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偷盜為哄郡主看個病,竟能耐心成這樣……

位于那面杏林春燕影壁之後,是府中的廳堂所在,單檐庑殿頂樣式的青瓦層層累疊,青灰色的牆面道出冷肅之意。

平日晚間有人未歸府時,廳堂外僅會燃兩盞燈,以作照明之用。

今日除去廊下點着的宮燈外,廳堂門扉大敞,兩側的銅鎏金七樹燭臺燃着融融火光,金猊爐中升起袅袅白煙。

“郡主,她這也是一時糊塗,都是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

還未進去,齊邯便聽得一句略顯威嚴的聲音。隔着黃絹燈罩,能瞧見一名兩鬓泛白的老者着緋色公服坐于右側第一位,戴着玉韘的手緊緊把着扶手,頗有幾分氣勢。

蕭神愛已經被磨得別想不耐煩,一手抵着額頭,冷聲道:“一家人?誰家有這樣行偷盜之事的一家人?你們不嫌丢人,我還嫌呢!”

坐于老者下首的人回道:“馬上就快過年了,鬧得這麽難看作甚,只要她将東西湊齊了歸還,不就了結了麽。”

“正是這個道理。”老者聞言颔首,繼而捋了捋寸餘長的虬髯,雙目如炬。

這老者是族中一位叔公,在朝中任太仆寺少卿,宅邸同侯府隔了兩條巷子。蕭神愛坐直了些,從清檀手中結果茶水,輕啜一口後,方才掀起眼皮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我瞧着叔公在京郊一間別院不錯,橫豎咱們是一家人,不妨送我算了?”

“諸位在族中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太夫人既然派人請了幾位長輩過來,是想叫幾位說句公道話,而非是叫幾位過來喝茶和稀泥。”

蕭神愛的面色倏爾轉沉,一身碧羅衫子襯得她面容如玉,偏偏冷着張臉,容不得有一絲侵犯。

她自幼随在太子身邊長大,雖養得嬌氣些,到底學了些太子等人的做派。見她冷了臉,廳中諸人面面相觑片刻,不敢驟然接話。

最後還是一着赭色團梅紋的老婦人沉聲道:“這等家事,咱們族裏自個鬧鬧也就算了,郡主就非要叫外人知曉?”

廳中突的吵了起來,四側窗牖中灌進來的朔風,似乎也壓不住這陣聲音。

争執間,齊邯踏過半尺高門檻闊步入內,革靴踩在纏枝蓮花紋地衣上,發出幾道沉悶聲響,冷着臉喝道:“半點規矩也沒有,這兒何曾有你說話的份了?”

蕭神愛猛地擡頭,觸及他冷若冰霜的面孔,委屈勁兒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一想到他竟然這麽跟自個說話,蕭神愛便止不住的心悸,先前同他們争吵時還能毫無畏懼,此時卻驟然被卸了力道,擡眸瞪着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怎麽這麽不高興的樣子?”齊邯疾步行至那蹙着兩道連娟眉的美人身側站定,無可奈何問道,“是誰惹你生氣了?”

蕭神愛心口墜墜的疼,暗惱他明知故問,瞪着人不說話。

齊邯輕嘆了聲,微微俯低了身子哄道:“好了,別氣了。”

廳中諸人見此情形,心頭雖劃過一抹怪異,然想起他入內時那一聲呵斥,左側下首一着赭色團梅紋長裙的少女哼了聲:“兄長,你可算是知道她沒規矩了,不許祖母出來不說,今日這事祖母專程請了幾位長輩過來說理,郡主半點都不在意,還當堂吵起來了。”

齊邯忽的直起身子,朝下首靠坐在紅木椅上的少女看去,深沉陰鸷的眼神甫一落到實處,那少女便是一陣瑟縮。

他脾氣不怎麽好,對底下幾個妹妹也一貫是無視的态度,在錢帛方面卻沒短過她們。因此幾人雖打心眼裏懼他,又覺着兄長待自己實則還不錯。

畢竟哪家的兄長但凡入了仕,都不怎麽跟妹妹說話了,只不過她們的格外冷漠些。

齊丹春被他這般看得怔了一瞬,強打起精神道:“兄長……”

“齊丹春。”齊邯冷硬如冰棱的聲音響起,入宮所穿的紫袍建冠尚未褪下,為他平添幾分威嚴,“我剛才那句話,你是半點沒聽進去?還是說,萬姬一直就是這麽教你沒規沒矩的?”

“于公,她是郡主,你不過一白身;于私,她是你長嫂。郡主在這兒說話,何曾有過你插嘴的份了?”

齊丹春一下子白了臉,蕭神愛亦是側首看他,這才知道他進來時說的沒規矩的人不是她,是齊丹春。

齊邯卻未停下,仍是冷着臉問:“你一介小輩,有什麽資格來品評郡主?竟是這般大言不慚!”

齊丹春揪着腰間宮縧,咬了咬唇道:“我……”

“郡主不讓太夫人出來的謠言,你也敢傳。”趁着今日衆人都在,齊邯便打算說清楚這件事,“太夫人腿腳不便,人年紀大了難免固執,不願聽勸。郡主也是為了太夫人的身子骨着想,才強硬了些,不肯叫太夫人亂來。”

他擡目一一掃過廳堂中坐着的諸人,沉聲問道:“邯私以為郡主孝順至極,諸位長輩以為如何?”

衆人靜默一瞬,讪讪道:“是孝順,是孝順……”

齊邯又看了眼齊丹春,眸中戾色一閃而過:“還不下去?”

在戰場上拼殺過的人,身上煞氣本就重,這會兒沒有刻意收斂,齊丹春被他瞥上一眼便覺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由侍女攙扶着逃離了廳堂。

廳中寂靜一瞬,齊邯方才抽空問道:“今日究竟是發生了何事,才叫幾位長輩齊齊登門?也不提前交代一聲,好給長輩們備些茶點。”

經了剛才齊丹春一事,衆人逐漸摸清他的态度,對視一眼後,不想貿然接話,只拿眼瞅着蕭神愛,希望她能先将話頭給提起來。

蕭神愛瞥過廳中衆人,目光落在跪在一旁的婢女身上,淡聲道:“三叔母跟這丫頭勾結起來偷我庫房中的東西,其中幾樣還是禦賜的。”

臨近年關,又正好趕上難得的晴天。下午送走盧萦珠幾人後,她打開裝自個嫁妝的庫房,想要領着人将裏頭的東西清點晾曬一番。

就是這麽随意一翻,卻發現不見了些東西。

着人緊急清點了一下午,最後清出來少了兩千多貫錢,還有些不起眼的小東西。本來這些小東西不見了,也不會第一時間發現,偏有幾樣書房的擺件是禦賜之物,專程登記在冊,才會發現得這般及時。

出了這樣的問題,首先被盤問的便是負責庫房的人。

挨個查了許久,終于查出是一個偶爾進庫房灑掃的婢女所動。據她交代,那些偷出來的東西都給了三房的林氏,由林氏出去典當了,再給她一些分成。

蕭神愛當即大怒,帶着人去林氏院子裏對峙,林氏自是不斷否認。那婢女見林氏将事兒都往自己頭上推,也顧不得許多,同她攀咬起來。

抄撿過後,确實在林氏屋裏尋出了還未來得及去典當的東西。林氏還待嘴硬,說這是自個的東西,蕭神愛給她看了上頭官造的印記,這才撐不住認下。

蕭神愛自是要報官,将林氏扭送到衙門去,太夫人風聞此事,急忙派人去将住在附近的幾位族老請來,想要攔住她這一舉動。

兩邊僵持不下,幾位族老不想将家醜外揚,蕭神愛也不肯讓步,故而在廳堂中鬧了起來。

齊邯掃了眼底下那婢女,似乎是随着蕭神愛從宮中出來的,他一手搭在蕭神愛的靠背上,淡聲道:“這樣大的事,咱們府中不好私自處決,便送去衙門處理吧。”

眼見着他就要喚侍從去押人,最先發話的老者重咳一聲,擰着眉頭怒道:“五郎,郡主年紀輕不知道,你怎的也跟着胡來?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她偷盜雖犯了七出之罪,卻給你祖父守過孝,是不可能被休棄的。只要她将東西都湊齊了還給郡主就行,非要鬧得沸沸揚揚,叫京中衆人都議論咱們齊家麽?”

“叔公這話說的,叔母是長輩,我豈敢越過叔父要休棄她。”齊邯轉動了番拇指上套着的墨玉韘,聲音低沉,“禍事出自侯府,我尚且不介意外人如何說,長輩們怕什麽?”

另一梳淩雲髻的婦人怒道:“你!”她擱下茶盞,凝聲道,“若非你母親不在,我非得找她好好理論理論,你就這般罔顧親情倫理?”

夜色愈發的濃郁,燭火一點一點向下燃着,熔化後又在燭臺上聚了一灘蠟油。

蕭神愛回眸望去,瞧清燭火映照下一張鐵青的面容。

她略帶寒意的目光看向說話的婦人,嗤嗤而笑:“此事外人知道了,只會說咱們府中不曾徇私枉法,最公正不過。否則哪一日傳到外面去,還要以為齊氏是個藏污納垢之地。”

伺候太夫人的丫鬟中有機靈的,曾對她說過,太夫人從公中昧下的錢財,沒少給這些族人們送去。

倒是會使這些籠絡人心的好手段。

她也一早就看出來,這些人過來壓根就不是想解決事,也不是像他們說的要主持公道,只是想要息事寧人。

和許多長輩一樣,誰對誰錯并不重要,能将事态平息才是最要緊的。又恰好他們受過太夫人的好處,向着她再正常不過。

“補上?”蕭神愛勾了勾唇角,不鹹不淡的開口:“拿什麽補?不若六叔母替她補上?”

林氏能有錢補上,也就不會去外頭借高利貸,若非借了高利貸還不起怕被捅出來丢了面子,她也不會打清河郡主嫁妝的主意。

想着郡主随着齊邯赴外任,這一遭少說得在外待個兩三年,屆時她也能慢慢補齊這空缺。

林氏就是這麽說服那庫房灑掃丫鬟的。

齊六夫人今日過來,自然知曉是怎麽回事,忽的住了口。

蕭神愛卻不放過她,接着問道:“六叔母不願意嗎?可你和三叔母是一家人吶!怎能置她于不顧?”

“郡主,這……”

心煩意亂之間,蕭神愛沒心思再同他們糾纏,遂起身擺出了送客的架勢:“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多謝幾位大晚上的跑過來,三叔母的事我也拿不定主意,還是等明早押去衙門,由衙門審理吧。”

廳中衆人亦是怒氣沖沖的起身,正要再駁斥一二時,蕭神愛的身子卻突的一軟,幸而被齊邯及時扶住,方才未栽在地上。

“怎麽了?”齊邯扶着她低聲問。

蕭神愛搖了搖頭,蹙眉道:“沒什麽,就是突然有些頭暈,好些了。”

齊邯扶着她坐下,不放心的問道:“叫醫士過來看看吧?”

蕭神愛嗔道:“哪有那麽嚴重,只是暈了片刻而已,何況這麽晚了,要看等明日再說。”

一衆齊氏族人見此,都拿捏不準到底是何用意,然将郡主氣病的責任他們也擔待不起,讪笑幾聲後,紛紛告辭離去。

出了侯府,低聲議論道:“這到底是真暈還是假暈?”

“誰知道呢,要我說先別管了,免得引火燒身。”

“他兩個要将林氏送去衙門,到底丢咱們族裏的臉面。”

衆人說着話,于岔路口分道揚镳,心裏不喜這夫妻倆行事,一時間卻又無計可施。想要以長輩的身份說上幾句,偏那位還是皇家人,壓根不受他們轄制。

*****

吳王世子從宮中回府後,接過愛妾遞上來的茶水一飲而盡。

觑着吳王世子微蹙的眉頭,何媵人小心翼翼道:“世子是有什麽憂心事麽?”

吳王世子看了眼正替自個更衣的美人,微垂着眉眼,神情柔順。

他略有不耐道:“你一婦人,同你說了你也不懂。”

何媵人解下他腰間的玉帶,橫着一雙美目嬌嗔道:“妾不過是想替世子分憂才多此一問,世子又不肯同妾說,就自個說妾不懂了。世子說出來了,哪怕妾什麽也不懂,說不定自個就舒坦了呢?”

這妾室是他半年多前新得的,因她頗識得幾個字,又十分善解人意,一躍成了他房中的寵妾。還未成婚,就給了何氏一個媵人的名分。

溫軟的氣息近在咫尺,吳王世子逐漸放松下來,面對這個近來寵愛的妾室,也不願過多苛責。

直至換上一身輕便的衣物後,他淡聲道:“我今日進宮時碰着一人,有心想要同他結交一番,卻又不知如何入手。”

何媵人給他拿了一碟子糕點過來,掩唇笑道:“是何人這麽有面子,竟叫咱們世子這般纡尊降貴,妾倒是想見見呢。”

直至臀上猛地挨了一掌,她清麗的面容覆上一絲委屈,嬌聲道:“妾就是想瞧瞧,他有什麽三頭六臂嘛。”

吳王世子攬着美人,身子随意靠在榻邊,懶懶散散道:“你不認識,是前兩日才回京的平涼侯,我是從父親那兒知道,他過段日子可能要入左衛。只是從前沒什麽交情,貿然湊上去,倒不知該如何是好。”

吳王如今同齊王一同監國,他身為吳王世子,比別人的消息來得自然快些。

左衛為大鄭十二衛之一,亦是重中之重。左衛下設大将軍一人、将軍二人以統轄,其中大将軍一直空着,齊邯若真入了左衛為将軍,整個左衛還不是他說了算?

知道這事兒後,吳王世子便一直想跟齊邯聯系上。

同其餘幾衛比起來,還是他這個新回京的高官更容易結交,也更容易收為己用。

卻苦于沒有門路。

聽着平涼侯時,何媵人眸光微閃,輕聲問道:“世子說的平涼侯,可是迎娶了郡主的那位?”

吳王世子輕挑眉梢:“怎麽,你聽旁人說起過?”

“真要論起來,妾同郡主,倒是有些許交情的。”何媵人輕言細語回了句,微微笑道,“若是世子需要,妾願意去為世子打探一二。”

*****

第二日晨起,齊邯仍是喚了醫士過來,叫他替蕭神愛診脈。

聽了齊邯描述的症狀,醫士心裏覺着不叫個事,捋着胡須恭敬回道:“回侯爺話,依我所見,郡主也就是起來急了些,一時血氣供應不足,才會覺着頭暈。”

齊邯點了點頭叫他照方開藥,仍堅持叫他替蕭神愛診脈。

蕭神愛梳洗完畢,着了身紅綢長裙出來準備用朝食,驟然見着廳堂裏坐着的醫士,不由得一怔。

“怎麽了?我不是說沒事嗎?”她有點不高興。

齊邯疾步行至她身側,溫聲道:“嗯,知道沒事,咱們就診個脈就行,沒事自然是最好的。”

也顧不得一旁還有人,他壓低了聲音哄道:“乖,只是診脈而已,不用喝藥。”

聽他說了不用喝藥,蕭神愛才将信将疑的坐下,而後伸出了手。

醫士瞥了這平涼侯一眼,暗想着他跟自個說話時,倒還是一副深沉威嚴的模樣,全然看不出來為了哄郡主看個病,竟能耐心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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