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請期“他們都欺負我!”
熾盛的日光透過菱花窗格,照入狹小的車廂內。
一雙纖細綿軟的手,橫亘在他的腰際,輕輕将他的腰身抱住。
齊邯的身子驀地僵住。
那雙手分明沒使多少力氣,只是輕柔的放在那而已,可他偏就,再無法動彈半分。
蕭神愛傾身在他胸膛處輕蹭了幾下,又喚了他一聲。這次的聲音急切而慌張,帶着些委屈在裏頭。
似乎是在不滿,他久久沒有回應。
并沒有她喚自個表字的喜悅,僅有的,是一陣因她而起的慌亂。
齊邯将她虛攬住,半跪在她跟前,柔聲問:“桐桐,怎麽了?”
蕭神愛抓着他的衣襟,急促的抽噎過後,眼圈逐漸泛了紅,鼻尖也染了層淺粉色:“他們都欺負我!”
帶着些哽咽的聲音嬌而蠻。
嗓子甚至還有些沙啞。
齊邯蹙眉拍着她的背替她順氣,一陣心疼感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離她更近了幾分,輕聲道:“是誰欺負桐桐了?”
蕭神愛只低聲哭着,時不時的抽噎幾下。
齊邯被她給哭得心都快碎了,溫言細語的問着,但她卻一個字都不肯說。待齊邯耐心的哄了好一會,蕭神愛方才從他懷裏擡起頭,鼻息間盡是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倉皇間掀眸看了他一眼:“他們全都欺負我。”
少女的眼已紅了一圈,這會子連鼻尖都是紅的,眼裏還不斷的有淚水溢出來。
齊邯手忙腳亂的給她擦着眼淚,因太過慌亂,不大一會就将她整張臉給擦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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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神愛哭得愈發的兇,他只得柔聲道:“不哭了,不哭了。是我不好,沒有早些過來,才讓你被人欺負了。”
他視若珍寶、捧在手心近十年的人,他的心尖尖,被人給欺負了。
心口處一抽一抽的疼。
“對啊,都怪你。”他自個攬錯,蕭神愛毫無負擔的譴責他。
齊邯點點頭:“嗯,都怪我,別生氣了。”
蕭神愛哼哼唧唧了幾聲,沒再回話。
齊邯忽的就想起了小時候。小時候她也是這般,是個極不會告狀的人,真委屈到極致的時候,翻來覆去只會說那麽幾句話。
當旁人領會不到她的意思的時候,便會憋紅了一張小臉,将那幾句話說得更急迫。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不會告狀。
齊邯便見過她在帝後面前告狀的模樣,一邊拿帕子抹淚,一邊将事情條理分明的講出來,順帶将對方給踩上一腳。
他清晰地意識到,她在同他撒嬌。
她同人撒嬌的時候,便是這樣什麽都顧不上,只是自顧自的傾訴自個的委屈,壓根沒有心思去解釋。
她今日只去過一趟元府,見過元府諸人。
指尖是她滾燙的淚珠,齊邯輕輕擦拭以後,想起她方才說的,留在那兒是讨人嫌,便低聲問:“可是元家人欺負你了?”
良久,她才委委屈屈的點了下頭。
“嗯。”她說,“就是他們欺負我!”
元家是她的外家,一貫都是将她捧着的,甚至還不知天高地厚,動過讓元正軒娶她的心思。
齊邯皺緊了眉頭,隐隐有些不悅,太子出事才多久,他們就這麽忍不住嗎?
現在想撇清關系,先前那些年做什麽去了!
“乖,不哭了,一會眼睛該難受了。”齊邯動作輕柔的替她抹着淚,耐心哄了許久,低聲問,“他們是如何欺負桐桐的?”
“他們就是欺負我了。”蕭神愛突然不是很想說,別過臉,咬着唇瓣回了一句。
齊邯有些無奈。
遇上這般磨人的,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這輩子所有的耐心,恐怕都用到她一人身上去了。
蕭神愛輕捶了他幾下,抿着唇問:“你今日過來幹嘛?!”
方才已經說過一遍,料想她是氣暈了頭,當時就沒聽明白,這會子更是給忘了。
齊邯仍是耐心回道:“我是來給元監送生辰禮的。”
“你怎麽知道我外祖父生辰的?”蕭神愛不高興的質問,“我生辰你都沒來,還專程去他生辰作甚?”
她很不高興。
而後越想越生氣,氣到想轉過身不理他。
齊邯啞然。
他和元茂一向沒什麽交情,今日來這一趟,不過是念在他是蕭神愛外祖父的份上。
“我今日路過秘書省,聽他們說起是元監生辰。”齊邯低聲同她解釋,“我想着你這幾日在宮外應當會過來,下午正好不用當值,便來了。”
剛才的火氣尚未發洩幹淨,蕭神愛這會兒仍舊怒火滔天,縱然齊邯已解釋清楚了,她還是扯着他的衣袖嘟囔了好一會子,方才罷手。
齊邯在她身旁坐下,讓她靠在自個懷中,方才問道:“我送你回宮去好不好?”
蕭神愛搖頭:“我不回去。”
“那桐桐想去哪兒。”齊邯問她。
蕭神愛埋着頭,哽咽道:“我不知道。”她現在才想起來,自個根本就沒有去處。
她說:“我要去合浦找我阿兄。”
知道她在說氣話,齊邯安撫了幾句,輕聲問:“我們去京郊賞銀杏好不好?”
不知過了多久,蕭神愛方才愣愣的點頭:“……好。”
車架辘轳行駛起來,元家一衆人站在府門處,目送她離去,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鐘夫人開始埋怨兒媳:“怎的有她這樣的人!實在是……這次好好罰她一頓,讓她長長教訓也好。”
元正軒面色煞白,望着那車架遠去的方向,幾乎要站立不穩。
他從來不知道,表妹是這麽看她的。
也從來不知道,她是這樣的性子。
想起方才她對着母親時倨傲的模樣,還有她對着平涼侯時那嫌惡又不耐煩的态度,他忽然覺得,有些事和他這麽多年所想的,完全不一樣。
譬如他以為自己和平涼侯有一争之地,實則她沒将她放在眼中過。
譬如他以為表妹只是有些小脾氣,她身份尊貴,在所難免。實則她生起氣來,他根本就招架不住。
他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轉身入內時,被鐘夫人給喚住,輕斥道:“你跟着出來作甚?剛才的話沒聽着,還不回去将書給抄了!”
元正軒低着頭應下,轉身進去了。
元道繁看了眼衆人,輕聲道:“母親,時候不早了,我便先帶着阿萦回去了。”
鐘夫人勉強笑笑:“不留下來用晚膳?”
“不了。”元道繁溫聲說,“阿萦功課還沒做完,還差了一大堆,她早上還給我念叨怕被夫子給打手心。”
被推了一下,盧萦珠在旁猛點頭:“嗯嗯,是啊,外祖母你就行行好,放我回去吧,我上次忘了做,已經被夫子給教訓過了。他說我父兄都不在,再這樣就要請外祖父過去了,我可不想外祖父丢這個人呢。”
元茂最好面子的,趕緊揮了揮手:“回去吧回去吧,以後可別跟夫子說我是你外祖父。”
鐘夫人一梗,略帶惱怒地瞪了眼元茂。
這老貨,是真沒聽懂還是裝的?
有了元道繁打頭,其餘幾個女兒也不敢久留,紛紛告辭。
本來準備辦到晚上的家宴,只得就此草草收場。
去往京郊的路上,蕭神愛哭累了,趴在齊邯懷裏,有一搭沒一搭的玩着他的蹀躞帶。
聽出她聲音裏的嘶啞,齊邯倒了杯水,送至她唇邊:“喝幾口潤潤嗓子。”
蕭神愛這會神情低落,對什麽都愛答不理的,他哄了好一會,方才哄得她張嘴抿了幾口。
“困不困。”放下茶盞,齊邯低聲問她。
蕭神愛搖搖頭:“不困。”
她攥着他的衣角玩了一會,又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禁顫着聲音道:“她說我克父克母,還說我是孤女。”
她的聲音頓了頓,而後又哽咽道:“我有父親的。”他只是暫時被關起來罷了。
是鄭氏在胡說八道。
“桐桐自然不是。”簡單的幾個字,齊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緒,心口也跟着細細密密的疼了起來。俯身吻了下她柔軟的發絲,齊邯輕聲說,“太子殿下健在,桐桐怎麽會是孤女?”
“肯定是那人嫉妒你有父兄疼愛。”齊邯低聲說,“他沒人喜歡,才會故意說這些話的,不要放在心上。”
想起那說話的雜碎,一股莫大的憤怒湧了上來,齊邯掩住眸中的陰翳之色,平靜地問道:“是誰說的說的?”
“是新蔡伯世子夫人。”一想起剛才的事兒,蕭神愛便是滿腹的委屈,她輕輕抱着齊邯的腰,悶聲道,“是她說我的。”
不再稱呼所謂的舅母,連這般正式的稱呼都用上,可見她是有多氣憤,又有多難受。
齊邯垂下眼簾,遮擋住在眸中翻湧的戾氣,将她攬緊了些:“還有誰嗎?伯夫人可知曉了此事?”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蕭神愛手掌微微用力,将他的衣袖揉成一團,氣惱道,“他們才是一家人,自然是向着她的!”
外祖母看似對舅母有所懲罰,實則不過想息事寧人罷了。
真要想罰,又怎麽會是這樣。
他們從來就沒有打心底向着她過。
齊邯微怔,待要說話時,蕭神愛突的将他扯住。
她仰頭看他,倏爾咬了咬唇,惡狠狠地說道:“你不許向着別人,誰都不行,只許向着我!聽到沒有?”
說着,她有些慌張的擡眼看他,顫抖的手将她暴露出來,甚至還有些忐忑。
明明是威脅的話,卻是半點威懾力都沒有。
齊邯有些好笑,知道她才經歷了剛才的事兒,心中正是惶惶不安的時候,沒敢逗弄人,只安撫般的拍了拍她的背,輕輕點頭:“我只向着你。”
得了他的保證,蕭神愛像是這才放心了些,面容逐漸平和下來,眸子裏的怒火也消散不少。
他耐着性子哄了許久,答應了她的許多要求,直至出城後不久,蕭神愛方才靠着他的胸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得并不安穩,眉頭微蹙,随時有醒轉的跡象,時不時還傳來呓語聲。
齊邯凝着她望了片刻,戾色在眸中一閃而過,而後将因元家而升起的怒火,勉力壓制了下去。
在京郊賞過一遭銀杏,瘋玩了一下午後,蕭神愛還是不大想回宮。
她扯着齊邯撒嬌:“哥哥,我不想回去,一點都不想。”
齊邯如何拗得過她,最開始還板着臉道不同意,卻架不住她的纏磨,只能改口應下。
最終在附近的淩霄觀安置下來。
***
珠鏡殿內,看着放置在桌案上的紙張,蕭神愛随意翻了翻,挑眉問:“就這些?”
绮雲看過一眼,确認道:“新蔡伯府只送來這麽多。”
蕭神愛冷笑:“這麽些時日,總共就抄了這麽點?把我當傻子忽悠呢!”
女蘿端着茶盞入內,忍不住插嘴:“我跟他們确認的時候,那幾個仆婦還說是她們世子夫人點燈熬油抄出來的。也不知道白日幹什麽去了,這麽點東西,還要點燈熬油。”
蕭神愛掀了下眼皮子,将那疊紙張推開:“給他們送回去吧,下次送來的還是這樣的,就不必送了。”
绮雲應了一聲,雙手捧着那疊東西退了下去,這是郡主在給元家最後的機會,單看他們自個願不願要了。
今日有些宗親進宮來拜見皇後,女蘿問蕭神愛可要去承香殿玩一會。
蕭神愛今日的功課已經做完了,沉吟片刻後,她點了點頭:“過去轉轉吧。”
她過去的時候,正好碰上蕭玉露在一株榆樹下和人吵架。
在承香殿裏,她并不敢太過嚣張,只是臉上的怒意卻怎麽都掩蓋不住。
蕭神愛剛被元家糊弄自己的事兒弄得心煩,便沒打算過去摻和。正要繞開道,卻被蕭玉露給喊住了:“神愛姐姐,你來給我們評評理!”
“評什麽理?”她站在原地沒動,打算若是不對勁就立馬走開,就不跟她糾纏。
蕭玉露瞪了眼旁邊的人,哼道:“我功課有一樣不會做,讓她借我看一看,她不肯。”
她和蕭神愛的書券到期了,因她不願續約的緣故,好說歹說蕭神愛都不願再借她抄功課,只能東借借西借借。
整個學堂都快被她給借遍了。
總歸現在沒人肯借給她。
“蕭玉露。”蕭神愛閉了閉眼,忽的沉聲喚她,而後捏了捏拳頭,“你以為我跟你一樣閑嗎?”
還以為她當真是有什麽大事。
虧她好心的駐足聆聽。
以後她再搭理蕭玉露,她就變得和蕭玉露一樣蠢!
蕭玉露張了張口,低頭嘟囔道:“你現在不是挺閑的嘛。”她就是見她沒事做,才喊她的啊。
雙眼放空對了會手指後,不禁有些憤憤。
“你才閑!”蕭神愛指着她罵了句,低聲威脅道,“突厥那位還沒走呢,你再吵吵,我就不幫你了!”
突厥三王子提出求娶公主,前段時日皇帝提出要求,求娶公主可以,突厥必須西退三百裏。
那三王子顯然不是個能做主的,只說将聖人的意思送回去,讓父汗定奪。
蕭玉露立馬慌了神,左右看看後,沖她擺手說:“你別說啦,這兒人這麽多,真是的。”
蕭神愛被她這傻樣,難得的激起了一點憐愛之意,她輕啧了一聲,問:“你知道為何大家不願借你抄嗎?”
“為何?”蕭玉露傻傻的問。
蕭神愛滿臉嫌棄:“因為你看也不看,什麽都往上抄,她們已經被夫子發現了。”她就沒見過這麽蠢的。
蕭玉露捂住嘴,不敢置信的樣子,将信将疑道:“可是我抄你的功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啊。”
難道蕭神愛跟別人不一樣?
還有這種講究的嘛。
她百思不得其解,蕭神愛瞥她一眼,氣定神閑回她:“哦,因為我早就告訴夫子了呀。”
夫子沉思良久,滿臉痛苦的告訴她:讓她抄吧,否則她壓根沒東西交。
若非是在宮裏,蕭玉露早就尖叫一聲,撲上來跟她扭打了。
她她她……她怎麽敢的呀?
原來自己辛辛苦苦抄了那麽久,還為此沾沾自喜沒被夫子發現,都是假的嗎?!
發現她神色不對,蕭神愛不敢在院子裏逗留,一閃身進了正殿。
入內拜見過皇後,蕭神愛拿了自個新抄的經文奉上,霍皇後是信道的人,當即笑逐顏開,将她連聲誇贊了好幾句。
又叫人給她拿了糕點,讓她出去玩。
“倒是長大了。”霍皇後感慨了句。
杜女官給她捏着肩膀,接話道:“是啊,郡主年歲漸長,眼見着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紀了。”她唏噓幾聲,“也沒多少時日能在殿下膝下承歡了。”
霍皇後愣了一瞬,忽而問道:“我記着,她今年已經和齊邯定了婚?”
“殿下記性好。”杜女官笑道:“可不是麽,當初那平涼侯,還特意請了謝相去做婚使呢。前幾日倆人還一道出去玩過,倆人都生得好,奴婢瞧着,只覺得般配極了。”
霍皇後靠在椅背上,伸指按了按眉心:“這麽快麽……我記着只過了納采問名吧?那齊邯也是個忙的,倒不如選個時間,将剩下的禮數都走全乎了。”
杜女官接着給她按揉頭皮,溫聲說:“那敢情好。還是殿下想得周全,奴婢啊,還沒見殿下給哪位小娘子這麽考量過呢。”
“還不是她沒人管了。”霍皇後嘆息一聲,因問道:“對了,倆人可有定日子?”
杜女官思索片刻:“奴婢依稀記着,是沒有的。”
“那不如就今年吧。”霍皇後淡聲說了句,“待得了空,我同聖人商量幾句。”
***
歲末天寒,立冬那日,長安的天氣驟然冷了下來。
建福門大敞,謝順之騎一匹黑鬃駿馬,于下馬橋前停住,将馬交給侍衛後,捧着漆木盒徑直入內。
年初答應齊邯時,他沒料到後來會出這麽多波折,更沒料到這麽快又能繼續進行下去。好不容易此事能收尾了,他總不能做到一半撂開手不管。
皇帝不想管這些小事,而太子又被幽禁在東宮,今日在宮中接待謝順之的,是齊王。
蕭神愛正在珠鏡殿看兩只小奶貓打架,院子裏堆滿了納征送來的禮物。
女蘿從外匆匆小跑進來,氣喘籲籲道:“郡主,今日謝相替平涼侯來請期,奴婢聽說,他同齊王說的日子似乎是冬月廿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