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沉。
顧遠并不知我約了蕙姨同行,預定馬車時必會提及我是獨自一人。可眼前這車夫分明是一副意想不到的樣子,莫非他知道該是兩個人?
我直直瞧着他,“你是誰?”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小的名叫齊義,張老二昨晚鬧肚子下不了炕了,掌櫃臨時派我來頂他的差。”
我追問:“張老二告訴你,我不是一個人?”
他撓撓頭,尴尬道:“不是,他沒說。小的自己瞎猜得,小姑娘年紀輕,又生得這麽好看,小的以為定是有人陪伴。”
姑娘就姑娘吧,前面為何還加個“小”字,令人倒牙。
我冷笑一聲,問道:“獨身如何,有伴又如何,有什麽不一樣?”
齊義尚不及回答,臉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轉頭往後看去。
遠遠地似乎是一群皂衣衙役喊叫着跑來。
心裏不由一緊,是吳勉被人發現了?
顧不得多思量,趕緊爬上馬車,強作鎮定道:“耽誤了這麽久,走吧。”
齊義利落地甩了下馬鞭,“得兒——駕”,馬車急速向前馳去。
長這麽大,我還是第一次乘馬車。以前每次見到疾馳而過的馬車,總是很羨慕那些坐車的人,不受風吹日曬,不必辛苦走路。
沒想到盛夏坐車并不是件舒服的事。 車壁被曬得發燙,熱得要命;車座很硬,硌得腿疼,更兼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颠簸,我幾乎要散了架,胸口更是陣陣惡心,幾欲作嘔。
掙紮着看往窗外,希望能夠分散點精神,可急速後退的樹木讓我的頭愈加眩暈。而前路卻渺茫得似乎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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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忍受不了,拍着車壁大叫:“停下!快停下!”
馬車徐徐慢下來。
急忙撩開簾子,還沒來得及下車,頭一低,張口吐了起來。直吐得昏天黑地,幾乎連苦膽水都吐了出來,才覺得舒服了些。
身子卻是軟得沒有力氣。
齊義拽着我的胳膊,半拉半扶地幫我下了車,遞過一只水壺,“漱漱口,嘴裏好受些。”
水清冽甘甜,我“咕咚咕咚”連喝了好幾口,果然,舒服了很多。
坐在樹蔭下,耳畔涼風習習,鼻端花香淡淡,面前綠草茵茵。惬意得令人只想坐在這裏,再不離開。
眼角掃過齊義,他正取了抹布擦拭馬車。剛才我嘔吐的穢物雖然大多是地上,可馬車上亦是濺了少許。
心裏過意不去,上前道:“我來。”
他打量我一眼,撇撇嘴,“你還是歇着吧,一會還要趕路。”
聽到趕路,我頓時一個頭兩個大,苦着臉問:“離盛京還有多遠?”
齊義促狹地笑,“要按剛才那樣,差不多明日擦黑就到了。要是走走停停,就得後天。”
我猶豫着無法決定。能早點到盛京,早點擺脫乘車之苦,自然是好的,可若像方才那樣颠上兩天,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命到盛京。
齊義跳下田埂薅了些青草喂馬,也站在樹蔭下,撩了衣襟扇風,“小姑娘若沒什麽急事,不如正午太陽毒時在客棧稍作休息,等傍晚跟早晨涼快時趕路。”
我淡淡地笑了笑,“走走看吧,實在不行就按你說得來。”
齊義垮下臉,做幽怨狀,“小姑娘不信任小的?”
我挑釁地看着他,“你何曾值得我信任?”視線落在他的腳上,他撩衣襟時,不經意提了下褲子,露出裋褐下面的黑色靴子——官靴。
一個車夫怎麽可能穿官靴?
齊義自嘲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齒亮得耀目,“百密一疏,竟讓你這個小姑娘看出來了。”
我等待他的解釋。
他起身往馬車走去,“我會把你安全送到盛京,這一路你不必擔心。”
這一路不必擔心,那麽到了盛京呢?
我沒有問,想必他也不會說。
複上了馬車。
此次駛得慢了許多,馬車不若方才那般颠簸,可仍舊悶熱,而且有愈來愈熱之勢。
許是熱氣熏得頭腦發昏,許是馬蹄單調的“噠噠”聲催人入眠,亦或許是昨夜不曾睡好,總之,不一會我就覺得兩眼困倦得睜不開,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來,自己已躺在舒适的床上。床邊矮幾上一燈如豆,發出昏黃的光。
試着起身,只動了一動就覺得頭痛欲裂,似是要漲開一般。索性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起四周來。
屋子不大,一張床占了多半,此外只放着一桌一椅,還有一架大屏風與外間隔着。
看樣子,像是間客棧。
可我如何會到這裏?齊義去哪裏了?
正疑惑着,屏風外有人說話,“你進去看看,她怕是醒了?”聲音低沉,是我不熟悉的。
“不會這麽早,起碼得過一個時辰藥性才能散。”答話之人聲音清亮,這人我聽得出,是齊義。
我有點倒吸一口冷氣,難道我并非因中了暑氣才昏迷的?
不由想起齊義遞給我的水壺,那樣甘甜的水,其中竟是放了藥不成?
下意識地咬住手指,止住了幾欲脫口的驚呼。
屏風外有椅子挪動聲,接着腳步聲響起,愈來愈近……
☆、6狹路逢
本能地閉上眼睛裝睡,耳朵卻是分外機警。聽到有人掀了門簾進來,輕微的腳步聲停在床榻前。那人離我很近,我幾乎可以聽到他沉穩的喘息聲,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呼在我臉上,有些癢。我強忍着一動不動,連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腳步聲出去,我才緩緩睜開雙目,兀自心驚着。
屏風外又有話語傳來,“這小姑娘就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主上為何打起她的主意,不會是看中了她的美色吧?說實話,她年紀雖小,已經是個美人坯子了。”齊義聲音裏帶着戲谑還有幾分惋惜。
低沉聲音道:“主上的心思你也敢亂猜,不要命了?”
齊義“嘻嘻”笑道:“我哪敢,就是可憐她平白無辜被牽扯進去。”
那人“哼”了一聲,“那兩位可都盯上她了,咱們不動手也有別人動手。再說,主上難道不無辜,你我何嘗不無辜……你只需将她平安帶到四海客棧,餘下的事主上另有安排,中途可別出什麽差錯。。”
門打開又關上,便再也沒了聲音。
呆呆地躺在床上,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們說的話,我并不太懂,只知道他們奉了主上的命令要帶我去盛京。顯然這并非什麽好事,否則齊義不會用那種惋惜的語氣說話。
尤令我吃驚的是,除了他們,另外還有兩幫人盯着我。
我絞盡腦汁想不出他們如此做的原因。
我的生活簡單而平凡,很小的時候,娘就去世了,剩下我跟爹相依為命。爹飽讀詩書,素來以君子自诩,不願曲意科考,也不曾結交權貴,每日所得大多買了書筆文墨,生活還得靠蕙姨的周濟才得以維持。倒是因他識文斷字,常替左鄰右舍代筆寫信,也會教街坊的小孩子認字。所以,惜福鎮的鄰居對我們還算友善和睦。
這樣普通的人家,怎就惹上了那些神秘叵測的人?
無意識地發出一聲長嘆。
齊義繞過屏風走進來,道:“真是好睡,這都戌時了。”
我故意作出睡眼惺忪的樣子,雙手抱頭,呢喃道:“竟是睡了那麽久?難怪頭痛得厲害。”
齊義同情地說:“天太熱,你中了暑氣。大夫已經把過脈,寫了方子。你稍等會,我将藥端來。”
沒多大功夫,他端着一個托盤進來。托盤裏除了藥碗,還有一碗白米粥跟兩碟小菜。
方才尚不覺得餓,如今見了飯,饞蟲似是被勾了起來,肚子裏“咕嚕咕嚕”響如擂鼓。顧不得斯文形象,三口兩口吃完了粥菜,仍有些意猶未盡。
齊義笑笑,遞過藥碗來,“喝了頭就不痛了。”
看着濃黑的藥湯,我心裏有點犯嘀咕。
“我家中有個妹子,與你年紀差不多,也是最怕吃藥。” 齊義變戲法般伸出右手。掌心裏有個小小的紙包,打開來看,竟是兩粒冰糖,“廚子正在炖燕窩,我就順了兩粒來。”
其實跟廚子要,他也是肯給的。可齊義偏偏說“順”了兩粒。
不由地微微一笑,仰頭将藥喝了。這藥不算太苦,可既然有冰糖,我也就毫不客氣地掂了一粒放入口中。
真甜啊!
齊義笑嘻嘻地看着我,眸中溢着疼愛。
想必,他在家中經常如此看他的妹子吧。
竟羨慕起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孩,也隐隐有些內疚——如果齊義完不成這趟差事,他會受到什麽懲罰?
吃罷藥,仍是一夜好睡,直到窗戶紙發白才醒來。
齊義隔着屏風問:“小姑娘起身了沒,要不要趁着涼快趕路?”
我壓低聲音答:“頭仍是痛,多歇一天好不好?”
齊義好似猶豫了一下,道:“行,你躺着,我再去抓副藥。”
聽到他開門離去,我利索地起了床,推開窗子向外瞧。窗外是客棧的後院,西邊是馬廄,有小厮模樣的人正在喂馬。東邊則停着數輛馬車,宏盛車行的那輛黑頭平頂車亦在其中,車頭的白色旗子迎風飄揚,很是顯眼。
約莫半個時辰後,齊義滿頭大汗地走進來,“藥一會就送來,先用飯吧。”
飯仍是稀粥小菜,清淡爽口。
吃飯的時候,齊義在一旁靜靜地垂手站着,看樣子早就習慣這樣。
門口響起“剝剝”的叩門聲,卻是小二送了湯藥來,還另外端來一小碟西瓜。
白色的瓷碟,碧綠的瓜皮,鮮紅的瓜瓤,令人眼前一亮,口齒生津。
齊義見我吃得開心,咧嘴微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吃罷飯,齊義在外間不知幹些什麽。我搖着團扇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高了。白花花的烈日下,路面似乎抖起了一層熱浪,樹木無精打采地垂着枝葉,樹梢紋絲不動。
這種天氣趕路,真會要人命。
不大工夫,接連好幾輛馬車駛進後院,想必行人受不了暑氣,暫時在此歇歇腳程。
看了會,沒什麽意思,便打開包裹,取出那疊花樣子來一張張地翻看。旱金蓮适合繡帕子,湖綠色的絲帕一角綴上兩朵便很雅致。君影草可用在袍角裙擺處,密密地圍上一圈,繁複高貴。香雪蘭則可以繡在香囊上,錦緞為底,白絲線繡花,清新奪目。
這些花樣子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待以後自己開鋪子,就憑這些花樣子加上我的技藝,生意必定紅火,說不準高門大院裏的千金小姐也會用我的繡品。
其實,我原本就打算着到京城後,先找家繡鋪謀生,等攢夠本錢就自己開一家。
可,如今想來,前途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竟隐約有了渺茫恐懼之感。
怔忡間,聽到齊義清亮的喊聲,“晌午了,小姑娘餓了沒?”
呵,不知不覺已是正午時分。
對鏡整了整衣衫,走到外間,問:“在屋裏悶了大半日有些心煩,午飯到樓下吃可好?”
齊義遲疑片刻:“好是好,就怕閑雜人等太多,小姑娘受不了。”
我抿嘴一笑,“總不會比惜福鎮的人多吧?”我從來不是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還會怕人多?
齊義眨眨眼,不再說話。
客棧位于進京的必經之路,很多行人在此吃飯歇腳,也有的只要了涼茶點心,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聊天,以避過太陽最毒的正午。
店小二肩上搭着棉布帕子,手裏端着各式盤子,靈巧地穿梭在桌椅間,不時替客人添茶倒水。
齊義四下打量着找空桌,我站在他身後觀察着大堂裏的客人,視線落在窗旁,停了一下。
一個約莫十□歲的少年,獨占了一張四人座的方桌,正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神情倨傲淡漠。吸引我的是,炎炎夏日,他竟穿了一身玄黑長衫,與周圍的人群格格不入。
少年不經意地轉頭,眼角掃過我,那雙眼眸深若寒潭,冷如堅冰,硬生生讓我後背起了陣陣寒意。
我急忙側身,避開了少年的目光。
齊義也看到了少年,眉頭皺了皺,神色有些肅然。
我低聲問:“你認得他?”
齊義猶豫着搖搖頭,“不認識,不過……我們不招惹他便是。”
話說得很是含混,也不曉得是真不認識還是故意裝作不認識。
選好座位,店小二很快端了幾個招牌菜過來,齊義慢條斯理地品嘗着,視線卻時不時地瞟向玄衣少年。
那少年依舊表情冷淡,并不曾朝我們看過來。
客棧的廚子手藝不錯,葷菜油而不膩,素菜清淡可口。
我慢慢地嘗,細細地品,偶爾叫小二過來,問些佐料火候之類的問題。
齊義便笑,“小姑娘想偷師?”
我回答:“難得下館子,學點新鮮菜式,日後也可在家中做給自己吃。”
齊義嘆道:“你倒是有心,我那妹子卻……”
話未說完,身後傳來吵鬧聲,似是兩撥人因搶位子發生了争執。
聲音極為熟悉。
強壓着心頭的激動,我緩緩轉過身。
就看見,藍衣白裙的顧蘭豎着眉,聲音清脆爽利,好似蹦豆一般,“分明是我們先來的,也跟店家講好了,你們憑什麽先坐?”
我輕輕咳了聲。
一個小厮注意到我,拽了下顧蘭的衣袖。顧蘭眼睛一亮,忘記吵架,幾步上前抓住我的手搖晃着,“阿淺,怎麽會在這裏遇到你?”
我笑笑,“可真巧,我正打算去盛京。”
顧蘭撇着嘴,不依不饒,“虧我還當你是朋友,你到盛京也不告訴我……幹脆咱們一起走吧,省了你的車馬錢,而且路上還能說說話解解悶。”好看的鳳眼緊緊地盯着我,大有我不答應死不罷休的氣勢。
無奈地點點她的鼻尖,“好,就依你。” 又回頭對徐福行禮,“徐管家,給您添麻煩了。”
徐福捋着胡子,笑道:“葉姑娘無需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我掙開顧蘭的手,笑着說:“你先吃飯去吧,我上樓收拾行李,随後就來找你。”
顧蘭怕我改了主意,跟着我上樓,“我幫你,兩個人快一些。”
整理包裹的時候,順便從荷包裏摸出一小錠銀子,交給齊義,“這一路承蒙你照顧,多謝。原本講好的車錢是八兩,路雖只走了一半,我仍按全價付給你。餘下二兩給你妹子買點小玩意吧。”
齊義神情晦澀不明,攔住我,“你不能走。”
“為何不能?我不想雇你了,難道你還要強迫我不成?”我疑惑地盯着他。生意的事,原本就是你情我願。他既沒有告訴我真相,我就只能将他當做普通的車行夥計。車錢已經付清,他實在沒有理由阻攔我。盡管,他不能将我帶到四海客棧,或許要受罰的,可,這于我何幹?我不過是個想保護自己的弱女子罷了。
借病拖延這半日,就是料到會在客棧遇到顧蘭。徐福随身帶的兩個小厮,均身強力壯,即便不是練家子,平常人也難近其身。與他們同行,這一路會平安無事吧?
大堂裏,店小二正往徐福他們面前的桌上擺飯菜。
我低聲對顧蘭說:“你去吧,我已吃過了,找個位子等着你們。”
顧蘭笑笑,過去了。
客人依舊是多,除了窗邊玄衣少年那裏,并沒有其它空位。
我踯躅不前。
少年卻朝我看過來,眸子依舊冰冷,且更多了幾分嘲諷與不屑。
萍水相逢,我又不曾做什麽,他為何這般瞧我不起?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直直地走過去,正坐在他的對面。他似乎有些驚訝,眸中卻閃過一絲笑,似是有意,又似無意,低低嘟哝了句,“出了狼窩又往虎穴裏跳,笨!”
這話什麽意思?
我正要詢問,他卻驟然起身,甩出一塊碎銀擲在桌上,揚長而去,全然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正午的烈陽下,那道玄色的背影挺拔直立,帶着幾多張狂,幾多不羁!
☆、7想不到
沈府的馬車亦是黑漆平頭車,看着與車行的車毫無二致,裏面卻寬敞華麗得多。窗簾是繡着喜鵲登枝的絲綿,四周綴了一圈五彩琉璃珠。長椅上鋪着厚墊子,墊子上更覆了張蕲竹簟,摸上去有絲絲涼意。長椅兩側放着錦緞迎枕,墨青色的底子上繡着粉白色的梅花。看上去清雅舒适。
只是給下人乘坐的車,就如此華貴,若正經主子的車,不知該如何富麗奢靡。
我一邊腹诽着,一邊打量着對面的顧蘭。
她懶懶地歪在迎枕上,不知想什麽想得出了神,唇角微微翹起,臉色仿似初綻的桃花,嬌豔粉嫩。
只有情窦初開的少女,因着思念心上人,才會有這般嬌羞之态吧。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她。
好半天她才回過神,取了絲帕掩飾般扇着風,閑閑地問:“阿淺,你真的不想到沈府?沈家對下人挺好的,工錢多,活也不累。”
說話時,她微微傾身,眉眼含笑,舉手投足自有一種落落大方的風範,全然不是當初扭捏不安的樣子。
才一年多,就有如此大的造化,可見沈府确實是個養人的地方。
我輕輕地解釋:“我爹不願我做下人,而且,你知道,我一直都想開間繡鋪。”
顧蘭神色稍黯,不再言語。
這才省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正經人家的孩子,若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為奴為婢?
讪讪地轉了話題,“吳勉不是說要去沈府當差,怎麽不跟你們一路走?”
顧蘭盯着手裏絲帕上的繡花,漫不經心地說:“他前天夜裏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家裏卧床養病。”
原來他沒死!
我不知該為他慶幸還是該替自己擔心,故作驚訝道:“怎麽會摔倒,會不會是吃酒吃多了?”
“我娘也擔心這個,昨兒一早聽說這事,緊忙着買了點心去看望。吳家阿娘說吳勉那夜回家時好好的,不像是醉酒的樣子。不曾想,早晨起來,發現他滿臉是血地躺在院子裏,腦子也摔壞了,不認人了。”顧蘭壓低聲音,“街坊說他可能是看見了什麽腌臜東西,受了驚吓。”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昨天淩晨在爹墳前發生的事依然清清楚楚地刻在腦海裏,可我想不出來那個讓我快走的人是誰?他為何要幫我?又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将一個大男人從墳前弄到了吳家院子裏?
思來想去沒有頭緒,只知道,若不是那個穿鴉青色直綴的男人闖進我家院子,我的生活不會突然變得這樣混亂。
可我并不怨他,甚至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想到緊貼着胸口的指環,臉莫名地熱起來。只不過一瞬,便清醒過來。想這種沒邊沒際的事做什麽,有這功夫還不如好好盤算一下到盛京之後的事。
收了心思,看着窗簾上的繡樣,這種尺寸跟花樣,我三天可以繡一幅,不知沈家花了多少錢買的?
正要開口問顧蘭,卻見顧蘭看我一眼,低下頭,又看我一眼,似乎鼓了很大勇氣,小心翼翼地開口:“阿淺,你能不能幫我繡樣東西?”
我輕笑,“多大點事,這麽難開口?你想繡什麽?”
顧蘭欲言又止,最終低低道:“官服上的補子。”
我呆住!
我雖不曾見過官服,可也知道,這補子是最講究的,花樣配色都得合乎規矩才行,稍有出入就是殺身之禍。
以前的繡鋪掌櫃,從來不接補子的活,一來跟內務府扯不上關系,二來則不想擔風險。
顧蘭為何會要我繡補子,是替誰繡?若是沈相,難道沈家沒有針線房?若不是他,沈府裏又有誰是做官的?
顧蘭見我猶豫,倒似豁出去一般,急急道:“是替楊将軍繡的。沈相宴客,我倒茶時不慎打翻酒杯,污了楊将軍的官服,他……他要我親手繡件補子賠給他。”擡起頭,熱切地望着我,“你知道,我不善女紅。此事又不好跟別人講,所以,想請你……原本想着若你能到府裏,我跟你學學繡花,可你竟不願來。”
臉紅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分明是滿懷情愫。
驀地記起來,前年平定了南疆叛亂的大功臣獲得封賞無數的将軍,不就姓楊?
他早過了而立之年了吧。
朝堂上的重臣,又是如此年紀,家中必定妻妾成群。顧蘭不過是沈家端茶倒水的小丫頭,怕是痰迷了心竅,竟去招惹他。
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顧蘭竟上前抓住我的手,哀哀地道:“阿淺,看在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你幫幫我。”
這個樣子,教我如何拒絕?
咬唇,低聲道:“你找個樣子給我,我告訴你針法跟配線,你自己繡……你可聽我一句勸,賠了他補子就撒手吧,別生其它念頭。”
顧蘭垂着頭,卻是不語,想必心中已有主意。
我們曾經無話不談親如一人,我豈不知她的心思。有心勸她,卻無能無力,如今的顧蘭怕早就不是惜福鎮的顧蘭了。
見得多了,心就大了。
而我,也不是去年的我了。這一年經歷過無數的人情淡薄世态炎涼,我也不是昔日關在屋裏只知繡花做飯的女子了。
搖搖頭,掀了窗簾瞧外面的景色。
已近黃昏,太陽收了熾熱的光芒,溫順地綴在遙遠的山頭,只留淡淡餘晖灑照着漫山綠色。細細的風悠然吹起,溫熱輕柔,帶着野花的芬芳。三五歸家的農人荷鋤走在蜿蜒的鄉間小路上,抛一路朗朗笑語,而不遠處,炊煙正袅袅。
如此的安詳而靜谧,我的心慢慢沉靜下來。
到達盛京正值清晨,城門乍開。千萬縷金黃色的光線照在高約十餘丈的青黛色城牆上,重檐歇山三滴水的城門樓以琉璃瓦嵌邊,折射出瑰麗的光彩。九道黑色的屋脊宛如九條巨龍做出擺尾騰飛之姿,檐角青石雕成的鸱吻威猛兇惡,傲然俯視着地上的芸芸衆生。
一種渺小低微的感覺油然而生。
馬車擦着守門士兵的身體,緩緩穿過寬敞的城門。想象中的京城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繁華熱鬧的街道,密密匝匝的房舍,熙熙攘攘的人群,讓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莫名地想哭。
這就是盛京,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心心念念牽扯不下的故鄉。
記憶裏,爹極少提及從前的生活,可自病重卧床後,卻經常絮絮地說起往事。諸如幼時背不出書被夫子打,手心一道道紅印;諸如家裏來客,會叫八珍樓的席面,他家的酥皮烤鴨是京城一絕,酥脆香嫩;諸如跟祖父去別院騎馬,不慎摔斷腿骨養了半年,看到床就煩;諸如與三五好友在茶館聯句,約了望月樓的頭牌在白水河泛舟……
我這才知道,爹之前也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家中請得起夫子,吃得起席面,而且還有別院養着馬。
想象中玉樹臨風姿态風流的爹與面前容顏滄桑瘦骨嶙峋的爹相比,不是不心酸。
又看着那雙本該彈琴作畫的手因劈柴種菜而磨砺得滿是薄繭,不是不感觸。
曾隐晦地問起過娘,爹說他們的親事為家裏人不喜,兩人私定終身,娘生我時傷了元氣,早早就故去了。
一個大男人拉扯個孩子,本就不易。又何況是我?
常常會想,這些年,若非因我,家裏不至于如此清貧,爹也不至于如此勞累辛苦,以致于病重時也沒錢請個更好的郎中。
我生來不是千金小姐的命,爹卻将我當成千金小姐來養。教我讀書、畫畫、彈琴,整日的辛苦勞作全都用在了價格不菲的筆墨紙硯琴譜書籍上。
爹常說:“葉家的孩子,怎麽能不懂這些?”又會內疚地望着我,“阿淺,跟着爹,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委屈的是爹。
西鎮上姓葉的人家何止千戶百戶,他們家的女兒都不象我這般費錢。
爹畢生的心血都用在我身上,所以我也會盡力實現他的願望——帶他回盛京,将他葬在兒時生長的地方,聞得到八珍樓的烤鴨濃香,看得到白水河的粼粼波光。
思緒萬千時,顧蘭推了我一把,指向窗外,“這是楊樹街,盛京最熱鬧的地方。”
偷偷掀起窗簾一角望出去,只見街道兩旁密布着各式店鋪酒肆,另有不少攤販擠在路邊兜售着煎餅、瓜果、簪花等自家做的吃食及玩意兒。穿着入時的紅男綠女穿梭其中。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繁華景象。
正看得入神,眼前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墨灰色的裋褐,黝黑的臉龐,高瘦的身姿。不是齊義是誰?
而站在對面的,竟是那個目光冰冷神情高傲的玄衣少年。
在客棧裏,齊義分明說,不認識他。可現在兩人卻相談正歡。
玄衣少年似乎感受到什麽,擡眸看過來。
急急放下窗簾,閃身往裏躲了躲。
心兀自跳得厲害。
窗簾落下的那刻,雖是慌亂,可仍瞧清了街旁那座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小樓上,龍飛鳳舞的四個燙金大字——四海客棧。
正是齊義原本要帶我交差的地方。
☆、8到沈家
強作出鎮定的樣子,默默地祈禱着馬兒快點跑,早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怎知,事與願違,馬車緩緩停下來。
徐福在窗外道:“葉姑娘,此處是京城最大的聚友客棧,旁邊還有四海客棧,姑娘可要在此處落腳?”
不敢掀開窗簾,只稍微揚了聲,問:“徐管家,我……我想去貴府做事,可還使得?”
徐福很快回答:“自然使得,自然使得。”
馬車複又行駛起來。
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朝外面看去。齊義背對着馬車,并未注意到這邊,而那玄衣少年卻幾不可見地撇了撇嘴角。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認命地搖了搖頭,不願多想。
顧蘭卻是驚喜交加,“阿淺,你當真願意去沈府?謝謝你為了我……”
我打斷她的話,“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我自己。”
顧蘭卻固執道:“我明白,你就是為了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的心思我怎麽會不知道?”
不,她不明白。
這一次,我真的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方才短短的一瞬,我考慮得十分清楚。這才剛到盛京,就能偶遇到那兩人,難保不是他們在暗中跟着我?我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又是孤身一人,與其落在他們手裏,倒不如躲在沈府,畢竟堂堂首輔府邸,他們也不敢随便進去抓人吧?
馬車駛入荷花胡同,顧蘭掀開窗簾指着路旁連綿不絕的屋舍說:“這裏就是沈家了。”
胡同兩旁皆是三丈多高的青磚牆,并無雕花裝飾,望過去就是座普通宅院,只比尋常人家占地大了些,圍牆高了些。
可進了門,我才真正見是到沈府的不同凡響。
鋪天蓋地的綠色中,掩映着數不清的紅瓦樓閣,一座院子套着一座院子,一條回廊連着一條回廊,一道拱門對着一道拱門,讓人數不清到底又幾重院落多少樓臺。
徐福将我們送到中門處,早有婆子等在那裏,笑着帶我們來到一座庭院前。 黑漆木門,頂上的匾額寫着“萃英園”三個字。進了門,就見一座水池,寬約丈餘,碎石鑲岸,裏面碧波清水,粉荷初綻。繞過水池,則是三間正屋帶兩間廂房,靠着廂房有棵松樹,蒼勁的樹枝堪堪斜在屋檐下。
兩個身穿靛藍小襖豆綠比甲的丫鬟,一個踮腳挑起了湘簾,另一個迎上前接過我手裏的包裹,兩人齊齊笑着說:“姑娘一路辛苦了,奴婢朝雲(暮雲)見過姑娘。熱水已備好了,姑娘可要梳洗?”
我訝異地張了張嘴。
顧蘭悄聲道:“府裏一、二等的大丫鬟也都有小丫鬟伺候……只是,她們都住在下人院裏,住不上這樣單獨小院。”
我入府并未簽賣身契,也沒寫什麽投靠文書。或者,徐福讓我來,也只是幫一陣忙,等沈相過完生辰,我就可以離開了。
如此想來,倒是合情合理,我并非沈家下人亦非沈家親戚,單獨住最合适不過了。
顧蘭素日在沈相身邊服侍,不敢多耽擱,低聲說了句,“我回去複命,等晚上閑了,再來找你說話。”匆匆走了。
我洗了個清爽的溫水澡,吃了頓豐盛的午餐,睡了個香甜的晌覺。醒來時,丫鬟們早準備好了替換衣物。
月白色绫襖,鵝黃色妝花褙子,豆綠色挑線裙子。
衣料輕柔精巧,式樣簡潔大方,像是合着我的尺寸做的,無一處不熨貼。
體态稍豐腴的朝雲道:“是徐管家讓人送了尺寸來,針線上的婆子剛趕制出來的。姑娘将就着穿,等日後再慢慢縫好的。”
我搖頭,“這已是極好的了,這種料子,以往我連想都不敢想……不過穿成這樣做事,未免糟蹋了,還是穿我自己的吧。”伸手取過包裹,換了平常穿的衣服,請朝雲陪着往花園裏去。
沈府花園,果然名不虛傳。
迎面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上怪石嶙峋,或如蛟龍出海,或似鳳凰展翅,孔洞縫隙裏綴着斑斑駁駁的苔藓,又有異草牽藤引蔓,或垂或繞于石間。更有一羊腸小徑自山腳蜿蜒而去,不知通向何處。只見小徑兩側遍植山野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