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黃昏中的醫院職工宿舍樓, 剝落的牆皮在暖調的殘陽中呈現出老舊卻安寧的狀态。
剛從集中隔離點出來的陸別塵在科室報道後便回到房間,步伐很難得地顯得有點匆忙。
樓道裏,兩個實習護士跟他擦肩而過, 不約而同地轉身望向那個修長的背影。
“都在傳陸神最近談戀愛了,不會是真的吧?”
“是吧,你沒覺着他整個氣場都變了嗎!我反正是頭一回見他這麽着急下班, 好不習慣。”
“啊, 真有女朋友啦?不是吧, 我可是為了他才申請來這兒實習的……”
“什麽不是?萬裏冰川都化成海了, 你倆才知道。”小魚護士突然從旁邊冒出來插了一嘴,把正聊着的兩人吓了一跳。
兩個實習生立刻兩眼放光地抓住她, 問到底是那個姐妹這麽好的命。
“呵呵, 反正不是我。”小魚護士皮笑肉不笑, 不情願多說。
倆女生不甘心, 堵着她繼續逼問。就在三個人拉拉扯扯的時候, 樓道另一端陸別塵的房間門突然開了, 剛才匆匆回去的他這時候又匆匆地出來, 一邊走一邊垂着眼整理襯衫的袖口。
他一出現,這頭的兩個女生一時間都有點發愣,有種錯覺就好像有他在,整條又老又舊的走廊都突然亮堂了一點。
平時他永遠是一身黑,今天居然換了件白襯衫, 領子扣到倒數第二顆,袖口利索又規整。
想想真是沒天理,有的人日常敷衍着随便穿都能好看得令人發指, 稍微一打扮就跟要去走紅毯一樣。幹脆原地出道算了, 還當什麽醫生這麽辛苦又掙得少……
另一邊, 陸別塵在幾位女士的專注凝視下突然停下腳步,擡眼怔怔看着她們。
“怎麽了,是不是不好看?”頓了一頓,他才開口問。
兩個實習生臉騰地紅了,帶着點受寵若驚,一下子不知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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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旁的小魚護士在翻白眼,“可好看死了,快滾吧。你都遲到了,回頭你家小祖宗發脾氣!”
“謝謝。”陸別塵禮貌如常地朝她點點頭,随後的步伐又更快了一些。
只是剛離開宿舍樓幾步遠,便有人将他攔住。
“林塵,我們談談。”孟廷站在樓前的一棵樹下,面容嚴肅地看着他。吳教練略顯拘謹地跟在孟廷身後,一見他就偏過臉撸了一把光頭。
“好。”陸別塵停步,也并不顯得驚訝,只是略一颔首,“兩位要進屋坐坐麽?”
“不了。你不用客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孟廷擺擺手直接說,“林塵,阿姨先跟你道個歉。先前對你的态度一直不好,也有很多地方誤會了你,今天來跟你說聲對不起。”她的語調平直,貌似非常認真。
陸別塵則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已經過去的事,不用在意。”
“好。但是接下來我可能又會冒犯到你,不過你應該也能猜到我想說什麽。”孟廷緊接着又說,眼神和語氣都非常直白。
陸別塵默然不語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那我就直說了。”孟廷與他對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語氣并沒有放緩。“你跟顧慎如,我知道你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你,但是你們兩個并不适合在一起。首先一個就是你們的工作都太忙,誰也沒辦法照顧對方。我作為一個當媽的,自私一點來說,當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多一些保障,包括時間、金錢,各方面的保障。”
孟廷這一番話說得很快。說話間她看向陸別塵的眼神變得有些微不客氣。“但是你,別怪阿姨說話直,你好像什麽都沒有。”
另一邊,陸別塵面容平靜,也沒急着說什麽,只是默默等孟廷把話說完。倒是一旁的吳教練似乎想插嘴,又沒插上,只能尴尬地又摸摸頭。
“我自認為足夠了解我的女兒。顧慎如那個孩子從小沒有出過社會,心思比較單純,很容易感情用事。這個,我也有責任。”孟廷繼續說着,在這一句頓稍一停頓,表情略微複雜地笑了笑。
“不怕你笑話,”她眼尾掃過身旁的吳教練,才又重新看向陸別塵,“我自己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做了錯的選擇,代價之慘重,到今天還後悔。我和顧慎如爸爸的事,我想你也多多少少聽說過了,所以你應該能理解我有多不希望顧慎如走我的老路。不是說你和她爸爸是同一種人,只不過你的情況就在這兒擺着。我認為,你可能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好的未來。很對不起,但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在孟廷說話的時候,周圍陽光隐去了,白色的路燈亮起來,将地上的幾條影子拉得很長。
陸別塵始終像那些影子一樣沉默。
孟廷也暫時沒有給他留說話的機會。
“林塵,阿姨現在真心希望你和顧慎如兩個孩子都能冷靜下來認真考慮一下。她不聽我的,但是你比她成熟,比她懂事,如果真的喜歡她,就麻煩你替她想一想。”孟廷急促地換了一口氣,仍然直直地看着陸別塵。
“同樣的也為你自己想想。我承認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孩子,也知道這些年你一個人過得挺不容易。你也許更适合一個會體貼、照顧你的女孩子。但是要讓顧慎如做到這些,很難。她太孩子氣了,而且一點也不懂得打理生活,在家連燒水什麽的都不會。”
“咳,燒水我已經給她教會了。”這時候,一直在旁邊欲言又止的吳教練終于忍不住截過話頭,幹咳一聲,“那個,昨兒丫頭還給我泡兩杯茶呢,湊合能喝……”
聽到這裏,陸別塵的眼中閃過片刻笑意。
但孟廷很快斜睨了吳教練一眼,把話又接回來。
“總之,生活就是現實,很多問題都不是感情好就能解決的。再說,你們兩個現在年紀這麽小,就算談感情也為時尚早。作為過來人,我不希望你們以後因為現在的一時沖動後悔,不光是對我女兒,你也一樣。你明白嗎?”一口氣把話說完,孟廷犀利的眼神也沒有離開陸別塵的臉。
陸別塵迎着她的注視,很淡地笑了笑。
“我當然明白您的意思。”他的嗓音溫和而平緩,“只不過于我而言,所謂沖動或許是一時的,但那背後的情感未必不能持續一輩子。在我眼裏,愛與相守就像自然規律,不存在對錯。”
對面,孟廷一聽他這麽說就立刻打斷,“你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話?我現在跟你談的是現實問題,不是你們小孩子愛不愛那一套。而且你才多大,動不動說什麽一輩子不後悔,你有那個資格嗎?最看不慣你們這些只會說的!”
孟廷邊說邊蹙起眉,音量也逐漸提高,話裏話外都帶着越來越濃重的個人情緒。一旁的吳教練察覺到,似乎想勸兩句又不知道怎麽開口,不安地摸摸頭。
“不要緊。”陸別塵看了吳教練一眼,随後又面對孟廷重新開口,“您不相信也沒有關系。但是如果我告訴您,在幾年前,我的一輩子曾經只差一點就要結束,而截至那時我沒有後悔,至今也沒有,這樣聽起來是否可信一些?”
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的神态坦誠得如同透明,讓對面的孟廷和吳教練都不自覺地愣了一愣。
吳教練又一次忍不住摸頭。這一刻他不能避免地想起了八年前那個被他堵截在醫院走廊裏的少年,想起他說的那句“可以是一時沖動,也可以是一生沖動”。
重新看着面前的陸別塵,吳教練不能分辨現在的他和八年前是不是有不同,因為除開一切外在的變化,他的眼神沒有變,好像永遠都那麽平靜又堅定。如果要說有什麽不一樣,那就是曾經那股只屬于少年人的單薄傲氣已經從他的臉上徹底隐去,沉澱成了更深的東西。
唯一可以确定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窮途末路的男孩。
“關于您提到的現實問題,”另一邊陸別塵繼續看着孟廷,仍然是平和的語氣,“其實我一直很贊同您的想法,所以在過去的八年裏,我都在盡力規劃我們未來的生活。這樣說也許有些奇怪,畢竟在今年之前,我也并不認為顧慎如最後會真的選擇我,那些單方面的準備都更像是給自己的一個安慰。但無論如何,還是抱有期待。”
話語間他稍微停頓,忽然笑了笑,“然後,很幸運啊。”
在陸別塵露出笑容的時候,孟廷微微一怔,動了動嘴但沒有說話。
“您或許不相信,”于是陸別塵接着說,“但是您所謂的種種‘保障’,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我有能力照顧好她,物質上、精神上。別人能給她,我也可以,別人不能的,我依然可以。而所有讓她受到傷害的人、事、物,從今往後我會為她擋去。”
說到這一句時,他的目光就像一條緩慢流淌的深河,平穩厚重。
“我指的是,所有。”将聲線稍微壓下去,他看着孟廷重複了一遍。
“你什麽意思?”孟廷很敏感地一擡眉。身後的吳教練這時候擡手按了她的肩,但被她甩開了。
“你不要在這裏陰陽怪氣,我們母女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攪和。”孟廷瞪了陸別塵一眼,然後把頭一偏,語氣十分不善,“不過有一句你說得對,我确實不相信你。你這樣一個人,說得難聽一些,連一個家都沒有!自己都不完整,你又能給我女兒什麽樣的照顧?光憑一張嘴!”
孟廷這話一出口,氣氛瞬間有些變了。旁邊吳教練臉色一僵,一手摸着嘴不停地咳嗽。
但陸別塵并沒有生氣。
“您說得對,我沒有自己的家。正是因為這樣,我可以為用百分之百的精力為她打造一個她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家。這不好麽?我說過,我曾經有很多時間來準備她想要的一切。”
說着,他甚至對孟廷笑了笑,“并且,我擁有過一個非常完美的家庭,有溫暖善良的家人。很遺憾,您不能認識他們。”
他話音落時,孟廷擡手檔了一下額頭,眼神閃爍。
“對不起啊林塵,”猶豫片刻她才開口,“我剛才有點生氣,說話不好聽。”
陸別塵淡淡搖頭。斜對面的吳教練吸了口氣,搓幾下臉。
“但是林塵,”另一邊,孟廷調整了呼吸,語氣緩和了,也重新冷下來,“我還是不能就這樣相信你。
“不要緊。”陸別塵的神态維持着平靜,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您信或不信,并不重要。現在既然您的女兒選擇了我,那麽我能做就只有盡量坦誠,讓所有關心她的人放心。當然,如果你們是真的關心她。”他帶着淺淡的笑意,一字一句地說,“至于其他的,很抱歉,我們的事除了她之外,誰說都不算,也包括我。”
“你這個人!”孟廷剛平緩一些的聲音又揚起來,“怎麽就這麽感情用事!叫你們考慮現實是害你們嗎?我——”
“是感情用事沒有錯,”這一次,一直沉靜耐心的陸別塵卻打斷了她,“但我很慶幸我們有這個勇氣。确切來說,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女孩把她的勇氣分給了我。”說到這他稍微擡起頭,眼裏映了路燈的光,眸色變成暖的。
“在那之前我也認為離開她才是對她最大的保護,所以一直逃避,但後來發現我錯了。她不開心,已經很久了。”
“你可別亂說!”這時候孟廷截回話頭,神色警惕,“是,顧慎如這幾年偶爾狀态不好,但那是因為比賽的壓力,還有……”可是在陸別塵毫不閃避的目光下,她忽然又說不下去了。
陸別塵也沒有跟她争辯,只是淡淡地笑着。
“那麽現在呢?”他看着孟廷,“相信您也能感覺到,現在的她正在好起來,事實上已經比任何時候都要好。這是不是至少可以證明,跟我在一起并不是一種罪過。”
他的話是笑着說的,語氣輕松,然而對面的孟廷和吳教練都沒有辦法笑出來。
吳教練抹了一把臉,表情越來越複雜。
孟廷則是閉了閉眼,停頓幾秒才又看向陸別塵,問他:“現在好,沒錯,那你們兩個到底認真考慮過以後沒有?”她的聲音放低了一些,帶着點疲憊,還有困惑。
“以後也不會有什麽不同。”陸別塵仍然迎着她的目光,“也許您可以試着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他們在決定去愛一個人之後,就可以憑借愛意度過餘生。無論‘現實’怎麽變化,這份愛意不會消失。”
這一次,孟廷笑了,冷冷地,“你這話是好聽,”她的語氣裏多出一層戲谑,還有沒來由的怒,“可未免也太天真了點!又是張口閉口一輩子,可能嗎!你見過、你認識這樣的人嗎?除了書裏電影裏,現實生活中有嗎!”
“當然。”陸別塵神色不變地看着孟廷,“如果您一定要問,她的名字叫林韶淇,是我媽媽。”
孟廷一愣,“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媽媽。”
但是緩了緩,她仍然搖頭,“不過你也別說得這麽肯定,父母輩的事情你們做孩子的不一定全都清楚。反正,我是不覺得有這麽傻的人,尤其是男人!”
一邊說着,孟廷反複起伏的情緒終于還是變得激動起來。“你們這些男人可都精着呢,就愛說這種話來洗腦小姑娘!”她咬着牙擡手指指陸別塵,“我告訴你,我活了這麽多年,認識的男人裏面就沒有一個是這麽傻的,全都是……”
“行了別說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啞啞的聲音突然從一旁吳教練的嘴裏蹦出來,很突兀地打斷了孟廷的話。
陸別塵和孟廷同時把目光轉過去,都沒有想到一直陪着好臉試圖勸和的吳教練會突然爆發。
“你別說了。”吳教練看着孟廷,用力撸了一把光頭,“我他媽就是你說的那個傻子!”一句話說完他轉身就走,一張臉連帶耳根都憋得有點發紅。
随着吳教練離開,空氣一下僵住了。
陸別塵默然不語,只是望一眼遠處倉惶走遠的吳教練,又回頭看着孟廷。
另一邊孟廷的神色複雜,呼吸短暫停頓,來回跳轉的目光也在盯着吳教練的背影。但是最終她沒有追上去。
“你別那麽看着我!”轉過身,她重新瞪着陸別塵,“大人的事兒你們小孩少管!我跟你的話還沒說完!”
陸別塵略一點頭,仍然維持着禮貌和平靜。
“林塵,本來這話不想直說,但你的态度讓我沒辦法。”孟廷的語氣比之前更不客氣。“就想問問你,口口聲聲說能夠照顧我女兒,好,就算別的方面你都真的能做到,那你的病呢?都不說你們要孩子的事兒了,可以試管我知道,頂多麻煩一點。就說最極端的,我了解過,你這個病是有一定的轉移和複發概率的,不是咒你,就想知道萬一真的發生這種情況,你打算怎麽辦!如果你真有你自己說得那麽在乎我女兒。”
孟廷說完,眼神像刀從陸別塵臉上切過去,也終于劃破了他眼裏那一直不變的平靜和從容。
在路燈橙調的光線下,陸別塵垂下眼。
其實他一直在等這個問題。這一刻他聽見的是孟廷的聲音,而那句話卻更像是他自己問出來的——你打算怎麽辦。
“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嗓音沉緩,眼睛裏始終帶着極淡的笑意,“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忘了我,在我死之前。”
短短十來個字,一說出來卻好像連空氣都往下沉了一沉。
路燈微微閃爍,燈下蚊蟲亂舞,地上的影子靜默無聲,覆蓋着路旁花壇裏幹枯卷曲的草。陸別塵低垂的眼睛沒有擡起來,只是看着腳下自己瘦長的影。他的視線裏燈在閃,影也在閃,好像下一秒一切都會消失,回到夜幕裏。
但是有幸,那一幕并沒有發生。
取而代之的另一條影子突然間刺進來和他的影子糾纏在一起,然後就是一個優美而矯健的身影。她帶起來一陣風,讓亂飛的小蟲子一下散盡,枯萎小草紛紛往一邊倒。
“林小土,你說啥!你說啥!”顧慎如生氣的聲音就像的一簇煙花轟一下炸響。
一邊朝陸別塵沖過去,她一邊揚起小手杖狠狠敲了一下他身旁那盞一閃一閃的路燈。
“當”的一聲,茍延殘喘的老舊路燈被震得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