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代皇帝監國其實并不是一個多好差事,因為所能得到的權利看起來很大,但實際上卻沒有一件是能完全握在手裏的,可事卻有一大堆,稍有差池,所有的努力便都會被否決。
但至少監國卻能給當事人一個學習、了解各個衙門的機會,不誇張的說,就算監國結束燕清黎當不成太女,僅憑這段時間的了解,她以後造反都能順利上三分。
畢竟身居高位和總攬全局,本質上來說還是有差別的。
不過這并不意味着燕清黎就能在這其中有多少可操作的餘地了,她每日必事無巨細的向慶和帝呈報自己處理政事的結果,頂多在其中施加些影響,但這些影響能不能同意,卻還得看慶和帝。
秋蘭溪一開始是不太能理解燕清黎的做法,不是不理解她為什麽要彙報,而是不理解她為什麽還要讓自己頭上有個‘爹’,但後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
雖然燕清黎可能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哪怕離了慶和帝也能登基,但沒有慶和帝親自作保,終究還是屬于得位不正的範疇內,到時大寧肯定不得安寧。
然而如今大寧最需要做的卻是休養生息,換個尋常的時代,燕清黎估計是不會有那麽多顧忌的,可如今不同,她想要皇位,同樣也不想大寧再掀起紛亂,畢竟這是一個透支了國力才打了勝仗的國家,将近五十年的戰争,才結束幾年?
若是再出現問題,大寧可不會再有一次能逆風翻盤的機會了。
秋蘭溪覺得,也或許是這個原因,慶和帝才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燕清黎?
他是個利益為先的人,如果有利可圖,他能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不拘小節得多,譬如福王那個皇室專用背鍋俠,秋蘭溪也研究過他的生平,目測小時候沒少給慶和帝背鍋,不然哪怕他身有殘疾,他也不應該能得到僅次于燕清黎的盛寵。
因為如果慶和帝對燕清黎還有幾分真情在的話,那他看向幾個兒子的眼神,真的就像是在挑剔放在櫥窗裏的一個個商品,在衡量哪一個表面光鮮的同時還能用得更久。
一月之期要結束的前幾天,慶和帝将秋蘭溪召進了宮。
“臣拜見皇上。”
“嗯。”
慶和帝不叫起,秋蘭溪就跪着,她已經很熟練了,反正慶和帝連罵她滾出去都不是一次兩次了。
她并非沒有順毛摸的能力,但很奇怪,她就是想在別人的底線邊緣反複橫跳,歸根結底,沒辦法反抗,但同時又看對方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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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其實很滿意你,”慶和帝口吻平淡,“大寧朝堂上,也就你敢說真話。”
慶和帝并非常人所想的那麽有容人之量,他只是很清楚,一個人如果耳邊只有誇贊的話,那很容易就讓人認不清自己,只可惜,他們的立場比慶和帝想象中的還要脆弱幾分,或許在他們眼裏,一個帝王能對自己如此容忍,又怎能不以身報之?
越是忠心,越是崇拜,越是崇拜,越是神化。
于是再無法理智分析對錯。
他們當然會神化他,因為他們親眼見證了慶和帝是如何把一個岌岌可危的王朝拉扯到勝利。
所以秋蘭溪的存在,恰好填補上了那個空缺。
雖說年紀大了,越發聽不得忤逆之言,但慶和帝幾次上火都按捺了下來,一是吾兒叛逆,二是她話術了得,膽子也大。
這樣的人,用得好了,都不需要磨,就是一把好刀,也不必擔憂會變鈍,因為她會越來越鋒利。
但太鋒利了,也不是好事。
他像是陷入了回憶中:“朕的幾個兒女中,所有人都認為,韶光最優秀不過,朕也這麽覺得。”
“他們幼時朕忙于對敵,疏忽了他們,待朕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有些平庸過了頭。”
慶和帝眼裏的平庸,其實放在尋常人家眼裏,已經屬于尖子生的範疇了,只是這一代朝臣在戰争的磨砺下能力自然也比其它時期的朝臣要強,本事普通的繼任者是很難壓得住他們的。
“這可能是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說心裏話了,韶光她有一顆王心,所有人都以為,當初朕是為了她,才死活不和親,但其實,是先有了她那句‘大寧只有寸土不讓,才會讓敵敬你三分,才會讓民為我所用’,後才有了朕力阻和親,不然,滕國還以為我大寧怕了它。”
“那之後,大寧與滕國打了十數年,果真沒了煩人的蒼蠅。”
雖然是兩個強國間的戰争,但周圍的一些其它勢力卻不會不想在這其中分一杯羹出去,然而慶和帝的行為,卻制止了他們想撿便宜的想法。
因為他們覺得慶和帝是只瘋狗,一只瘋狗,逮誰咬誰,還将手底下的人都變成了瘋狗,他們可不敢去冒險。
若不是如此,大寧也不會能全心全意的對付滕國。
這個內情,秋蘭溪還真不知道,因為連燕清黎自己都認為是慶和帝沖動之下做出的選擇,結果最後歸根結底,這個選擇背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為了利益。
不過,燕清黎沒能将兩者聯系在一起,大約也是因為她說這句話時,針對的也不是自己和親的事,而應該是之前大寧有城池被打下,一群人在商讨要不要打回來還是暫時放棄的情況。
畢竟那會兒燕清黎也不大,和親的事陡然砸下,她自己估計也是懵的。
“這些年來,韶光一直做得很好,唯有一點不好,”慶和帝終于圖窮匕見,“為皇者,不可有被人牽制之咽喉,竊物者為賊,竊心者為盜,連心都能被能盜走,又如何能做一個好皇帝?”
“只有舍了你,韶光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皇者。”
秋蘭溪很不走心的聽着,等他說完才擡頭看他:“如何舍?”
“朕不殺你,”慶和帝說,“只需你辭官歸隐,你一日還在這朝堂上,韶光就一日不得安寧。”
“而且,你也很難受不是嗎?為敵國效力,不得不打壓滕國,還要被你庇護的滕國百姓所唾棄,既然如此,何不歸去?”
“那陛下可就失望了,臣在大寧的朝堂上,快活得不得了。”秋蘭溪笑眯眯地說。
其實,秋蘭溪出名以來,罵她最兇的不是寧國的人,而是滕國的人,在他們眼裏,她被敵人帶走時,沒有自刎以殉國,便是天大的罪惡,更別提她入朝為官之後,不僅沒有為滕國謀福利,反而還沒少壓榨打壓。
這是當然的了,滕國至少三代以內都不可能出得了頭,不然寧國就白把滕國給打下來了,會出亂子的。
在慶和帝眼裏,秋蘭溪做下這些決定是不願意的,她也沒少對朝堂上的人展露出厭煩,只有一點他猜錯了,秋蘭溪的痛苦與厭煩不是讨厭這個時代人,而是讨厭這個時代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制度,厭煩于絕大多數人,都将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秋蘭溪微笑道:“臣覺得陛下不必如此擔憂,韶光殿下心裏自有考量,臣也不在乎天下人如何評價于臣,陛下放心,臣不會被流言蜚語壓垮的。”
慶和帝:“…………”他隐忍地說,“你難道就不能為韶光想想?”
“她若是背着你這個污點登基,世人該如何說她?!”
秋蘭溪無情地說:“那與我何幹?”
“殿下是殿下,臣是臣,臣為何便要因為她放棄如今臣苦心孤詣來的一切?”
見慶和帝看自己的眼神已經有點磨刀霍霍了,秋蘭溪仍然八方不動:“陛下不必擔憂臣霍亂朝綱,臣對滕國複辟并無興趣,臣不過是想在有限的一生中,走自己的路,然後像蠟燭一樣,多一分光和熱,做給全天下幾不自當為人的女人看,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任何人都能夠影響你、改變你,但能主宰你人生的,只有你自己。”
慶和帝看她的眼神已然像看一個瘋子。
秋蘭溪自然也清楚,在這樣的時代做這種事、說這種話,本身便與瘋子無異,連爬都沒有學會,便妄想學跑,可早一天有人覺醒,就早一天少一些人受罪。
哪怕是她那個時代,也不缺被男權洗腦之人,早一天,便會少一份悲劇。
雖然在這個過程中,也許死去的人會更多,雖然,她點燃的可能只是一根很快就會燃燒殆盡的火柴。
慶和帝:“哪怕所有人都會因此與你為敵?”
“雖千萬人吾往矣,九死不悔!”
秋蘭溪想得很明白,這種事只有她能做,因為燕清黎哪怕上位,她也不可能成為極端女權主義,這畢竟是個男權社會,她要是偏向太明顯的話,全天下的男人都得炸鍋,而這個時代到底還是男人在當家做主,連女戶都沒有。
所以她只能拉偏架,卻不可能不顧及官場上那些男人的想法。
這或許也是燕清黎身邊聚集的女性多多少少都與這個時代有些‘與衆不同’的原因,只是如果不是秋蘭溪的到來,燕清黎這個想法無疑是失敗了的,因為比起燕清黎來說,她們絕大多數人,仍然還是選擇了向現實低頭。
因為她們能夠被燕清黎影響,但同樣的,周圍的一切也在一刻不停的修正燕清黎所帶來的影響。
慶和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你退下吧。”
“臣告退。”
秋蘭溪躬身退下。
良久的沉默,慶和帝說:“你聽到她說的話了吧?”
燕清黎斂了斂眸子:“兒臣覺得她說得很好。”她撩起衣擺跪下,“望父皇成全。”
慶和帝長久地凝視着她,緩緩開口:“你需要子嗣。”
燕清黎:“弟弟們又不是不能生。”
“你舍得?”
如非迫不得已,沒有人舍得将自己辛苦得來的一切便宜了外人。
燕清黎平靜道:“兒臣當初傷了根基,不能有孕。”
慶和帝:“果真如此?”
“果真。”
“滾!”
燕清黎深深伏在地上:“兒臣告退。”
無論是不是真的,當她這麽說時,就必須得是真的,可如果真是如此,當初那麽多太醫在,又如何沒有一人看出過端倪?
可燕清黎不在意,慶和帝也不會在意。
他們都只是需要一個态度。
慶和帝不在意秋蘭溪會不會霍亂朝綱,說到底,臣終究是臣,若掌權者一意針對,或許代價是傷筋動骨,但并非不可除。
他擔心的,誠如他所言,為皇者不該有弱點。
而她們也用自己的表現告訴了他,他的擔憂是多餘的,在慶和帝看來,秋蘭溪的話與其說是她自己的意思,倒不如說是燕清黎的政治主張,每一個高位者,都會有自己會踐行的政治主張,所為的不過便是青史留名,只是哪怕是自己的政治主張,也不一定要自己站在臺前。
因為他們也無法分清這個政治主張出來,所侵犯的利益集團反對有多激烈,如果推出去的不是自己,一見事不可違,那全然可以将臺前的推出去送死結束這一切。
而慶和帝當初也不是不想如此做,全然是因為他無人可用罷了。
至于秋蘭溪是否忠心,那反倒是次要的,絕大多數臣子,他們對自己家族的忠誠,都是遠勝于對皇室的。
慶和帝輕輕敲擊着案牍,良久才道:“來人,将福王叫來。”
……
“兒臣參見父皇。”
“這可能是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說心裏話了……”
……
秋蘭溪并不知道,慶和帝幾乎找所有成年的皇子都談了心,但她料想,慶和帝必然會讓權利的過度盡量不起波瀾,因為大寧需要休養生息,他不會在外患剛剛平息的情況下,又滋生出不小的內憂來。
至于慶和帝找自己的原因,如果能兵不血刃解決她,對方必然是不介意的,就算沒有,那也無傷大雅,秋蘭溪相信自己的言語足夠迷惑住他了。
至于燕清黎會怎麽做,那就是對方的事了。
在她過去之時發現燕清黎不在時,就有所察覺事情蹊跷,可她并不在意。
燕清黎這些日子以來忙于事業,往往深夜才會回來,所以秋蘭溪沒有等她的意思,不管她知不知道,她也沒有把今天之事告知對方的想法。
直至深夜,秋蘭溪才感覺身側陷下去一塊,她伸手将對方抱住,迷迷糊糊蹭了蹭。
燕清黎低頭親吻她。
秋蘭溪被擾得有些沒法安眠:“殿下?”
“沒事,睡吧。”
她終究沒問,她話裏的雖千萬人吾往矣,是不是也包括自己。
可至少她自己……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