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元家她不會喜歡的
因今日休沐,坊市中少了官員出門去官署的聲響,顯得格外靜谧。
新蔡伯府門前的街道雖不甚寬闊,卻幹淨整潔,那鋪層的青磚和石階更是一塵不染,門口的漢白玉石獅锃亮泛光。
蕭神愛是被衆人簇擁着進去的。詢問起來才知道用過朝食後,衆人就開始在門口等着她了。
候在外面相迎的人以世子夫人鄭氏為首,此時她正拉着蕭神愛的手關切道:“神愛,今日外面風大,可覺得冷了?”又接着說,“你可算是來了,正軒回來說了之後,你外祖母連着念叨了幾日。這下可好,總算是能讓她老人家見一見了。”
元韻也在一旁道:“祖母這幾天都是數着日子過,總問神愛姐姐怎麽還沒來。”
言笑晏晏間,衆人帶着她往正院走去。
“嗯。”蕭神愛抿唇一笑,低頭看着自己的葡萄纏枝紋銅鎏金手爐。
看上去和平常會害羞緊張的少女沒什麽不同。
鄭氏并沒有因為她的回應簡短而不悅,仍舊在一旁輕嘆道:“殿下前往合浦那日,我們本也該跟着去送一送的,只是那日你外祖母腿疼又犯了,家裏忙成了一鍋粥,這才沒能抽身……”
蕭神愛偏頭看了看她,輕聲道:“舅母,我給外祖母的禮物忘記從車上拿下來了。”
鄭氏停下了絮叨,回過神後她又嗔怪道:“你這孩子,來這裏就跟自己家一般,怎麽還帶禮物過來?”
“是我給外祖母的心意。”蕭神愛溫聲回了一句,轉身吩咐,“女蘿,你帶人去将東西取來。”
朝陽照亮了腳下的青石板路,北面的一汪池水更顯波光粼粼,高瘦嶙峋的太湖石堆疊其中。池邊朱漆游廊綿延曲折,直通內院。
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還是在臨近皇宮的勝業坊,新蔡伯府的占地不算大,內裏的構造卻可以說是精妙絕倫。
新蔡伯和夫人鐘氏此刻正坐在房內喝茶說笑,當婢女掀起珠簾,倆人擡眸時,最先瞧見的便是被衆人簇擁其中的蕭神愛。
只因她實在太出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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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人相貌都好,可即便是全都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一個人的光輝。她站在那,猶如一輪明月,奪目而璀璨。
衆人依次見禮,蕭神愛跟在一旁問了聲好,語調輕快:“外祖母,我給你帶了對腿腳好的膏藥。是宮中太醫新配置的,你可千萬要記得用!”
“神愛來了。”鐘夫人立時笑了起來,招呼着她坐在自己身側,又讓侍女上了許多茶水點心,“今日珠兒也在,你們姊妹幾個正好能一塊玩。”
看着侍女呈上來的禮物,她眸光裏盈着一點笑意:“你出來一趟本就不容易,來外祖母這哪需要帶這麽多東西。都怪你表哥,竟沒交代你兩句,下次可不許如此了。”
蕭神愛勾了勾唇角,溫聲道:“不妨事,本就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是那日聽表哥說外祖母腿疼,才去找太醫拿的。”
屋內還是同庭院裏一樣的精巧,處處都是精心布置過的痕跡,每一件家具和擺設都透着不經意的貴氣,卻又帶着幾分內斂低調。
鐘夫人邊上已經坐了一名少女。少女面容清麗明媚,一旦笑起來,便會讓人想起一顆饴糖。
見她過來,叫珠兒的少女便往旁邊挪了挪,将位置讓給了蕭神愛。
待蕭神愛落座,少女勾了勾她的衣袖:“好久沒見到你了。”
“前幾日賞花宴你又不去……”蕭神愛說着往旁邊瞥了一眼,偏頭問道,“姨母怎的不在呢?”
鐘夫人接話道:“她去廟裏吃齋去了。”随後又半真半假抱怨,“她也真是,我都說了今日神愛要來咱們府上,都只派了珠兒過來。”
元韻笑道:“姑母事忙,咱們這也不是什麽大日子,她抽不出空回來也沒事的,祖母你別不高興啦。”
蕭神愛舉盞的手一頓,微微側首,目光停留了片刻又緩緩收回。
新蔡伯子女不少,但只有一子二女是鐘夫人所出。長女嫁往了盧家,次女則做了東宮太子妃。
蕭神愛從女蘿手裏接過剝好的橘子,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漫不經心的擡起頭,掃了眼滿屋子或坐或站的人。
元家子嗣衆多,光是她親舅舅就有七個孩子,更遑論其餘的加在一塊兒。府中人口多,因兩位長輩健在才尚未分家。幸得如今女兒們都已出閣,還有兩個兒子攜家眷外放了,否則更顯擁擠。
坐在蕭神愛旁側的,正是元家大姑娘的幼女盧萦珠,她別過了頭嘟嘴辯解:“是因為阿兄去邊關了,阿娘才想去廟裏給他祈福嘛,那日殿下離京她也沒回來啊。外祖母你親自去接她,她肯定就回來了。”
鐘夫人笑着搖頭,語氣裏帶着點無奈:“就你這丫頭嘴貧!”
盧萦珠急忙道:“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屋中點着炭火,稍微坐了一會便覺得身上有些熱了,蕭神愛将小手爐遞給侍女,捧着梅青瓷盞飲了幾口清茶。
少女微微垂首時,幾縷發絲從耳後落下,隐隐遮擋了半邊面頰。鐘夫人看了她一會,伸手拂了一下她的臉,柔聲道:“都瘦了。”
雖已年過五旬,但因常年養尊處優,兼之保養得宜,鐘夫人的手依舊很光滑,不見半點粗糙,仿佛一陣細膩的清風劃過。蕭神愛放下茶盞笑道:“哪有瘦,昨日阿耶還說我胖了呢。是外祖母太久沒見我了。”
鐘夫人将瑪瑙盤盛的蜜煎金橘往她面前推了推,嘴唇翕動,還待要說些什麽,新蔡伯元茂在一旁插話道:“太子殿下近來身體如何呢?可還有在服藥?有些日子沒谒見過殿下了,心中甚是挂念。”
蕭神愛怔愣一瞬,順手捏了捏袖口,迷茫道:“父親還是老樣子啊,一直是那幾味藥沒變過。”東宮身體抱恙,常年需要服藥補氣是人盡皆知的事。看着元茂略帶幾分探尋的目光,她心念一動,唇角漾開一抹笑:“哦,對了,就是前日有點咳嗽,祖父急匆匆的讓随侍的趙院判過來瞧了,沒什麽大礙。”
她知道近日外面暗潮湧動,卻沒想到會是外祖父先找她旁敲側擊。明明問的那麽明顯,卻一副生怕她發現的模樣,可想而知這次兄長被貶的影響有多大。
她今天正好借外祖父的口宣揚出去,父親并未被廢棄,在祖父那而一如既往的受重視,讓有些人趁早收起那點子小心思。
元茂任太常寺卿,雖說也算是高官,但他并非天子近臣,只知道自從合浦王離京起,太子就一直待在東宮,沒在朝堂上露過面。
外面衆說紛纭,各種傳聞不絕于耳。元茂往後仰了仰,靠在憑幾上揚眉:“這樣麽…殿下沒事就好,我們也能安心了。”
“嗯,趙院判說還是按着之前的方子服藥就行。”蕭神愛笑着點了點頭。
她很清楚父親這段時日沒露面的原因,和大多數人想的一樣,是為了避嫌。另一個原因蕭晗沒跟她說過,是她自己隐隐猜測的,心裏偶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或許是在和祖父賭氣。
元茂臉上帶着笑意,連說了幾個好字,鐘夫人也跟着問了幾句,又囑咐她天寒了,記得多添些衣衫。
“外祖母也要記得添衣呢。”蕭神愛笑眯眯地說,“你腿上本就有舊疾,別再像前段時間一樣凍傷啦。”
屋內一衆長輩又細細詢問了她的近況,飲食用度上可有什麽短缺的。
蕭神愛沒放在心上,一一應了。
見她臉上笑容純粹,眼眸透亮如一泓清泉,鐘夫人方才放下了心,輕聲道:“咱們府上的梅花開了幾樹,剛才珠兒就說想去看了,神愛想不想去瞧瞧?”
“好啊。”蕭神愛點了點頭,一雙漂亮的桃花眸笑成了兩輪彎月。
鐘夫人招手換了幾個侍從,溫聲說:“你們都一塊去玩吧,橫豎也不愛聽我們這些老人家唠叨。”她單獨沖着一旁叮囑,“正軒,你可仔細些。你表妹要是少了根頭發,仔細你這張皮!”
元正軒急忙拱手應了聲是,盧萦珠也在一旁掩着唇撒嬌:“那我少了頭發可怎麽辦呢?”
鐘夫人睇了她一眼:“你若是少了頭發,我一樣不會放過他。”
元正軒後背一陣發涼,渾身都顫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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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鐘夫人發了話,加上蕭神愛也要去,屋裏的一衆小輩們都烏拉拉的往外湧,候在院子裏等蕭神愛出來。
等待的間隙,有少女悄聲道:“郡主今日的帔子真漂亮。”
“那支步搖也好看啊,待會我要問問郡主在哪兒打的。”另一個少女跟着接了句話。
她們的父親并非鐘夫人所出,在母親耳提面命下,大多時候并不曾太過親昵。
元正軒領着衆人,浩浩蕩蕩的去了池邊梅林。
确如鐘夫人所說,只有幾樹梅花開了,看起來孤零零的。但在這樣的冬日裏,卻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看了一小會蕭神愛就有些膩味,在岸邊游廊上随意尋了處地方坐下。
元家小輩們本就是陪着她出來玩的,便也在旁邊稀稀拉拉的坐了。見蕭神愛和盧萦珠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幾個女孩子你推推我,我看看你,最終鼓起勇氣将想問的話問了出來。
看着她們緊張又興奮的模樣,蕭神愛不禁莞爾。沒有拒絕她們的問題,甚至還聊了一會在首飾上的心得。
她最近很喜歡戴步搖,蕭衡離京前還送了她一支來着。
“姨母怎麽還在廟裏啊。”同少女們說完了話,蕭神愛又轉頭低聲問盧萦珠,“我阿兄離京那日,你不就說姨母過幾日回來嗎。”
盧萦珠掀了下眼皮,嗯了一聲:“被些事絆住了腳,她不是很想下來。”
蕭神愛面露同情:“那你一個人在家這麽久,好慘哦。”
“我哪兒慘了?你不知道沒人管有多快活。”盧萦珠忍不住笑了一下。要是她真覺得一個人在家慘,就不會從廟裏回來了。
蕭神愛歪頭:“是嗎?”
還想問些什麽時,正院打發了人過來請衆人過去用膳。
用過飯後,侍從們撤下殘羹,将清茶、小果子和消食的點心擺在了案幾上。
不知怎麽回事,有人忽的提到了一句合浦珠。
屋中一下子寂靜無聲,衆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去,斂聲屏氣,生怕被波及。鐘夫人很清楚自己這外孫女脾氣不怎麽好,偏還有個不知死活的要犯她忌諱,沉着臉便要開口斥責。
蕭神愛輕笑了一聲,淡淡道:“這是怎麽了?”她略為不耐地掀了掀眼皮,“小事罷了。你們這樣子,我都要以為合浦郡是阿鼻地獄。”
知道她沒打算計較後,其餘人方才松了口氣,開始回過神來。
“神愛姐姐,合浦怎麽會是阿鼻地獄呢。”元韻性子一向很活潑,見氣氛松弛下來,她臉上又挂了笑,“本就是産南珠的好地方,等合浦王過去再整頓一番,肯定比哪兒都富庶。”
鄭氏等人也跟着附和了幾句。
衆人都在圍繞着合浦絞盡腦汁找長處,元韻突然問起了蕭神愛的一套瓷盞。她曾在宜秋殿見蕭神愛用過其中一兩樣,對其記憶猶新。
“神愛姐姐,能不能借我玩兩日呀?”元韻眨巴着眼睛看她,“前幾日有人跟我炫耀她的瓷盞,我就說見過比那好百倍的,她都不信我。”
看着她眼含期待的可憐模樣,蕭神愛突然就有點不高興了。
她其實挺大方的,今日趕上她心情不錯,要是元韻光明正大的同她要,說不定她一個高興就給了。
但卻偏要用借字。
稍熟悉些的人都知道,她不愛跟人共用東西,即便是自個的愛物,有些別人碰過了她也不想要了。這套瓷盞她要真借出去,應當是不會再要回來的。
按理說,元韻應該清楚這點。
既想要東西,又想告訴別人,是她主動送的。
當她是傻子忽悠呢?
是覺得她今天心情不錯,格外的好說話?蕭神愛唇角是一抹若有似無的笑,聲音卻格外的淺淡:“當然不能。”
元韻一下子懵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
鐘夫人和鄭氏忙打圓場:“怎麽半點規矩都沒有?她年紀小不懂事,神愛你別跟她計較。”
蕭神愛更不高興了,她們這意思,是在說她斤斤計較?
她不高興的時候誰的面子都能下,當即拉長了臉,直截了當回道:“不懂事?不懂事那就教啊,誰生下來就懂事啦?不教怎麽能懂事。”
"我祖父說了,生兒女卻不教養的,那就是養了個禍害,遲早害人害己。"
鄭氏一臉的尴尬,訓斥了元韻幾句,讓她趕緊賠罪。
元韻抿了抿唇,有那麽一點心慌。她都已經在外面誇口要讓她們長長見識了,現在東西不僅拿不到手,還被責罵了一通。
一直到用過晚膳走的時候,蕭神愛都有些不高興,一套瓷盞對她來說不算什麽,但這種被人惦記東西的感覺,很讓人不舒服。
緩緩往臺階下走,元正軒突的出現在她身側,額上冒着薄汗,遞了個錦盒給她,溫聲說:“表妹,這是那日說要給你的香料。你若是喜歡,我再給你去尋一些。”
蕭神愛示意婢女接過,随後揚了揚眉:“有勞表哥了。”
青年站在階下,仰首将錦盒遞給臺階上長身玉立的少女,落日餘晖傾灑在二人身上,于門前那道青石板路上拉了道長影。
少女雖未曾親自伸手去接,卻能察覺到她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倆人似乎正在低聲說笑。
腰佩玉帶鈎的青年騎着駿馬立于街尾,遙遙望着新蔡伯府的方向。
面上一派雲淡風輕,眸色卻愈來愈冷厲,手指緊緊握住缰繩,手背上繃起道道青筋,強行按捺住自己想要上前的念頭。
穿堂風依舊凜冽,絲絲縷縷的冷意襲來,撫平了齊邯因嫉妒而升起的怒火。
冷風刮在面上,渾身血液似乎就此凝固住,齊邯閉了閉眼,逐漸平靜下來。這樣太沖動,也太容易令她尴尬。
她不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