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顧慎如把書撿起來, 呼吸短暫停頓。
書翻開的一瞬間,她整個人像被拉回八年前的夏天,看見雪城老房子窗外的法桐在風裏撲簌撲簌地晃, 聽見略微悶熱的客廳有空調扇的嗡嗡聲。
那一年,十六歲的她将這本晦澀難懂的詩集據為己有,又要求身旁的少年讀給自己聽。而那個穿黑襯衫的少年帶着淺笑, 用修長的手指劃過書頁, 一字一句地為她讀過去, 好似擁有無盡的耐心。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 隐秘而沒有窮期。”顧慎如甚至又聽見那個沉啞而又迷人的嗓音。
她一下笑出來,同時又更劇烈地哭了。那是一瞬間失而複得的感覺, 她甚至在書中找到了那張她手繪的告別聚會邀請卡。
“這書怎麽在你這兒?”緩了緩, 她擡起頭問護士。按照陸別塵之前告訴她的, 這本書應該是從她去送邀請卡的那個時候就一直留在他家的老房子裏沒被發現過, 按理早該丢了。又是騙她的麽?她不明白。
“怎麽在我這兒?你把它翻過來看一看。”另一邊, 護士用眼神示意她。
顧慎如按她說的把書翻到背面, 看見一片黑黃色的燒焦痕跡。她的手上也已經留下不少黑色小碎渣。
“你快謝謝我吧。”這時候護士又說, “要不是我幫你搶救出來還一直留着,這東西早燒成灰了。”
顧慎如滿眼疑惑。
“當時呢,是他術前三天左右,”護士會意地接着說下去,“那天他也沒跟誰打招呼就突然自己跑出去了。我剛好下班撞見嘛, 不太放心就跟上去。結果他去了街對面的郵政門店,往門口破爛郵筒裏塞了一封信。寄信之前我看他就是從這本書上……”
顧慎如已經不需要聽完。
她瘋狂翻動手中的書,很快找到其中被撕去的一篇。殘餘下來的淩亂撕扯痕跡像是記錄着那個人在某一刻深深的無望。
她的視線朦朦胧胧, 怎麽眨眼也變不回清晰。泛黃的書頁越來越濕。
一旁的護士觀察到顧慎如的神态變化, 一臉驚訝, “這麽說來那封信你還真收到了?我還以為那種郵筒早都廢棄沒有用了呢。”
顧慎如點點頭,又搖搖頭,胸腔變成翻湧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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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又扔了。”她異常艱難地開口。
那封信裏一個字也沒有,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也并不是用他的筆跡寫的。
剛收到的時候,她也驚喜和盼望過,甚至鼓起勇氣給他打了電話,可惜沒能接通。最終她失望地确信了寄信人不是他。所以她扔了信,并決心要徹底忘了他。
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強迫自己不許再想到這個人,每想一次就用體能加訓做懲罰。後來有大半年的時間,她把幾乎所有空餘時間都磋磨在健身房裏。
但是現在她知道了,在她因為打不通電話而憤恨地把他重新拉黑的時候,他應該是在手術臺上。
顧慎如一遍遍用手整理被撕過的那一頁,想把剩餘碎紙捋平。她已經回憶不起當時信中寄來的是書中的哪一首詩了。她本來就不太讀得懂這些東西。
窒息感又一次襲來,顧慎如一手按着胸口深呼吸。
“我明白怎麽回事兒了。”一旁的護士從她破碎的講述中掘出了來龍去脈,然後搖着頭笑了,“也對,這才像是他的風格,就算想的是最後再糾纏你一次,也舍不得留下名字讓你為難。啧,真讓人受不了。”
顧慎如的窒息感變得更強烈。
最後的糾纏麽?如果他真的是帶着這種心情寄出的那封信,那麽他又知不知道,當時的她正在用盡全力試圖忘了他。
顧慎如覺得她不能再往那兒想了,一想到就徹底無法呼吸。
護士也不說話了,默默拍着她的背。
過了一陣顧慎如才設法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低頭摸着藍色小書焦黑的邊緣,問她:“所以這書為什麽被燒了?”
“是這樣,寄完信後他說想走走,我們就繞遠路去了一個沒什麽人的公園散步。那幾天好像清明節吧,公園裏剛好有人偷摸在燒香蠟紙錢。當時他一聲不吭走過去,跟人借了個火直接把書給點了。人問他燒書幹什麽,他居然說,是燒給他自己……”
聽護士講完這一段,顧慎如的兩只手已經抖得拿不穩那本小書。
“是啊我知道。”護士理解地撿起書放回她手裏,“我當時聽了也特不舒服,才悄悄把它搶救出來的嘛。”
“……謝謝你。”顧慎如今晚第一次對她說謝謝,聲音抖得不像話。
護士不在意地把手一擺,轉而又嘆口氣,“哎呀說真的,要是當時你在就好了。我覺得那時候啊,他是真的快放棄了。”
顧慎如深深垂下頭,手裏的書卷起,松開,又卷起。
她也想。如果她知道,一定不管多遠都去找他,陪着他直到一切狗屁癌症都滾蛋。
但是她什麽都不知道。
他情願放棄也不肯見她,寧可将這本書燒成灰,也不願在給她的那一頁裏留下名字。
她不明白。她不接受。
“不過幸好都過去了。”這時候護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語氣輕松了很多,“到底是年輕底子好嘛,當時術後恢複情況比預料得好很多,現在人也好好的,不用擔心。哎說起來,我還是到今年初才知道他已經沒事了,松了一口氣呢,你敢信?”
“嗯?那之前又發生了什麽?”顧慎如一下又緊張起來。
“之前,他跑了呀!”護士一聳肩,“在治療結束之後半年左右,他就再也沒來複查過。再後來嘛,我也離開海城回北城了,本來沒想着還能再見到他。結果,喏,就是今年年初,他居然變成我同事了!這個你就該知道了吧。”
“那中間他去哪兒了呀?”顧慎如追問。
“不知道啊,也沒敢問。”護士攤開手,“當時只聽和他同病房待過的一個老太太說好像是回雪城照看家人了。可照理那邊已經沒他什麽家人了吧,也可能是那老太太聽錯了。”
回雪城。顧慎如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眼眶酸得難以形容。這個漫長而又痛苦的故事,終于進行到與她已知的事實重合的地方。
“沒聽錯。他看的人……是我爸爸。”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被海風吹打的鈴。“一六年我爸車禍去世,他替我送了最後一程。我在國外比賽,很後來才知道。”
“噢!”護士一愣,“那要這麽說,就不奇怪了。”她說着,突然微微後仰将目光拉遠,上下打量着顧慎如。
“其實說真的,這些年我一直對你特別好奇。總想知道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孩兒能讓他這麽在意,恨不得把所有生離死別都替你扛了,真吓人。”
顧慎如偏過頭,遠遠避開了護士的目光。
此刻的她有一絲慶幸,因為她就是那個女孩,更有大片大片的難過,也因為她就是那個女孩。
她腳踝上的冰袋已經恢複常溫,滴下來的水将床單浸濕了一大片。
一旁的護士此時卻露出了笑容,“所以後來在醫院,你闌尾炎那次,我很快就知道是你了。”到現在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之前那種嚴肅又沉重的表情,整個人反而變得輕松活潑了一點,好像之前的所有話說出來就等于放下。
“為什麽,我們以前見過嗎?”顧慎如問她。
“見過啊,大概三百多回吧。”護士輕輕挑起眉梢,語氣悠長,“我算了一下,跟他見面的時間總共三百多天,每天都從他眼睛裏看到你。”
眼看顧慎如又要被說哭了,她才笑着擺擺手,“嗐,開個玩笑。主要是你來那天陸醫生笑了呀!他那人平時根本沒什麽笑模樣,哦,除了偶爾有小孩來看病的時候。但那都屬于職業假笑你懂吧!對你的那種笑就不一樣了,不要說我,誰都能看出來好不好……”
護士的話多起來。顧慎如一邊聽一邊走神了。
誰都能看出來?那怎麽只有她看不出來,只有她上當受騙。
“哎,我悄悄告訴你一件挺可笑的事兒。”護士突然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壓低聲音,“年初陸醫生來我們科報道的時候,我當天下午就請假跑去廟裏燒香了。媽呀,當時還以為緣分終于輪到我這兒了呢!”
顧慎如擡起頭,眼睛通紅地看着她。。
“你不許笑啊。”護士沖她一瞪眼,又帶了點不甘,“真的,八年時間,三次萍水相逢,你敢說這不是緣分?”
顧慎如看着護士舉起來的三根手指,目光閃爍。
原來她的八年不是唯一的八年。她突然想起陸別塵口中那個“同事拼飯随便買的”小熊飯盒,想必實際上也是為他精挑細選過,就像特地為他準備的沒有糯米的燒麥。
想到這些時,她感覺有一點安慰,至少在這八年裏無論如何都還是有人關心着他。但與此同時,她又難以克制心底一層層泛起來的酸意,因為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這些關心他的人裏不可以有她一個。
“但是!”這時候,護士用一個加重音的轉折打斷了她複雜的情緒。
顧慎如回過神,等着她後面的話。
“但後來我發現了,狗屁的緣分!”護士在确認得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之後才用力一揮手,把眉毛皺成表情包的樣子,“真、真他媽難追啊!比唐僧還難!”
顧慎如有一瞬間想笑,但沒能笑出來。
護士不甜不酸地瞪了她一眼,出口了氣,“不過等到你出現,我就反應過來了……在你之後,全世界都跟他無緣了吧!媽的。”
“……是麽。”顧慎如垂下眼,心裏一片動蕩。
“露露,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愛情。”護士認真看着她的臉,又說,“反正我信了我跟你說,在認識你的那天就徹底信了。總之,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傻得你都想揍他,那他八成就已經中招了,還沒救的那種。”
“嗯,真的傻。”顧慎如聽着,慘慘地勾了一下嘴角。
“所以嘛,你不能這樣。”護士說到這突然站起來,擡手指了指之前扔在顧慎如大腿上的手機,“你不能這樣對一個愛你勝過愛生命的傻小子。”
顧慎如按亮手機屏幕,又看見那些楊南南偷拍的她和飛羽的照片。她一下愣住,心裏有點發緊。
“行了,該說的都說完了。”護士抽走手機,挎上包,“我走了啊,趕着上晚班兒呢。”
“等一下,這些照片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呃……”顧慎如擡手抓住護士的一只袖子。
但她語言還沒組織好,病房的門就在這個時候被砰地一聲大力推開。
“啊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啊寶,你跟她解釋個屁呀!”梁芝沖進來一把捧住顧慎如的臉。誰也沒注意到一直在門外偷聽的她已經哭成了一個傻子。“你去跟那個誰說清楚啊!現在就給我去啊啊啊!”
顧慎如這才也反應過來,掀開腳上的冰袋從床上下來,一手拽着護士,“那我跟你一塊回你們醫院。”
“這……”護士擰擰肩膀,不太情願,“不方便吧,我小電驢。”
“可以,我坐後邊。”然而顧慎如已經利索地拄好了拐杖,抓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呃,顧露露,咱倆好歹算是情敵,你能不能……”護士有點無語地看着她。
“她不能!”可惜她的話也還沒說完,旁邊的梁芝就一邊哭一邊抱住她的兩個肩膀拼命開始搖,“小姐姐你帶她去吧!求求你了啊啊啊……”
護士猝不及防被晃得險些沒站穩,最終還是攙着拄拐的顧慎如走進了電梯,臉上盡是無奈。
人走後,梁芝一個人留在顧慎如的病房裏,一邊收拾散落滿床的紙巾團,一邊抽着鼻子,一邊還忍不住罵罵咧咧:“大狼狗是笨蛋啊,也太瞧不起我們家小雞崽兒了吧嗚嗚……啊不行了,我怎麽停不下來,神經病啊……”
就像追劇追到意難平,床上的紙團被她越收拾越多。
另一邊,顧慎如一步步走過安靜的走廊,卻越來越感到心神不寧,胸腔內好像有一波小蟲在蠢動,它們的足和齒從內部紮進她的身體,縱橫撕扯,造成一陣又一陣說不出來的痛、癢、激動、恐慌。
為分散注意力,她在進電梯時擡手碰碰身旁的護士,“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然而對方一臉的倔強和嫌棄,“咱倆好歹算是情敵,你就別問我名字了吧。我心胸還沒寬廣到跟情敵交朋友的地步。”
顧慎如眨眨眼睛,社牛天性開始發揮作用,“喔……那我叫你小魚吧好不好?”她想起這位護士小姐的微信名裏有個魚字。
“……魚姐。”護士歪歪嘴,“大家都這麽叫。”
“嗳,魚姐。”顧慎如立刻點點頭,顯得極其真誠。
電梯頂燈打在她濕潤嫣紅的臉上,把她額頭上一層薄薄的汗跡照得微微閃爍。
小魚護士耳朵根一麻,掃她一眼,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潮濕的碎頭發。
到樓下,小魚護士給小電驢開了鎖推出來,不放心地又回頭看顧慎如一眼,“我車小,你自己坐穩啊,別碰着你那價值幾百萬的腿。”老粉皆知,顧慎如作為國內花滑女單的頭號種子,兩條腿很早就被投了高額保險。
“嗯沒事,我慢點上來。”顧慎如乖巧地找好位置,收起拐杖。她現在恢複得還可以,活動已經自如多了,雖然腿上的支具還顯得有點笨重。
坐好,她還不忘問問前面:“魚姐,有沒有擠到你啊?”
小魚護士別扭地挪了挪屁股,“沒,那咱走了啊。”
小電驢慢慢動起來,發出“柔柔”的聲音。
小魚護士迎着風淺淺地翻了個白眼,嘆口氣。
她的情敵有點可愛,媽的。
風吹起來,夾雜幾絲雨。
今年北城降溫似乎格外早,尚未立秋的晚上就已經有了秋涼的味道。
顧慎如擠在小電驢後座,感覺今晚所有的雨都是老天特地為她下的。
冒着小雨抵達另一邊醫院,小魚護士停好車後從包裏翻出小陽傘遮住顧慎如和自己,急急忙忙走向院內大樓。
到了大門口臨時搭建起來用來掃碼測體溫的棚屋處,她便收起傘給顧慎如指了個方向,“喏,後面員工宿舍,陸醫生應該在那兒。”
顧慎如像在出神似的,一只手還勾着她的包帶,也沒說話。
“喂,過分了啊。”小魚護士輕推她一下,“都送你到這兒了,咱倆好歹是……啧算了,總之接下來有什麽話你自己跟人說去,拜拜。”說完她潦草地揮揮手,轉身走了。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站在醫院大門前的時候,顧慎如才恍然回過神。
夜色中雨下得大了一點,已經能聽見水珠砸落地面的聲音,噼噼啪啪如同淩亂不堪的心跳。
從醫院入口到宿舍樓之間并不是很長的一段路,顧慎如走得極其費力。明明急不可耐,但越靠近反而越猶豫。一路上在心裏演練好的開場白,突然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原本她打算一腳踹開他房間的門,但現在那扇門就在她面前安靜地關着,她卻一動都動不了,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把它給敲響。
走廊光線昏暗,外面斷斷續續的雨聲讓人失神。
她呆立在門前忍不住想,門背後的那個人,他的心裏又有多少道敲不開的門。
她不懂他,不了解他。
顧慎如又一次陷入混亂的情緒,想要敲門的手久久地懸停在空中,直到那扇門突然自己打開,一片光落在她臉上。
濕蒙蒙的視線中閃現出那個修長的影子,那個已經在她的生命中盤踞多年,既不曾遠離又從未真正靠近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