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陵寝阿娘,或許也是喜歡阿耶的

深秋略顯耀目的陽光照下,那新來的軍師聞言,俯身同蕭神愛見禮。

眉目低垂,姿态恭敬。

任是誰瞧了,都會覺得滿意,然蕭神愛卻怎麽看怎麽別扭,總覺得這位軍師當是不慣常行禮的,姿勢和儀态雖沒得挑,卻總帶着幾分僵硬。

她笑着回了個半禮,輕聲道:“那我先去車上等你。”

齊邯點了點頭,伸手扶着她登車:“先上去吧,外面風大,別着了涼。”

好容易将這小祖宗給哄上了車,齊邯略略松了口氣,這才抽出空來,擡眸瞪了眼馬車對面的短髭男子。

沿着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走了老遠,齊邯略含警告的聲音響起:“這是你自個要瞞着的,倘若日後被神愛給發現了,我可不會幫你兜底。”

蕭衡扯着唇笑了笑:“你只管放心,我可沒叫你給我兜這個底。”

齊邯眸色顯露出些許暗沉,将他從上到下打量過一遍,颔首道:“有軍師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也請軍師放心,萬一真出了什麽事,我是絕不會往身上攬的。”

說罷,他轉身朝前面一架塗了青漆的馬車行去,轉眼便已消失在眼前,鑽入了車中。

蕭衡立在那兒,盯着齊邯消失的地方看了片刻,神色平靜無波,不知在想些什麽。

“時候到了,郎君也快些上馬啓程吧。”霍旻帶着頂草帽,以作遮擋風沙之用,手裏牽着匹赤色駿馬,緩步近前。

蕭衡從他手中接過缰繩,忽而笑了一聲:“霍阿叔可是被流放房陵的人,也敢回長安麽?”

霍旻略略擡眼,随後恭聲道:“長安繁華,誰不向往。郡王尚且以身犯險,旻自不甘落人後。”

蕭衡手有些癢,勉強按捺住自個想揍人的心思,翻身上了那匹赤色駿馬後,冷冷道:“我時常在想你這張嘴,那日怎的就沒被五姑父打死。”

霍旻彎了彎腰,溫聲道:“還是托郡王的福,虧得都護那日給了郡王幾分薄面,才留了我這條命在。”

蕭衡嗤笑一聲,揮鞭絕塵而去,僅留下随馬蹄揚起的塵土。

蕭神愛半靠着車壁,仍在回想着剛才那給她行禮的軍師,心頭閃過一抹異樣。

旋即又想到齊邯所說,這位軍師剛從洪副都護帳下過來。北庭地處偏遠,萬事和京城自然有所不同,他的禮數說不定是新學的。

“在想什麽呢?”見她半阖着眼做沉思狀,齊邯長臂一伸,将美人攬到自個懷中,輕哄着問了句。

蕭神愛趴在他身上,玩了會小團花紋的衣袖後,蹙眉問道:“你怎麽會想到,從我五姑父那兒要一個軍師啊?”

齊邯面容有一瞬間的僵硬,垂首一看,萬分慶幸蕭神愛這會兒正跟衣衫上的紋路較勁,沒空去看他的神色。

“我帳下缺一個軍師,恰巧見他有些才能,又知道他在北庭待久了,想去別處游歷一番,才将他要了過來。”齊邯想了一會,才斟酌着回了。

馬車一動起來,蕭神愛就仿佛沒有骨頭似的,一點兒也不想坐端正。

她斜斜的靠在齊邯肩頭上,疑惑道:“他這麽厲害嗎,讓你不惜專門去将他要過來,他一直在北庭軍中嗎?”

齊邯心髒正劇烈跳動着,明知多說多錯,可都已經被她問到這份上來了,又不能不答,只得硬着頭皮颔首道:“嗯,似乎聽他提起過,他一直在洪都護那兒做事。因計謀出衆,才被提拔了上來。”

聽他說得一套一套的,蕭神愛也很愣了一下。

馬車徐徐停了下來,車外響起周郡守的聲音:“都督可在車中?”

齊邯扶着蕭神愛坐正了,又替她理了理衣襟後,方才掀了車簾含笑回道:“正是,郡守可是有什麽事要交代?”

周郡守道:“都督既要回京,不妨将老林一塊兒解押回去?”

齊邯眉梢微挑,回身同蕭神愛低語幾句,而後邁步下了馬車。

掀簾的一瞬間,蕭神愛瞧見立在車外的周郡守,似乎蒼老了許多,同剛來時的模樣大相徑庭。

周郡守近來的日子确實不大舒心。

沈氏鬧着要跟他和離,本來以為就鬧一陣就好了。正逢往郡內各縣巡視的時候,他想着先晾她些日子,應該就能将此事丢開了。

這一番可謂是歷經了生死,大義當前,沈氏捐出米糧的事可謂讓他倍長臉面,也能抵消些他管轄不當、出了重大貪腐案子的連帶責任。

然無論他怎麽小意溫柔,或是好言相勸,這沈氏就是非要跟他和離,還收拾了包袱往女兒家去住了。

押着林縣令過來之前,他剛剛才簽下了放妻書。

“郡中事情多,騰不出來太多人手,都督既然要往京中去,不妨将他一塊兒押去吧。”周郡守指了指一旁戴着鐐铐的林縣令,輕嘆了口氣。

齊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含笑道:“好,定然不負郡守所望,将他安然送達。”他聲音放輕了些,對林縣令道,“路途遙遠,這一路上,需得互相關照啊。”

林縣令猛地打了個哆嗦。這哪是互相關照,分明是齊邯想要特殊關照他。從襄武到長安這麽遠的路途,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來!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嫌犯水土不服,在路上病逝的例子。

上月被齊邯踹過的地方,還殘存着幾分淤青,輕輕觸碰時,尚隐隐作痛。林縣令顫着手碰了幾下,顫巍巍的擡眼看他:“好……好……罪官便要,仰賴齊都督照看了。”

馬車裏的人許是等得不耐煩了,小聲問了幾句,齊邯立在車窗下柔聲道:“再等一會好不好?還有些事待處理。”

看着他那驟然柔和下來的面容,林縣令眉心一跳,眼前層層雲霧被撥開,困擾他多日的問題一下子被解開。

原來那日的猜測,竟全是錯的。

就齊邯這态度,哪有半點想要擺脫的痕跡?簡直是恨不能将那郡主給供起來。

押錯了注,滿盤皆輸。

林縣令神色恍惚的被人給押了下去,此刻方才明了那日齊邯暴怒傷人的原因。

周郡守示意齊邯同他過去幾步,低聲道:“下官心知這樁案子,連帶責任是少不了的。只是下官确實未曾參與其中,還望都督在這上頭,能幫忙做個證明。”

轄內出了事,一郡之長自然要跟着背鍋,周郡守現在也不求旁的,只想将案子和自個盡力瞥開,以免斷了仕途。

四十多歲的年紀,正是在官場上叱咤風雲的好時機。雖知道自個少了人提攜,恐難更進一步,到底還是存了些期盼的。

齊邯并未滿口應下,只笑道:“大理寺卿最是剛正不阿的一個人,郡守且放寬心,與郡守無關的事,自然不會牽扯到郡守頭上的。”

“若真是如此,我倒也寬心些。”周郡守嘆了一聲,拱手道,“時辰已經不早了,下官便不耽擱都督趕路,還望都督一路順遂。”

雖然蕭神愛對那芫軍師很感興趣,然回長安的一路上,他卻很少出現。

即便是在客棧落腳,他也是立刻回房,吃食也是由店家端到房中用的。

蕭神愛對此很好奇,問過了幾次,齊邯只含糊道:“他性格如此,不大擅長何人交際,不用管他的。”

私底下,他又去警告了蕭衡幾遍,讓他盡量少出現在蕭神愛面前,免得引了她的懷疑。

出長安時,柳枝剛抽了新芽,回來卻正值隆冬凋敝之時。

車架行過鹹陽附近時,蕭神愛攀着齊邯的肩膀,小聲道:“一會兒我們往北走上一段好不好?”

齊邯很快明白過來她是什麽意思,輕柔的拍了拍她的背:“好。咱們正好在這兒修整一晚,明日再入長安。”

他的聲音分明很平靜,在蕭神愛聽來卻是分外的沉穩有力,能撫平她心頭所有的不安和焦躁。

在齊邯肩頭蹭了蹭後,她軟軟地說:“好,那一會兒到了,你叫我好不好?”

但凡蕭神愛露出這般乖巧的一面時,齊邯總是恨不能将心都掏給她。

眉目如畫的美人正倚靠着自個,她生就一張恬靜乖巧的面容,只消這樣靜靜的坐着,什麽也不用做,就能叫他将世間萬物都給她雙手奉上。

“先睡一會,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擔心驅走她的困意,齊邯的聲音特意放低了些,染着濃重墨色的那雙眸子,也蓄了層柔軟于其中。

車架很快到了地方,守陵之人見着如流水的車馬過來,紛紛在心中猜測着來人是誰,一面快步迎了上來。

蕭神愛下車時,卻見着那三五日未見的軍師已經站在神道前,擡首眺望着陵寝處。

“那芫軍師怎的來了?”蕭神愛側首問齊邯。

齊邯怔了會,暗恨蕭衡多事,又不好在人母親陵前将他趕走,只狀似猜測道:“他從未見過這般宏偉陵寝,又是太子妃暫歇之處,他可能也想拜見一番。”

蕭神愛聞言也不再多問。

母親薨了不過幾年,每年宮中的祭祀都有她一份,拜谒這些事項也從未短缺過。外人祭拜,不是什麽稀奇事。

此處墓室相對而言較為簡陋,也并未依附旁的帝王陵寝,因太子健在的緣故,甚至沒有封死,以待來日移動棺椁,好同蕭晗合葬。

數年光陰,太子妃的面容并未模糊,反而在蕭神愛腦海裏愈發的清晰。

幼時的母親總是很嚴厲,大多時候雖縱容她胡鬧,在課業上卻又抓得很緊。為了她叫人代些功課的事兒,母親還用戒尺打過阿兄。

當她抱怨阿耶阿兄不陪自己玩時,母親總會将她攬在懷裏,柔聲道:“阿耶阿兄還有許多事要做,不能總陪梧子一起玩。”

“那什麽時候才能做完呢?”她并不懂阿耶要做什麽事,只是愣愣的問。

這樣孩子氣的話,連殿中女官也忍不住掩唇而笑,母親卻只是很溫柔的對她說:“阿耶有他的許多理想和抱負,他所處的位置,叫他總是有忙不完的事。”

眼中禁不住蓄了些水霧,蕭神愛想着阿娘每回提起阿耶時,倏地柔和下來的眉眼,便覺着或許和自個想的不一樣。

阿娘,或許也是喜歡阿耶的。

從前或許不懂,可等她也嘗過情愛的滋味後,便知道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眼中流露出的光無法作假。

阿娘總是很篤定的告訴她,她的阿耶和別人的阿耶不一樣,她的阿耶生來就站在高處,所以他的心中必須懷着天下,必須挂念着許多事。

正因如此,她的阿耶比別人的阿耶,還要更疼自己的孩子。

“咱們回去吧,時辰不早了。”在陵前靜站了一刻鐘,蕭神愛在袖中摸索了片刻,才發現自個沒有帶帕子,便用袖子輕按了按眼角。

齊邯似有些無奈的抽出一張素色的絹帕,一手按着她纖弱的肩膀,一手握着帕子,在她眼角處輕輕拂過。

“別哭了,叫母親瞧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蕭神愛輕推了他一下,嗔道:“亂說什麽呢。好了,一會兒天該黑了,先回去吧。”

回首時,卻見那芫軍師正站在不遠處,竟是到了這個時候還沒走。

按捺下心頭的幾分疑惑,蕭神愛扯了扯齊邯的衣袖,催促她随自個離去。

*****

第二日回府時,已近黃昏。

齊邯攔住了府中要過來接應的人,徑直抱着已經睡着的蕭神愛回了月華院,而後又匆忙換了身衣衫,将候在門口的林縣令送去大理寺。

金萱堂中,林氏正繪聲繪色的給太夫人講今日的事。

“您瞧瞧,咱們好心要去接他,他倒還不要。”林氏憤憤道,“您是不知道,聽說今日啊,還是他将那郡主抱回府的呢。”

随着林氏輕啧了一聲,太夫人心裏愈發的不舒服。

也不知道這郡主有什麽好的,将他迷得這麽三迷五道的,她先前好心給他引薦自家侄孫女,這不知好歹的玩意,竟是不同意!

太夫人坐在那羅漢床上,揉了揉自個的腿,似有些無可奈何地說:“行了,你也別成日說這些,他們兩個如今回來了,你可得警醒着些,還當跟從前一樣呢?”

觸及到太夫人警告的眼神,林氏心下一緊,連忙回道:“兒媳省得,母親放心好了,都已經打點好了,不會有什麽事的。”

太夫人深深看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自個省得就行,可別出什麽岔子。”

回京第二日,齊邯進宮述職,蕭神愛也随他一道進宮,去拜見皇後。

承香殿中頗為熱鬧,除卻南陽、會稽兩位公主外,還有着好幾個齊王和吳王的兒女,都在殿中侍坐,陪霍皇後說話。

南陽公主拉過她笑道:“離京這一遭,神愛都瘦了不少。”

蕭神愛抿唇笑了笑,輕聲道:“姑母都說我瘦了,今早我進宮路上碰着姨母,她非說我胖了,我可得找她說理去。”

衆人都跟着笑了起來,吳王世子道:“平涼侯此次功勞甚大,我便先在此恭賀神愛妹妹了。”

蕭神愛和他一向不怎麽熟稔,然而吳王世子主動示好,她不能不回應:“這哪裏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将士們都很辛苦呢,多謝阿兄替我挂心了。”

一片笑聲中,梳着婦人髻的蕭玉露姍姍來遲,神情很是萎靡。

蕭神愛想了想,念在她給自個研了幾個月墨的份上,還是換了副關切的面容,輕聲問道:“玉露,你這是怎麽了?哪兒不舒服麽?”

蕭玉露本有些委頓,卻在聽了她的話後,陡然灌滿了精神,輕哼道:“不勞神愛姐姐費心,我很好呢。倒是神愛姐姐,我瞧你眼下青黑,是不是近來沒休息好啊?這可不行,正好在宮裏,最好叫太醫過來給你瞧瞧?”

蕭神愛抽了抽嘴角,突然有些後悔,就不該搭理她的。

就不該這麽好心的。

她怎麽能忘了蕭玉露的本質呢?

念着是在承香殿裏,她勉強忍下了這口氣,卻是狠狠瞪了蕭玉露一眼,讓她等着挨收拾。

蕭玉露被她這麽一瞪,也猛然後悔起來。

她一向是喜歡吵架的,蕭神愛跟她說了話後,她自然而然的就這麽回了一句。

卻忘了蕭神愛是多記仇、多壞的一個人。

齊邯在宮中待了許久,直至承香殿這般筵席散了,他也未曾出來。

蕭神愛又等了他一會,料想着他應該還要在宮裏議事,便先行回府。想着他這幾日接連操勞,蕭神愛親自去廚房看着人煮了碗湯,端到了書房等他。

深夜時分,齊邯終于歸府。

“神愛近來對你很感興趣,你在府中還是深居簡出,少出現在她面前為好。”

蕭衡點了點頭:“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用這麽輪番交代,好像我是個三歲幼兒。”

齊邯聞言并不生氣,只沉聲道:“你也該知道她熟悉你的。是你自個要瞞着她,難道你自個不謹慎,還指望我替你遮掩?”

擡眼時,青瓦粉牆的書房正亮着暖橘色的燈火,趙碩一臉惶恐的站在一盞八角宮燈下,拼命沖着倆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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