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你有什麽?”顧慎如一扭頭盯住陸別塵。
陸別塵沒說話, 默默拿出一把鑰匙放進她手裏。
顧慎如不可思議地把鑰匙拎到面前左看右看——居然真的是她家以前防盜門的鑰匙,連鑰匙鏈都是她小時候用的那個,上面挂的塑料藍皮鼠都已經抹掉漆了。
“這鑰匙你從哪兒找來的?”她眨眨眼睛, 愣愣看着陸別塵。
他的鏡片在大太陽下反光強烈,讓人看不清眼神。顧慎如看到他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但仍然沒聽見他開口。
“林小土我問你話。”顧慎如一時着急, 推了他一把。
“我們先上去再說。”這次, 他擡眼看着她笑了笑, 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往門洞的方向引。
顧慎如一邊困惑, 一邊無意識地順着他的動作向樓裏走,一不留神又忘了照顧自己那條石膏腿, 到樓梯口時被狠狠絆了一下。
陸別塵扶住她, 叫她站着別動, 然後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 擺擺頭, “上來, 背你。”
顧慎如懷着奇異的心情趴上他的背, 拐杖橫着拿在手裏。上了幾步樓,她回過神來又急忙敲敲他,“你等一下,我家房子早賣給別人了,就算有鑰匙也進不去。我是不是忘跟你說了?”
然而陸別塵上樓的腳步也沒有停。
“能進。”邊走, 他一邊低聲說。
“嗯?”顧慎如再度困惑。
愣了幾秒,她突然念頭一閃,從背後一把揪住陸別塵的領子, “林小土, 你別告訴我我家的房子其實是賣給你了。”
陸別塵側過頭看了看她, 用一個微笑接住她狐疑的眼神。
很顯然,她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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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土!”顧慎如心跳猛地加速,人也突然兇起來,直接用手裏的拐杖卡住他的脖子,“怎麽回事你給我說話!”
陸別塵被迫仰起頭,兜住她腿彎的手臂收緊了一些,“別鬧,我怕摔着你。我們先上樓。”
将她背到二樓的家門口慢慢放下,他才終于擡眼直面她驚訝又危險的目光。
“是我把這套房子買下來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別生氣。”
然而顧慎如一拐杖就敲到他身上。
什麽叫來不及,什麽叫別生氣。林小土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陸別塵沒躲,只是看着她笑,“到家了,你是想先進去,還是先罵我?”
顧慎如深吸一口氣,最終選擇先拿鑰匙把門給捅開。一別八年,她是真的挺想念這個地方。
“林小土你等着。”一邊開門,她一邊嘟囔,拿鑰匙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老舊的防盜門被拉開時發出幹裂般的噪音,然後是一股塵封的氣味。
在那股氣味之下,顧慎如發現屋裏的一切都一如當年:顧閑那把舊吉他仍然架在客廳一角,她的獎牌牆上還遺留着幾個玩偶,就連那張當年用來上英語課的餐桌上也還是鋪着印花的防水桌布。
除了家具和地板上都覆蓋着薄薄的灰塵之外,所有東西都絲毫未變。
顧慎如拄着拐杖從這頭走到那頭,把每一樣東西都看看又摸摸。陸別塵跟在她身邊,等她摸夠了之後用消毒濕巾擦淨她手上的灰。
過了好一會兒,顧慎如才從那一陣驚詫和震動中緩過來,轉頭繼續盯着陸別塵問:“你什麽時候買下這個地方的?”
說話時,她的眼睛裏閃閃的像浸水。長長的八年,她沒有見過他這個人也沒有回過雪城這個家,真的想不到原來家就在他手裏。
“那年我回來,碰巧遇見就買下來了。”陸別塵的解釋平淡而簡潔,說話間換了一張消毒濕巾,擦了一張椅子給她坐。
“是因為我麽?”顧慎如沒有坐,她一條腿跪在椅子上,還是直直看着他。
陸別塵笑了笑,目光從她臉上移到窗外,掃過那顆繁盛的法桐。“也不全是。”随即他搖搖頭,“當時聽說這一片快拆了,覺得是一筆很不錯的投資。”
“投資?”顧慎如一怔,失望的心情一閃而過,突然有點想炸毛。“林小土你又給我開玩笑!”
誰信,誰會信。
就在她咬着牙撈起拐杖狠戳陸別塵肩膀的時候,門外傳來一串蹭蹭的腳步聲。
“露露?是不是露露回來了?”随腳步聲而來的還有一個試探的聲音。
顧慎如回過頭,看見門口一個人推開虛掩的房門伸頭進來,依稀有些面熟。多看幾眼,她才認出來人是以前住在樓上的鄰居,也是顧閑那邊一個很遠的親戚,論起來她該叫表姑。當年顧閑出事,她就是輾轉從這位表姑這裏得到的消息。
“表姑!”她感到一陣親切。
“诶唷,還真是小露露,我在門外聽聲音就像。”表姑也一臉吃驚,連忙推門進來。進屋後一見顧慎如身旁的陸別塵,她又将眉毛挑得更高,“呀小夥子,你也來啦!”
陸別塵微微颔首沒說話。顧慎如又一次疑惑了,“姑,你認識他?”
“嗯吶,不你同學麽!”表姑不假思索,“那年你爸走的時候誰也沒準備,你又不在,多虧這小夥來幫着忙裏忙外。我那時候不讓你好好謝謝人家麽,你謝了沒?”
“不,不用客氣。”此時陸別塵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一絲拘謹。
顧慎如還沒反應過來,看看他又看看表姑,“等下姑,你當時電話裏跟我說的不是他啊,不是宋振嗎?”
“什麽宋什麽?啧,當時太亂套了,姑也沒顧上問他叫什麽,不過肯定就是他呀!”表姑一擺手笑道,“這不,大高個兒,皮膚白,戴眼鏡,長這麽帥你姑我還能認錯……”
在表姑喋喋不休的聲音裏,顧慎如擡起一只手捂住了頭,感覺到一陣後知後覺的懊惱。
高個,皮膚白,戴眼鏡,按照表姑這個描述,她當時能想起的就只有宋振,而且宋振自己也承認了。
宋振!
她怎麽沒想到。她怎麽能想到。
表姑離開後,顧慎如關好門,回頭目光尋到站在客廳窗邊一直一言不發的陸別塵。
“林小土!”她冷着臉,沒耐心拄拐,直接單腳一歪一歪地跳過去。
陸別塵伸過來一只手想要扶她,被她打開了,但還是虛虛地護了一下她歪歪倒倒的肩膀。
“對不起,不是故意瞞着你,只是沒想好該怎麽告訴你。”他淺淡的笑容裏帶了點複雜的歉意。
顧慎如的心情很不平靜。“那現在你說吧,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沒告訴我?”她兩手叉腰瞪住他。“林小土你給我玩什麽!”
陸別塵看着她,眼神從上到下輕輕掃過她的咄咄逼人的眼睛,默然維持着淡笑。
幾秒種後,他才搖搖頭低聲說:“沒有了。”
顧慎如瞪着他,試圖分辨他說的是否是真話,然而無果。在那雙深深的眼睛裏她從來都試不出真假,也觸不到底。
她一下別開頭,不看他了。
“你生氣了?”陸別塵輕聲問。
“是啊!”顧慎如又瞪了他一眼,但随後就把頭低下來,沉沉地出了一口氣。她是真的想生氣,卻又發現沒那麽容易。
“但是……我還沒有跟你說謝謝。”她的聲音變得很細。
“林小土,謝謝你。”
“不用謝。”
顧慎如擡起頭,以為陸別塵會再說點別的,但他只是平靜如常地笑了笑。她吸口氣胸腔鼓起,然而原本無數想說的想問的突然間攪成團,全悶在心裏出不來了。
最終他們誰也沒再說什麽。
……
顧慎如開始着手收拾房子。
她決定不去酒店了,既然家還在,就幹脆住下來。不過她一動手搞衛生,滿屋就是煙塵四起,嗆得她自己直咳嗽。
“你放着,我來。”陸別塵用胳膊擋着鼻子,拿走了她手裏的掃帚。
于是接下來顧慎如就成了監工,倒騎在一張椅子上看他仔細檢查了水管電源,打開水電,然後卷起袖子擦灰拖地。老屋許久沒人住,水電也沒斷。
陸別塵的動作幹淨利落,讓顧慎如看得出神,竟然覺得有點治愈。窗外的陽光一點一點斜下去,變成桔子色,安靜地照在的這間蒙塵的老屋裏。
簡單打掃結束後,陸別塵下樓去買一些臨時的生活用品,臨走問顧慎如有什麽需要的。顧慎如歪頭想了半天,比比劃劃列了個很長的單子。
其實她平時在生活上是很随意的,護膚品之類的都是都是有啥用啥,有時撿點梁芝用剩下的。但今天不知哪來的小心思,就是故意想讓某個人多跑幾趟腿,想折騰他。
陸別塵離開後,她一個人呆坐着,漸漸又陷入之前那種恍如昨日的錯亂感中,目光在這套老房子裏四處流連,一邊感動,一邊茫然。
餘光瞥見茶幾上的一個小鐵盒裏還扔着十幾個顧閑以前用舊的打火機,她于是扒拉一個出來劃了幾下,當然早已劃不出一絲火星。聽着打火輪幹癟的嚓嚓聲,她心裏升起一片落寞。
不自覺地,她開始尋找顧閑留下的其他蹤跡,可惜除了牆角那把斷弦的舊吉他之外什麽都沒找到。
不過這也并不奇怪就是了,顧閑原本在家的時間就不多。她很想知道他在去世前是否曾回到這個家來過,現在也無從查證。
想想,又覺得他應該不會回來。
在客廳逛累了,顧慎如就拖着石膏腿回到她以前的小屋裏。她那屋倒是還堆着不少東西,書桌上摞着初中的參考書和同學錄,雜物盒裏還有梁芝給她做的芒果核發卡,小床上堆着從前搜集的玩偶,還有好多她自己都忘了的小東西。
桌椅和小床都被人蒙了透明塑料布,保護得很好。塑料布一撤走,整個房間就像昨天還有人住着,不染一絲灰塵。
窗外來了一陣風,法桐的樹葉沙沙地搖擺。顧慎如像是短暫回到十六歲的夏天。
她在書桌前坐下,把書和同學錄一本一本翻開來,看得一會兒癟嘴一會兒笑。
翻完桌上的書,在拉開抽屜的時候她忽然愣住了。
她的抽屜裏躺着一個很大的皮面本,那是顧閑的五線譜本,從前他總說以後要給她寫滿一整本的歌,指的就是這個大本子。她原以為顧閑離開時把這個本子也帶走了。
莫名地她突然有點緊張,像有什麽預感似地飛快把本子抽出來,放在膝蓋上翻開。
不過那裏面一排排的五線譜,照例是一片空白。顧慎如嗤笑一聲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明明是一本厚厚的空頭支票,她都知道的。
但她還是一頁一頁地慢慢翻下去。人已經沒了,就覺得空頭支票也好。
翻到最後幾頁,空曠的五線譜中意外地開始出現寫寫畫畫的痕跡,越往後越密集。顧慎如心念一動,直接翻到末頁。
視線裏撞入一整頁樂譜,是一眼就能認出的顧閑的潦草筆跡。
樂譜很長,占據了幾頁紙,有多處修改痕跡,有些地方幾乎看不清。只有最後那幾個字寫得筆鋒分明:“給臭寶,2015”。
2015,那是顧閑在世的最後一年。顧慎如的呼吸凝固住。
所以父親回來過,回到這個家裏完成了這份樂譜,然後放進她的抽屜。
這是一份禮物嗎,是那首他許諾已久的歌?
顧慎如哭了,眼淚滴到樂譜上。她用手去擦,擦着擦着忽然發覺紙上的音符她一個都不認識。
她小時候顧閑總想教她五線譜,但她沒時間學,現在顧閑真的給她寫了歌,她卻不會唱。
她不會唱。
被猝不及防被巨大的無力感擊中,她控制不住地哭得更厲害,弓着腰胸腔抽搐得停不下來,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直到某一刻,背後忽然飄起來輕柔的吟唱聲。
不待她回頭看,一只幹燥的手掌落在她汗濕的後頸上的,輕輕摩挲一下。
陸別塵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站在顧慎如身後,手上還有剛提了重物的勒痕。
“噓。”他半跪下來湊近她耳畔,一手像安撫小貓一樣揉着她的後頸,另一只手落在她膝頭的樂譜上,虛握住她正胡亂在紙上擦眼淚的手,指尖帶着她從第一個樂符慢慢往後。
顧閑寫的歌就這樣變成了悠悠的吟唱。
輕柔的嗓音兜住了顧慎如不停滾落的眼淚。她側過頭,看見他眼裏仍舊帶着似乎永遠不變的清淺笑意。
在她朦胧的視線裏,那雙幽邃的深黑眼睛霧了又清,清了又霧,像深深的湖,将她的眼淚一股一股接過去。
吟唱聲斷斷續續。他不時停下來看看她,又帶着她的手指向新的一小節,然後是新的一頁。
她終于知道,那是一支很美的曲子。
結束時,顧慎如的呼吸稍微平穩下來,眼睛還是濕成一片。
陸別塵替她合上五線譜本,擡手用指背刮過她的面頰。“別哭。”他柔聲說,“我見過他,你爸爸,在他離開之前。他心裏有你,一定有的。”
顧慎如還是控制不住,低頭捂住臉,手推着他讓他先出去。
“好。”陸別塵順從地起身,“我在外面,随時叫我。”說完揉揉她的發頂,安靜地離開了房間,輕輕帶上門。
顧慎如轉頭看見無聲合攏的房門,最後一次泣不成聲。
門外,陸別塵的手在門把上艱難停留了片刻,直到褲袋裏的手機忽然開始震動。
他拿出手機看一眼來電號碼,轉身到隔壁卧室接通了電話。
“小陸醫生,你回來沒?”電話裏傳來清晰利落的女聲,“上周預約的複查你是不給忘了,他們說你沒去!”
“噢,一時忘了。”陸別塵微微一頓,嗓音低沉,“替我說聲抱歉。”
“那倒不至于,都同事。哎但是啊,”電話中的音調提高了一些,“但你得回來複查呀,不能偷懶啊我跟你說!那邊主任說了,你上次複查的數據不算很好,咱們得引起重視啊,現在咱們術後還不到五年吧……”
“我知道了,謝謝你。”陸別塵回望一眼身後敞開的房門,打斷對方的話,“我現在不是很方便,有事發信息。”
“哎,那你多久回來啊?”電話那頭追着問了一句。
陸別塵沉吟片刻,低聲說:“還不知道。”
“啊?哎不是……”
另一端的人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他沒再聽了,說了聲“先這樣”便直接挂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他的視線定在窗外。這間卧室的朝向和視野都不如隔壁,外面沒有茂盛高大的法桐樹,只能遠遠看見一片待休整的雜亂廢地,也沒有陽光照進來。
良久,他才走出房間回到顧慎如門前。門後裏依然斷續傳來細小的抽噎聲。他擡手想要推門進去,但兜裏的手機忽然又震了一下,讓他停住了。
手機接二連三有信息進來,他沒有查看,也沒有開門,只是松開了門鎖的旋鈕,将手掌貼在門上,額頭也慢慢靠上去,然後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說:
塵仔啊塵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