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水王“你怎麽才回來呢

月色溶溶,長野一望無際。

立在榆樹下的男子緩緩回過頭來,面色淡然,無悲無喜:“恕卑職愚鈍,不明白都督在說什麽。”

齊邯擡步過去,在離他二尺遠處站定,偌大的曠野上,此刻只有他們倆人。

“不明白麽?”他重複了一遍,擰着眉道,“我實則也不大明白該喚你什麽呢。是芫軍師呢,還是合浦王呢,抑或是……太孫殿下?”

面前男子遽然變色,向後退了半步,良久平靜下來後,他無奈嘆了口氣:“到底是被你知曉了。”

齊邯冷哼一聲,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随手扔了過去:“郡王這般費盡苦心,我想不知道也難。”

那一小團東西落入懷中,被他眼疾手快的接下,細細看過幾眼後,複又收進了自個衣袖中。

“彼時被你手下的人發現了蹤跡,就順帶想要給你透露一二,又不方便露面,便只得如此了。”蕭衡微微一笑,聲音平和而沉穩。

齊邯心頭升起了一團火。

這人自個死遁了一身潇灑,倒是讓神愛平白傷心那麽久,幾次都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自那以後,每日都黏人得緊,眼裏時常蓄着兩汪淚。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蕭衡只是嘆了一聲,無奈道:“此事計劃并不周全嚴密,叫她知曉了反倒容易被連累。”

忍耐片刻,齊邯心緒緩緩平複下來,淡聲問道:“你後面準備如何?”

“暫時先待在北庭。”蕭衡回道。

西風拂來,北地的秋夜寒意陣陣。

齊邯握了握拳,松開後擡眸看他:“此戰以後,我恐怕需得回京述職,你可想過一道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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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役不同以往的小範圍摩擦,而是直接攻破了西突厥。他作為主将之一,朝廷多半會召他回京。

只是蕭衡以何身份回去,還是個問題。

“你既是以洪副都護軍師身份在北庭,不妨轉至我帳下,以我帳下軍師名義,也不是不行。”齊邯提議道。

蕭衡按了按眉心,似乎對此頗為頭疼。

留在北庭固然能更好經營,卻也想盡快掌握京中局勢:“容我想想吧,我手底下也還有些人,若是一同帶回去,倒不好安置。”

倆人并肩朝着遠處又走了幾步,前幾年來此時,齊邯尚聽過遠處山頭上的狼嚎,今夜卻是靜的出奇。

想必是狼群見過這方激烈厮殺,擔心被殃及,早就遠遠避開了。

夜間靜谧,革靴踏上秋日枯草的聲音清晰可聞。忽而想起先前的事,齊邯忽而問道:“我手底下的人說,那日在臨洮瞧見了霍旻,可是有這事?”

“是他不假。”蕭衡點了點頭。

齊邯皺眉道:“霍旻為何會同你一塊?”

蕭衡雲淡風輕道:“他辦事頗有些能耐,只是為人太過放蕩,從未正經過。我阿耶拿捏了他的把柄,便将他送到了合浦去。”

齊邯面色幾度變化,半晌方道:“殿下可真是……物盡其用啊。那霍旻人呢,怎的沒瞧見他,該不會被洪驸馬給公報私仇了?”

時至今日,他也不得不佩服太子,會稽公主的驸馬和奸夫,他竟是一個也不放過的用了起來。

蕭衡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哪有你說的那般嚴重,只不過确實是被姑父給小懲大誡了番,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又不需親上戰場,今日恐怕是在帳中養傷。”

将霍旻帶來北庭,他确實是有這樣一份私心在的。他一來就送了份大禮,洪成待他倒是更為盡心盡力。

只不過他倒沒對霍旻下死手,僅是親自将他揍了一頓洩憤。

倆人出來時間不短,營帳附近也有軍士們三三兩兩出來走動。對視一眼後,齊邯淡聲道:“回去吧,你既說北庭知道你身份的不多,還是莫要引了猜疑,何況還有安西的人在。”

數日後,西突厥各部殘軍大致被整肅一清,餘者也紛紛繳械投降,願率衆歸附。

蕭衡也終于考慮清楚,給齊邯傳了話來,打算随他回京。為免引起懷疑,齊邯煞有其事的跑去找洪成要人,成功過了明路。

這一場勝仗令所有人激動萬分,安西衆人無不為此相慶賀,圍在道上瞧大軍班師。

齊邯卻總覺得不大高興。他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收到蕭神愛的家書,怕驿站出了什麽纰漏,他時常派人去問詢,卻是一封也沒有。

難免覺着失落。

*****

燈影重重,蕭神愛立在府邸庭院中,眺望西邊襄武城正門的方向。

城外天水王兵馬來勢洶洶,顯然是早有布置,叫人遠遠瞧着,竟是有幾分兵強馬壯之感。

天水王與當今聖人同輩,是聖人堂弟。此次發兵,也是接到了齊邯整頓兵馬入吐谷渾的消息,知道如今秦州都督府麾下空虛,便動了想要自立為王的心思。

聖人病重,尚且自顧不暇,齊王難堪大任,短時間恐怕也想不出什麽解決法子。

再說齊邯深入突厥,回來肯定沒這麽快。待他早早将這些郡縣攻下,數個城池之間互成連防之勢,邊關的城池修築堅固,齊邯即便趕回,又能奈他何?

“都這麽幾日了,周老兒怎的一直不出來回話?”夜間,天水王立于營帳之間,擡眸眺望着襄武高聳的城牆,眉心微蹙。

經數日經營,天水如今已在他掌握之下,襄武為隴西郡治所在,若能攻克襄武,則整個隴西都可不攻自克。

幕僚回道:“許是那周郡守見了郡王三軍赫赫威儀,心中驚懼,故此不敢出來。”

天水王被他這番言論給逗笑了,臉上浮現幾分自得之色,忽而問道:“郡主可是在城中?”

幕僚回道:“回郡王話,屬下聽聞郡主随那齊邯赴任,如今想來,确實是在城中的。”

“哼,連赴任都要帶着,這齊邯當真是寵她。”天水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沉聲道,“她老子現在失勢了,到底還是朝廷冊封的郡主,若是能将她擒拿住,也是和朝廷那邊和談的條件。”

再說以齊邯待她的心思,自個若将那侄孫女拿捏在手中,齊邯必定不敢再輕舉妄動。

只要能撐上一段時日,再想将他剿滅就難了。

天水王沉吟片刻,吩咐道:“去給那周老兒傳話,讓他将郡主給獻出來。”

*****

蕭神愛是在睡夢中被人給推醒的。

一睜眼瞧見是清檀,她掙紮着翻了個身,喃喃問道:“怎麽了?”

清檀急切道:“郡主,咱們府上被圍住了,齊五說叫郡主換身便裝,咱們即刻逃出城去。”

“圍住了?”蕭神愛這會子清醒了些,騰的一下坐了起來:“為什麽要将我們圍住,是天水王攻進來了?”

以襄武城池的穩固,齊五又說天水王手下那批軍士,實則沒怎麽操練過,就是軍備不錯,看得過眼能唬人罷了。

她想着,怎麽也不該這麽快。

“不是。”清檀搖了搖頭,咬牙道,“是那林縣令帶兵圍的,說是天水王說,交出郡主即可撤兵。”

蕭神愛掀了錦被,赤着腳下床去找衣衫,一面問道:“他人呢?”

清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問的是林縣令,急忙回道:“他就在咱們府門口,一直在叫喚呢。”

“天水王将城池圍得水洩不通。逃出去,也非易事,白白折損将士。”蕭神愛輕嘆了一聲,喚她過來給自個穿衣,“咱們去瞧瞧吧。”

衆人簇擁着她出去,甫一走到二門處,便可聽到府外的刀劍聲,其中夾雜着齊五的呵斥聲。

聽見後面的腳步聲,齊五一轉過頭,就瞧見郡主着一身绛色長裙繞過廳堂旁的叢竹,款款走來。

他頭皮一陣發麻,小跑着迎了上去,壓低聲音道:“郡主怎的出來了,若是要出城,今夜東北防守薄弱,是個好時機。”

蕭神愛搖了搖頭,輕笑道:“我要是真走了,他們不知該怎麽編排我、編排郎君。”

怕是連父母兄長,也逃不過被人非議的命。

她聽着府外林縣令的聲音,面色逐漸轉冷。

齊邯留給她的親衛,和阿耶私底下交給她的一隊衛士,她僅留了一小批守衛都督府,其餘的都派去協助府兵防守了。

她想着是整座城池勠力同心,卻是城內先起了內讧。

府中靜了下來,府外的林縣令趁機喊道:“襄武被圍困也有些日子了,如今天水王說只要郡主肯出城,他便退兵。還望郡主能主動些,總不好叫咱們全城百姓都沒活路不是?”

齊五冷聲回道:“天水王真是這麽說的?莫不是天水王許了縣令什麽好處,才叫縣令與他狼狽為奸?”

天水王大肆興兵、反叛朝廷,怎可能單純為了郡主而來。

外面這般興師動衆,住在附近的人早就醒了,只是礙于那些府兵不敢出來窺探。

齊五聲音洪亮,聲音足以穿透幾尺厚的牆壁,輕輕松松的就傳到了外邊去,叫所有人聽着。

府外靜了片刻,繼而沉聲道:“這還能有假?你可莫要血口噴人!”

蕭神愛擡首制止了暴跳如雷的齊五,輕聲道:“襄武城池穩固,天水王連攻數日不下,百姓如何就沒活路了?”

聽出是一道女聲,縣令振作起來:“郡主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疾苦,即便是現在被圍困也少不了米糧供給,哪裏知道百姓家中都沒了餘糧。”

“為何不開倉放糧?”蕭神愛朝着府門走進了幾步,聲音沉穩有力。

齊五阻攔不得,只得步步跟在她身側。

林縣令回道:“我只能掌管襄武的,郡守不在城中,城中其餘糧倉無郡守批複,不得開啓。”

蕭神愛被氣笑了。

這就是他所謂的沒了活路。

有糧倉不開,卻要将她送去敵軍之中。

她急喘了幾口氣,冷聲道:“這種時候還不開倉,我看逼全城人去死的是你吧!難道這種危急關頭,朝廷會因此降罪?林縣令未免将頭上這頂官帽看得太重了些!”

一番話下來,府外原本滿腔熱血跟來的士卒,也瞬間轉了心思,望向林縣令的眸光帶了探究之意。

見外面許久未曾出聲,蕭神愛轉頭對齊五說:“你派人去開糧倉,若是這姓林的再不肯,你将他當場斬殺。”

她依稀記着這隴西長史,是為齊邯一堂舅,便吩咐道:“郡守不在,這郡中之事原也不該他來做主,先去尋李長史。”

齊五壓下心中驚濤駭浪,來不及細想郡主的這番決斷,沉聲應了句是。

蕭神愛只叫人堅守府門,沒再理會外間叫喚,轉身讓清檀扶着她進去,又派了女蘿換了身圓領袍,跟着齊五的人一道趕往糧倉。

半夜被喚了起來,長夜漫漫,卻再無睡意。

蕭神愛叫侍從點了盞燈,随手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看,眼睛雖一直擱在書上,上頭密密點點的字,卻是一個也沒看進腦子裏去。

只覺心煩意亂。

夜間起得急了些,又被涼風吹了一遭,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待到天光破曉,她準備起身走動走動時,房門卻被從外叩響。

“郡主,糧倉開了,裏頭僅有萬石糧食,且還有許多發黴的。”

蕭神愛不自覺扔下書,怔怔問道:“城中……我記得襄武城,有近十萬人吶!”

于這西北邊陲來說,襄武是個大城池,城中擁有接近十萬百姓。萬石糧食,根本支撐不了幾日。

“難怪,難怪他不願開倉放糧,莫不是早就知道是這樣?”蕭神愛呢喃了幾句,起身朝外走去。

清檀将門栓取下,打開了房門,獵獵秋風下,蕭神愛瞥見齊五額上竟滲出了汗珠。

“先和李長史商議,将發黴的放到一邊以作備用,将好的都先發放給貧戶和下戶。”她聲音輕柔,不疾不徐的說着自個的主意。

齊五點了點頭:“李長史也是這般想的,如今已暫且将林縣令扣押了。”

蕭神愛想了想,又道:“看看咱們府上可有餘糧,也先拿去吧。”

沒過多會的工夫,府門再次被人扣響,侍從告訴她來人是李澤懋,已經知曉了她開糧倉的事兒,李家也願先将餘糧給捐出來,以作應急之用,特來支會她一聲。

李家是隴西大戶,世代盤踞于此,蕭神愛也略略放下了心。

清檀看着她眼下一圈青黑,略有些心疼地說:“郡主,先進去歇會吧?晚上都沒睡好。”

“好。”強撐了這許久,蕭神愛難免有些累了,眼前陣陣暈眩,連站立都有些難。

至下午申時,城中許多人家都得知了此消息,見李家和都督府都捐了糧食,也不得不将自家多餘的捐了出去。

郡守夫人沈氏下午還過來了一趟,甫一進來便罵道:“那姓林的可真是個殺千刀的!拿人當傻子唬呢,竟是說得出送你出城就能退兵的話,哪個傻子也不會信啊。”

“城中不是派了人嚴加管控,不許人随意出來走動麽?”蕭神愛疑惑問道,“夫人是怎的出來的。”

沈氏擺了擺手:“我拿着那老貨的令牌出來的,如今老貨不在,我就做主将家裏糧食都捐了出去,應該能應付上一段時日。”

見蕭神愛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個,她忙道:“你別擔心,我心裏有數。我幼年時家中曾鬧過饑荒,這輩子沒什麽別的愛好,就喜歡屯糧,家中糧食只怕比你們府上還要多。”

“夫人有數就好。”蕭神愛輕笑了聲,溫聲道,“夫人既然過來了,就用頓晚膳再回去吧。”

倆人說了會子話,沈氏罵了半個時辰的林縣令。

“竟是深更半夜的來抓人,這是想叫旁人救都救不及呢,太壞了些。”沈氏狠啐了口,又道,“等老貨回來了,可得将他好好查辦才行,只是據說他在京中有姻親,當初是被貶過來的,本該去下縣,運作了番竟是來了咱們襄武。”

聽她這般替自個罵着,蕭神愛原先的怒火散去許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反過來寬慰了沈氏許久。

又守了半月有餘,城樓上守衛的兵士忽見外面旌旗遮天蔽日,連帶着滾滾黃塵,從遠處奔襲而來。

不消看清甲胄和武器,只需看陣勢和戰馬奔跑的姿勢,便可知是精兵。

衆士卒大驚失色,想着可能是天水王兵力增援,齊齊亂了方寸。

一人喊了聲不若開城門獻降,被齊五一刀斬首,望着遠處道:“且等着,靜觀其變。”

衆人許是被他這一番舉動給震懾,都将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守在自個原先的崗位,戰戰兢兢瞧着下面局勢。

良久,卻沒有他們所想的攻城,而是兩方人馬打了起來。

齊五一喜,高呼道:“是朝廷援軍到了,開城門!随我出城夾擊叛軍!”

黃昏時分,太陽已落下一半有餘,天色暗沉沉的,頭頂亦是暗沉沉的覆了一層烏雲。

城外喊殺聲震天,與那一群精兵比起來,天水王千方百計操練出來的人,仿若一群烏合之衆。

被對方長刀砍來,猶如割地裏的麥子一般容易。

那些精兵們猶如沒有感情的屠戮鋼刃,在他們面前,天水王的兵卒毫無半點還手之力。

一直從黃昏至深夜,雙方秉燭夜戰。

直至天水王被一刀砍了頭,方才止歇片刻。

戰事停了,周郡守方才敢騎着馬從後方出來,對提着天水王人頭、面色陰沉的齊邯道:“齊都督,咱們先進城吧?城中這會兒也亂成了一鍋粥,想來還有許多事兒亟待處理。”

襄武被圍困時,周郡守正在渭源附近巡視,他是五日後接到消息的。但他出城只帶了些護衛,根本就沒有兵馬,因此也不敢回城,而是跑去了旁的郡縣借兵。

只是旁的郡縣的兵馬,此番大多也被抽調去了西突厥。好容易在附近的會寧和平涼郡借了人,回來路上正好碰着聞訊疾馳回隴西的齊邯,這才一道整合了人馬,趕回來解襄武之圍。

方才暴怒之中砍了天水王,齊邯這會兒想來,頗有些後悔。

就憑他想要桐桐做人質,該留着他慢慢折磨的。

他面無表情的将天水王人頭扔給身後齊六,淡聲道:“郡守且先回城中官署料理政務,邯尚且還有些事,晚些再過來。”

看着他策馬離去的方向,周郡守撇了撇嘴,瞧他這着急忙慌往家趕的,能有什麽事。

蕭神愛正聽人說了城外捷報,在院中起來又坐下數次,幾番想問城外的人是不是齊邯,最終又止住了。

萬一不是,難免失望。

正當她覺着揪心煎熬,想要回去睡下時,院門被人用力推開,一人闊步從外走了進來,身上銀色的盔甲染滿了血污。

“子彰?”她怔怔喚了一聲,腳步踉跄着過去。

齊邯剛對她說了句身上髒,要先去洗漱,她卻不管不顧的沖了上去,将他的腰身緊緊攬着,嗚咽道:“你怎麽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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