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長陵竟然莫名其妙的,開始懷念起來
順着風湧入屋中的,還有幾朵被雨水打落的櫻桃花苞。
瞧見窗邊倚憑幾而坐的美人後,齊邯的眉眼下意識柔和幾分,不假思索的闊步行至她身畔。
“桐桐,在看什麽呢?”齊邯低聲問她,跟着看了眼她握在手中的小錦匣,輕聲問,“是剛得的珍珠嗎?成色倒是不錯。”
聽到他過來的動靜,蕭神愛将珍珠擱置在桌案上,側首望他。猶豫幾瞬,低聲道:“不知是誰放在我窗臺上的,我問了清檀她們,都說不知。”
她是錦繡堆裏養大的,東宮但凡有了什麽好東西,向來都是先緊着她的,什麽稀奇的珍寶,到了她這兒,也不過爾爾。
只消一眼她就認出來,這錦匣中裝的珍珠是南珠,個頭全都碩大飽滿,表面瑩潤生輝,匣中總共分了五層,每一層都是以大小區分。
齊邯心中下意識的劃過一道身影,頓了片刻後,擔心她多思多慮,又觸及她的傷心事,到底沒說出口。
“你說是誰拿來的呢?”蕭神愛嘀咕着,順帶撥弄了幾下渾圓的珍珠。
合浦珠歷來名貴,不知做了多少朝的貢品。這般碩大細膩的合浦珠,随意選一對出來做耳珰,都算是件珍寶了。
這一匣子,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齊邯一時語塞,垂首瞥見少女期待的眼神後,輕聲道:“我也不知。”
他眼睜睜地看着,看着那雙桃花眸中的光亮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盡數熄滅。
齊邯緩緩移開眸光,不太敢和她對視。
他恍然明白過來,她心中是有一個答案的,現在急欲找她尋求認同,深吸口氣後,齊邯緩聲道:“或許是郡王送來的。他去合浦前不是說過,要給你帶珍珠回來嗎?”
話音甫落,蕭神愛的淚水便湧了出來,宛若決堤一般汩汩流動着,一張粉白的臉上霎時布滿淚痕。
嗚嗚咽咽的哭着,向他泣訴自己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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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到難受處,她一手捂着心口,微微垂首,身子亦有些微的顫栗。心悸感一陣陣的傳來,她幾欲承受不住這種難捱的感覺。
齊邯蹙眉将她攔住,伸手去擦拭她臉上蜿蜒的淚,發現擦不幹淨後,俯首一點點将那些淚珠吻去。
“好了,不哭了。”齊邯撫了撫她的發絲,聲音輕柔得不像話,“你流出來這麽多眼淚,可比這些南珠貴多了,不哭了好不好?”
“你瞎說。”蕭神愛帶着哭腔的聲音回他,“哪裏會有這些南珠貴重?你騙人。”
纖柔的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将好好的一件淺紫色公服,揉成一團皺皺巴巴的模樣。齊邯顧不得這些,只覺心下略略松了口氣。
還能反駁他的話便好,起碼人還是清醒着的。
他又親了親美人的眼尾,将其中溢出的一滴珠淚吮吻掉,柔聲哄道:“沒有瞎說,比南珠珍貴百倍,先不哭了好不好?”
蕭神愛揪着他的衣襟,未曾說話。
齊邯輕聲問她:“渴不渴,先飲些水潤潤喉可好?”
低聲哄了許久,蕭神愛終于咬着唇颔首應允,卻在他稍往後退些,将要離開時,小手緊緊攥着自個的裙擺,一副不安的模樣。
齊邯無法,只得安撫道:“我不走,只是出去讓人取水過來。”
如此說了數遍,蕭神愛才總算是放松了些。
齊邯轉身出了屋子,喚人取一盞水來,又特地吩咐往水中加了些桂花蜜。
端着茶盞回來時,蕭神愛仍坐在遠處,微仰着頭,可憐巴巴的看過來,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先将水喝了。”怕她哭得沒了力氣,想了想,齊邯直接将那越窯白釉茶盞送至她唇邊,一點一點的喂了進去。
蕭神愛飲了兩口,忽而說:“是甜的。”
齊邯點了點頭,柔聲道:“是,我讓人加了些桂花蜜在裏面。”
僅加了少許,足以令水帶些甘甜的滋味,又不至于太過甜膩。還剩下小半盞,見她似乎不欲再飲,齊邯晃了晃杯盞,将剩下的半點一飲而盡。
“還有多久啓程啊?”心緒略平複了些,雖心口還是有些墜墜的疼,蕭神愛僅是捧着心口,仰首柔聲問他。
見面前美人兩道小山眉微蹙,齊邯替她将衣襟理順,又拿帕子沾了溫水,擦拭剩餘的些許淚痕:“再過三日便要啓程。”
知道他将要有調令下來,蕭神愛一直都在備着,但聽到這麽快就要啓程的消息,難免有些慌亂。
她愣了一下,想要站起身來:“那、那我去着人收拾行囊,咱們要在秦州待那麽久,總是要有很多東西要帶去的。唉,不過這麽遠,還是少帶些吧,等去了那般再采買也是一樣的。”
聽着她不斷念叨,齊邯唇邊明顯帶了些笑意,卻擡手輕輕按在她肩上,将人給攔住了。
迎上蕭神愛不解的眸光,齊邯笑着點了點她的面頰:“方才哭得跟只小花貓似的,真确定要這會子出去嗎?”
蕭神愛瞪大了眼,急忙拿過桌案上的菱花鏡,細細去看自個的面容。
一雙烏眸含着汪春水,因剛哭過的緣故,眼眶和鼻尖都還有些紅紅的。齊邯雖拿了帕子給她擦臉,臉上到底還是殘存了些淚痕。
整個人瞧着,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我去準備就好。”齊邯撚了下她小巧的耳珠,此刻上面還挂着只紅珊瑚耳墜子,随着他的動作輕晃了幾下,“你先在屋中休息一會好不好?”
蕭神愛一點都睡不着,側趴在桌案上,小聲道:“不要。”
齊邯笑了兩聲,又問她:“那去榻上躺一會好不好?我那兒有一本隴右的游記,待會兒讀給你聽?”
“好吧。”蕭神愛擡頭瞥了他一眼,而後又迅速的低下頭,将腦袋埋在臂彎裏,催促道,“你快去着人收拾吧,三日的時間很快就過去,可別到了要啓程的時候都沒好,耽擱了日子,聖人恐要怪罪。”
倆人都心知肚明,聖人現在恐怕是沒精力怪罪的,齊邯卻還是點了點頭:“好。”
他出去後,蕭神愛又在桌案上趴了好一會子,随意取了幾顆南珠,在桌案上滾來滾去的玩。
每一顆都毫無瑕疵,亦沒有打孔的痕跡,無論是用來做耳珰手钏還是冠子,都沒半點妨礙。
她覺着除了阿兄,沒有誰能弄到手這麽多珍珠,也不會随随便便就将這麽多寶貝交給她。
無數希冀湧了上來,她雙眸半阖,有些難得的孤寂感湧了上來。
半趴在桌上滾着幾顆珍珠,竟是就這麽睡着了。
她做了個夢,夢到了幼時還住在東宮裏的事兒。
阿兄和伴讀每日散學後,都會鬧騰上半個時辰才肯去做功課,她一個人無聊,年紀小的孩子總是會傾慕年歲大的,便央求他們帶她玩。
相同的,年歲大的孩子也不會願意帶小的玩,只會嫌棄是個累贅。他們無論是爬樹投壺,還是捶丸樗蒲,都不會願意她的參與。
她只能孤單單的坐在一旁,看着他們玩,齊邯這時每每都會過來,問她想要玩什麽。
有時他帶着她去爬樹,有時是教她投壺,偶爾還會在她的百般撒嬌下,帶她去宮中馬場騎一小會馬。
阿兄知道以後很生氣,或許是自己的小玩具、小跟班被人搶走的不悅感,怒氣沖沖的跑來找她,很矜持地說如果她聽話,可以考慮帶她一起玩。
但她那時候已經不需要了,很張揚的揮了揮手,氣勢凜然道:“蕭衡,我已經不需要你了!你可以走了!”
随後在阿兄目瞪口呆的神色下,很果決的拉着齊邯的胳膊離開。
後來她才知道,阿兄事後還去找齊邯打了一架,果不其然,打輸了。她知道以後還去嘲諷了阿兄,一臉嫌棄地說難怪不肯告訴她。
阿兄受了刺激,又開始氣急敗壞的喚她梧子,一聲一聲的喚,不知道有多陰陽怪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病症,以前明明很不喜歡、甚至有點反感的稱呼。
竟然莫名其妙的,開始懷念起來。
*****
三日後,倆人按照原定的計劃啓程。
因有女眷,秦州那邊也不是很趕,行進的隊伍相對來說慢上許多。
傍晚時分,恰好到了京畿長陵附近的一處客棧,天色已晚,夜色陰沉沉的罩下來,便着人去詢問住處。侍從去了許久都未回來。
車馬停了下來,蕭神愛也從睡夢中轉醒,怔怔然看了眼漆黑的車廂,低聲問道:“到哪兒了?”又聽見外面隐隐有說話聲,她無助的拽着身旁人,“還沒到客棧嗎?還是今晚不在客棧休憩了?”
“到了。”齊邯輕聲回了句,“你在車中等着,我下去看看。”
蕭神愛沒來由的一慌,纖細的手下意識就勾住了他的蹀躞帶。
自合浦郡王失蹤以來,她黏人得厲害。齊邯雖有些受用她對自己的纏磨,卻又很是心疼,攬着人安撫了好一會,才使得她夠着蹀躞帶的手松開,自個得以步出車廂。
“怎麽回事?去了這麽久也沒個準信嗎?”齊邯淡聲問了句。
趙碩恰巧此時回來,恭敬道:“将軍,店家說,今夜已經被人給訂滿了。”
齊邯有些頭痛的按了按眉心。擔心沒位置,他已提前派人過來,卻沒想到還是沒了位置。只是這小小的客棧,又非什麽特殊的時候,不該生意這麽好才對。
“可問過投宿之人,可有願意勻些出來的?”他一面朝客棧中走去,一面問着。
若是只他一個,反正到了冬末,在外面湊合一夜也成。
偏偏蕭神愛也在,他舍不得委屈她半點。
他緩緩步入那間普通的客棧,灰瓦白牆,青色的屋脊在月色下流轉着暖調。廳堂內點着燈,在他步入其中時,那些燈火霎時黯然失色。
這樣大的陣仗,店家自然知道不是普通人,可店中客房确實都被訂完了,剛才只能打發了那侍從,卻沒想到這位郎君親自來了。
“店中着實沒有多的客房了麽?”齊邯在店家迎上來時,輕聲問了句,又道,“既如此,便勞煩店家幫着問問,店中可有訂了幾間房的人願意勻出些許嗎?若是可以,補償定不會少的。”
他招了招手,趙碩會意,拿出一個裝錢的小褡子遞給店家。
店家戰戰兢兢伸手接了,既接了人錢財,總不能還像先前那樣搪塞過去,忙彎腰道:“小老兒這就去問問,但請郎君稍候。”
店家小跑着去了,齊邯在廳堂随意尋了處位置坐下,低聲道:“你去同郡主說一聲,讓她稍微等一會子。”
店家還未回來,從二樓卻下來一群錦衣青年,來人瞧見他後怔了怔,其中領頭的一個眯了眯眼,扯唇笑道:“喲,這不是齊侯爺嗎?”
齊邯先前雖注意到了樓道傳來的動靜,此刻聽到說話聲後,才緩緩轉過頭,掀起眼皮望向來人,淡淡颔首:“宋四郎。”
“侯爺可是來投宿的?”宋鳴朝他笑了笑,溫聲道,“可是趕巧,咱們一行人來的時候,擔心不夠住,恰巧将店中剩餘的客棧都盤下來了。”
齊邯看了他一眼,點頭道:“那确實是有些巧。”
衆人擡目望去,只見那人由侍從簇擁着,坐在一張普通的桃木椅上,姿态閑适,神情倦懶。
分明是征戰沙場無數的猛将,偏比他們這些游戲人間的長安貴公子,還多了幾分從容的氣度。
面對這個從小将自己籠罩在陰影之下的人,宋鳴頭一遭升起了些許得勝的快感,其實也不是什麽多值得高興的事,但好不容易贏了一會,總歸是叫他心裏舒坦的。
于是他立在臺階之上,略微俯視着随意坐在廳堂中的人,這一下他才注意到齊邯的身量有多高,先前店家坐來剛剛好的桃木椅,由他坐着倒顯得有些矮了。
将思緒裏的紛雜抛卻,宋鳴輕聲道:“先前怕不夠,如今等住進來了,才發現訂多了幾間,侯爺若是不嫌棄,我們倒是可以勻給侯爺。”他往身後看了看,“你們有沒有什麽意見?”
宋鳴家世不錯、自身又有點小能耐,本就是衆人當中領頭的,幾人笑着道了聲同意。
宋鳴又轉眸看向齊邯,幼時一道在學堂讀書過,他知道這人脾氣并不好,卻沒想到他竟沒有半點不悅之色,反倒還笑道:“此乃宋四郎君好意,卻之不恭,我便先在此謝過宋四郎君了。”
他朝身後喚了一聲,立刻有侍從清點了錢出來,恭敬上前遞給宋鳴等人。
“不好叫你們吃虧,我便按着三倍費用同諸位換一換了。”齊邯拱手行了一禮,臉上一直帶着笑意。
其中一人立在後面,調笑着問道:“趕巧我等正要去附近教坊,裏頭有位娘子洞簫一絕,平涼侯可要一道?”
“還要什麽教坊,元明,你那兒……”
綠衣青年話說到一半,随着被身旁的人捅了一肘子,戛然而止。
雖從未見過平涼侯去那等地方,但倘若将這樣的清朗公子給扯下來,心中總是有些隐秘的歡喜。
遂紛紛開始相邀。
齊邯搖了搖頭:“天色已晚,我明日還要晨起趕路,便不與諸位同往,萬望諸位盡興。”
瞧着他轉身出去的背影,或許是去搬行囊進來,一人低聲道:“他今日是吃錯藥了?脾氣這般好?”
宋鳴也覺着很有些詭異,卻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勁,正好店家從樓梯上下來,瞧見幾人後忙道:“我正到處找着幾位郎君呢,卻沒想到已經下來了。方才有位郎君過來投宿,可咱們店中沒了位置,他想着……”
宋鳴擺了擺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淡聲道:“知道了,已經勻給他了。”
店家松了口氣,千恩萬謝的下去了。
直至衆人瞧見齊邯攜一明豔美人入內,才緩過了點神。美人只着了身素服,以一根玉簪束發,未曾戴帷帽,絕美的面容顯露無疑。
衆人想着,若是他們帶這般的美人出門,也多少會為了對方忍耐點脾氣。齊邯方才的舉動,似乎不足為奇了。
在場大部分人,從前多少都對這位美人有過绮思,後來雖被她那脾氣給折騰淡了些,這會兒瞧見,眸光還是不由自主的追随了過去。
幾人朝樓梯旁邊避讓開幾步,躬身行禮:“郡主萬福。”
蕭神愛下午睡多了,本就不怎麽舒服,聞言只是淡淡瞥過一眼,見基本是自個讨厭的人後,心裏有些不舒服,想着是他們勻出來的客房,還是颔首道:“免禮。”
店家跟在後面驚出一身冷汗。
幸得他見了錢撒不開眼,跑去幫忙問了,才免去被這樣的人物怪罪的可能。
樓梯有些陡峭,齊邯比她落後一個臺階,将人虛扶着。然快走到最上面時,蕭神愛卻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齊邯輕聲問她。
蕭神愛皺皺眉頭:“我總覺着聽到了什麽聲音,你們可有聽到。”
那邊一人搭話道:“嗐,哪兒有什麽聲音,外面有竹林,郡主說不定聽成了竹葉抖動的聲音。”
蕭神愛回首看了過去,她又沒問他。
那人被她這一眼看得一凜,不自覺的轉過頭,不想和她對視。
“是嗎?”蕭神愛撥弄了一下鬓發,故意吓唬道,“我怎麽聽着,像是有人在喊救命呢?你綁架了人不想叫我發現啊?”
随着那人略僵硬一瞬,和着宋鳴等人隐忍的面色,剛才的聲響稍大了些。
蕭神愛清晰地聽見,确實是有人在喊救命。
她自個先一步被吓白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