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葡萄焉巴些的她都吃了,好的全留在盤裏給傅忱。

懷樂雖然沒有多少東西,但只要她有的,全都給了傅忱,而且都是她最好的。

褪了皮的葡萄,特別圓潤,堆得整整齊齊,一口咬下去,飽滿多汁。

在這帶了熱氣的天裏很是清涼舒适。

吃到一半的時候,傅忱撚起來一顆看,剝得很幹淨,看得出來她剝得很認真,他恣意安然享受着這種好。

連帶那核桃,傅忱視線下移。他不怎麽愛吃核桃,但是一想到那核桃是懷樂費心費力剝的。

又覺得不錯了。

四方凳被他踢壞了,圓凳又太高,她常坐的小杌子前兩日被傅忱打翻羹湯浸濕了。

懷樂抱出去洗幹淨,如今還在日頭底下曬着。

她是蹲在旁邊剝的,她總愛蹲着,總喜歡縮成小小的一團。

做事異常很認真,他在旁邊盯她很久,她都沒有發覺,那雙澄明的眼睛,在那只容得下她盯着的東西。

起先還用兩個核桃在手掌中借力互捏,她意識到自個的手勁不足以破開兩個核桃。

便将她的手掌捏成拳頭狠砸下去,擡起來的時候,手側已經紅成一團,幾個核桃剝下來,手自然腫得已經不成看。

他不明白,那沾滿了灰塵沒人要的風筝,明明是垃圾,她跟撿到寶一樣。

傅忱撇撇嘴。

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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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蠢貨麽,總是沒有什麽心計的,大概喜歡的東西也和別人不一樣。

她那般容易相信別人,腦袋瓜自然盤算不出什麽。

虧他前些日子白費了心思多想那許多。

傅忱神思倦怠手撐着頭,晨起時暗樁傳來了消息,盤算鐘官的坑已然挖好了,就等他抱着“他的清高和對宣武帝的忠誠”往裏跳。

既然受不了他手上的權,就把他的權慢慢分散出去。

把他架空。

長處過盛,難保不會變了味。

就好比,文官擅文,但也僅僅只擅文罷了。

人越居高處,越會謹言慎行,端重自身。

鐘官的确在這方面做得很好,傅忱的人挖到他家上幾代祖墳,愣是沒找出點錯,不僅如此,鐘官和他夫人的士族也幹幹淨淨,沒什麽可以讓傅忱下手的文章。

樹大招風嘛。

好在,朝野之上看不慣鐘官的人多得很。

傅忱撒了點錢和人力,讓那些人不斷的給宣武帝旁敲側擊谏言,暗示鐘官手上的職權過重,該分散些。

起先一兩次宣武帝還給搪塞了回去,後來說的人多了,他漸漸的也就起了疑心,畢竟三人成虎的威力不容小觑。

再加上帝王本就多疑。

這不,鐘官的權勢雖然明面上沒被分散出去,今兒個上朝的時候打着體恤鐘官的名頭,宣武帝撥了兩人跟在鐘官身側督檢。

有了今日,還愁來日?

用不了多久,鐘官就要垮了,假株錢也沒有擱置,傅忱從四街沿入手,在一些小攤販手上轉了幾波,流了一些出去,接下來就是镖局。

賭坊和錢莊是發印子錢的,對于株錢的真假會很上心,流入這兩塊地方必須要走官場的路子。

雖然假株錢造得足以以假亂真,但傅忱生性謹慎敏感。

沒有上林三官的官章,容易出事。

就在這兩日,西律那邊也傳來消息,新皇後所生的兒子和他舅舅玢王,撕扯得厲害,父皇卧病床榻是管不了。

他正好作壁上觀,看虎鬥,坐收漁利。

思及此,傅忱不免冷笑,他的好父皇啊。

足夠聰明的話,還想當個體面些的先帝,就該知道來求他了。

當初,縱着新後将他送來南梁,如今再看看他那巴心肝捧上來的女人給他生的好兒子。

傅忱蔑笑着,都是什麽玩意。

手搭上小食盤摸了一個空,垂眸一看,不知不覺當中,葡萄..核桃,都被他吃光了。

他從前慣不愛吃甜的,如今與梁懷樂呆久了,似乎吃慣了。

指尖沾着葡萄汁,黏膩得很,傅忱面露嫌棄。

他起身去淨了手,在小結巴的妝奁上随手摸了一塊帕子擦掉掌上的水珠。

巾帕上不知繡了什麽,針腳亂亂的。

一點都不工整。

看不出來這是什麽,傅忱用完就随手丢在了地上。

小結巴不知道尋沒尋到人給她修風筝了,別不是又去給人剝核桃做讨好的活計。

梁懷鳶比她還要十指不沾陽春水,會修風筝?

傅忱擡腳剛出殿外,便聽到一陣悅耳清脆的笑聲。

“飛...飛起來..咯...”

仿佛鈴铛被微風浮動那般現丁零響動,傅忱的視線往上移,那個風筝竟然被她放了飛起來了。

飄蕩在空中,尾巴是修好了,只是紙糊的兩條尾腿,殘缺了一半。

風筝也像她,能飛起來卻殘,梁懷樂聲音柔潤潤的,卻是個結巴。

傅忱朝着聲源走。

偏殿很大,附近有幾條甬道,有一條甬道很逼仄,說甬道都不合适,應當說是小巷子,這條小巷子繞出去有一塊很大的園林。

應當是偏殿從前居住的貴人辟出來的地方,姑且算個小禦花園。

裏頭栽着很多樹和花,譬如海棠,合歡樹,山茶。

因着沒有宮侍打理,在這塊自由的天地裏瘋狂生長,宛若野林。

供人休憩的石桌石凳,梁懷鳶在那倚着,她沒有跟小結巴去放風筝。

大抵也是,她比梁懷樂好些,知道那個風筝算不上什麽稀罕物。

傅忱在巷口抱臂站定,擡眼看過去。

不怎麽聰明的小廢物,一手拿着風筝的線軸,一手扯着線,在林裏時不時小跑穿梭。

她玩得很開心,鹿眼彎着,笑得明媚清麗,垂至腰間的青絲,全盤起來挽成雙螺髻,她仰頭看天上,簪發的天水碧色的後壓流蘇不停的晃動,顯得俏皮極了。

傅忱很是不解。

出門時手指被核桃紮破了,她也沒包紮,血流得不少,她沒哭?

不是總愛哭麽。

這麽醜陋的風筝,就能讓她這麽高興?高興到顧不上她的手?

冒了細汗的臉頰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她也不擋一擋。

黎美人懷孕,梁懷鳶被叫去陪她,宣武帝對黎美人當真是疼愛的,對于這個未出生的孩子,他也極其重視。

重視到,讓他的親身女兒去給黎美人跟前差遣,陪她解悶。

原因無它,黎美人在後宮沒什麽交好的嫔妃,如今她的脾氣越發暴躁,宣武帝要處理國事,總不能時時看顧。

梁懷鳶開始不願意,但她額娘芩妃非讓她去,好好壞壞的話講了一籮筐,繞來繞去都還是為着聯姻的事情。

梁懷月上頭有個親哥,生母位列貴妃,母族更是汴梁士家裏的大族。

梁懷鳶好壞輪不上,芩妃是指着她去聯姻的,好歹成了西域王子的正室,能拉襯母族一把。

去吧去吧,她也剛好想着能夠和黎美人跟前說上幾句,最好啊,把梁懷樂或者梁懷月撺掇去聯姻。

她留在汴梁,慢慢再撈好處。

“阿樂,你自個玩吧,黎美人午睡快起了,我去含元殿瞧瞧。”

梁懷鳶坐了一會就走人。

懷樂聽見聲音,沒過來,回頭應,“..好.....”

梁懷鳶走了沒多久。

傅忱看了一會,忽然覺得那張明豔的小臉蛋臉上的笑容是那麽刺眼。

他不想看她笑得那麽好聽,笑得那麽嬌俏。

傅忱低頭從地上找了一塊扁平一些的石頭,眯起左眼,正打算飛擲石塊上去将那風筝線割斷。

忽然刮來了一陣風,他還沒有出手,懷樂的風筝就被風吹得歪了。

她人小,拽不穩線,人也都跟着踉跄好幾步。

瞧她驚慌失措的,嘴巴微微張起來,茫然無助的懵懂樣子,可憐又有趣。

可憐兮兮些好,多有趣啊。

只叫人想更用力欺負她。

最好哭起來,哭出聲。

傅忱忽一激靈,臉色一寒,他剛剛都在想什麽?

風筝挂到了旁邊的樹上,線纏上了枝桠。

拿着線軸用力晃啊晃,也晃不下來,懷樂在樹下左看看,右看看,看得脖子都酸了。

樹太高了,她根本爬不上去。

好在旁邊的宮牆那地方有個木梯子,懷樂把線軸放在地上,搬了一塊石頭壓住線,她跑過去。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木梯子扛過來,搭到樹上。

看着還差一截才能摸到線。

木梯子擱了很久了,木頭已經被風雨腐.蝕,摸上去沒有那麽硬實,用手摳,還能摳下來不少木屑。

這不是一把牢固的木梯子。

懷樂怕得腿腳打顫,每一步都爬得特別謹慎,兩只手牢牢抓着木梯把手,爬到一半往下看。

腿肚子顫得越厲害。

“太....太高了......”

風還在刮,不僅纏在樹上的線也跟着搖搖欲墜,小結巴也跟着搖搖欲墜。她簪發的流蘇纏到了脖子上,小臉蛋也不紅了,被吓得寡白寡白的。

傅忱看着,眉頭蹙起來。

她是在找死嗎?

他的腿剛擡,邁出去半步又收回,礙着他什麽事?

死了才好。

傅忱這樣想着,眼睛卻一直緊盯着木梯。

懷樂看看地面,又看看頂上的風筝,一鼓作氣,她閉了閉眼又往上爬了兩階。

看這小結巴還是個英勇不要命的,明明害怕,還非要往上爬。

風更大了,刮得樹枝亂顫。

懷樂的吓出來的眼淚也被風卷走了,她哭着下來,到第三階的時候,沒踩穩摔了下來。

掌心都是泥和細碎的小石頭。

是不是又要哭得更厲害了。

傅忱看了一會,他壓了壓唇,轉身就要離開,愛哭就哭吧,他沒心情在這陪着她哭。

傅忱踩碎了地上的殘枝。

懷樂已經發現了他,她仿佛找到了慰籍一般,竟然飛奔過來,此時此刻也顧不上會被傅忱推開和丢遠。

撲倒他的懷裏,纏着他的腰,發鬓溜出來的幾縷發,繞過他的鼻梁,傅忱聞到似有若無的清香。

懷樂淚水傾斜而下,“忱...忱哥哥....阿阿樂的風筝纏到樹上了....”

“嗚嗚嗚嗚....阿樂...好沒用....”

許是她哭得太傷心了,傅忱一時之間竟忘了推開她。

他心裏在想:嗯,你也知道你沒用了。

懷樂還在哭訴,一只小手抓着傅忱的衣襟,另一只指着樹上的風筝,淚眼朦胧。

“...太高了....懷樂取不下來.....”

“哦,你不是有梯子?爬上去不就好了。”

他還想看她不自量力甩第二次呢,會不會摔小殘廢,那樣的話,會和西律那只貓差不多一樣了。

說不定,他還會像投給那只貓一樣,心情好的時候給她投喂點東西。

好比過她天天喝些兌水的稀米粥。

那玩意,狗看了都搖搖頭。

懷樂抽噎,哽咽着哭訴,“太高了....懷樂爬不上去,風...風一直在刮....”

她還是怕死的啊。

傅忱皮笑肉不笑,盯着她滿是淚痕的臉蛋,“想讓我幫你?”

她倒是會打主意。

懷樂點點頭,“忱...忱哥哥...可不可以幫幫阿樂。”

傅忱看着她的臉,展顏笑道,“可以。”

懷樂拉過他的手,牽着他往前走,傅忱一時怔愣,忘了甩開。

等他要甩開的時候,已經到樹下了,懷樂已經松開了他的手。

“懷樂給你...扶..扶梯子...”

傅忱低嗤一聲,他用得着梯子。

他本來也沒有打算要給她拿下來,撿起來差不離扁平的石塊,夾在指尖飛擲出去,纏在樹上的風筝線斷了。

風筝迎着風飄走了。

懷樂瞧着飄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點,“我...我的風筝....”

再要哭了吧,傅忱瞧着被風刮飄着越來越遠的殘腿風筝,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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