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二月的含元殿像一尊冬眠的沉默異獸盤踞在深厚的素雪之上,遠處遙遙有細碎金鈴聲伴着內侍尖銳的開道唱和聲一路漫漫而來。

這才天際初明,大元後宮又因皇後的緣故素來規矩森嚴,此時宮道上鮮有宮人行走,但來的這半幅皇後儀仗,仍舊是一步一頓,款款前行,不知何時才能攀上含元殿前百餘級的龍紋長階。

待到一絲橙緋撕裂天際乍破而出之時,內侍悠長的通傳終于打破了含元殿前的沉重的寂靜。

不多時,一紅袍貂寺自長階上方手持灰白拂塵踏着一側的小路孤身而下,他行得很快,但腳步極穩。那襲紅衣像是一抹鬼魅飄蕩落在了儀仗之前,他灰白的發絲因突然的停頓與跪拜蕩出了一個微弱的弧度,“蕭貴妃娘娘,陛下有請。”

被稱作蕭貴妃的女人這才迤迤然扶着宮女的手,穩穩當當地一腳踏在了跪地的小內侍的脊背上,輕輕落了地。她的身量足足高出了身側仕女一首,但倒也并不算極為惹眼,畢竟大元婦人多好重底,尤以身份貴重者甚。以示步履窈窕,尊貴款慢。

這位足以動用半幅皇後儀仗的女子,應是這大元後宮中權勢極鼎盛之人,但因皇帝病重,無人膽敢在這個時候豔麗裝飾,她亦不過素面朝天,只一根極長的鑲寶金簪松松挽起了全部長發。

蕭貴妃任由自己厚重繁複的淺紫衣擺落在了積雪之上,她沒有讓宮人跟随,只是自己随在這位武帝身側最親近之人的身後緩緩上行着。

含元殿內藥氣深重,龍涎香點得又重,殿內帷幔層層煙氣缭繞,是有意的手段,叫人瞧不清君父聖容,令皇威莫測。只是驟然走入殿中,深深吸上一口氣,便覺得肺腑都由內而外的發苦了。

蕭貴妃的衣擺沾上了不少積雪,一走進這間被暖籠熏得有些悶熱的宮殿便都化作黏膩的水漬,随着她的前行,在含元殿锃亮可鑒的紫金地磚上拖拽出一道蜿蜒濕痕。但也立即有宮女無聲地爬跪下來一寸寸擦去,防止不慎令貴人滑足。

蕭貴妃随着紅衣大貂寺走過十二道玄黑金龍帷幔,輕車熟路地進了內室,再轉過九折的沉香盤龍屏風便是天子的龍榻了。

內室燈燭昏暗,遠遠地瞧不仔細武帝的模樣,蕭貴妃雖已然打扮淨素,身上的玉佩禁步仍舊難免,叮咚作響地遙遙就告知了床上的武帝她的到來。

武帝遠遠聽見聲響,坐起身,看見了那道在柔軟紗缦之後瞧不明晰的身影,他沙啞地呼喚了一聲,“令儀,你來了。”

蕭貴妃沒有立刻答話,而是行至了龍榻便邊自顧自地坐下,接過內監遞來的描金琺琅藥碗,如同往日一般細心攪動這銀質湯勺,準備着侍奉湯藥。

自武帝病重,便只許她一人侍奉,這是難得的榮寵,但落在蕭貴妃的身上,卻又顯得不那麽醒目了。

畢竟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宮便是妃位,再三月後晉了貴妃,若非大元皇貴妃之位于皇後在時,除沖喜之用外從不冊立,怕是早早地也就不止于貴妃的位置了。

待到溫度差不多了,她才舀起一勺徐徐遞至武帝的唇邊,勺柄輕輕磕在她食指的多寶戒指上發出一聲脆響。

燈燭暧昧不清地落在她的臉上,讓人輕而易舉地就能明白她因何盛寵。

那張蒼白的臉蛋粉黛未施,卻依舊絕色難掩,她秾豔端麗卻比之一般女子更為鮮明戾氣的眉眼間,因為武帝方才的呼喚而帶着恍若天真少女的懵懂無知。

她飽滿的唇瓣輕啓,疑惑發問,“陛下是病糊塗了嗎?我是令明啊,姐姐早在十餘年前就故去呀。”

蕭貴妃的聲音悅耳極了,可竟是清冽微沙的男聲。

武帝那張即使病容,也難掩曾經英俊的深邃面龐露出一絲抱歉,“是了,是朕病糊塗了。”

武帝推開蕭令明仍要侍奉湯藥的手,他坐起身子,掩唇咳嗽了一聲。他一生武功煊赫,治國有方,百年之後後人如何也該稱一句明主聖君,但即使如此,仍舊逃不過生老病死。

武帝眯着眼透過層層厚重帷幔的間隙去瞧窗牖外澄明的天際,他伸手扶了一記蕭令明的蒼白臉頰,帶着一絲詭谲的惋惜緩緩開口,“朕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

蕭令明擱下湯碗,下意識地撫了一下散落的鬓發,他做了十年的女人,有些習慣早就融進骨血,若是蕭令儀還活着,看到自己當年早慧聰穎,人見人喜的幼弟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怕是也會驚愕變色。

“陛下說什麽呢,陛下萬歲安康。”蕭令明拍了拍武帝的脊背,說着習慣了的吉祥話。

武帝伸手拔了他頭上的簪子,三千青絲紛揚墜落,他伸手撫摸了一下蕭令明的發絲,“朝臣也是這麽覺得的,多有勸朕該冊立太子了。明兒覺得朕該立誰?”

蕭令明垂眼,是仔細溫柔的語調,但話講得敷衍,“陛下心中自有決斷。”

武帝卻伸手抓了蕭令明的手,蕭令明高挑,手掌也并不比武帝小上太多錢,但卻修長纖瘦,能叫武帝一手團在掌中,“也是,明兒不是皇後,與明兒确實無甚關系。”

武帝的掌心帶着多年弓馬征戰留下粗糙,磨得蕭令明如今只用來調脂抹粉的掌心生疼,武帝拍了拍蕭令明的手背,緩緩道:“山陵崩時,你同朕一道去了吧。樁樁舊事便可如此一道了了。”

蕭令明的指尖勃然一抖,他怔愣地擡眼看着武帝。

武帝不去看他,反抓着震驚太過的他,一路拖行至書案前。武帝将人在身邊按着,親自提筆在絹紙上寫了個鐵畫銀鈎的明字。

“朕會留下遺诏 ,追你為後,明字便為尊號,亦不算叫你的令明二字徹底湮沒世間。只是朕的陵寝有令儀合葬……”

蕭令明死死盯着細白絹紙上的那個墨黑的嶙峋日月。

——他才二十六歲。

——即使從他十六歲起,蕭令明就已經在這枯紅宮牆中意另一種形式死去了。

——但他不想死。

蕭令明張了張口,他看着武帝,啞聲道:“我不想死。”

“——我不想殉葬。”

武帝松了手,轉過身來看他,他伸手按在蕭令明的後腦,在他的眉心印下了一個幹燥溫熱的親吻,他确實是很對不起這個孩子的。

他和蕭令儀,都對不起他。

武帝就這樣端詳着蕭令明那張與蕭令儀相似的美麗面龐因為不甘和恐懼一點點扭曲起來。

這個被自己放在妾室的位置上,看着長大的孩子,望着自己,又一次重複了一遍,“我不想死。”

武帝優雅地攤開了手,帶着點兒無能為力的惋惜,“祖制難違,無出妃嫔皆要生殉。只是她們只得白绫三尺,但是朕舍不得明兒受那種苦楚,朕許你屆時一杯鸩酒。”

武帝走開了兩步,又去添了一把藥香,“朕其實也不舍得你如此草草一生,但你當初一碗絕嗣湯藥替你姐姐遞給了朕,朕如今沒有年幼子嗣可以過繼于你了,朕的孩子們都長成了。”

“——明兒,你的生路,是你當初自己斷了的。”

蕭令明陡然回首望向這個制造了他畢生噩夢的無上君父。

武帝勾唇輕輕一笑,擦肩走過他的身側,柔軟的寝衣擦過蕭令明的手背,帶着纏綿的龍涎香氣獨自往外殿走去。

“不過明兒,若是朕的哪位好女兒好兒子,願意給你磕頭叫上一聲母妃,你就能得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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