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11(4)
chapter 11 (4)
宮裏去。離開這裏吧,這裏太黑了。腦海裏的聲音叫嚣。那不是勇敢的行為,伊裏亞希知道,然而人類天性讨厭黑暗。
就再走幾步。他心裏這樣說服自己,就幾步。伊裏亞希擡高拿着提燈的手,盡力讓自己能看到的東西多一些,他沒注意到自己一邊走一邊在不停地□□自己的嘴唇。舉着提燈的手四下移動了幾下,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伊裏亞希有些掃興,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這下可以離開這裏了。然而就在他掉頭走的時候移動的燈光找到了牆上的一條縫隙,伊裏亞希停住了腳步,把燈光又拿回到那條縫隙之前。
這真的是一條縫隙。很直,并不是牆壁的裂縫。他的燈光上移,更高的地方縫隙出現了一個拐角,轉成了與地面平行的方向,伊裏亞希繼續沿着縫隙的方向移動提燈,哦,過了一陣那條縫隙又轉向了,向地面而去。他退後幾步,想看清這東西的全貌,然而提燈的光太昏暗了。即便如此,他猜想他發現了一扇門。
這很令人激動不是嗎。門後面也許是樓梯,也許不是,不管出于什麽理由伊裏亞希現在非常想打開它。他的好奇心完全被點燃了。伊裏亞希先把眼睛趴在那條縫隙上看了看裏面,但是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許縫隙還太窄了。他又把耳朵貼在上面,裏面似乎有些聲音,但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聽,人在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時候會出現一些奇怪的反應。
出于謹慎,伊裏亞希在打開那扇門前還用比較小的力道試了試它究竟是推的還是拉的,似乎應該是推開它,過了一會兒伊裏亞希才反應過來那扇門上沒有把手。于是伊裏亞希開始着手推開這個家夥。比起先前那個小門,這扇門似乎保養得要稍微好些,沒有發出如同魔音穿腦的怪聲。
門被一點一點推開,伊裏亞希驚訝地發現它居然很厚。門裏面傳來的聲音更真切了些,現在伊裏亞希可以肯定那不是他的幻聽了。但這意味着他要更加小心,不能發出一點兒聲音驚動裏面的人;另一方面,意味着他推門的聲音被掩蓋了一部分。
這樣很好,不是嗎。伊裏亞希沒有多推,只打開了一個能夠讓他自己側身擠進去的縫,進去之後他發現門裏面又把手,于是拉住它将門小心翼翼地關好。做完這一切他才有功夫去打量門裏面的東西。
這似乎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非常大,比一樓的藏書室足足大兩倍。他知道了為什麽從門外看不見屋裏的光,事實上屋裏并不暗,看不見它們的原因是那些光線被塞得滿滿的書架擋住了。此時,伊裏亞希的面前密密麻麻全都是書籍,不得不說門開在這樣一個地方很奇怪,然而如果沒有這扇奇怪的門伊裏亞希絕無機會看到如此令他驚訝的景象。
書櫃有六尺左右高,一個成年人伸直手臂剛好能夠到最上一層的書。這排書架似乎是弧形的,和房間整體的輪廓一樣,伊裏亞希順着書架走了一陣,沒發出一點聲音,他很快就發現了書架的一個缺口。那似乎是有意留下讓人從外面進入裏面的,于是伊裏亞希從缺口進入了書架裏面。
現在他站在兩排高大的書架中間,他們之間構造出厚重的陰影,把伊裏亞希整個埋了起來,所幸的是書架上隔幾步有一個小油燈能提供一些微弱的亮光,讓他不至于跌倒。伊裏亞希走到左側靠裏一點的書架邊,伸手扒開本來就排列得很緊湊的書籍,他看到這排書架那邊還有一排。看樣子它們應該是環形的,伊裏亞希看向前方拐彎的書架,中間有一些缺口互通。
妙極了,他這麽想,我甚至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
書架上的書籍看起來都不新了,伊裏亞希挨個審視它們的書名的時候才發現那些并不全是書,還有很多的筆記,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名目。頂層的很多書甚至是古語的書名,那應該是相當古老的東西。還有一些上面有複雜玄妙的燙金花紋,也許是關于巫術或者魔法的書。伊裏亞希覺得胸口傳來一陣壓抑,但又夾雜着微妙的欣喜。他開始一本本浏覽它們的名字,即使那不一定對他有用,他仍然想知道它們都是什麽。遇到一些吸引人的名字他還會把它們拿下來,當然多半是翻幾頁就放回去,那些內容對于他來說還太深奧。
行走在昏暗的書架之間就像是走迷宮一般,讓伊裏亞希忽略了他現在的處境。他走到第三排環形書架的內側,偷偷摸摸而又興致勃勃地翻閱着那些他根本來不及明白的筆記,然而因為接近了房間的中心讓他有機會聽到了房間裏人的說話聲。他幾乎都忘了這間房間裏還有別人。從聲音來聽,說話的人似乎與他只隔着一排書架。也許那些人在屋子中央,因為他們還沒發現他,如果要是在他身後那排書架後面的話那他們抽出書來就會很容易看到他的。
他開始分出一部分精力聽那兩個人談話。
“……這聽上去真不令人開心。”說話的人聲音有點沙啞,伊裏亞希恍神了半天才分辨出那是他父親的聲音。國王繼續說:“繼續運作你的情報網絡,不要讓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謹慎行事。”頓了頓,“不要有出格的行為。”
聽上去父親在威脅別人?又不太像。
“是的,我明白。”另一個年輕一些的人應答了。
伊裏亞希怔了怔。他無聲地合上了手中厚厚的筆記,筆記中似乎撲出了一絲塵土,但伊裏亞希已經不在意它。
接着又是父親開口了。“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你在他身邊的情況怎麽樣?”似乎有些猶豫。伊裏亞希豎起耳朵聽,但他完全不明白父親為什麽猶豫。接下來應該是那個年輕人開口說話了,伊裏亞希幾乎是屏住了呼吸。
年輕人輕聲笑了笑,聲音像是一些樂器的弦被撥動一樣好聽。他開口了:“陛下想要什麽樣的答案呢?我沒有威脅王子,還是我沒有投靠王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月彌(二)
這次這個年輕人多說了幾句,伊裏亞希聽出了他的聲音,是葉奈。這個結論讓他很吃驚,他完全沒料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自己的老師。而且還是和自己的父親,在這麽隐蔽而帶有詭異氣息的地方,談論着自己。他感到一絲恐懼,于是更加用心聽,渾身上下關節都繃緊了。
國王的聲音帶上了不悅的氣息:“你在和誰說話?”
“非常抱歉,陛下。”葉奈迅速地道歉,然而在伊裏亞希聽來那道歉并沒有什麽誠意,“陛下,我對您發誓過,我僅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待在王子身邊,只做好我分內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管。”停頓了一下,葉奈的聲音沉了沉,伊裏亞希這才想起來他覺得葉奈的聲音像什麽,是豎琴,“我不會再蹈王後的覆轍。”
伊裏亞希已經完全懵了。他們說話用的明明是賽亞提斯本國的語言,但伊裏亞希一句也聽不懂。他覺得此刻的父親、葉奈還有母親都一下子變得特別陌生。一晚上接收的信息量太大讓他有些無所适從,夜已經深了,或許是時候讓他回去睡覺了。夏加的故事也許可以等以後再查,看樣子這地方也不可能有。伊裏亞希這麽想着轉身把手上的厚筆記塞回書架上,卻怎麽也塞不回去,那些書排列得太緊密以至于沒有空隙讓他把手放在它們中間撐出一片足夠大的空間。幾次之後他的動作有些急躁,甚至想要把筆記放在一邊一走了之。但是那樣他們肯定會發現的。這麽想着伊裏亞希只好繼續進行着把筆記放回書架的行動,但是心煩意亂影響了他的動作,一個不小心筆記從手中滑落了。
厚重的筆記掉在地上的聲響在安靜的房間中是足夠巨大的。加上些微的攏音效果,伊裏亞希覺得自己的耳膜發疼。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國王和葉奈的談話也戛然而止,伊裏亞希聽到有人“騰”地站起身,同時傳來國王厲聲的質問:“誰!”
伊裏亞希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說話。沉默了一陣以後有衣服的摩擦聲從另一頭傳來,還有腳步聲。伊裏亞希閉上了眼睛。然而腳步聲忽然停了,而且不是在自己面前。伊裏亞希又一次搞不清狀況,他覺得自己迫切地希望蒸發成空氣消失掉,心髒跳得很快,整個臉一直到耳朵都熱得厲害,就想要燒起來一樣。但是豎琴一樣的聲音輕易地澆滅了這熱量。
“陛下,請稍安勿躁。”葉奈先小聲地說了一句,伊裏亞希可以想象出自己父親那種惱怒而不耐煩的神情,接着葉奈大聲說道:“殿下,是你嗎?”
葉奈的語氣十分平淡,伊裏亞希嚴重懷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進入了房間,只是在等自己發出聲音暴露。臉頰上的熱度消退了一些,但心仍然揪成一團,伊裏亞希咽了幾次唾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說完臉上又燒起來,他準備好了馬上奪路而逃。與此同時他聽到了衣服又一次摩擦的聲音,而後又歸于沉寂。響起的仍然是葉奈語氣平淡的聲音:“已經很晚了,殿下應該回去休息了。我送您回加索蘭宮。”平淡到冷淡。伊裏亞希沒法說任何話,狼狽地點點頭,然後又意識到葉奈看不見。
他維持着僵硬的姿勢直到葉奈出現在他的面前,不過國王沒有跟出來,從剛才被葉奈攔住——聽聲音是這樣的——之後他就再也沒說話。葉奈接過了伊裏亞希手裏的提燈,他打開燈罩從書架上的一盞小油燈裏倒出一點油到提燈裏,好讓那可憐的東西更亮一點,然後就一手拿着提燈一手牽着伊裏亞希的手帶他離開了這間充滿了古籍的屋子。葉奈的手非常涼,剛接觸到的時候伊裏亞希被吓了一跳,那簡直就像冬天的溫度。但伊裏亞希沒說什麽,乖乖地跟葉奈離開了地宮。
往加索蘭宮走的一路都沉默着。夜更深了,四周已經形成濃稠的黑暗,小小的提燈光芒在此時被無限地放大,伊裏亞希從沒覺得它那麽亮。葉奈脫下了他的外套披在了伊裏亞希身上,尺寸有些大不過用來保暖正好。伊裏亞希披着葉奈的外套,任憑外套的主人牽着,他感到這樣的尴尬再持續哪怕一秒都會讓他崩潰。他嘗試着找些話題。
“那個……葉奈,”猶豫了半天,伊裏亞希還是開口,“剛才那個地方,哦,抱歉,我不應該闖進去,我只是想問那是哪裏?我從來沒有去過,也沒聽說過。”無論如何,自己也是葉奈服務的對象,同時也是王子,他不敢太放肆的。伊裏亞希這樣鼓勵自己。
事實證明伊裏亞希的鼓勁有點多餘,葉奈的口氣沒有絲毫生氣,他雲淡風輕地解釋道:“那是帝國的檔案室。如您所見,房間是橢圓形的,從牆面往裏有四層書架,它們都是環形的一環包着一環。當初跟您介紹宮廷建築時我認為沒有必要介紹這個不常用的房間,因此沒有告訴您。非常抱歉。”伊裏亞希聽着那最後一句感到渾身不舒服,葉奈沒有錯,為什麽要道歉呢?這樣讓他感覺負罪感更強烈了。
“對不起,葉奈,我曾經問過你和其他很多人關于夏加的故事,而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我,”伊裏亞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而富有誠意,“因此我想自己到偏殿的藏書室去查找一些資料。但是誤打誤撞進了地宮,到了檔案室,打擾了你和……我父親的談話。”
葉奈不說話了,伊裏亞希忍不住又開始在心裏埋怨自己是不是又搞砸了。沉默的氣氛又開始蔓延,以至于看到加索蘭宮出現在眼前時,他感到一陣脫力。門口的侍衛用驚異的眼神看着他們,搞不明白應該在床上睡覺的伊裏亞希為什麽會被別人帶着回到這裏,葉奈跟他們解釋——解釋的時候他替伊裏亞希圓了謊——之後才送伊裏亞希上樓。伊裏亞希想說自己可以上去,但想了想還是閉了嘴。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感到,葉奈的手不那麽涼了。
一直送伊裏亞希回到房間葉奈才準備離開。伊裏亞希坐在床上,覺得忘了點什麽,片刻之後才想起來。“等一等,葉奈!”伊裏亞希想起了差什麽東西,他伸手拽過放在一邊的葉奈的外套,深藍色的布料在微弱的光線裏泛着清淺的光澤。“你的衣服。”
外套的主人愣了一下,轉身回來。伊裏亞希看到葉奈夜空一樣顏色的眼睛也有着同樣的光澤,像不小心碎落的星光。“別想太多事了,趕快睡吧。”接過衣服以後,葉奈突然在床邊蹲下了身,右腿的膝蓋點地,這讓伊裏亞希看他一下就從費力的仰視變成了角度較小的俯視,“故事不都是童話,有些結局并不美好。”他低聲地、又像對伊裏亞希又像對自己說。他看着伊裏亞希,似乎想傳達什麽信息,不過只持續了兩秒就收回了視線。“晚安。”葉奈垂下眼簾,離開了窗沿。他關上門離開以後,伊裏亞希才很小聲地補了一句:“晚安。”
之後他躺下,蓋好被子,睡覺。
※
第二天伊裏亞希起得很晚。所幸早上的第一節課程是葉奈的課,作為“知情人”的老師想必會識趣地晚來一些的。伊裏亞希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瞪着天花板。葉奈不打算告訴他關于夏加的任何故事,這一點伊裏亞希已經很清楚。那還能去問誰呢?母親?傭人?這些人他都試過了,他們都不知道或者不告訴他他想知道的東西。伊裏亞希感到有些喪氣。
一上午他都在琢磨這件事,吃過午飯後伊裏亞希百無聊賴地趴在書房的書桌上,雖然仍然感到煩悶,但在午後陽光的擁抱下這種煩悶逐漸轉變成了困倦,在他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讓他滑入了夢鄉。
夢裏他看見一個慶典,那是他很熟悉的每年冬末春初的新年慶典。慶典在伊斯諾舉辦,先是伊斯諾最大的神殿裏進行的一長串的祈福和禱告,王族和重臣有權進入神殿參加整個儀式;儀式結束之後穿着紅色法衣的高級巫師們走出神殿,一路上伴随着鮮花和甬道兩旁此起彼伏的呼喊聲,之後他們走到一個開闊的廣場,在伊斯諾的廣場上進行祝福。
十幾位高級巫師們按照固定的陣法站好,開始用古語吟誦,這時候廣場上聚攏的人全都凝神無聲,他們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在廣場上的篝火火光中令人感動和敬畏。伴随着那些發音優美的祝福禱詞一個光輪在巫師們的腳下展開,光輪上是許多玄秘的符號和文字,排列得像是很講究又像是沒什麽規則。
柔金色的光輪冉冉升起,人們的視線随着它漸漸擡升,然後看着它以飛快的速度擴大,覆蓋整個廣場,那時候的夜空亮得如同白晝。覆蓋到廣場的每一個人之後,光輪仿佛再也堅持不了似的分崩離析,金色的光芒粉末一般掉落在廣場上的人身上,人們伸手去接,但卻看見那些光點落在手上,滲入了皮膚。
興奮的聲音在廣場的各個角落響起,人們知道,那些金色的滲入自己身體的東西是對來年的祝福。冬季的廣場被溫暖籠罩的時候,那些冷紅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散開了。
像是什麽人有意為之一樣,夢境恰巧在這時結束了。伊裏亞希睜開眼,腦海裏的影像像是刻錄進去的一樣十分清晰。那些穿着冷紅色法衣的人們,是啊,伊裏亞希能準确地叫出他們群體的名字,巫師。他們是伊裏亞希在金宮裏除了傭人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一群人,他幾乎天天都能看到他們,他是指一些巫師學徒穿行在王宮建築群附屬的庭院和花園中,但他對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不熟悉。若即若離似乎就是巫師們奉為金科玉律的待人處世準則,而伊裏亞希決定試着打破它。他需要一個巫師,這個也以知識淵博着稱的群體之中的一位來解答他那已經變成了執着的疑惑。
伊裏亞希開始增多往巫師居住的區域跑的次數。當然,這種行為只能在他排的滿滿當當的時間表中非常有限的一點空白時間裏進行,因此他沒有機會主動和某位巫師進行比較深入的交流。但他沒有這麽輕易放棄,于是這種行動持續了下去。有一天,伊裏亞希仍然像之前的一段時間一樣用一天中可憐的那點空餘時間待在王宮建築群外圍,四處游逛,可是沒有找到可以搭話的人。今天的這裏靜悄悄的。漸漸地随着時間流逝伊裏亞希也感到希望渺茫,這又是一無所獲得一天。直到伊裏亞希準備離開的時候,才傳出了人聲。
“诶,居然有人在這裏。”伊裏亞希聽到聲音滿懷希望地回頭,看見站在花園走廊上站着一個青年。時值盛夏,但植物仍然郁郁蔥蔥,陽光透過來的地方變成透明的淺綠色。那個人影就站在這片深深淺淺的綠影裏,斑斑駁駁的陽光落在顏色極淺的頭發上,皮膚即使處在陰影處仍然顯得很白,白色的衣服纖塵不染,如果不是天天洗就一定是從來沒有去過髒的地方。
伊裏亞希定住了腳步,他從來沒有見過銀色頭發的人。而此時這個人臉上消失了剛才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驚愕表情,笑咪咪地走出了花園走廊。他淺色的睫毛遮住了香槟色的瞳孔,在眼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年輕人的身影暴露在陽光下,顯得幹淨而富有朝氣,就像神話中從原野上走來的俊美的青年。伊裏亞希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對方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他才回過神來。
“你一定不是巫師學徒。”銀發青年仿佛根本沒注意到伊裏亞希的失神,直接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伊裏亞希知道自己的衣着和巫師學徒完全不像,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一針見血:“你是小王子吧。”伊裏亞希徹底不知道怎麽接話了。尴尬地沉默了一陣,而這期間眼前的青年一直保持着剛才那樣漂亮的微笑。
隔了半天,伊裏亞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我。我叫伊裏亞希。我想……”
“我叫提雅提斯。”銀發青年朝伊裏亞希伸出手,半天伊裏亞希才反應過來應該和對方握手。他匆匆和那只手握了握,跟葉奈的不同,提雅提斯的手一點都不涼,從相貼的皮膚上傳來溫暖的感覺。“小王子想聽故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
☆、月彌(三)
在條件反射地反問完“你怎麽知道”後伊裏亞希才意識到說錯話了,頓時感到一陣羞愧。“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呃。”他連忙試圖補救,然而卻不知道說什麽好。提雅提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沒有露出諸如生氣或嘲笑一類的表情,讓伊裏亞希意外而又感到寬心。伊裏亞希手忙腳亂了一陣以後,提雅提斯才輕聲說:“因為我是巫師嘛。”伊裏亞希又開始對着提雅提斯發呆,僅僅交流了幾分鐘他就發現眼前這個人一說話他的反應就有失水準。這麽想着他幹咳了幾聲。
這時提雅提斯直起身子,接着說道:“不過聽巫師講故事是有代價的,小王子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認識我,包括王後陛下、國王陛下和其他巫師。還有,不能因為來找我耽誤掉其它事情,否則被別人發現了我就不給你說了。”說完,他又看向伊裏亞希,問道:“能做到嗎?”
聽起來很麻煩,伊裏亞希這麽想,不過如果他真的能說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倒也值得。況且他不讨厭和這個人相處,甚至很喜歡。于是他點了點頭,答應了提雅提斯。提雅提斯很滿意似的笑了,問道:“那小王子想聽什麽呢?”
終于有人肯說了。伊裏亞希抿了抿嘴唇,然後說:“夏加的故事。”
提雅提斯的反應很平淡,這跟仆人、母親和葉奈的反映都不同。“原來如此。好吧,那我告訴你。”伊裏亞希聽到這句話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他感到自己許久以來一直期待的東西終于要找到答案。提雅提斯手指第二個關節抵在下巴上,似乎在思考該從哪裏說起。伊裏亞希雖然心急,但也明白這時候催不得,于是很耐心地在旁邊等。終于,提雅提斯露出了有主意的表情。
“夏加殿下有一雙非常漂亮的天藍色眼睛。”他說。
伊裏亞希聽到這句話足足愣了三秒鐘,然後他意識到提雅提斯不準備接着往下說了。“還、還有呢?”他緊盯着伊裏亞希,不放過任何一個小動作,然而對方只是攤了攤手,無辜地笑道:“抱歉,殿下,我忘了說還有一條:一次我只能告訴您您想知道的一點。”伊裏亞希感覺胸口一口氣像擰在一塊一樣,郁結在胸口,“你事先沒說的!游戲也要有個限度,規則都是在游戲開始制定的。”
提雅提斯笑眼彎彎,香槟色的眼睛裏倒映出金發孩子雙手抱胸皺着眉頭的樣子。“不要生氣,殿下,我說了聽故事是有代價的呀。這代價就是要由我來制定規則哦。”伊裏亞希眨了眨眼,似乎找不到什麽理由來反駁,但這樣就妥協總感覺自己吃了虧。于是他沒好氣地說:“你在糊弄我。”
那雙香槟色的眼睛忽然不笑了。“我沒有糊弄你,”提雅提斯若有所思地說,“我說的是真的。”看着似乎突然認真起來的銀發青年伊裏亞希又感覺接不上話了,不過提雅提斯很快替他消除了這個難題,他伸出手揉亂了伊裏亞希的頭發:“好了殿下該回去上課啦,今天的份就到此為止了哦。有空再來吧。”說着在伊裏亞希左邊臉頰上捏了一下,然後快速抽回手轉身離開了。留下伊裏亞希站在原地,整理好頭發又摸了摸左邊的臉頰,不甘心地“切”了一聲然後也離開。
之後伊裏亞希越發勤快地去找提雅提斯。見面的時間不一定,但是伊裏亞希每次往那邊走都能看見提雅提斯在他第一次看見伊裏亞希的花園長廊上優哉游哉地喝茶或者看書。他一定非常閑,伊裏亞希這麽推測着。見到他來以後,提雅提斯就合上書,給伊裏亞希說一點少得摳門的事情,然後在伊裏亞希離開以後繼續喝茶看書。一個月過去了,伊裏亞希的行動一次都沒被發現,他也很好地遵守着和提雅提斯的約定,沒把他們相識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9月中旬,天氣開始不再像盛夏那麽溫暖舒适,而是熱得吓人,頗有曬幹地上一切水分的意味。然而提雅提斯照舊在伊裏亞希來找他的時候喝茶看書,他身後那片明明暗暗的綠色似乎也受了他的影響,顯得恬淡而清爽,伊裏亞希感覺這裏的時間似乎根本就沒有流逝過。
“夏加殿下的劍術很好。”提雅提斯這次說。
伊裏亞希忽然把茶杯放到兩個人中間的茶盤上,用力似乎有些大導致茶灑了一點出來。“哎呀,小王子,這就是你的禮儀修養呀。”提雅提斯做出責備的樣子,然而話裏話外仍然帶着笑意。
伊裏亞希靠在椅背上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是啊,相貌、學識、修養、武藝,你瞧瞧你還有什麽沒誇過的?我不想再聽這些無意義的東西。”說完這些他感到一瞬間的解氣,但是提雅提斯半天默不作聲,讓他心裏在最初的舒暢過後開始惴惴不安起來,越發不敢擡頭看對面的銀發青年。又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了很輕的響聲,似乎是茶杯放在茶盤上的聲響。和自己剛才的不同,這一聲很輕,可以聽出做這動作的人很平靜。
“生氣了?”話音響起,口氣跟往常沒什麽區別。接着伊裏亞希就看到提雅提斯蹲了下來,臉移到了自己視線範圍內。他擡着頭看着伊裏亞希,伊裏亞希咬了咬嘴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看他。“我周圍的人都在說這些,”當伊裏亞希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不知怎麽的有些發甕,“那些侍女們,她們總在說‘夏加殿下最完美了’‘如果他做國王一定會是個明君’,很讨厭。”
然而提雅提斯的聲音依舊冷靜:“那只是些下人而已,她們的話很重要嗎?”
“也許不重要,”伊裏亞希咬住嘴唇,似乎要壓制住什麽一樣,過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可是從來沒有人肯定過我,哪怕是父親,我有時候甚至在想,如果夏加沒有死是不是我就不會出現?”他眨了眨眼睛,越發地不去看提雅提斯的方向,“我也希望有人能肯定我的努力,不要總是重複夏加,他已經死了啊。”伊裏亞希幾乎懷疑自己下一刻就會失态,然而自始至終他的臉上都是幹的。最後,他十分小聲地自言自語,“但是沒有,連一個侍女都沒有。”
心裏的情緒不再像剛才那麽強烈的時候,他才把視線移回提雅提斯臉上,勉強地笑了笑:“啊,我也不想和你發這些牢騷,但是可不可以請你以後不要再強調他的完美了?我已經很充分地知道了,也許我們可以說一些……別的東西?”
有什麽溫暖的東西包住了他的手。伊裏亞希知道那是提雅提斯的雙手,它們從來就一點都不冰冷。
“非常抱歉,殿下,我不知道您的真實想法原來是這樣的。是的,您說得對,夏加已經死了,活着的人沒有必要為死人而念念不忘。”不知道是不是伊裏亞希的錯覺,他覺得那雙香槟色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松動了,“可這不意味着應該否定已死之人的一切,事實上,我比您更清楚地知道他的不完美,但是您也必須知道他究竟能有多優秀,因為了解對手才能更好地應對,不是嗎?”提雅提斯停頓了一下,然後鄭重地說,“如果您希望知道原因,那麽我告訴您,在您和夏加之間我選擇相信您。”
提雅提斯說他是夏加的對手,而他選擇相信他。伊裏亞希怔住了,他感覺周圍有一絲溫暖的東西,是他所熟悉而又不熟悉的。但對于他來說那已經不重要,生活在沒有溫度的地方太久的人需要一些特別的東西。因此他抓住了那絲溫暖。“……這是真的嗎?”遲疑了一下,伊裏亞希才問。
銀發青年熟悉的笑容再一次出現在伊裏亞希的眼中,提雅提斯并沒有放開他的手:“當然是真的。”
事後伊裏亞希有點得意,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流淚。
然而,三天之後伊裏亞希再去找提雅提斯的時候,一直見面的老地方沒有人。伊裏亞希覺得他已經不習慣空蕩蕩的花園長廊了,這讓他覺得異常燥熱。他又想也許提雅提斯也會有事,畢竟他們沒有約定時間,而提雅提斯不可能什麽時候都閑着的。等了一陣以後,卻被一個途徑的女巫師告知,提雅提斯已經離開塞浦路斯了。“為什麽?”伊裏亞希不解又有些責難地皺了皺眉頭,“他還能去哪兒?”
“是外出修行,殿下。”那個女人耐心地回答,“大概三年左右就會回來了。”
三年嗎。伊裏亞希點了點頭,向那位女士道了謝,便獨自一人回去了加索蘭宮。花園走廊裏太熱了,他在那裏一秒鐘都待不下去。路兩旁庭院裏的植物被曬得打蔫,陽光給它們照出斑斑駁駁的顏色,令人眼花。
這點時間并不長,進入涼爽的宮殿內部,伊裏亞希站在自己書房的書桌前把一些紙整理好,他想,但願那家夥回來以後——那應該是425年了——還能記得他講了什麽。不過,伊裏亞希看了看手頭的紙,那上面是伊裏亞希從提雅提斯那裏回來以後整理的他講過的內容,他把它們塞入了抽屜的最底層。他講的這些東西一點都不精彩,不記得也沒什麽不好。
※
後來的日子仍然像認識提雅提斯之前一樣過。伊裏亞希沒對任何人說他和提雅提斯相識的事情,提雅提斯離開王宮後,伊裏亞希就表現得如同沒認識過提雅提斯一樣。葉奈仍然在給他授課,但所學的東西已經比最開始的時候深奧許多。
伊裏亞希快速地成長着,不僅是身體還有心智。他所處的位置要求他這樣做,他別無辦法,于是便接受且努力做到最好。但即使如此,仍然沒有什麽人會去過問他,不過他已經懶得去為每一次的漠視感到憤憤不平,一律假裝不知道。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想。
他仍然沒有放下自己的執念,雖然提雅提斯不在身邊,但伊裏亞希知道他不能凡事都依靠提雅提斯,他試圖效仿前代一些當權者在年輕的時候所做的,從低處入手在一些地位不很高的議員中間尋找合适的對象展開培養。任何力量都是從無到有、從弱到強,構造完整的權力體系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