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怎麽知道我要過來?”顧慎如一頓,眼睛還是沒看陸別塵,但不自控地感覺到心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動。
“你們隊醫是我的學長,他告訴我的。”陸別塵垂着眼,目光停留在她的腳踝上,嗓音輕而平靜。
顧慎如心裏又動,又一次出現那種輕輕往上頂的感覺。
“只是盡一個醫生的義務,別多想。”然而陸別塵随後又道。
心中的異感消失,顧慎如用牙咬着嘴裏的肉,沒有說話。
這時候,在一旁準備病例的葉教授突然打斷了她片刻的出神,插話:“噢,這是小陸,我學生呀,今天來給我幫忙。”老教授拍拍陸別塵的肩膀,笑眯眯地看着她,“怎麽小顧,你認識他?”
“不認識。”顧慎如條件反射地搖搖頭,好像是生怕對方跟她搶這句臺詞。
而陸別塵則是停頓一下才擡起頭來,目光透過鏡片掠過顧慎如的臉,又迅速離開。
“我的,病人。”他向葉教授低聲解釋,話語中一瞬間的停頓,聽上去有一絲怪異。
老教授眉毛微動,但沒再多問,摘下老花鏡示意顧慎如:“來吧,讓我們先看看你這個腳。”
顧慎如調整了一下表情,做好準備。
但她沒想到,葉教授居然把初步的觸診和動診被交由陸別塵來做。
她被他攙扶着移動到檢查床上。一雙瘦而有力的手,一只隔着袖口托住她的手腕,一只虛護在她的腰際,極有分寸地保持着一切應有的距離,帶着十足的耐心等待她緩慢挪動。
心裏那股憋屈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被病痛削弱的身體讓她無比焦躁,但令她更讨厭的卻是此刻的近,和此刻的遠,真的要命。
躺好後距離拉開,顧慎如平穩了一下情緒,但随即腳踝處傳來的包裹感又讓她瞬間不自在起來。
男人的指腹幹燥溫軟,點按在她因為長久的訓練和受傷變得斑駁粗粝的皮膚上,存在感格外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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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不習慣給別人看自己的腳,因為她覺得它們太醜了。那雙腳從腳踝上幾公分開始,先是繞着一圈模糊的瘢痕,然後就是變形的踝骨,都是堅硬的冰鞋長期摩擦留下的痕跡。
早先在她的成績巅峰時期,就曾在采訪中被注意到腳脖子上的兩個黑圈,那時候她的心态還很新鮮,還能對鏡頭笑稱自己是“鐐铐舞者”。不過那是很早之前了,近來她已經很少接受采訪,不訓練的時候就穿一雙卡通長襪,不再露出全是瘢痕淤青的腳。
此時她就沒忍住,把腳縮了一下。
“不要亂動。”然而那雙帶着力道的溫軟的手卻将她捉住,讓那只醜醜的腳,處刑一樣暴露在他的目光和手掌中。
顧慎如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腦子裏的雜念,然而沒有成功。
又一次回想起多年前北方夏季的黃昏,十六歲的她在結束訓練後耍賴,霸道地把腳塞進那個寡言的少年懷裏,誇張地吵着說好疼啊,幫我揉一下。那時他們身邊是桔子色的陽光和樹影。
當時她的腳還沒有這麽醜吧,她想。但那時候他的手也不像現在這樣軟。
少年的手帶了一層老繭,是常年幫忙經營家中的鋪子,總搬重貨磨出來的。所以每次給她揉腳的時候他都非常小心,動作也沒有章法。而她呢,常常惡趣味地裝作被他捏疼來逗他。
但現在應該騙不到他了吧,他好像什麽都會了。
變得柔軟的手指在她的皮膚上細致游走,似乎能夠精準識別每一處骨骼和每一束肌肉。
顧慎如的目光不聽話,從眼角溜出去看陸別塵的臉。但他一直戴着口罩,除了鏡片之下那雙專注不露情緒的眼睛之外,什麽都看不到。
其實她自己也戴着口罩。受到長久的疫情的影響,這兩年戴口罩出行變成了新的大衆習慣,很多人似乎逐漸開始依賴這種別樣的安全感。
只是這種安全感常常一觸即碎。
陸別塵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忽然擡起頭。
兩張臉短暫相對,都被口罩遮蓋了大部分,就好像是在漫長的分別過後,他們的面容都消失了一些,多出來一大塊空白,只剩下眼睛在忽近忽遠地辨認着對方。目光的接縫處,湧出過往的潮水。
腳腕忽然疼了一下,像是一種警醒。顧慎如一下子閉上眼睛,果斷地收回了注意力。
也剛巧在這個時候,一旁負責記錄查體結果的教授助手适時地湊上來,打破了這一層隐秘又怪異的氛圍。
“這踝骨變形得好厲害啊!”年輕助手近距離觀察着顧慎如的腳踝部位,忍不住出聲感嘆。
陸別塵也将目光收了回來,右手四指從跟腱處包裹上來,輕輕攏住顧慎如形狀看似有點怪異的腳踝。
“你看到的不是骨,是傷。”他的嗓音微沉。
助手帶點好奇地伸手也摸了摸顧慎如腳踝處最顯眼的一塊鼓包,然後“呀”的一聲。
真的不是骨頭,那是無數次撕裂和愈合之後留下的,如骨頭一般堅硬的傷痕。
“嗯,情況比預計得要糟糕一些呀。”另一邊,已有初步判斷的葉教授也點了點頭,走過來示意陸別塵退開。
顧慎如這時才睜開眼睛,收斂了心情,有點緊張地看着葉教授。
氣氛迅速冷卻,變得嚴肅。
經過了一系列後續檢查,她從葉教授口中聽到了包括韌帶斷裂,骨、軟骨和關節損傷,以及肌腱脫位還伴随着炎症等等一長串診斷結果,這還只是初步的。
顧慎如的腦子不禁開始嗡嗡響。
“你這個損傷拖得很久了,比較難搞呀。”教授手指敲敲檢查報告,帶一絲痛惜地嘆口氣,“我嘛一向是不贊同你們這些小孩子拿身體去換成績的,搞成這個樣子……”
顧慎如看一眼眉頭深重的老教授,低頭摳摳手指,不敢說話。
其實作為一名專業運動員,對于她來說健康與成績從來就不是一個選擇題。這些年來小傷不斷已成習慣,有時傷得厲害一些,打止痛針上場比賽也是常事。
用她母親孟廷一貫的話來說,不出傷病就說明訓練沒到位,都沒資格上國際賽場。至于值不值,那根本不是一個她該考慮的問題。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成績,是如何能夠在冰面上更漂亮地起跳然後多轉一圈,接着更穩地降落,不計代價。
諷刺的是到如今,她似乎開始遭到來自身體的狠狠報複,因為對于一個花滑運動員來說,足踝部位的種種問題是常見傷,也是致命傷。
根據葉教授的初步診斷,如果希望得到根治,達到完全不影響訓練的程度,或許需要經過一系列的調整和重建手術。
然而在目前備戰冬奧的關頭,幾個月的手術恢複期對于顧慎如來說顯然是過于奢侈,且不說但凡手術效果不理想,就将意味着職業運動生涯的徹底結束,與最後的機會擦身而過。畢竟已經二十四歲的她等不起又一個四年。
于是她面對厚厚一摞檢查報告,陷入了深深的低落。
“不要緊,露露!”診斷結果出來後,梁芝與宋振也一起回來詢問情況。見顧慎如情緒不佳,宋振使勁晃了晃她的肩膀,拿出教科書式地積極向上的态度,“相信自己,一定會好起來!”
顧慎如有些無力地看他一眼,說了聲謝謝。
有些事情不是人人都經歷過,都懂得,不能指望別人能理解自己所有的不安。
最終她與葉教授商量,先進行保守治療盡可能控制傷情,結合情況再做調整。老教授雖然嘆息,但也理解,很謹慎地替她制定了初步的理療方案。
顧慎如認真感謝了葉教授,情緒卻始終好不起來。
準備離開的時候,她自己費力穿好鞋襪從檢查床上站起來,本來不願意再坐輪椅,結果又被梁芝強行摁回去。宋振也連忙跟上來,保護性地攬了一下她的肩,順便把欲擡手攙扶的陸別塵給擋開。先前聽梁芝說了幾句以前的事,他都現在都還氣憤。
顧慎如因為心情太差并沒有注意到這種種,一個人愣愣地坐在輪椅上出神,任由對輪椅操作不熟悉又急性子的宋振把自己磕磕絆絆地往外推。
直到身後突然傳來沉厚的嗓音。“等等,顧慎如。”
顧慎如一驚,這是陸別塵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側身回頭,在目光相對的一刻感覺到對方眼中來不及收回的直白。
診室裏瑩白的燈光從頭頂散下來。陸別塵看着她,極淡地笑了一笑,眼下短暫浮起一對笑紋。
“別怕。”他對她說。
顧慎如漂浮的心情忽然有種沉墜的感覺。她在一瞬間裏真的不再怕了,盡管心裏也清楚這種安全感是不實的,就像臉上的口罩一樣。
但即便只有一瞬間,也讓她動搖,讓她産生幻想。
只可惜在下一個瞬間,那個男人便将目光移開去,她也立刻恢複清醒 。
“除了腳傷之外,之前的手術傷口也要注意。”陸別塵低下頭去翻了翻檢查報告,語氣恢複了一名醫生應有的冷靜,“傷口不要沾水,飲食清淡為主,多攝入蛋白質有利恢複。一個月之內避免劇烈運動,切記不要太着急恢複訓練。最後還有,不可以忘記複查。”
顧慎如沉默點頭。此刻她只想快點走,于是用眼神催促身後推輪椅的宋振。
但這時陸別塵又忽一擡眼,看向宋振:“你小心一點,照顧好病人。”
宋振被他定定的眼神看得愣了一下,轉而反應過,很不客氣地一眼給他橫過去。“輪也輪不到你操心。”他邊說,就邊推着顧慎如頭也不回走了。
陸別塵沒再說什麽,默然地将他們的背影送出視線。只是在一雙鏡片之後,他靜如深水的目光在一瞬間裏翻湧如同海潮。
作者有話說:
小寶寶們中午好,請給塵仔一點時間好嗎,下一章就會講到他們以前的事啦,會讓大家看到男女主曾經的樣子。
很多事情男主不解釋是有原因的,後面都會寫清楚。但是,我們塵仔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深愛阿如的人。
---thank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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