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绮念“不是雜念,是绮念

已是午後,金烏向西偏移些許,呈現出幾分暖橘色。

茗遠齋這會兒正是人少的時候,車架停在門外沒多久,侍從便已抱着幾個食盒回來,遞進了車廂裏頭。

見蕭神愛翻來覆去的看着那裝栗子糕的小匣,把玩許久,齊邯不禁問道:“可是想吃了?我給你打開吧,正好是熱的。”他頓了下又說,“只是剛才才在東市用了不少東西,吃一兩塊解解饞就夠了。”

孰料蕭神愛卻是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想吃。”

她向來是不愛吃這些幹巴巴的糕點的,齊邯笑了下,無奈問她:“不想吃怎麽還買了?”

蕭神愛垂首看了會那雲紋小匣,輕聲說:“要過年了,我想給我阿耶買一盒,他喜歡吃這個。”她聲音更低沉了些,隐隐能聽出一點酸澀,“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送進去。”

“東宮每日都會有人送吃食進去。”齊邯想了一想,回道,“若是叫人混在其中送入,只要運作得當,也是可行的。”

太子自己便是通過這條線和外面聯系,已經很熟稔了。

只不過這次要送的東西稍顯眼些。

說成年節時聖人的恩賞,也無不可。

蕭神愛卻搖了搖頭,滿面愁苦之色:“我想光明正大的送進去。”一匣子糕點罷了,還要偷偷摸摸的吃,于阿耶恐怕是從未有過的。

“何況要是敗露了,那可怎麽辦?”蕭神愛擡眸看着他,桃花眸中溢滿了擔憂,甚至還有一點驚惶,扯着他的衣袖道,“你可別去幹這種事,現在阿耶還沒被正式下诏廢黜,多少人盯着東宮呢。”

齊邯但笑不語,然而觸及她隐隐浮上了水霧的雙眸時,仍是放柔了語氣安撫許久。

“放心,我定然不會做的,別擔憂了。”齊邯攬着她的背輕拍了幾下,柔聲說,“若是做了,對殿下也無甚益處。”

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馬蹄踏過,長安城的街道依舊黃塵飛揚,便是道旁的槐樹,似乎也被一層灰蒙蒙覆蓋。

她略有些複雜的看着外面,喃喃道:“我去宮裏問問祖母吧,看她有沒有法子。”旋即她又否認了自個,“祖母也只能掌管宮城,此事恐怕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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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邯在一旁靜靜看着,未曾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蕭神愛洩氣一般坐了回去,靠着車壁思索良久,忽而坐直了做直了些,拉着他的衣袖道:“我明日去求求二叔,他如今代為攝政,應當能管轄一二的。”

她更想的是直接去求聖人,可現在連朝臣都不一定見得着聖人,她一個失寵的孫女,更沒這個可能。

齊邯一垂眸,便見她仰首看着自己,眼中盈滿了渴望,下意識便先點了點頭,輕聲道:“好,我陪你一道去。”

車架很快到了那間別院,果如齊邯所言,能見着遠處那座古樸莊嚴的佛塔,澄黃的塔身高逾九層,巍巍聳立于佛寺之中,她幼時還曾随父親登塔遠眺過。

齊邯只是偶爾來別院小住,但裏頭的侍從等卻是一應俱全的。此刻別院的管事領着人候在外面,恭迎倆人入內。

前幾日绮雲已帶着人過來灑掃布置過,整座別院早已煥然一新,還挂上了許多盞宮燈,隐隐有了些年節的氣氛。

許是他們找侯府侍從打聽過,又或是在外學過,竟是布置得有模有樣的,添了些令人歡喜的氣息。

蕭神愛一路被引至主院,細致打量過後,發現并不顯得奢華,稍滿意了些,同齊邯低聲道:“今歲祖父身體有恙,祖母在宮裏恐怕也不準備大辦的,咱們也随意些就好了。”

齊邯含笑應了聲好,屋中侍從早已被遣退,他俯身吻了下懷中美人的面頰,輕聲說:“想不想去看佛塔?”

那座佛塔巍峨華麗,十分壯闊,據聞其中還藏有高僧的舍利。便是對蕭神愛這般不信佛道的人來說,也是個游玩的好去處。

只是……她咬了咬唇,迷茫道:“我們才剛進府啊,晚些再去瞧吧,你不是說就在隔壁裏坊,用晚膳前去也可以的。”

齊邯輕笑了聲,在蕭神愛不解的目光中,俯身吻了吻她的桃花眸,随後方道:“随我來。”

別院不大,屋舍亦不多,然裏面的布置卻十分精心。

齊邯年少從軍,卻并非不修邊幅的粗人,他身上何時都有着世家子弟的從容。自己居住的房舍,絕不會敷衍以待。

主院已占去府中近一半的地方,院中葳蕤庭樹,奇石異草,在精妙的布局下形成了副絕美之景。

蕭神愛進來時,便已覺心情舒暢。她被齊邯牽着手,穿過廳堂至左側的書房,行至那菱花窗格前,看着他動作娴熟的将窗牖支起,眼前豁然開朗。

那佛塔也出現在眼前。

窗前恰巧植了兩株槐樹,極為應景,蕭神愛忍不住兩手撐在窗臺上,探出頭去看,驚奇道:“原來你是說在這兒瞧啊。”

齊邯微微一笑,輕聲問她:“喜歡嗎?”他娓娓道,“若是在佛塔另一側,則會被寺中槐樹樹給遮擋住,不大看得真切。”

蕭神愛又看了會,才依依收回目光,她回眸看向身後的人,盈盈笑道:“難怪旁人說你善詩書,若是坐于此處讀書,心裏有再多的雜念,怕是也不敢生出來。”

齊邯啞然失笑:“若真是如此,那些客居于寺廟之人,豈不是都能高中?”

“那怎能一樣。”蕭神愛在案幾前坐下,托腮望着遠處,“他們身在其中,而你卻是從外面觀之,心境自然不同。”

她像是突然來了興致,扯扯他的衣袖問:“那你告訴我,你在這兒看書的時候,可有生過雜念?”

“有的。”

未料到他還真答了有,蕭神愛驀地睜大了眼,不知所措起來,片刻後平複下心緒,微微笑着問他:“是何雜念?”

清風拂入,夾雜着幾絲暗香,窗邊美人半挽的發絲也随之輕動,烏發吹落了些許在身前,一一撩動着他的心弦。

齊邯俯了身子,逼迫她不得不向後仰去,一手撐在窗沿上,傾身在她耳畔道:“坐于此處遠眺,時常會想起桐桐。”

蕭神愛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推了推他,斜眼看去,冷然問道:“我是雜念?”

她竟然是雜念?

蕭神愛要氣死了。

要不是齊邯将她禁锢在這兒沒法子動彈,她覺着自己能蹦起身走上幾圈,方才能平息心頭怒火。

她委屈壞了,偏又推不動齊邯,只得別過臉說:“我都是雜念了,你還帶我過來作甚?讓我體會體會,是怎麽作為雜念的嗎?”

越說她越難受,到最後甚至低着頭,差點就想要哭出來。

“我生氣了。”蕭神愛悄悄瞥了他一眼,在被發現之前迅速收回目光,委委屈屈的說了句。

過了一瞬,她很鄭重地強調:“我真的生氣了。”

生氣的時候,唯有這些車轱辘話反複地說。

聽她不住地在那碎碎念着,齊邯心下一軟,握住她的肩頭靠近過去,柔聲道:“是我說錯了,不是雜念。”

她尤為不滿,即便在聽了他帶着歉意的話後,仍是側着身子不理會他。

沒過多會,蕭神愛便發覺自個被人抵在了桌案上,那人俯下身子同她挨在一處,低聲說:“不是雜念,是绮念。”

風聲沙沙,饒是還在那置氣的蕭神愛,聞言亦是忍不住紅了面頰,桃花眸微微睜大,瞪向身旁的人:“你瞎說什麽呢?”

她瞪人一向是沒什麽威懾力的,齊邯一點都不覺得懼怕,反倒是心生無限愛憐。

小心翼翼的順着毛安撫,他低笑道:“我可沒瞎說,桐桐問我,只能據實以告了。”

蕭神愛如玉的面龐上霎時布滿霞光,一直頰側向外蔓延至了耳尖,到了無處可蔓延的地步後,那耳尖子紅得快要滴血。

臉上發燙,不必銅鏡也可知自個現在的情狀,她捂住了臉,不想叫人瞧見。

齊邯偏不如她的意。

他寬闊的手掌覆住雪白的柔夷,微一用力,便将其挪開,一張如畫的面龐霎時映入眼簾,令他心跳微微加速。

“坐在窗前看書時,我便時常想起你。”他壓低了聲音同她道,“想着你近日可高興,想着我送去的玩意你喜不喜歡,想着你可又因頑皮被殿下責罰。”

齊邯攬着她,似是長嘆了一聲:“便是不在這兒,在沙場上望着大漠圓月時,我也在想着你。”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绮念,也是這輩子最牽腸挂肚的存在。早在她似一輪明日般闖入時,便已無可替代。

世間萬物都不可與她相比拟。

蕭神愛靠在他懷裏,能感受到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傳來,不自覺的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身。

咬咬唇,輕聲問:“沙場是不是很苦啊?”

“習慣了就好,總得有人戍邊的。”他笑着撫了撫懷中人的肩背,聲音更輕了些,“冬日更寒苦些,壯闊景色又有所不同。”

父親在世時,他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樣,文韬武略無一不涉獵。

自父親死王事起,所有人,包括聖人對他的期許都是繼承父業,死也該是馬革裹屍。

或許都忘了,父親少年時也曾揮毫潑墨,也曾為東宮幕僚。

他依言在兵策上下苦功夫,聖人對他很是滿意,曾指着他對衆人說,此子肖父。

彼時懵懂,他一切都是順着聖人心意而定,後來卻覺得,在這樣突厥虎視眈眈的時候,手握兵權,的确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

“你若喜歡,我也可帶你去看看。”齊邯溫聲說。

蕭神愛皺皺眉頭:“可是很冷啊。”她滿懷擔憂的說,“我聽說還有将士棉衣不夠,被凍死的,那年祖父處置了好些人呢。”

“別的季節也可以。”齊邯垂首吻了下她的眉心,而後一路蜿蜒向下,堵住了她即将要出口的話。

不是她預想中的淺嘗辄止,先是輕輕的試探和觸碰,又轉為研磨和索取。

待到後來,似乎成了一場掠奪。

被放開的時候,蕭神愛早已是氣喘籲籲,右手按在心口處,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倆人纏磨了好一會兒,她連發髻和衣衫都有些淩亂,原本好好半挽着的烏發滑落不少,玉簪便簪不住剩餘的發絲,随着“啪”的一聲,玉簪掉落在案幾上。

烏發也全部垂落下來。

齊王垂目望着她的妍态,冬日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絲毫不顯厚重,身上該顯眼的部位一點都沒落下。

見他這樣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個,蕭神愛又是羞又是惱的,忍不住伸足輕踢了他兩下:“走開些啦,我要起來了。”

齊邯依言讓開了些,蕭神愛并不着急起身,而是拿過桌案上的玉簪束發,滿頭青絲在她手中聽話極了,一點跟她逆着來的想法都沒有,很輕易的就團成了她想要的形狀。

先前在車廂裏睡不着,鬧騰了這一會兒,困意很快就卷土重來。

蕭神愛掩唇打了個呵欠,淚花都差點從眼眶裏溢出來。

她轉過身子看向齊邯,小聲說:“我困了。”

實則一點都不像是在訴說困意,更像是在撒嬌。

“去榻上睡會?”齊邯軟下聲音哄她,“已叫人換過新的被褥和軟枕了。”

蕭神愛後背抵着桌案,仰首看着他,聲音更小了些:“都累了一天了,我走不動了。”

她太累了,那麽早就起來去東西二市采買,也就中午用膳的時候稍歇了會子。

齊邯了然,按照原則,她不好意思說的話,他自然是得主動說的。

可偏就今日,他想要逗一逗她,遂皺着眉頭說:“走不動了?這可如何是好?不若我叫人在書房中草草備一張小榻,你先在這兒暫歇會。”

蕭神愛氣結,很想罵他,最後又忍住了,只是拒絕道:“不要。”

“不要啊,那怎麽辦呢……”齊邯又想了一會,提議道,“枕在我膝上将就一會,也是可以的。”

“才不要!”蕭神愛這次的聲音更大了一點,感覺自己快要被氣瘋了。

不,照找個架勢下去,氣死也是遲早的事。

齊邯犯了難:“那怎麽辦?”

他皺着眉頭,似在為面前美人左也不肯右也不肯而苦惱,怎麽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你……”蕭神愛真有點生氣了。他都提的些什麽主意啊,到底有沒有在認真想。

真是的。

她在心裏抱怨了幾句,見他還在那想,索性轉過身子,免得看了他覺得礙眼,就更氣了。

正當她獨自在那生悶氣時,卻突然發覺身子一輕,而後騰空而起,吓得趕緊去攀附就近的東西。

緊接着牢牢攥住了齊邯的衣袖。

将蕭神愛抱起來了後,見她仍是傻傻的看着自己,像是沒回過神的樣子,齊邯不禁朗笑了幾聲,垂首在她耳邊道:“我思來想去,也只有抱着你回去這一個法子了。”

*****

除夕日的清晨,宮中還未曾歡騰起來。

蕭晗照舊晨起讀書,才用朝食。

瞥見桌案上的栗子糕後,他微微一怔,輕笑着問道:“這是膳房新做的?”在看清糕點上印着的“茗”字後,又隐隐覺得不對。

這分明是茗遠齋的栗子糕。

林易在旁替他布菜,掃了眼殿外值守的宮人後,低聲道:“今日是除夕,這是齊王差人給殿下送來的。”

齊王怎會知道他愛用這個。

蕭晗失笑,旋即嘆道:“難為她了。”

她這一生,都沒有求過人,無論想要什麽東西,都不需要吩咐,只消一個眼神,便有大把的人搶着給她送上。

現在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卻需得放低了姿态去求人。

老二那性子他再清楚不過,最怕擔事的一個人,也不知要求他多久,才能讓他心軟些應下。

“奴婢方才着人去熱了下。”林易給他多挾了幾塊,輕聲說,“殿下快趁熱用吧。”

蕭晗用了幾塊栗子糕,又問道:“合浦可有書信傳來?”

林易沒說話,只暗中搖了搖頭。

蕭晗沉思良久。

他雖被幽禁于東宮,卻并非與世隔絕,全然不知朝中事。

有的朝臣希望他東山再起,也有的希望聖人早下決斷,重立太子。如今兩派打得如火如荼,想要重立太子的人中,以支持齊王的最多。

齊王被逼得沒了法子,有些他不好處理的政務,竟是跑去問了皇後。聖人哪怕中風卧于紫宸殿,至少宮中的局勢還是能掌握的,當日下午就訓斥了齊王。

因自個身子不便罵人,便着了侍從将他罵得狗血淋頭。

叫女兒盡快嫁人,确實是他的授意。若是還留在宮中,将來他真倒了,只有跟自個一起被幽禁的命。

嫁了人後,至多不過被褫奪封號,不用在深宮中蹉跎年華。

“這糕點幹澀,殿下用些茶水吧。”林易在一旁低聲說。

蕭晗微微颔首,輕笑道:“二郎既給我送了糕點,去給他備一份回禮吧。再有阿耶和阿娘那邊,也備上一份賀禮,我雖被拘于東苑,也不能失了孝心。”

***

年後沒多久,便到了齊丹玉成婚的日子。

這不是侯府裏第一次嫁女,在同輩中她亦非長女,然作為老侯爺的長女,她的身份無疑是衆姊妹中最高的。

李初柔為她選的是門下省鄭給事中的長子,巧的是,跟蕭神愛舅母倒是族親。

齊邯每年給她送往謝家的花銷,謝家本就沒動過,侯府又給她另備了份,再算上謝家另外準備的添妝,竟是隐有十裏紅妝的架勢。

晨曦溫潤,穿過紗帳灑入時,蕭神愛便緊跟着睜了眼。

察覺到身畔人的動靜,齊邯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還早,再睡會。”

他早就醒了,只是每日習慣于陪她躺一會再起身,因此神色十分清明,毫無半點困倦。

蕭神愛搖搖頭,想要坐起來:“我先起來吧,去瞧瞧布置的如何,待辰時賓客們就該來了。”

“沒事。”齊邯安撫般的順了順她的背,聲音輕柔:“我已着人去跟進了,不會出纰漏的。”

頓了一會,他頗有些酸意地說:“對她那般上心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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