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給我這麽多麻煩。

被吳勉要挾,要背井離鄉……

氣歸氣,心裏卻明白,得讓他盡快好起來,他才能早點離開。

冷着臉,去廚房端飯菜。

飯菜甚是簡單,一碟蒸茄子,一碟拌雞絲,一碗小米粥,還有一碗濃稠的雞湯。

他一勺接一勺地喝湯,看樣子是餓得狠了,可動作卻優雅從容,絲毫不見狼吞虎咽的急迫。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教養嚴謹的大家庭。

茄子是蒸好用調料拌的,極是清淡。他很喜歡,幾乎吃光了整碟,雞絲卻一口未動。

我有些不解。

他低聲解釋,“天天吃,膩了。”

我呆站着,說不出話。以前我不守孝,爹也只過年時才舍得殺只雞,而這一年來,我還不曾聞過雞肉味,他竟然……吃膩了。

許是看出我臉色不好,他勉為其難地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神情有些古怪,又有些驚訝,連着夾了好幾筷子。

我忍不住微笑。我的廚藝是極好的,不是我自誇,爹跟蕙姨都說過,我做的菜,比鎮上最有名的醉仙樓還要好吃。

用罷飯,他很鄭重地取出一枚玉指環,“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無以為報,日後若有……”

“日後能不能見到還兩說。若你真想謝我,就給我些銀子。”那指環碧綠晶瑩,應該是極好的玉。可玉當不得銀子花,送到當鋪又可惜了。我寧可要點實惠的銀子。

他訝異地看着我,想必沒見過我這種堂而皇之要銀子的人。

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開口,可是……顧不得面子,支吾道:“五十兩就行。”他的荷包那麽沉,裏面該不止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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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看起來身份高貴,我救他一命要五十兩銀子并不過分。

恰此時,院外響起敲門聲。

已二更時分,會是誰?

心裏一緊,不由地望向他。

他低低道:“莫怕,開門。”聲音雖輕,可有種讓人鎮定的力量。

點點頭,起身來到院子裏,穩了穩情緒,揚聲問:“誰?”

“是我,顧遠。阿淺,開門。”

呵,竟然是顧遠。急急開了門,将他讓進來。

顧遠捧着一只花盆,憨憨地解釋,“下午我來過一次,帶了些菜,你不在。可巧遇到了吳勉,便一同去吃了些酒,拖到現在才來……這還是上次那戶人家不要了的花。”

原來是他來過。

笑着接過花盆看了看,月色淺淡,認不出是什麽花。不過,他大老遠從京城帶來,該是惜福鎮不常見的吧。

又想起他說的話,故作随意地問:“你說的吳勉就是張大娘的侄子?”

顧遠笑答:“對,就是他。我們好久沒見了,不想竟在門口看到他。”

我心裏暗自犯嘀咕,他不會在監視我吧?想起他含義莫測的笑,頓覺背後生風,寒意透心。

扯過一只馬紮請顧遠坐下,低聲問:“二哥,你能不能幫我辦張路引出來?”

顧遠驚訝道:“你要出門?”

“嗯,我想去盛京,那裏容易找事做。”我并不打算告訴他真相。

顧遠猶豫着開口,“若你願意,我可以照顧你……盛京太大,你又從沒出過門,我放心不下。”

有意地回避了他的前半句,只道:“我不怕,阿蘭不也在京城?”顧蘭是顧家老三,亦是我的好友。

他沒再堅持,問:“何時動身?”

“最好明天就能拿到路引。”

“那麽急?”

我點點頭,懇求他:“二哥,此事只你知道就行,千萬別告訴別人。”

他連聲答應,“好,放心。”

顧遠走後,我才發現,院中竟然還晾着那件鴉青色直綴,夜風揚起薄薄的衣料,飄來淡淡的血腥味。

半夜三更,家中晾着男人衣物。

也不曉得顧遠注意到沒有。

不過顧遠忠厚秉直,想必見到了也不會作他想,更不會如吳勉般要挾我。

擡步上前摸了摸,總歸是夏日,直綴已經幹了。收了衣服往屋裏走,不留神竟被門檻絆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黑暗裏,一雙有力的手攬在我的腰間。

我低呼一聲,只聽那人道:“你沒事吧?”

站穩身子,小聲嘟哝:“怎的熄了燈燭?”

他似是不耐地解釋,“窗戶上會有影子。”

啊,如此淺顯的事情,我竟要問過才明白。在他眼裏,我應該是極傻的吧。

果然,他譏诮道:“看着像是個聰明樣兒,怎麽盡幹些沒腦子的事…… 雞還沒斷氣,院子裏的血都幹成褐色了,豈不是掩耳盜鈴!”

臉上火辣辣地熱,不知道紅成了什麽樣子,幸好屋裏沒點燈,否則更被人嗤笑了。借着黑暗的遮掩,我強自辯駁,“當時情勢緊急才出此下策。你若有好法子,也不必用毒藥騙我替你掩飾了。”

他“哼”了一下,卻沒出口反駁。

我卻想起他胸口的傷,急急地問:“剛才,沒有撞到你吧?”

他低聲答:“沒。”

就感覺腰間一松,是他松了手。想到方才被他攬着,又醒悟到适才問話的情急,臉越發燙起來。

“嗒嗒”兩聲,屋裏驟然亮了,原來他打着火折子,燃了燈燭。

猛然意識到他仍站在我的身前,相距不過半步,黑亮的眸子凝在我的臉上,溫熱的氣息淺淺淡淡地撲面而來。

我還是第一次這樣近地看一個男子,也是第一次在一個男子的眸中瞧見自己。

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垂下頭去,不敢與他對視。

他的身量比爹長,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許多。是以,他精致的白色靴子完全露了出來,微微翹起的靴尖,繡着銀色蓮花的靴面——處處彰顯着他的尊貴。

雀躍的心無端地沉了下來。

走到桌前,就着燭光,看了看手裏的直綴。胸口處有道裂縫,其餘地方沒破,就是血染過的地方洗不幹淨,留下了斑斑污痕。

想了想,取過絲線,仿着他靴子上的花樣,在裂縫處繡了一朵蓮花,血污的地方或繡上水草,或繡上蓮葉,看着倒也雅致。

收好針線,習慣性地轉了轉微酸的脖頸,眼角掃過那人。他正盤腿坐在床邊打坐,神情極為專注。

不禁有些愣神,他生得其實非常好看,眉毛濃且黑,鼻子挺而直,臉型瘦削,線條剛硬,有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英氣。

他冷不防擡起頭,犀利的眼神直掃過來。

我躲閃不及,索性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看樣子你的傷已大好了,你的衣衫也補了,你是不是該走了?”

他淡淡地說:“明日我與你一同走。”

“你……”我愕然。

他面色平靜,“你要銀子不是想去盛京?”

是聽到我與顧遠的談話了吧?

可,我們在院中,他在屋內,而且我們談話的聲音很低,他如何會聽到?

他微微皺眉,又道:“你若不想離開這裏,那個小捕快,我替你解決。”

解決?不會是殺了吳勉吧?殺人是死罪!我連忙開口,“不必了,與他沒什麽關系。我原本就要去盛京,只是另外約了人,不方便跟你一起。”

他是官府要犯,收留他已觸犯刑律,我怎敢帶着他上路,況且也許會牽連蕙姨。

他唇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不想跟我同行。”

我口是心非地解釋,“其實帶着你也無妨,但我不是明天走,怕耽誤你的大事。”

他挑眉,“我沒事,多待一天無妨。”

我無奈地看着他,心裏默念:多待一天,多待一天,你是沒事,可我要擔多大的風險。

還真應了那句俗話,請神容易送神難。

遠遠地傳來更夫打梆的聲音,已是三更了。

我去廚房燒了些溫水,端進爹的房間,回來對他說:“隔壁是我爹的房間,我備了溫水,你自己擦洗一下,順便将藥換了。”

他似乎現在才意識到所在之處是我的閨房,目光投向床上斑駁的血痕,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

換下血污的床單,趁着夜色趕緊洗了晾在院子裏。又吹熄燈燭,打水擦了擦身子。

這一日果真驚吓過度,頭甫挨上枕頭,困意就洶湧而至。睡得還算踏實,就是枕畔總有隐隐的血腥味萦繞不散,夾雜着淺淺淡淡的香氣,說不出什麽香味,很特別。

早上是被聒噪的蟬聲吵醒的。

隔着窗子看到那人已換上他的鴉青色直綴,站在花圃前,神情晦澀不明。

晨陽柔柔地落在他烏黑的發上,整個人如同籠上了一層金光,貴氣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他恢複得倒是快,才一夜功夫,就神清氣爽地像是換了一個人,再無昨晚那種奄奄一息之态。

不由地微微一笑,快手快腳地洗漱完,準備出去抱些柴禾。

才出門,那人腦後似是生了眼睛,低低問:“你如何識得沈相?”

我大驚,愣在院子中央。

☆、4胭脂淚

這問題實在突兀。

當朝首輔沈念恩,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朝野。我一介布衣,長這麽大還不曾出過惜福鎮,怎會認得他?

他轉過頭,探究似地盯着我,“康正八年,廣西布政使進貢了兩盆極品墨蘭,一盆養在禦花園,另一盆皇上賜給了沈相。康正十二年沈相生辰,皇上又賜沈相一盆胭脂淚……你說這兩盆花怎麽都到了你這裏?”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牆角,顧遠帶來的花仍放在那裏,極普通的粗陶花盆,極平常的短枝蘭草,怎麽會是名動天下價值萬金的蘭中極品胭脂淚?

再瞧,發現不對勁了。

昨夜曾倉促瞟過一眼,那時蘭草的葉子幾近枯敗,怎麽過了一夜,竟然生機勃勃了?

我自然沒有碰過它。

面前之人也不像愛花人。

走近,搬起花盆細細端詳,花盆毫無異樣,因今晨并無朝露,裏面的土仍是幹的。按下心中的疑惑,取過水壺澆水。

蘭草吸足了水,葉片随風搖動,似是表達謝意。

世人常說草木無心,其實不然,在我看來一花一草都是有靈性的。對它們好或者不好,它們能感覺出來。

逐一将花圃裏的花澆足水,看着它們枝葉繁盛的樣子,心裏滿是安定平靜。

猛地想起一個問題,“皇上賜花給沈相,你又如何知道?”

他不屑地答:“沈相乃朝中重臣,愛花如癡,皇上向來對其恩寵有加,盛京誰人不知?”

呵,盛京誰人不知?惜福鎮距盛京百裏開外,又是個鄉野小鎮,我自然不會曉得了。

自嘲地笑笑,取了柴禾去廚房。家中尚有一大勺面,反正要離開了,索性全倒出來,打上三只雞蛋,切上半根香蔥,攤成了香噴噴的雞蛋餅。

又将黃瓜切絲,昨夜留了一半的雞脯肉重新熱過,亦切絲。最後挖了半勺黃豆醬,澆在上面。

端着托盤往外走的時候,發現他不知何時竟跟了過來,倚在門框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深邃的眸子又黑又亮。

沒來由地心頭一慌,差點失手摔了托盤。

他卻像發現了什麽開心的事,眼底慢慢溢出笑來,如暗夜一閃而過的隕星,轉瞬即逝。

跟昨晚一樣,他胃口極好,吃得快卻不失斯文。

我見他心情甚好,便舊話重提,“那個……你不是要感謝我嗎?五十兩銀子,好不好?”

他不答,專心地用雞蛋餅卷着黃瓜絲與雞絲,動作很優雅,卷得很周整。

我氣惱地看着他,卷那麽好看有什麽用,還不是一樣吃到肚子裏,又沒有別人欣賞。

好容易等他吃罷飯,用白開水漱過口,才聽到他清冷的聲音,“君子施恩不圖報……”

“我不是君子……”我打斷他的話,爹是君子,所以我們素來清貧,我可不想重蹈覆轍。

他極快地掃了一眼我手裏的蛋餅,道:“食不言,寝不語。”

我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這規矩,我知道。可我跟爹向來是邊吃飯邊聊天,爹講些他出門看到的趣事,我則提醒他該買面了,該打油了。吃飯,是很愉悅的時光。

我風卷殘雲般将剩下的飯一掃而光,欲再開口,他已施施然進屋去了。

恨恨地罵了句,“小氣鬼。”算我倒黴,遇到個這麽吝啬的人。

收拾完碗筷,搬出繡花架子接着昨天沒完工的地方繼續繡。

他攥了本書出來,大模大樣地坐在石凳上,恰在我身前。

兩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幹擾。

繡花是件極容易讓人投入的事,選線、配色、起針、落針、留空,半點都馬虎不得。

換針時,突然意識到,許久沒聽到翻書聲了。擡頭看過去,他正癡癡地望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麽。眉頭緊鎖着,神情幾許寂寥,幾多落寞。

莫名地就嘆了口氣。

他迅速回過頭,探詢般問:“你怎麽了?”

“沒怎麽”,我紉上針,“你若無事,幫我将屋裏的書整理一下吧?”整理好了,收在木箱中,免得落了塵土。

他毫不猶豫地回絕,“我有傷在身。”

我手一抖,針尖刺破手指,沁出一滴血珠。

這人真不通情理,白吃白住,我還費心地替他上藥,可他不但不給謝銀,連幹點活都不肯。整理書籍而已,又不費力。

硬生生咽下這口氣,問:“你會畫畫吧?”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幫我畫幾張花樣子。”不等他拒絕,補充道:“不畫,中午沒飯吃。”話說得斬釘截鐵,完全不給他商量的餘地。

他訝然地看着我。

我板着臉将紙筆扔在他面前。

不多時,國色天香圖繡完了,邊也鑲好了。

他看書看得入神,炭筆跟紙放在一邊,像是沒有動過。

我氣惱地走過去,沒想到紙上已經畫了許多,而且大多是不常見的百裏香、忍冬花、旱金蓮等花樣。

這麽快!

他家不會是開繡鋪的吧?

他仰頭看着我,“如何?”眼眸裏隐約有絲得意。

“不錯,比我自己畫得好很多。”我一張張翻着,由衷地贊嘆,“若賣到繡鋪去,能賺不少銀子。”

他一把奪過去,臉色驟然變得陰沉。

怎地就得罪他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欲不理他,可那些花樣子着實吸引人。咬了牙,深吸口氣,賠着笑,問:“你中午想吃什麽?”

他低頭自顧自地看書。

我轉身要走,卻聽他清冷的聲音道:“幼時吃過一次涼面,拌了芝麻醬的,味道很好。可家裏人說街上賣得東西不能随便吃,便再也沒吃過。”

我故作懊悔,“你不早說,早上将白面用盡了。”

他雖然有些失望,卻沒再板着臉,只淡淡說:“那就算了,只怕如今再吃,也不見得有昔日那種滋味了。”話語裏的惆悵,一聽便聽得出。

原本我就想用午飯換回那些花樣子,如今更被激起了鬥志,我不信我做的涼面會不合他的口味,遂笑道:“我去繡鋪送炕屏,順便買面回來……這些花樣子該給我了吧?”試探着抽他手裏的紙。

他慢慢松開手,警告道:“不許拿去繡鋪。若我在市面上見到這種花色,定要你好看。”神情嚴肅,并不像是開玩笑。

“行,我答應你。”急急收起來,唯恐他改變主意要回去。

他的唇邊似乎又閃過笑,待仔細看,卻什麽都沒有。

包好炕屏,走出巷口,看見吳勉跟幾個街坊正坐在柳蔭下乘涼。顧嬸大聲嚷着,“阿淺,這麽熱的天,過來涼快一會兒。”

揚揚手裏的包裹,笑道:“不了,我趕着去繡鋪交貨。”

吳勉大步走過來,臉上帶着做作的笑,“阿淺,咱們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我不喜歡他這樣的笑容,也不喜歡他這樣的眼神,轉過頭,淡淡地答:“明日才是第三天。”

吳勉點頭,“好好好,反正我就在這裏,想通了,你出來告訴我一聲。”

不看他,匆匆往前走,卻始終感到身後有雙逼人的目光蒼蠅般黏着我不放,直待拐了個彎,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才慢慢消失。

去繡鋪交了炕屏,得了一兩銀子的工錢,又将先前抵押的三兩銀子取了出來,老板娘見我辭工,還格外給了個五分的銀锞子,不無遺憾地說:“阿淺,你不做了,我們的生意可損失大了。”

我客氣地笑笑,“怎麽會,這裏繡娘的繡工哪個不是拔尖的,都比我繡得好。”

老板娘搖搖頭,随手抽出旁邊一幅繡品展開,“她們技藝雖然好,可少了點靈氣。你看看,這花就不像你繡的那麽水靈逼真。”

背後非議別人總是不好,我不語,含笑跟老板娘揮了揮手,拐到糧店買了半斤面粉,又去肉鋪割了二兩精肉。

回家的路上,特意自杏花樓門口經過。杏花樓依舊冷清,除了兩個守門的壯漢外,只有老鸨跟龜奴坐在椅子上面對面嗑着瓜子聊天。

也不知蕙姨準備得如何了,可贖了身?

邊想邊順着原路往回走,經過巷口時,卻沒看見方才乘涼的那群人。

大概是回家吃中飯了,都已晌午了呢。

慢慢走到門口,赫然發現大門又是洞開着。我記得清楚,出門時分明掩上了門,還特地囑咐那人只待在屋內,不許随意走動。

院子裏傳來喧鬧聲,我心裏一驚,急步進門,剛繞過影壁,就看到院子當中站着吳勉、顧遠,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

出什麽事了?

我愣在當地,腦中一片混亂,就看到一位身穿天水藍比甲襦白挑線裙子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過來,握住我的手,“阿淺,你去哪裏了,怎麽這麽久?”

竟然是顧遠的妹妹,顧蘭。

“我去繡鋪交貨,你怎麽回來了?”她被顧嬸賣到京城為婢三年,如今才過了一年半。

“自然是為了你。”她雙眼亮晶晶地,拉着我直走到花圃前,“徐管家,她就是葉淺,很會養花。”

徐管家約莫三十四五歲,中等個頭,瘦長臉,看着有些嚴肅,側垂在身旁的一雙手白淨整齊,顯然不是幹粗活的人。他敏銳地上下打量我一眼,臉上浮起虛淺的笑容,“在下徐福,在沈相府內做事,聽顧蘭說葉姑娘擅長擺弄花草,沈相家的花園正好缺這麽一個人,不知姑娘可有興趣?”神情倨傲,帶着股施舍的味道。

顧蘭期盼地看着我。

吳勉目光陰晴不定。

顧遠神情卻有些緊張。

看我猶豫,徐福又道:“姑娘若去了,每月有二兩銀子工錢,吃住都在府裏,一年四身應季衣服……”

這就是說,二兩銀子的月錢基本上可以不動。

待遇自然是極好的,起碼比現在繡花要好很多。

可是,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地想起吳勉說的話,那人是沈相要的人。我不想與沈相有任何瓜葛,哪怕只是去沈府做下人,所以,笑着拒絕,“我長這麽大不曾出過惜福鎮,怕幹不了。”

徐福眸中露出一絲不悅,道:“葉姑娘請移步,在下有事與姑娘商量。”

顧遠識趣地走遠了些。

顧蘭卻近前低語道:“阿淺,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沈家不苛待下人。”

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這點從顧蘭身上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比甲是潞綢的,花色也很新,絕非過時的衣料。而且,顧蘭去沈家不過一年半,臉色就紅潤白皙了許多,日子定然過得不錯。

可是,我不喜歡沈府,而且,爹不想讓我做下人。

當初,顧蘭走時曾邀我一起,爹沉着臉說:“阿淺,爹辛苦養你這麽大,不是去伺候別人,受他人氣的。”

所以,沈府的條件再好,我也不會去。

徐福壓低聲音,“在下此次來惜福鎮,一則是想請姑娘去沈府做事,二來則是想帶走兩盆花。”他的視線落在昨夜才進門的胭脂淚上,“不瞞姑娘,此花是別人送給我家相爺的,因府裏花工不擅照料……六月二十八是相爺生辰,送花之人要去府裏賀壽,若不見此花,對客人未免不好交代,所以……”

那人曾說,胭脂淚與墨蘭都是皇上所賜。這麽說,皇上突如其來想去沈府,所以沈家才慌慌張張地,前腳剛将花扔了,後腳就上門來讨。

沈家既然敢扔花,必有應對之策,可為何又到惜福鎮來,莫不是其中出了什麽差錯?

好奇歸好奇,別人家的事,我不會随便打聽。

徐福見我不做聲,取出兩錠銀子,“些許碎銀就當是報答姑娘這段時日照看花草所費的心力。”

亮閃閃銀燦燦的大元寶,一只足有二十五兩。

不由輕笑,想起去年冬天鎮上發生的一件事。

鎮上有個大戶姓李,他家三兒久病不愈,李家嫌花費太多将他丢到大街上由着他自生自滅。讨飯的王老頭見那孩子可憐,帶回家照顧,不知哪路神仙顯靈,那孩子不但活了過來,而且越來越壯實。去年李家人聽說此事,就帶了五兩銀子上門去讨,“這是我兒子的日常嚼用,就權當你替我養了三年兒子。”

李家兒子自然沒有跟着他爹回去,他說,王老頭救了他,他理當給王老頭養老送終。

可惜墨蘭與胭脂淚只是花草不是人,不會開口說話。

徐福面色平靜地等待着我的回音。

徐福帶來的兩個小厮時不時看往這邊,目光裏有種狠絕。

既然帶了人來,定是志在必得。

暗暗嘆了口氣,花草肯定要被帶走,收了銀子總比不收來得實惠,而且讓人放心。

笑着接過銀元寶,“管家太過客氣,此花本就是沈相之物,盡管帶回去就是。我自幼長在鄉間,見不得大世面,就不去府上顯眼了……顧蘭與我情同姐妹,還望管家多為照拂。”

徐福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兩個小厮極有眼色地上來搬花。瞧着他們身形魁梧,走起路來卻甚輕便,悄無聲息,絕非常人可比。

吳勉見我們談完話,急步走近,高聲問:“阿淺,決定跟我們一起去盛京了嗎?”

我愣住!

一起去?

他要去盛京?

他知道我也要去盛京?

☆、5去盛京

突然對顧遠來了氣,明明不讓他告訴別人的。

顧遠甚是尴尬,嘴唇哆嗦着,待那些人将花搬走了,才對顧蘭道:“你們先回去,我有話跟阿淺說。”

顧蘭意味深長地向我擠了擠眼,對吳勉道:“走,到我家去。”

見他們離開,顧遠似是松了口氣,自懷裏取出路引,“阿淺,你的事,我沒有對別人說。辦路引時,也沒有聲張……來的時候見到吳勉,他跟着進來,不知怎麽跟徐管家搭上了話,準備去沈府做護院。”

吳勉以為自己也會去沈府吧?

畢竟,自己收了徐福的銀子,又與他相談甚歡的樣子。

想來是錯怪顧遠了。

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

顧遠卻擔憂地說:“阿淺,對不住了。我去找阿蘭時,正好看到沈家的人往外扔花,他們明明說不要了的,我才帶回來給你。沒想到……”

“沒事,”我笑着安慰他,“那些花本來就是人家的,還回去也好。再說,我還得了銀子,這回就不怕去了盛京手頭緊了。”

顧遠想想也對,憨厚地笑着說:“徐管家出手真大方……你答應他了嗎?”

我搖搖頭,“在富貴人家裏做事,我心裏不踏實。”

顧遠理解地看着我,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道:“已過了晌午了,去我家吃飯吧,我娘擀了面條子。”

聽他提到午飯,想起那人還等着我做涼面,婉拒了顧遠的好意。

家裏終于清靜下來。

重新掩上大門,急步往屋內走,稍微有點擔心,那人不會等急了吧?

屋內靜悄悄的,并沒人在。

又到爹房間看,亦沒有。屋子裏的書卻收拾好了,一摞摞用麻繩捆好了,整齊地放在地上。每一摞上面還夾了張紙,寫着此摞書的書目。字是瘦硬的柳體字,一筆一劃極規範,很顯然受過名家指點。

爹的字寫得也極漂亮,不過爹喜寫大字,平日多臨顏真卿的字帖。每逢過年,都會為鄰居寫對聯。

放下紙張,提着嗓子連喚幾聲,“你在不在?”

無人應。

或者,他已經走了。

突然感覺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麽。

一個人到底懶得費事和面擀面,只切了點蔥花,又攤了兩張雞蛋餅,到菜園裏摘了根嫩黃瓜就着吃了。

将屋裏屋外打掃一遍,夜色漸漸籠罩下來。

點了燈燭,用棉帕将徐福給的兩錠銀子包好準備放進包裹裏,打開包裹,赫然發現那個石青色錦緞荷包。

他什麽時候放在裏面的?

倒出荷包裏的東西,有兩錠十兩的銀元寶,些許散碎銀子,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還有那只碧綠晶瑩的玉指環。

掂起指環對着燈燭細細看,指環在燭光的輝映下,發出柔和潤澤的光芒。這樣好的成色,應該很貴吧?試着套在手指上,指環太大,根本戴不住,放在包裹裏,怕不當心弄丢了。索性找了紅絲線,細細地打了條絡子,挂在頸間。

指環貼着胸口,溫潤滑膩,隐隐有絲涼意。

心猛然停了半拍,這算是信物嗎?

随即自嘲地笑,相處只一天,他先是昏迷不醒,待好起來又總是板着臉,偶爾有個笑模樣,轉眼就沒了。怎可能私相授受?

況且,他顯然出身良好,又如何能看上我這樣寒門小戶的農家女。

思來想去,竟是無法安睡,不知道輾轉反側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睛。

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心慌得厲害,一個激靈坐起身來。窗紙已隐約透出灰白色。

大清早不便生火做飯,遂将昨夜煮的兩只雞蛋剝開吃了。

拿起包裹,環顧一下生活了十四年的家,鎖了大門朝鎮外走去。

爹的墳在滿地花草的田野裏。

爹生前,亦是愛花人,所以我在墳前種了許多不同種類的花,這樣一年四季,爹都可以看到花開,聞到花香。

七月,素馨開得正盛,雪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純潔不失嬌媚。

蕙姨尚未到。

将墳堆上的野草拔掉,默默地磕了三個頭,“爹,阿淺去京城了。等安定下來,就接您回盛京。”

隐隐似有人來,腳踏在青草上,窸窣作響。

蕙姨終于來了。

起身便要迎過去,身穿灰栗色裋褐的吳勉笑咪咪地來到面前,“這麽早就來上墳?”

眼裏又是那種耗子逃不出貓掌心的玩味與戲弄。

我呆住,不語,心裏漸漸生起一絲恐懼。

荒郊野外,天色未亮,他面上顯而易見的不耐……

“已是第三天了,你還沒有給我答複?”他往前一步。

我暗暗攥緊拳頭,強作鎮定,“我尚在孝期,實在沒心思考慮,等出了孝再說吧。”

吳勉慢慢走近,“阿淺,別騙我,我早就猜到你會來這一手。告訴你,我要定你了。信不信,我今天當着你爹的面就讓你成為我的女人。”

他莫不是瘋了,竟然說出這種話?

我不敢耽擱,掉頭就跑,剛跑兩步,感覺衣袖被拽住了,緊接着一雙手箍在我的腰間。

吳勉低低笑,“你能跑到哪裏去?”俯身就要親上我的臉。

我拼命掙紮,卻是推不開他。

正着急害怕時,他的手驀地松了,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

我急急後退兩步。

吳勉大睜着雙眼,嘴角慢慢溢出血絲,“阿淺……”

我大駭,我什麽都沒幹,他怎麽變成了這副樣子。驚恐地四下打量,不見半個人影,只有過膝高的野草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擺。

鎮裏,隐約傳來雞叫聲,夾雜着犬吠。

天色更加亮了幾分。

不知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傻站着幹嘛,還不快走。”

大夢初醒般拔腿就跑,直奔出兩三裏才緩緩停下來,靠着路旁的大樹喘息不止。

汗濕的衣衫被風吹着,黏黏地貼在身上。濕冷的感覺讓我稍微清醒了些,這才想起來,還沒找到蕙姨。

讓我回頭去等,卻又不敢。

附近村裏的農舍袅袅飄出了炊煙,已有勤勞的農夫荷鋤走在田間。

吳勉生死未蔔地躺在我爹墳前,若被人看見,我如何說得清楚。

可若不帶着蕙姨,對爹該如何交代。

思量片刻,心一橫,順着原路往回走。

遠遠地躲在樹後朝爹的墳墓看過去,只見野草搖曳,不見有人走動。等了約莫半個時辰,仍是不見蕙姨。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老鸨不肯讓她贖身,她改變主意不想去盛京,還是她方才已來過卻沒見到我?

心急如焚卻亂無頭緒。

顧遠幫我預定的馬車會在卯正時分等在鎮外驿站。

時辰已不早,我不能再耽擱下去,遂匆匆趕往驿站。

隔着老遠就看見驿站旁停着一輛黑漆平頭馬車,身穿墨灰色裋褐的車夫手裏起勁地揮舞着一面白色旗子,旗子上寫着宏盛車行四個大字,甚是醒目。

看到馬車等在那裏,心裏稍微放松了些,步子也慢了下來。

再走近,瞧出不對勁來。

顧遠分明告訴我,他特地找了位老成持重的車夫。可面前這人,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又高又瘦,膚色黢黑,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顯得甚是機敏。絕非顧遠所說的老成持重。

車夫見了我,眼中閃過一絲訝然,“小姑娘只一個人?”

心猛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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