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如憐取眼前人
狂流如天瓢倒海,白瀑迎面沖來,非得抱緊青銅欄杆才不至于被卷走,流沫未散,渾濁天地裏忽然裂開一張血紅口子,差互的青黃獠牙如一排鍘刀,只待将人咔嚓腰斬。
沈勁松見玉塵飛抓牢欄杆,不至于自己一松手就秤砣般沉了底,這才敢與他分開,臨走前深深渡他一口氣,不舍地看他一眼,随即拔劍迎戰。
玉塵飛見他擋在自己身前,繞雲雪浪裏憑虛而立,玄衫紛袂飄卷,一葉霜劍森然,如浮生萬變裏的恒一。他與那巨鱷大小懸殊,正如螳臂當車,其情其景十分悲壯。
玉塵飛知沈勁松是在給自己拖時間,好讓他盡快找到“漏洞”鑽過城門,再之後攀着欄杆,爬也能爬出水。
玉塵飛青着臉想:逞個屁英雄!
邊暗罵邊笨手笨腳地飛快拂過欄杆,像彈一曲悲憤交加的豎琴。
巨鱷生得五大三粗,也不是什麽耐心細致的個性。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兩個惡人嗷嗚一口吃到嘴再說,它是這麽美滋滋打算的。
老天爺倒是一視同仁的,時而不遂人願,時而不遂鱷願。
它信心滿滿地閉嘴!
随即一聲豬叫。
沈勁松故意被它吞進嘴裏,一劍支立,正捅在嬌嫩的上颚,他本人複如游魚般,從撐開的一線間溜出血盆大口。
他此時是來拉仇恨的,正待要往玉塵飛的反方向游去,腰間突然一緊。
是玉塵飛的金鞭卷來,把他猛地拽回去。
——總算找到“漏洞”了,趕緊帶着沈郎一起跑路。
那“漏洞”着實不小,似個隕石天坑,否則當年巨鱷也鑽不出來。沈勁松被扯過洞,立馬摟着玉塵飛,不假思索地向前疾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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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巨鱷痛得狂揮爪子,搖天撼地。它複又來追,長吻轉眼插進洞裏,咔咔咬合,卻只能撲了個空。
玉塵飛被憋得兩眼發黑,寒冷侵入五髒六腑,湖水鏽綠凝滞,頭頂似有光斑飄蕩,他們共同穿過漫長的甬道,陡然被白亮的世界包圍。
他暈了過去。
再醒來,是沈勁松近在咫尺的笑眼。
……草原男兒不會水到底有什麽好笑的!
有完沒完!
沈勁松方才幫他一口一口換氣,見他醒來,卻也沒個消停,轉而纏綿地親吻他。
玉塵飛被他吻得興起,反客為主地伸舌侵略,沈勁松鼻息一急,軟倒在自己身上,交出了掌控權。他向來都是這樣又乖巧又敏感的。情動之際,忽而聽到幾聲細碎的鈴铛聲,兩人齊齊擡身戒備。
玉塵飛這才打量起周遭環境。他如此懈怠,是下意識相信沈勁松能托付性命的緣故。他們正躺在湖邊草地上,雜花若绮,泉池千所。時已黃昏,林木掩映裏遙遙可見繁華城池,雪白林立,燈火通明。
一只小鹿站在近處溪石上,脖子上系了只金鈴铛。
它似乎想要過溪,卻又畏懼明火——方才沈勁松撿了樹枝架起火堆,烤着二人濕透的衣服。
小鹿用烏溜溜的眼睛打量一會,還是亦步亦趨地湊近。沈勁松伸手,它便低頭舔他的手心,撒着嬌讨糖吃。看它這幅親人模樣,想必是被寵壞的慣犯了。
沈勁松摸了摸小鹿腦袋,想着遙兒看到了小鹿一定會喜歡的,可惜他不在這裏。他突然好想兒子。
這幾日小飛待他态度漸趨和緩,他數次忍不住要向他吐露遙兒的存在。又怕小飛嫌他自作主張,更因他而遷怒兒子。
他本打算将遙兒帶到小飛面前,讓小飛親眼見了孩子再行計較。
玉遙與玉塵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是個顯見的美人坯子,若能長大成人,必然又是一代芳華。個性卻不似小飛般驕縱飛揚,反而溫柔沉穩地像個小大人,撒起嬌還沒這只小鹿娴熟,卻也益發惹人疼愛。
往日沈勁松班師,他一言不發地蜷縮在父親懷裏,偷偷看自己,笑得眼睛彎彎。若與他對視,又不好意思地低頭,耳朵紅紅的。沈勁松想,鐵石心腸都能被他融化了。更何況小飛生性多情,怎會不愛親骨肉。
方才直面巨鱷,死到臨頭,最悔便是未曾告訴小飛,他們有個孩子。縱然他身死,他們彼此都還有至親,在這世上可以相依相伴。他也能稍微安心一點。
沈勁松心事沉沉,玉塵飛自顧自将小鹿脖子上的金鈴放在手心裏研究,鈴铛沉甸甸的,必然是純金打造的,鈴铛口被雕成女陰形狀,刻畫生動,巨細靡遺。
鈴聲讓沈勁松回過神,跟着打量。他秉性古板,遇到玉塵飛前從未涉獵風月,而玉塵飛自負本錢,歡好時不屑用奇淫巧具,故而這是沈勁松平生第一次見到淫物,面色微紅地別開眼。
玉塵飛面不改色地把玩着鈴铛,眼中若有所悟。
小鹿賣了半天萌,發現兩人并沒有吃的,還白摸自己一頓,悻悻甩尾,噠噠跑回了林子。
蟬鳴鼓噪一陣,再停下時就顯得寂靜如此突兀。濕潤的微風從湖邊吹來,夾雜着微腥的青草味,大約是暮春時節,氣候涼爽宜人,更妙在沒蚊子。
湖水倒映着雲母粉的天空,光滑而無一絲纖塵。
熱帶睡蓮像孵化焰火般蜷縮着。
似一出祥和布景,如夢似幻,難辨真僞。
已入毂中,不若見招拆招,看看到底唱得是哪出戲。
不過此時大概到了幕間,你方唱罷我方我未登場。
他們也正好忙裏偷閑地溫存一番。
小別勝新婚,他們漫漫死別又生逢,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兩三日未做,玉塵飛想要,沈勁松更想要,不僅想要做,更想要仔仔細細地親吻他、确認他。
這念頭自初見時便已蠢蠢欲動,但他恐怕玉塵飛不喜,故而強自壓抑。便是幫他口交時也十足細致,珍惜着觸碰他的每一絲機會。直到上次香瘾發作,才因禍得福地發現玉塵飛不僅還願意要他,也不反感他的接觸。
前幾日餐風飲露生死未蔔,他也無暇情愛。但此時良辰美景,人面桃花,這念頭更像解開的封條,關也關不回去。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他扶着玉塵飛重新倒下。玉塵飛雖有些詫異,但其實床笫間本就是被服侍慣的貴人,倒也适應良好,甚而頗有興味地待看沈勁松如何施展。
沈勁松也真沒什麽看頭。他只是落下一個又一個吻。
第一個吻便在眼睛上,輕盈得像廢墟裏掠過的風,它不忍驚動往昔瘡痍,只是暗暗撥灑下春的種子,覆蓋過冬天。
吻慢慢下挪,沈勁松伸出舌,舔過他的臉頰,像舔掉曾經的血淚痕跡。
他輕聲道:“我知道你哭了……狄人歌裏有寫。”
狄人有許多記錄史詩的随軍詩人。他們像每個浪漫文人一樣,熱衷英雄末路美人隕落。玉塵飛又是英雄又是美人,正像東方獨有的昙花,光豔一現,永堕長夜,卻有千百年的風流餘韻。
玉塵飛聞言略有些難堪,哭不哭的,被人挂在嘴邊,多損男兒氣概啊。其實也不單是哭瞎的,他所練的花欲燃本就會讓雙目發紅,當時氣血激蕩悲憤交加,血淚直流,及至無法視物。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沈勁松道:“你本就重情重義……”他微有哽咽,“我也不想你受這些罪的。”有些話,說出來都覺得可笑。可笑的不是心意,是現實。
他的吻順着臉頰滑到頸側,輕觸金環。
“可以麽……”他聲音發抖,“我可以解開它麽?”
玉塵飛皺眉,他嫌那裏醜得要命。不過還是點頭應允,他被沈勁松這樣吻着,一開始還覺得肉麻過頭,可一個又一個愛惜的吻,讓他心中也跟着酸楚,緊閉的眼皮眨動,将淚水含住。
他點頭應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和委屈。
細細的金環上并無花紋,它只是用來遮蓋傷口的,但玉塵飛皮膚白皙,秀頸修肩,那金環也似裝點般動人。沈勁松解開金環,像掀起屍棺裏的華美陪葬品,露出其下早已腐敗的白骨。
傷口确實不好看,針腳淩亂,高低不平,像只蜈蚣,當時情形緊急,救回命來已然僥天之幸,哪裏顧得上美觀。
沈勁松停了許久,一聲不吭,也無其他動靜。玉塵飛等得竟有些不安,睜開眼,見他握拳緊攥胸口,不堪重負地彎下腰,涕泗橫流,情狀狼狽,果然是沒法繼續親吻的。
沈勁松去湖邊洗了臉,再轉回身時臉上已帶着笑。這許多年來,沈勁松經常微笑,像冬陽般溫暖包容地垂愛蒼生。可當他眼睛不再含着笑意時,就像太陽落下後蒼老孤寂的陰翳,他在自囚的黑暗中忍受活着本身。
他抱住玉塵飛,像抱住荒寒長夜裏最後的火苗。
他用力咬住他的脖頸,似狼在交合時叼住愛侶。他架勢擺得兇暴,到底未曾咬出血,複又用唇抵着玉塵飛搏動的頸動脈,喃喃絮語:“小飛,你不知道我有多懦弱,當年我們出關時,我縱有命在身,卻貪戀與你共度的光陰,這是我第一重逃避;你死後,我一點都不願意相信你死了,不惜用藥來混淆幻夢真實,這是我第二重逃避。但這回,我不逃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遠不離開你。”
他擡起頭:“你還要我麽?”
天空已從薄粉轉為深濃紫色,星星升了起來。
他們有完整的一夜,用以戰栗與相愛,愛已經傾盡所有,今夜太過疲倦,無力去計算得失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