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舒立絮語。

直到再一次見到江諾,我才明白我的人生并不是一場需要上帝記起并救贖的等待,我的人生,同樣也是一場需要被別人寬恕的等待。

那個女孩,我十三歲遇見的那個天使,教會了我溫暖和愛,曾經在我的世界裏充當着星辰和太陽一樣的存在。然而她的世界,被我的母親用魔法冰凍成了永遠的南極。

在遇到母親和我之前,她是盛開在陽光下的花蕾,被我們吸幹掉所有養分以後,她的花枯萎了,只剩下滿身的刺。

下午一直打游戲到天黑,韓冬和丁胖照例是一行人中最活躍的,李睿和顧思言興趣不大但技術都不是一般的好,喬落只顧着和他的新女朋友調·情說笑。

舒立第一次來,技術嚴重不過關,在顧思言和李睿的雙導師指導下打得差強人意,緊張得冒了一額頭的汗。

天黑時分,衆人決定去附近一家紙上燒烤烤肉。一行人又分兩批打車過去,顧思言、丁胖、舒立三個人在後面,一下車,舒立便看到了倚靠在店面旁邊的江諾。

妖嬈性感的黑色短裙,挑染的墨綠色頭發,足足十厘米細長的高跟鞋,指尖袅繞青煙的女士香煙。

她的妝容并不誇張,甚至淡雅,低着頭漫不經心地踢腳,輕蔑慵懶的神情像極紅燈區招攬客人卻又自命清高的風塵女子。

十七歲的年輕女子,招搖起來卻是別人望塵莫及的美麗。

舒立怔在原地不能動彈。

這是江諾嗎?是的,前幾天自己還在喬落的生日聚會上見過的,那次她還穿着簡單的校服,一轉身卻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多久不見了?那時自己不過九歲,還在讀小學六年級,那時她也不過讀初一,乖巧如小兔一般的小女孩,轉眼間如破繭的蛹蛻變成了美麗的蝴蝶。

媽媽卷走了她爸爸所有的錢財,她一定恨透了自己吧。

心裏頓時慌了,想趕緊逃,找個地方躲起來,奢望着這樣就可以免掉所有的罪惡。

然而江諾擡頭看見了他,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欣喜地叫出聲:“粒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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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她總這樣叫他,高興時叫他粒粒、粒小弟、小米粒,不高興的時候就叫他舒立。

舒立還沒反應過來,江諾已經穩穩地踩着高跟鞋走到了自己跟前,瞪大眼不敢相信,随即爽朗地笑着揉他的頭發:“粒粒,真的是你!我多久沒見到你了……你離開的時候我讀初二,嗯……六年了。”

突然地擁抱住他:“六年了,再遇見你真好!”

六年了,遇見你真好。

也曾想過重逢,也曾想過再遇後的情景。曾經腦海裏上演了許多遍的斥責和辱罵并沒有發生,而是一個驚喜的表情、一個溫暖的懷抱。

心很難過,卻不是為自己,懷裏這個看似改變了許多的女生原來還是和當初一樣單純,自己該是欣慰還是擔憂?

另外兩人也納悶地頓在原地,丁胖看見舒立伸手環抱住那個女生,小聲地咬耳朵:“這算什麽?青梅竹馬再度重逢然後死灰複燃一發不可收拾?”

顧思言美目懶散一轉,若有若無看一眼舒立,移步往裏走:“多管閑事,不如以後去當娛記吧。”

“哎……”丁胖從後面趕上來,不死心地問:“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哦,我知道了……你不是嫉妒舒立了吧?”

顧思言拖着悠長的語調:“是啊,我嫉妒~”

坦誠得讓丁胖瞬間很挫敗。

韓冬幾人早已點好了菜等他們,見兩人進屋不見舒立,不由好奇道:“唉,酥酥呢?”

他原本想稱呼舒立為“舒舒”,但鑒于容易跟“叔叔”混淆,于是他自作聰明地叫他酥酥。

顧思言沉默入座,丁胖興奮地将剛才所發生的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衆人立馬七嘴八舌地讨論開。

韓冬表示很向往:“青梅竹馬分隔數年再度重逢,心心相依舊情不變,堅貞不渝的愛情啊。”

丁胖拽文:“簡直就是翻版‘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喬落很直接:“那女的好看嗎?”

李睿看顧思言板着臉,本來想調侃他幾句,想想還是算了。

喬落的新女友用手托着小巧的下巴,眼睛溜溜轉:“舒立嗎?啊,我覺得他長得超可愛哎,包子臉看起來有點像本鄉奏多。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話,最好是活潑一點的小女生,舒立有點悶,是吧?”

“哈哈,其實你不用羨慕他,你也長得挺可愛的。”韓冬笑着接口。

喬落不知和丁胖交頭接耳什麽,正啞然而笑,全然不管他的新女友。

顧思言倒了杯飲料輕啜着,偶爾擡眼看一下門口。

舒立終于進來了,卻是一個人,衆人好整以暇準備取笑他,卻發現他眼角紅紅的像是哭過了,頓時噤聲。

韓冬起身拉過身邊的椅子:“酥酥,來這裏。”

舒立情緒明顯失落:“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說完便呆呆地坐着沉思,周圍人說什麽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裝了肉和菜的盤子被推倒了自己面前,舒立擡頭,顧思言眉目淡淡看不出情緒:“少吃點,一點都不吃,晚上該餓得睡不着了。”

舒立舉起筷子吃了幾口,然而嚼完了吞進肚子後也沒品嘗出是什麽味道。

顧思言忍不住加快腳步,已經甩了舒立很長一段路,可是舒立還是慢悠悠地走,絲毫沒看到自己的異常。

終于忍不住停下來等他,心底不知何處冒出來的煩躁:“走快點好不好?神游天外思考什麽?”

對于從小和別人沖突成家常便飯的舒立來說,聽到這句話後根本不用大腦思考就能條件反射地反駁:“我又沒讓你等,你自己走啊。”

顧思言停下來,生氣地瞪着他幾秒,然後轉身利索地走掉了。

舒立看着他走掉的背影,心裏覺得很委屈,原本糟糕的心情因為顧思言的不耐煩簡直加速度膨脹。

他推門進屋,舒芷柔正坐在床上邊看電視邊繡圖,那是最近幾年剛興起的一種手藝活,閑着沒事的婦女甚至女孩子們都喜歡這種細致不費力的活。

古代的女子留很長的頭發,總花上半天的時間來盤複雜的頭式,有人說這樣是為了打發漫長的歲月,這樣想着真是覺得又美麗又哀傷。

女子似乎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總願意把精力花費在這種分分秒秒的磨蹭中,仿佛在她們看來,生命簡直無窮無盡了。

“我今天……看到江諾了。”

舒芷柔迷茫地擡起頭來:“啊,誰?”

舒立倚靠着門,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沉默地進了自己的屋。

舒芷柔見他走了,大聲問道:“誰呀?說話也不說完就走……”

舒立苦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他多麽期待看到,當母親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多餘表情。

哪怕內疚、哪怕驚恐、哪怕悲痛,可唯一不是怔忪疑惑。

他多想理直氣壯地告訴她,那是姐姐,曾近跟在你身後追着你叫了一年媽媽的姐姐啊。

可是他想,舒芷柔一定會說:“我記得我只生過你一個。”

這就是母親讓他極度敬佩又恨到極點的地方。

她總能這樣坦誠,坦誠到沒心沒肺,讓人恨得牙癢癢。

他抱着腿縮在床上,想起白天江諾抱住自己時萦繞的香氣,精致的妝容。

他有些害怕,在他的認知裏,十七歲的女孩子不該是這樣的。十七歲的孩子應該穿着普通的校服或是不顯眼的便裝,不會燙頭發也不會化妝,更不會穿吓死人的細高跟,十七歲的女生,就該像尤悠一樣,簡單樸素有點自己的小固執,不會圓滑總感到窘迫,真實得像我們的小時候。

一瞬間,所有那些幾乎被他抛棄遺忘的罪惡又瞬間回歸在自己的身上,像一層薄薄的密不透分的保鮮膜,将自己包裹成繭。

這像罪責,像輪回,他和母親,終究得為他們的貪婪付出代價,這是征兆,這是預示。

他覺得害怕,負疚感終日如影随形,他沒法感到輕松,沒法不去害怕。那種消失了很久的想逃亡的念頭又開始萌發,并且越來越強烈,如果現在不逃掉,等到以後,就會掉進更深的地獄。

我欠了母親什麽?要把一生都陪葬給她?

與我無關,與我無關的,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人,要不勞而獲些什麽,我無罪。

可是……我是母親養大的,她手上沾滿了罪惡的鮮血,而她用鮮血将哺育長大,我有罪,我是罪惡的化身。

是的,我是魔鬼,是罪惡,我有罪,而我,卻還在無恥地想着逃逸。

舒立無力地倒在床上,他想着,自己又懦弱了,又一次哭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看着那些青色的血管發呆,想象着刀片劃過,鮮血流淌,生命的結束不過剎那,心髒一陣抽痛。

許久,他睡着了,眼角還挂着淚,右手緊緊握住左手腕,蜷縮着身體,被子卻整齊地摞在一旁。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這篇文我也只能磨磨蹭蹭地更完,自己動手來做一件事時,往往才能深刻地體會到別人的艱辛和偉大之處。而我想,我只需要像某人一樣,多年後回想,即便自己什麽成績都沒有,也還能慶幸自己從未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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