝,仔細四顧。沈勁松問他在找什麽,他遲疑片刻,以沙面為畫板,畫了朵小花,簡約而不失醜陋。沈勁松一時不能确定這花本就生得如此自暴自棄,還是受累于畫工。
但這無傷大雅!
重要的是,植被只會依水而生,即便地表河流枯竭,有植被處,必有地下河一息尚存。
于是他們就像兩只饑腸辘辘的山羊,埋頭刨蹄地苦苦找尋一星半點的綠色。
——其實二人倒也确實稱得上忍饑挨餓,雖然就近便有肥美的駱駝……?可若沒了坐騎,在大漠裏光靠兩條腿走路,到頭來還是要完蛋。
找了半天,日頭都已西沉,玉塵飛忽然跪下身,扒拉出一朵絕美小花。
這花名喚錦茵,暗沁如珊瑚血色,雖只有拇指蓋大,但得稍許雨水滋潤,一夜之間便能蔓延成赤焰之海,密密麻麻幾無落腳之地。如此盛景一年中不過兩三日,又如洪水退潮般無跡可尋。
此時是旱季,錦茵只循潛流分布。二人順蔓摸瓜,找到一口枯井。
玉塵飛在他掌心寫了個“坎”字。
所謂的坎字,正是坎兒井。 坎兒井借由人工開鑿的地下通渠,引暗河灌溉地上作物。千百條通渠如大地的經絡,縱橫交錯成網。
“要下去麽?”沈勁松問。玉塵飛點頭。
地下水網必然經行王城,這廂進那廂出,不失為捷徑。
從豎井而下,方入黑黢黢的甬道,就覺微風拂面,說明空氣流通,前路必無塌陷,不由精神大振。
他們亦無火折子,與睜眼瞎無異。甬道低矮狹窄,幹涸水道兩岸只容一人立足,二人前後躬身疾行,忽遇陡峭下行的坡道,玉塵飛伸手扶了扶沈勁松,沈勁松順勢一把拽住他的手,啞澀道:“小飛,從方才我就想問你,”他的嗓音發顫,“你的眼睛是不是出過什麽問題……”
若非久盲,在密不透光的黑暗裏,怎會如此機敏靈巧。
玉塵飛呼吸平緩,捏了捏沈勁松的掌心,是默認了。
實在是太痛了,五髒六腑都被揪緊,沈勁松忍不住急喘。過了許久,才木然苦笑道:“幸好你現在看得到。”
這話任誰聽了都覺得幹巴巴的,可還能如何。
但緊握住的手,再也不會松開。
行約半日光景,聽到潺潺水聲,轉入“主河道”。
地下水網雖已幹涸泰半,但主河道依舊水流充沛。二人稍作飲水休憩,元氣略複,繼續下行。
甬道風聲呼嘯,腳邊暗流湍急,跳珠倒濺,寒氣勁烈。
轟射水聲裏,異動并不明顯,仿佛有許多人牙齒打戰,咯咯地連成一片,四面八方齊齊震顫,
沈勁松還待聽音辨位,玉塵飛已然輕靈揮劍。
皮開肉綻聲,又間雜着刺耳的金屬刮擦聲,似是砍到鱗甲上。
沈勁松也反應過來了,訝聲道:“是魚。”
怪魚約前臂長,竄跳出水,牙尖齒利地直往人臉上撲,若是被咬實了必得撕下大塊血肉。更可怖的是其鱗片堅硬,等閑刀槍不入。若換了旁人,此時早已葬身魚腹,可對玉塵飛和沈勁松而言,這魚再如何兇殘,也委實不堪一擊。
但到底不可長久為之,蓋因魚群數以千百計,前仆後繼,殺之不竭,避之無處,“車輪戰”氣力此消彼長,難免有倦怠松懈時。
二人一面不勝其煩地殺魚,一面加快步伐,忽然拐入一方闊大無邊的地洞,回聲空曠,穹頂高懸。
此地應當是地下水網的“樞紐”,數條暗河彙成的深潭。
剩下的事倒也簡單,潭邊頗有空地,二人退了幾步,那些魚卻沒有長腳,縱然撲棱棱地跳上岸,再也奈何不得他兩。
沈勁松緩過神,樸實無華地把握重點道:“不知道魚能不能吃。”
沈勁松抓來魚,切成片。二人坐在岸邊一邊吃魚,一邊側聽食人魚打岸,此情此景,竟有幾分閑适……
沈勁松思索道:“奇怪,這些魚竟是吃肉的,可大漠絕無活物,哪來的肉給它們?”
玉塵飛吃飽喝足,懶洋洋地靠在沈勁松懷裏,金鞭像豹尾般有一搭沒一搭地卷着沈勁松的手腕,似嬉鬧似禁锢。
兩人正樂此不疲,玉塵飛突然渾身肌肉緊繃,全神戒備,佩劍跟着嗡然震顫,急欲出鞘。
沈勁松立知有異,凝神細察之下,就聽嘩啦啦的急流聲之外,另有沉緩而浩大的潮汐聲。
根本不是潮汐,而是有什麽龐然巨獸正在徐徐上浮,水波跟着不斷漫溢。
玉塵飛在他掌心比了坤位,皆是熟悉兵法布陣的将帥,沈勁松也迅速有了計較。
坤位主破軍絕命,分而擊之,聲東擊西。
玉塵飛待要起身另尋埋伏之所,沈勁松卻忽然極之恐懼,生怕他有三長兩短。緊緊将他抱住,不舍地啄了啄他的唇,低聲道:“自保為要,莫要顧忌我。”
玉塵飛拍了拍他的臉頰,像親昵的一巴掌。
黑暗中,悶沉水聲竟從頭頂發出,原來是那大魚将要出水,掀起比人還高的駭浪。沈勁松先下手為強,一劍橫掃,将厚重水牆攔腰斬斷,昆山玉崩般的碎雪驚濤裏,他複又刺向車輪大小的微明魚目,怪魚果然急急回頭躲避。
恰此時,玉塵飛如鵬抟九天,淩空一擊,
玉塵飛方才揚鞭繞住洞頂的石錐,輕身栖伏于穹壁,待巨魚回頭,劍光便如雷霆萬鈞,從九天劈落。
借着蓄力已久的去勢,這一劍足可劈山裂石,卻萬萬沒想到,那怪魚竟是條……有尾巴的鱷魚。
它用粗碩如巨樹的尾巴将要害牢牢護住。
饒是如此,玉塵飛這一劍之威弗可抵擋,直接将它的尾巴尖釘在了潭底。
怪魚狂性大發,咆哮着掙紮,連石窟都要給它震塌了,區區利劍又能困它幾時。
最不幸的是,鱷魚是長腳的。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險中求生——沈勁松拽着玉塵飛紮進了水中。
玉塵飛:……等一下。
草原男兒不會水這件事很稀奇麽?
玉塵飛勉強閉氣,像條沉船般被沈勁松拖走。他雖幫不上忙,好歹也不添亂。他眨巴着眼,慢慢适應後睜開。
狂暴漩渦的正中是那翻滾不休的巨鱷,乳白泛沫的水流激蕩,将他沖得飄搖如葉。
水下竟是有光的,缭亂的流光來自潭底無數夜明珠、寶石、犀角、绫羅、銀幣。
它們照亮陰冷而濃豔的藻綠潭水,躲在岩窟裏的密集魚群,也照亮了滿坑滿谷的白骨。
怪不得着這兒的魚慣吃人肉。
玉塵飛又向沈勁松游往方向看去,遙遙可見許多早已鏽蝕的青銅栅欄,一根根似吊死的細條條屍體。
于是玉塵飛也想明白了,這裏本就是眉間城的暗河城門。而那只怪獸,則是看門狗。
看門狗都溜出門了,門想必早有漏洞。
他們已游至那林立栅欄邊,卻一時找不到是哪兒發生了斷裂。
這時猛浪疾撲而來,險些讓人翻個跟鬥。原來是那巨鱷終于拽出尾巴,氣勢洶洶地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