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洗漱完畢,解語怕睡不着,拿了本統計學概論翻看,果然,不到一刻鐘就昏昏欲睡,只有把自己移動到床上的力氣。一覺睡到鬧鐘響,沒有噩夢。
用牛奶泡了碗麥片,煮了個雞蛋,解語沒讓自己吃的太撐。
畢竟等會兒還有挑戰性的工作,她對于自己即将在驗屍中發現的東西并不樂觀。
收拾一會兒,時間差不多,她出發去了法科中心。
一天時間,整個法科中心的面貌都和昨天大不一樣,不僅鑒定檢驗部門全員到齊,警方也多了不少生面孔,有來合作查案的,有來旁觀解剖的,像昨天那樣聊要不要把小孩培養成學霸的輕松話題是不可能有了。
昨天那個趴在洗手臺嘔吐的年輕警員王航也在,見了解語,他迅速行個禮,“方醫生,我已經登記過污染信息了。”
他的臉還是有點白,一副沒睡好的樣子,解語有些同情,“可以備一本最看不進去的書。”
“啊?”小夥子不明所以的問。
“可以幫助快速入眠,”解語不吝分享對抗黑暗力量的技巧,“這樣你最多夢到上學遲到,或者考試不及格——而不是其他。”
小王恍然大悟,感激的說,“謝謝方醫生!”
天知道,他的确剛分到江城警局,重案現場沒出過幾次,昨天盡管不少同事都受不了視覺刺激,但像他這樣當衆嘔吐的沒別人,雖然同事們當面沒說,但小夥子總覺得丢大臉了,正是現場那位女法醫冷靜的聲音讓他稍稍鎮定,沒有忘記基本原則。
昨天現場人多,受刺激大,沒有好好看清女法醫的樣子,只覺她一到場,就冷靜的着手分析,指導鑒證小組搜集法庭科學證據,竟比那些人高馬大的資深男警員都讓人安心。
所以一旦得知屍體解剖的時間,他就自告奮勇申請來旁觀。當時他的上司不無擔心的問,“行不行啊?第一次總是難免,要是心理陰影太大,可以調休幾天,或者在辦公室呆着緩一緩。”
但王航死活争取到了這個機會。一來是為了洗刷自己軟弱不抗壓的形象,二來如他所說,想要更多了解解剖信息方便查案,還有一點私心,就是想再見見這位方醫生。
想不到今天看到方醫生,居然是足以媲美明星的大美女,對他有印象,甚至毫無偏見,反而分享了難得的經驗——讓他知道,自己的表現并不那麽可恥,就連方醫生這樣的女神,也多少為這種殘酷現場所困擾。
小夥子心中重新充滿了幹勁,為自己加油,率先走去解剖室的位置,想着等會兒占個前排的位子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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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子DNA比對結果已經完成,這具無頭屍體的确屬于桂花小區304租客,也就是馮氏父母的女兒馮娟。
邵晖早早來到法科中心,把目前彙總的資料跟解語分享,“桂花小區門禁不嚴,公共區域監控設備缺如或損毀,沒有記錄下案發時間出現在附近的嫌疑人。”
根據區內幾戶人家的辨認,報警的那名快遞小哥的确長期負責該區物流配送,去馮娟所在樓層之前,如常按順序去前幾樓投遞,他在物流公司的同事和室友也證明了昨晚案發時間段只出現在公司及宿舍,予以排除。
邵晖來這裏之前,顯然已經在重案組經過了一番初步分析,“根據快遞員的說法,馮娟因為常收快遞,外面那道鐵門一般不上鎖,查過裏面那道門和卧室北面的窗戶及護欄,沒有發現暴力破壞痕跡或他人新鮮指紋,不排除是熟人作案,軟進門方式,也就是敲門,或與死者結伴進入。”
解語心想:熟人?馮娟在學校認識的人差不多都已排除,父母說她在本市沒有親戚,同學也表示她在學校沒有男朋友。
不過,被問話的同學又補充道,說馮娟平時心氣高,對自己的專業一向不滿意,心心念念考名校研究生,早早開始做準備,也不太跟同學分享生活瑣事,自從搬出寝室之後,更是除了必要的專業課之外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确定她在外面有沒有男朋友啦”。
雖然手機找不到,但調用了通話記錄,最近也就是跟父母定期聯系,還有跟學校輔導員、班長一些關于課程考試相關的必要問詢。
——還有什麽人,能讓她毫無防備的請進門,對她做出了好比野獸一般的殘酷行為呢?
解語換上全副武裝,從頭包到腳,走進解剖室。
平時沒有重案要案的時候,一張解剖臺旁邊最多也就是主管法醫和一兩名助手,今天卻仿佛帶教,不僅法醫部的同事都在場,法科中心其他部門也有代表,更別說警方人員。
曾哥已經提前将死者送去拍了x光片,此刻将分別代表軀幹及四肢的幾張片子調出來,嘆氣道,“可惜少了重要的一張。”
他們都知道說的是頭部x光片。
“頸部的還有嗎?”解語掃視一遍片子。
“……有,我選了相對緊湊、內容豐富的幾張。”曾哥打開文件夾,“還好沒删掉。”
他把一張更清楚顯示頸部末端的片子顯示出來。
小王大着膽子看過去,x光片到底和真實屍體不一樣,主體是清晰的骨頭和相對模糊的軟組織,盡管如此,頸椎以上空蕩蕩的影像,還是讓人忍不住去想象,這名花季女子到底經受了什麽。
曾哥和一名助手将屍體推過來,放上解剖臺。
小王本能的想要轉頭。
剛才,解語正要進更衣室之前,小王鼓起勇氣追出去問,“可是,方醫生,你真的不怕嗎?”
那名顏值足以媲美女明星的法醫回答道,“我怕。”
“……”所以是裝出來的堅強冷靜?
“我怕的是,我的知識和經驗,不足以找到足夠确鑿的證據線索,揭示她真實的死因——我怕對這道題交白卷。”
解語嘆氣,“我更怕答錯,偏離正确的軌道,給出錯誤的提示,浪費有限的資源。”
當時的方解語,眼中全無對血肉殘肢的恐懼,只有尋找答案的堅定。
回想這一幕,小王汲取到了足夠的勇氣,大膽的直面那具昨天讓他丢盡顏面的屍體,忽然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恐怖。至少這次,他沒有第一時間嘔吐的沖動。
助理寫下日期時間,開始記錄解語的所見所得——
“……死者為成年女性,自頸部C6、C7(第6、7頸椎)之間離斷,呈環形,創緣以上組織缺失,包括頭部及部分頸部。創緣整齊,邊緣僅形成少量皮瓣……”
邵晖跟随解語的節奏,又去看剛才被她特意挑出來的x光片,點頭道,“跟x光片符合,切口整齊,皮瓣少,沒有反複切劃痕,一般人很難達到——說明兇手對人體結構比較了解,可能有一定解剖知識。”
毛毛腦子靈活,立刻推斷出幾個方向,“多半不是初犯,可能有類似前科;了解人體結構,那麽搞不好是畫家、藝術家、動物食品加工人員,或者……醫生?”
小王大着膽子建議,“表示我們可以從死者的社會關系中,着重尋找這些職業範圍的嫌疑人?”
邵晖已經查過這個方向,“死者是學生,社會關系相對簡單,經過初步調查,接觸最多的還是學校老師和同學。”
解語繼續檢查,“營養中等偏不良,手心腳底幹淨,手部無明顯抵抗傷……”助手配合着對相關部位取材送檢。
邵晖同步分析,“結合室內血液噴濺分析,提示了死者租屋的床上可能是第一案發現場,可能未經搬運及拖拽。”
小王發問,“抵抗傷不明顯,會是被下藥了嗎?”
邵晖補充,“也有可能死者與兇手力量懸殊——懸殊到根本來不及抵抗。按常規判斷,兇手是青壯年男性的可能較大。”
檢查過大體情況,解語的視線轉移到屍體胸部兩處猙獰的傷口。
“左胸第4-6肋間不規則傷口約10.3*7.8cm,右胸第3-6肋間傷口約9.5*8.3cm,對應皮膚缺如,皮下組織及深層肌肉暴露,創緣不連續,多處皮瓣……”
助手從各個角度拍下包含比例尺的照片,法證同事則配合解語取下創緣組織送檢。
衆人一時沉默,只有相機快門的聲音,解語的敘述和跟助手簡潔的交流。
直到法證同事把這部分檢材帶出解剖室,有人忍不住,“真是變态!”
毛毛也忍不住,“誰會對小姑娘有這麽大的仇?”
想到這個比在場大部分人都年輕的女孩死前遭受了什麽,足以讓人,尤其是在場女性同仇敵忾。
就連解語,結束這一部分,也怔怔的停了一會兒。
沒有人催促她。
盡管她是以冷靜理智著稱的法醫,但她也是女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和毛毛,和剛才那個罵變态的女同事,并無區別,一樣會對同胞遭受的不幸內心悲痛。
“有什麽想法嗎?”邵晖開口,“放心,這裏不是法庭,也沒有律師,你說的話不會作為呈堂證供。”
——這跟去年解語經手的一例解剖不同,當時她的解剖臺上,躺着一個剛下手術沒多久就停止生命的女童,女童家長請的律師高銘晟堅持要求參與解剖,并在解語解剖期間不斷抛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尖銳偏激,充滿了對她可能會維護老同學及整個醫療體系的懷疑,等于是解語要同時面對尋找死因和律師逼問兩個對手——
那場解剖邵晖也旁觀過,當時解語在極高的壓力下,依然保持冷靜,從容回答高律師的問題,無論基礎知識科普,還是咄咄逼人的質問,均未讓她慌亂,最後頂着壓力完成解剖,得出了客觀的結論,也終于打消了高律師的懷疑——那個結論指向了女童生前手術的用時過長,結合臨床行為反饋,存在主刀醫生專業技能不足的可能,讓高律師打贏了官司,主刀醫生,也就是解語醫學院時期的老同學則受到了懲罰。
當時邵晖跟解語還只是代課師姐和班長師弟的身份,但解語的臨危不亂深深震撼了他,對于這位美女師姐的專業精神無限嘆服——但也許,那次高度壓力的解剖可能造成解語的ptsd,讓她在有多人圍觀的解剖室無法輕易說出未必100%正确的推斷。
但現在不同,初步調查得到的信息不多,正是需要各種線索的時候,哪怕只是個猜測、腦洞,更何況,解語作為兼具學院派與實踐派的科班法醫,她的想法價值遠遠高于普通腦洞。
解語看他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只有邵晖能讀懂的感激。
“我在想,死者這兩種傷口……不太一樣。”
她沒有說的很具體,但邵晖立刻明白了。
脖頸處的切口包含致密骨性組織,居然能做到整齊離斷,皮瓣極少,看得出心思缜密、手法娴熟;而胸部的這兩處傷口,只涉及軟組織,反而不規則、多處皮瓣。
邵晖思忖道,“也就是說,不同模式可能對應不同的行兇者,兇手不只一人?”
小王連連點頭,“搞不好是團夥作案,其中有人負責控制死者?這可以解釋她身上沒有明顯抵抗傷。”
他想起著名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其中,大偵探波洛破案的關鍵,就是發現了死者身上的多處傷口形狀大小尺寸深淺不同,提示了可能來自不同的人。
解語想了一下,還是說,“又或者……雖然兇手只是一人,卻同時存在兩種行為模式。”
毛毛皺眉,“我覺得方方說的可能性比較大,死者畢竟是個社會關系簡單的女生,平時跟同學來往也不多,校外租房主要為了複習考研,不太會一下子邀請兩個不太熟的男性進屋吧——而且還有可能是強壯有力的男性。”
說完她渾身發毛,“我們這次要找的,難道真的是變态殺手?”
邵晖沉吟,“兩種傷口的形成方式不一樣,可能跟其代表的社會心理意義相關——胸*部是x器官,可能引起兇手的強烈情緒,而頭頸部離斷相對理性,主要為了消滅身份?”
“消滅身份的話,她的指紋還在啊,也沒搬運抛屍,很容易就能對上,何必呢?就為了增加我們的工作程序?”
解語轉向檢查離斷的頸部深層,“等等,雖然頭部被切割,但這裏,胸骨舌骨肌下面有出血,請幫我測量及拍照……顯示該部位生前受過較大壓力,死因可能是機械性窒息。”
毛毛恍然大悟,“所以兇手是先掐死她,然後割掉頭部,想毀掉證據?他以為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法發現窒息死因?”
小王心有戚戚焉,不禁又看了方解語一眼,如果沒有仔細檢查頸部肌肉,可能真的會漏掉深處異常。
邵晖皺眉,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
不過這個階段,正是要大膽推斷、小心求證。法醫的每一處發現,專案組成員的每一句讨論,都能提供新的思考方向,當然,也許其中存在無數的幹擾,但總有一些,也許剛好就指向了唯一通往正确答案的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