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紅得似火,白得如雪,一簇簇一叢叢,野趣十足。

朝雲笑道:“這素馨花極香,去年別人曾送我一小瓶用這種花做的香脂,清早挑指甲大一塊抹勻了塗在臉上,到晚上還能聞到香味。”

我亦含笑道:“素馨本來産在南地,雖然北方也能種,到底不如南地花期長。你若想做香脂,還得盡早動手,再有七八天,這花也就敗了。”

朝雲聽了頗有些躍躍欲試,朝四周看了看,指着不遠處的亭子,期期艾艾道:“姑娘在亭中歇歇可好?我回去取個竹籃盛花。”

“好,你盡管去,待會我們一起摘。”我點頭。

朝雲引我到了亭子,小心地陪了不是,又許諾做好香脂送我一瓶,才放心地回去。

亭中有石桌石椅,似是經常有人打掃,甚是幹淨整潔。

亭旁一株合歡開得正盛,其葉如羽,其花若絲,清香宜人,更兼樹冠龐大,遮起一地蔭涼,看着就覺得涼爽無比。

遠遠地,有琴聲飛來。悠揚婉轉,如溪水潺潺,似清風明月,幹淨得不沾半點世俗之氣。

不由得循聲望去,恰看到有人正袅袅婷婷地踏上竹橋。

那個人我極熟悉,可我卻從來沒見過她如此打扮。

姜黃色緞面小襖,茜紅色繡白玉蘭錦緞褙子,月白色挑線裙子。鴉青色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圓髻,鬓角插了枝赤金簪子,耳朵上的赤金墜兒顫悠悠地晃在臉旁,被夕陽映着,折射出耀目的光彩。

她的身後跟着兩個穿着靛藍比甲的丫鬟。

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的當家主母,又似侯門深院的主事奶奶。

蕙姨熟門熟路地下了竹橋 ,穿過石子小路,拐進旁邊的竹林裏。

我自合歡樹後出來,心猶自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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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姨,自幼看着我長大的蕙姨,到底有多少不同面目?

杏花樓的蕙姨,總是穿着薄如蟬翼的紗衣,嬌媚撩人。

在我家的蕙姨,大多穿天水碧的棉布小襖,清純可人。

怎成想,她還有如此富貴端莊的一面。

只是,她怎麽會出現在沈相家的花園裏?

“姑娘看什麽發了呆?”身後傳來打趣聲。

是挎着竹籃的朝雲。

掩飾般地笑笑,“不知道是誰在彈琴,像仙樂一般,倒讓我聽迷了。”

“定是楚公子,大家都說楚公子長得像仙人下凡,連琴聲也帶着仙氣。”朝雲一臉不加掩飾的仰慕,解釋道:“楚公子是大少爺的朋友,常來府裏與大少爺彈琴弈棋。”壓低聲音,“他來的時候,府上的丫鬟都想着法子往大少爺那裏跑。”

我不由失笑,若真是飄然出塵的神仙般的人物,無怪乎很多人愛慕。

兩人一面談笑一面俯身摘花。

素馨花開得極盛,又是極大一片,很快就裝滿了竹籃。

這才直起身子,掏了絲帕擦汗。

眼前冷不防鑽出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漢,顫抖着喊了一聲,“小姐——”

我吓得連連後退兩步。

朝雲也唬了一跳,嗔道:“魏伯真是的,這一嗓子,吓死我了。”素手捂住心口,眼角卻綻出笑來,看着前方,“還真是,小姐竟然出來了。”

果然青草地上,一位十二三歲的粉衣女子,正在兩位丫鬟的攙扶下,弱柳扶風般,顫巍巍地走過來。

朝雲迎上前請安。

我跟着曲膝行禮,“見過沈小姐。”

沈淨凝眸看向我,問:“你就是徐管家請來的那位極會養花的葉姑娘嗎?”聲音若黃莺出谷,清脆嬌嫩又微帶着柔弱,煞是好聽。

我忙回道:“不過是在家中養些野花,上不得臺面。”

沈淨笑笑,轉向魏伯,“葉姑娘來了,你也能清閑幾天了。”

魏伯恭敬地答:“奴才謝小姐體恤。”話雖是對着沈淨說,可視線卻始終黏在我的臉上,目光裏充滿着極大的震驚與激動。

我與他不過第一次見面,他為何如此神态?

疑惑地回視過去,他的神情已回複了平靜,只垂着身側顫抖着的雙手昭示着他內心的激動。

猛然想到,方才他喊的那聲“小姐”,分明是沖着我喊的。

因為,他背對着草地,根本看不到沈淨。

那麽他為什麽叫我小姐?

是因為我像他認識的某個人?

☆、9繡補子

我長得像爹,我們有大而圓的杏仁眼,有高且挺直的鼻梁。

可爹說,我的容顏更像娘。

不禁眉目相似,神情體态更是如出一轍。只不過,娘比我多了些柔媚,我則勝娘三分爽利。

那麽魏伯是認識娘了?

長了十四年,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的記憶裏沒有娘,從來都沒有。

我不知道她長成什麽樣子,不知道她的名諱,只知道爹與娘成親後生活頗為窘困,娘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

心思不定地往回走。

朝雲仍喃喃自語,“小姐今日怎麽有興致逛花園了?”

我好奇地問:“有什麽不對?”

朝雲解釋道:“小姐天生氣血不足,冬日畏寒,夏日懼熱,即便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一個月也不過出來一兩次。”

“許是看着天氣好吧,現在暑氣都散了。”随口應了句,心裏卻有幾分同情沈小姐。她雖出生富貴,衣食無憂,可整日悶在屋子裏,也不見得比我更快活。

朝雲猶豫了下,終是沒有開口。

回到萃英園,暮雲笑着端過一只掐絲琺琅托盤,“夫人派人送了些杏子來,我洗好了,姑娘現在用嗎?”

寶藍色的托盤襯着金燦燦的杏子,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麥黃杏子熟,半個多月前,杏子已經上市,現今都過季了,沈府竟然還能吃到杏子,而且個個鴨蛋那麽大,入口蜜樣甜,真是難得。

一口氣吃了兩只,其餘的讓她們兩人分了。

暮雲忙道謝,取過銅盆,伺候我淨了手,突然想起來什麽般,問:“方才小姐來看姑娘,我請她坐會,打發人去尋姑娘,或者等姑娘回來去拜訪她。小姐卻等不及,非要親自去花園。不知遇到姑娘沒有?”

我笑答:“可巧就在假山旁遇到了。”

暮雲舒了口氣,“本來我還擔心花園那麽大,小姐若找不到姑娘,豈不是白跑一趟。”

我皺眉思忖,沈淨極少出門,為何特特地到花園去看我,見了我也不過只問了一句話而已?

朝雲暮雲見我凝神靜思,不敢多言語,悄悄地在一旁吃杏子。

我不願她們因此拘束,随意問:“你們之前在哪裏做事?”

暮雲答:“回姑娘,我們都是大少爺屋裏的。”

沈清?

突然想起以前讀過趙孟頫為娶妾寫給他夫人的一首小令,遂笑道:“大少爺屋裏不會還有個桃葉桃根吧?”

暮雲奇道:“姑娘怎生知道?”

我淺笑,故作玄虛狀,“我算的,我還知道大少爺想将你們收房。”

暮雲“咦”一聲,嚷道:“姑娘真的能掐會算?那你說大少爺想收了誰?”

看了看兩人的神色,我自信滿滿地說:“自然是朝雲了。”

暮雲嘆服不已。

我卻越發迷惑,方才的沈淨已讓我驚訝,如今沈清之舉更是匪夷所思,他遣了自己的收房丫頭來萃英園,到底是何用意?

苦思冥想之際,婆子送了晚飯來。

我不習慣被人伺候,讓朝雲她們自去用飯,自己随便吃了點也就飽了。

飯後,與朝雲說了會閑話,瞧了瞧她晾幹的素馨花,困意漸漸籠了上來。

許是換了地方不踏實,雖是困着,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忽聽房門處傳來剝剝的敲門聲。

朝雲低聲問:“姑娘睡了沒,顧蘭來了。”

下床點了燈燭,看衣衫還算得體,便開了門。

顧蘭閃身進來,“今夜我與你一起睡,好不好?”

我無奈地笑,“都已經來了,我還能趕你出去?”

朝雲連忙另取了一床毯子,又沏了兩杯新茶,笑道:“顧蘭,姑娘車馬勞頓,別累姑娘熬夜。”

顧蘭佯怒,“我來替你伺候姑娘,你不領情不說,還編排我。”一邊說,一邊将朝雲往外推,順手掩了房門。

我這才發現,她手中拎着一個藍布碎花的包裹。

顧蘭将包裹放在桌上,打開,取出一樣東西,展平了,低低道:“就是這個樣子,你必定能繡的。”

燈光的照射下,補子上金線繡的獅子金光閃閃氣勢不凡。

看着針法倒也平常,并無出奇之處。

我點點頭,想起官服根據季節不同,補子的背景亦是不同,遂問:“你想要什麽時候穿的?”

顧蘭道:“就應季的吧。”

如今是夏天,那麽背景就該用蓮花紋了。我暗暗盤算着,将顧蘭帶來的絲線攤開,找合用的顏色。

絲線像是依繡坊出的,很細且韌性很好。燈光下,顏色看不太真切,可也依稀分辨出單是紅色就有五六樣。

顧蘭按我的囑咐,在一旁照着補子上的圖案描花樣子。

看着她困倦卻強打着精神的樣子,不由好笑,“你這急性子,說風就是雨,這麽晚了還過來,當心明兒沒精神做錯事受罰。”

顧蘭搖搖頭,“沒事,夫人特準我這兩天不幹別的,就繡補子。”

“夫人知道此事?”我禁不住揚高了聲音。

顧蘭白我一眼,“自然知道,這補子還是夫人讓大少爺找來的,要不哪會這麽快。”

我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沈家縱容丫鬟與朝廷寵臣私相授受,必定有所圖謀,我不信戰場上有勇有謀的楊将軍會看不出來。

可顧蘭還是閉着眼睛往坑裏跳……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顧蘭放下炭筆,咬唇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大哥身子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娘借了一屁股債才勉強替他買了嫂子進門。嫂子腦子時好時壞,家務事也幫不上忙。眼瞅着二哥已經十八了,老四也十三了。我娘說過三年就接我回去,可眼下這光景,可能嗎?我瞧着府裏年紀大的丫鬟,要不配了小厮,要不就放出去。與其等年紀大了,還過苦日子,倒不如趁着年輕,好歹幫二哥娶上媳婦,讓爹娘也少操點心……楊将軍今年三十八,元配妻子過世了,尚未續弦,家中只兩房姨娘……我去了,即便是妾,手裏也能攢點銀子。”

話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麽?

将她描好的花樣子跟絲線一并收好,道:“今天太晚了,等明兒早早起來再繡。”

顧蘭洗漱完,上床躺在我身旁,幽幽道:“阿淺,別擔心,我心裏有數。而且,楊将軍是好人,我願意……”

我自然知道她願意,就因為她喜歡他,我才擔心。憑心而論,我倒是寧願她只為了錢財,這樣不會那麽辛苦。

第二日醒來時,顧蘭早起來了,正對着窗口繡花。她在繡花上果真沒有天分,加上平日練得少,針腳不勻稱不說,配色也欠缺層次感。

我接過繡花繃子,換了線,繡了幾針,小聲道:“這裏要用接針繡,在邊上起針,落針就要落在縫隙裏,這樣獅子毛看起來飽滿過了。繡蓮花紋時,要用滾針繡,邊緣更平整。”

顧蘭起先還興致勃勃,看了一會便有點灰心喪氣,“刺繡真是麻煩,這麽細的一根線還要分成六根使,石榴紅海棠紅櫻桃紅看起來根本就沒什麽差別。”

我笑着勸她,“繡花本來就是慢功夫,不着急,習慣就好了。”

顧蘭眼淚都要掉出來,“怎麽不急,我應了人,三日後就來取。”

三日,這麽急?!

我雖詫異着,仍安慰般拍拍她的肩,“沒事,你先繡着,實在不行,不還有我嗎?”

顧蘭展顏一笑,又皺起眉頭,沮喪道:“這次可以靠你,以後怎麽辦,不能每次都來找你。”

我看着她笑,“先把補子應付過去,我再慢慢教你,先從簡單的絲帕香囊開始學,不難的。”想當初,顧嬸手把手教她針線活,她都不學,如今為了心上人竟然收心養性學繡花了。

顧蘭猜到我的心思,臉紅了紅,低頭分線。

我換過衣服與朝雲去花園。一來趁着早晨涼爽去看看花木,也不枉徐福專程請我來,二來則是想找魏伯問問娘親的事情,要是能再遇見蕙姨就最好不過了。

清晨的花園涼爽安靜,空氣裏隐約有沁人心脾的甜香,

朝雲深吸了口氣,嘆道:“真舒服。以往早上盡忙着伺候大少爺,還從來沒想着來花園走走。”

話音未落,一把清亮的男聲傳來,“好個朝雲,剛跟了新主子就編排舊主子的不是。” 假山另側轉出一個穿青色勁裝的男子,身後還跟着小厮。

那人身形修長,清風細細,墨發飄揚,散在肩頭。

朝雲撲通一聲跪倒,“奴婢無禮,請大少爺責罰。”

沈清微笑着朝我看過來,溫和地問:“在家裏可住得慣?”

晨陽迎面照在他的臉上,飽滿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因被陽光照着,他雙目微眯,眼底一片溫柔親和。

這個人,我在哪裏見過?!

乍然生起的熟悉感令我忍不住微張了口,幾要呼出,卻畢恭畢敬地行了禮,答:“尊府照顧得很周到,丫鬟們也極體貼。”

沈清這才揚手讓朝雲起來,“姑娘是嬌客,你小心伺候着。”

朝雲粉臉含羞,低聲應着:“大少爺放心,奴婢省得。”

沈清又道,“別讓姑娘在外面太久,過會日頭毒了,曬得頭暈……姑娘有什麽需要的,你随時找夫人那邊要去。”

朝雲一一答應。

沈清輕笑一聲,轉頭對我道:“若下人們淘氣,你只管告訴我,打了她們出去。”

我急忙謝他,“叫沈公子費心。”

待沈清走遠,朝雲笑道:“大少爺對姑娘真好。”神色真摯,不見有半絲虛假。

我卻滿心疑惑,素昧平生,沈公子也太友善了吧。又想起顧蘭所說,沈家對下人向來寬厚,忍不住半試探半好奇地問:“沈公子對人一向如此體貼?”

朝雲道:“家裏甚少女客,大少爺見得也不多。他對我們總是和顏悅色,極少發脾氣。不過,生氣的樣子也很吓人,我們對他是又敬又怕。”

我回頭看着遠處沈清挺拔如竹的身姿,問:“沈公子看着極斯文,他也習武?”

朝雲自豪地說:“當然,大少爺的功夫可不差,連楊将軍都誇贊過。”

“楊将軍?”我到底驚呼出聲,“他是沈公子的師父?”

“不是,”朝雲否認,“大少爺的師父另有其人。不過楊将軍指點過大少爺。”

“楊将軍是什麽樣的人?”我問。

“我也沒見過他,不過,”朝雲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他待人是極狠的,曾經将家裏的小妾活生生打死了。”

我唬了一跳,待要細問,朝雲卻只搖頭說聽人說的,詳情她也不知。

我無心再逛,匆匆回到萃英園。

顧蘭仍在繡花,神情專注且認真,墨黑的青絲挽了個簡單的纂兒,頭微低,露出頸後一小段白皙的肌膚,整個人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裏,美好而動人。

我極少見到顧蘭這樣安靜從容的時刻,憋在心裏的一席話終于沒說出來。

☆、10巧逢君

一連三日,顧蘭茶飯不思地飛針引線,最後的成品依然粗糙笨拙。

無奈,我只能重新描了樣子,支了架子,替她繡補子。顧蘭在一旁殷勤伺候,時而分線,時而打扇,時而端茶,時而捶背,倒教朝雲暮雲落了個清閑。

太陽下山前,補子終于繡好了。對着斜陽看上去,金線獅子威風凜凜,銀線蓮紋栩栩如生。顧蘭滿意地不知說什麽好,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本以為夜裏終于能獨自清靜地睡一覺,誰知顧蘭又來了,纏着我踐諾教她繡花。

我鄭重地告訴她,要繡好,需耐着性子從最簡單的針法學起,熟練到閉着眼睛針腳都不亂。

顧蘭滿口答應。

我只得披上衣衫給她找幾個簡單的樣子練手。

顧蘭一眼就看上了那副旱金蓮。

這幾日忙着适應沈府的生活,還不曾想到過那人,如今睹物思人,他的模樣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濃黑的眼眉,挺直的鼻梁,剛硬的唇角,捉摸不定的目光,一閃即逝的笑容,晦澀難明的神情。

猛然省悟,原來自己竟是記得那般清楚。

找了炭筆,依樣描了兩幅,又将所需的絲線找出來,一并交給顧蘭讓她帶走了。

卻是再難入睡。

頸間的玉指環火炭般,熨貼在胸口,燙得五髒六腑都熱了起來。

他既是沈相要找的人,自不會犯險來相府。我又在相府避禍,想來是沒有機會再見面了。

即便再見,他還能記得那個曾替他補衣,為他下廚的鄉下女子嗎?

我只不過是他偶爾遇到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可他對于我而言……

長這麽大,我只替爹縫過衣,做過飯。

一時間左思右想患得患失,竟輾轉至半夜才淺淺睡去。

第二天,剛起身便覺得空氣裏有絲不同尋常的氣氛,連素來穩重的朝雲臉上都帶了幾分緊張。

習慣性地往花園去,朝雲小心翼翼地勸,“明天是老爺生辰,大少爺正帶人安排崗哨,那些護院粗鄙,小心沖撞了姑娘。”

明日六月二十八,沈相五十大壽。沈相過完生辰,我就要離開這裏。在此之前,我必須見魏伯一面。

沉吟一下,開口道:“我想去看看那幾株蘭花,明日貴客必然很多,我不放心。”

朝雲亦知此事重要,陪着我往蘭坊走去。

一路果真見到不少打扮精練的護院來回巡視,他們極有禮數,老遠就低下頭退在一旁,等我們先過去。

蘭坊裏是沈家專門開辟出來養蘭的場所,還帶着暖房以備蘭花過冬,如今是盛夏,數十盆各種蘭花錯落有致地擺放在陰幽清涼之處,長勢極旺,尤其那株墨蘭,竟隐隐有做苞之勢。

朝雲道:“自打姑娘來了,這些蘭花一天比一天繁盛,小桃紅跟觀音素心就要開花了吧。還有那邊幾株,要是明日能開就好了。”

我看着朝雲手指的幾盆,笑道:“一莖一花為蘭,一莖數花為蕙,那盆是蕙蘭。花苞還小,離開花還得七八日呢。”

朝雲贊嘆:“姑娘懂得真多。”

我暗自慚愧,哪裏懂得多,不過是天性裏喜歡而已。

離開蘭坊,特地繞了個大圈子。遠遠地看到魏伯帶着五六個小厮正在修剪花木,很是忙碌。

顯然他無法脫身,而我也實在找不出什麽借口單獨見他,只得悻悻地往回走。

回到萃英園,看見桌上未及整理的花樣子,愣怔片刻,挑了副香雪蘭的圖樣,準備繡個香囊,留着以後去繡鋪攬活時當樣品用。

左右閑着無事,又想着明天沈相生辰,定有達官顯要來賀壽,沈家少不得拘了下人不許亂走。眼下雖無婆子來傳話,我也不能不識相地出去。倒不如晚上熬個夜把香囊繡好,明日睡上一天補覺。

這些天朝雲已經習慣我的脾性,除非經我吩咐,極少進我的屋子。所以,并不怕她們勸阻,就着燭光一直繡到三更天,才上床。

半夢半醒之間,聽到門外有人喧嘩。原以為有人來傳話,走了也就安生了,不想聲音越來越大,緊接着有人“咚咚”敲起了房門。

朝雲急切地喊:“姑娘,開門,大喜事,大喜事。”

我沒好氣地說:“什麽好事等我睡醒了再說。” 扯過薄毯蒙了頭繼續睡。

朝雲仍不依不饒地敲着房門,“姑娘快醒醒,老爺讓姑娘去拜見皇上呢。”

皇上?!

我一個箭步竄下床,打開屋門,“你說什麽?”

朝雲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姑娘,今天花園裏百花齊開,皇上大喜,賞了許多東西。老爺也賞了很多,還說讓姑娘去謝恩。”

“皇上來得可真早。”我手忙腳亂地翻騰衣櫃。

朝雲一把拉開窗簾,道:“還早?您瞧瞧這明晃晃的太陽,都快午時了。”

昨夜睡得香,真不知自己竟睡到了現在。

朝雲利落地伺候我換了衣衫,催着我往清心閣走。

走到清心閣,根本沒有皇上的影子,只有兩個四十來歲的婆子在收拾杯碟桌椅等家什。

見我們走近,其中一個婆子笑着說:“姑娘可來晚了,老爺剛陪皇上午膳去了。”

我看着朝雲笑道:“皇上用膳去了,我這肚子也唱空城計了。不如回去……”

朝雲無奈地說:“好吧,回去吃飯。”

我見她神情有些蔫,俯在她耳邊低聲道:“其實不見皇上也沒什麽,我膽子小,怕吓得說不出話來,反辱了沈相威名。”

朝雲一怔,“咯咯”笑起來,“我也不敢呢,連想一想腿肚子都打顫。”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介懷沒見到皇上之事了。

暮雲見我們回來,手腳極快地擺好了飯菜。

昨夜原本吃得少,一直到現在這個時辰未進半點水米,我實在是餓得狠了,風卷殘雲般往嘴裏塞飯,差點噎着。

朝雲拍着後背替我順氣,“姑娘慢着點,又沒人搶。”

我不作聲,三口兩口吃完了,叫暮雲将皇上跟沈相的賞賜都搬過來。

各式各樣的錦盒堆了滿滿一桌子。

棉紗是白中透粉的杏花紅,極細軟的料子,就連在沈清房中見過大世面的朝雲與暮雲都傻了眼。

我将棉紗推到她們面前,“這料子雖好,可顏色我不喜歡,你們拿去分了,各做一件小襖穿。”

朝雲忙推辭,“這可使不得,皇上賞給姑娘的,我們怎……”

“皇上賞了我就是我的,我願意給誰就給誰。”我打斷她的話,又抖開水藍底綴着粉色月季花的錦緞,道:“這個也好,我跟顧蘭各做一件通袖襖盡夠了。”

朝雲見狀,遂不再拒絕,卻不肯接受其它物品,反叮囑我留着那些錢財首飾日後傍身用。

一時将東西收拾了,暮雲感嘆:“幸好姑娘來了,蘭坊裏的蕙蘭建蘭都開了,老爺可在那些貴人面前長了臉。”

蘭花竟然開了?!

朝雲與我面面相觑,昨日我們剛去看過,那些花苞還得七八日才能開,如何一夜之間竟然綻開了?會不會搞錯了,或者別人動過手腳?

朝雲瞧出我的心思,提議:“皇上用膳估計一時半會完不了,不如我們也去蘭坊開開眼。”

暮雲搖頭,“你們去,我在家裏守門,萬一再來了賞賜也好有人接着。”

朝雲罵道:“以前怎麽沒見你這樣財迷,不去拉倒,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暮雲倒不生氣,辯駁道:“蘭花可得開一陣子呢,又不是今兒開明兒就謝了,湊這個熱鬧幹啥?”

朝雲不理她,拉着我往外走。

到底是怕遇上貴客,朝雲不敢走大路,只帶我沿着隐秘的小徑走。

花園裏靜悄悄的,并不見有人走動。

想必都在前院赴宴。

穿過小樹林,剛要拐彎,隐約聽到林中傳來說話聲。我本能地停下腳步,轉身才欲瞧上一眼,突然一只大手伸出來,狠狠地将我扯過去。未及回神,已有劍尖抵上我的咽喉,耳畔響起一個狠戾的聲音:“将軍,抓到一個刺客!”

我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大了起來。

那人口中的刺客……可是我?

掙紮了幾下,那劍尖抵得愈發地重。

心裏着實慌了,朝雲也吓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着,一條帕子攥在手心皺巴巴地不成樣子 。

恰在此時,一個穿深青色纻絲燕服的男子大步自林中走出。那人下颚留着淺淺的青色胡茬,眼底透出吓人的冷漠與狠絕,沉聲問:“什麽人?”

“楊将軍……”我急于開口,可劍尖抵住我的咽喉,讓我說不出話來。

朝雲倒地便拜,“這是我家老爺請來掌管花木的葉姑娘,将軍手下留情。”

楊成達銳利地打量我一番,叱道:“你可知皇上在此,沖撞了聖顏要砍頭的。”

朝雲泣道:“奴婢不知,奴婢前往蘭坊抄了近道才行至此處。”

楊成達揮揮手,“去吧。”

咽喉處的劍這才移開,我長舒一口氣,曲膝行禮,“多謝楊将軍。”

正欲走,林中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什麽人在此喧嘩。”

楊成達揚聲道:“沒事,沈府管花木的工匠經過。”

靜默了一會,尖細的聲音又道:“宣!”

是要見皇上嗎?

我慌得六神無主,幾乎邁不開步子。

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有人攥住我的胳膊,拉着我便往前走。

我擡眸一看,那人一身玄衣,竟是進京路上在客棧遇到的那個面冷如霜的少年。

☆、11聞身世

行至林中開闊處,他推我上前,自己退至一旁。

我定定神,目光尋得那角明黃色的衣袍,倒地拜了下去,“民女葉淺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過了好一陣子,聽到柔媚的女聲道:“擡起頭來。”

該是哪位妃嫔吧?

我急忙又拜,“娘娘千歲千千歲!”大着膽子朝前面看去。

皇上約莫五十歲,看上去極威嚴,冷肅的眼底泛着縱欲過度的青色。身旁的妃子三十五六歲,容長臉,柳眉杏眼,薄薄施了層淡粉,許是中午用了些薄酒,臉頰帶着絲緋紅,淺笑着說:“你就是沈府的花匠?這滿園花開的勝景,辛苦你了。”

我恭敬地答:“民女來沈府才數日,今日百花盛開,一來因着皇上與娘娘的貴氣,二來是沈相千秋的福氣,民女不過盡綿薄之力,不辛苦。”

妃子吃吃笑着,低聲說了句什麽,隐約聽着有“好看”“伶俐”等字眼。

皇上始終板着臉,并不答話,揮手令我退下了。

出了小樹林,定了定神,感覺後心一片濕冷,原來不知何時竟出了一身薄汗。

朝雲不安地問:“皇上說什麽了?”

我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身後傳來嘲諷聲,“不是成心在皇上面前露臉嗎,怎麽得了機會又不敢上去了?”

又是那個冷冰冰的玄衣少年。

我雖然惱他出言不遜,可他是皇上的人,終是壓了怒氣,解釋道:“我們要往蘭坊去,沒想到皇上竟會在這裏。”

他卻是不信,鄙夷道:“先是想方設法進了沈府,入了沈相的眼,現下又見了皇上。嗯,靠山一個比一個大,接下來該是進宮了吧。”

簡直不可理喻,方才對他的一絲好感頓時化為烏有,拉着朝雲就走,再不願見他。

一路走一路氣,也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那少年,他為何處處與我做對?

恍惚間,聽朝雲喊了句什麽。

我詫異地轉向她。

朝雲道:“楚公子正往樹林裏去,我提醒他皇上在那邊,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我側頭看過去,只看到一個月白色的修長身影,優雅從容地進了樹林。

再行得幾步,隐隐有琴聲傳來,幹淨、悠揚、清澈、婉轉,飄飄悠悠地飛旋在花園上空。

直到我們進了蘭坊,琴聲仍是未停。

魏伯出人意外地在蘭坊,坐在石凳上盯着那盆墨蘭發呆。直到我們走近,他才晃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清理旁邊花盆裏的殘葉。

清理完了,将花盆抱起來,對朝雲道:“這兩盆花開得正好,放到大少爺屋裏擺着吧。回頭再往姑娘屋裏送兩盆。”說罷,朝外面喊了兩聲。

有小厮推着獨輪車過來,将兩盆建蘭搬到車上。

朝雲原本是服侍大少爺的,找她送花并不奇怪,我卻明白,魏伯是特地将朝雲支開,想單獨與我說話。

他想與我說什麽?

“小小姐,田家的仇,一定要報啊。”魏伯的神情像在哭,又像是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我沉默着,等待下文。

午後溫潤的風吹過初綻的蘭花,淡淡清香中,十五年前的往事緩緩呈現在我面前。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白水河的水早早結了冰,河畔的梅花卻開得極盛,紅的如朝霞,白得若瑞雪,綠的似碧玉,層層疊疊,團團簇簇,美不勝收。

白水書院的女公子抱着粉彩罐子在丫鬟的陪同下來取花蕊上的落雪。

風吹開她帷帽的面紗,露出清雅絕倫的面容,在滿天飛舞的紅花白雪裏,她風姿綽約飄若仙子。

剎那間的芳華迷了賞梅人的眼,醉了賞梅人的心。

翌日,風流俊俏的沈家二爺叩開了白水書院的大門。

沈二爺博覽群書文采斐然,書院的創辦人田老爺登時将之引為知己,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更喚出一雙兒女與他相識。

俊男美女才子佳人,初見傾心,再見動情。沈二爺越發往書院跑得勤,他學問好,長得一副好皮囊,出手也大方,田家上至年近花甲的老太太,下到灑掃庭院的粗使婆子,無人不喜歡他。

秋意微涼的時候,沈二爺貪戀田太太親手釀的桂花酒,夜夜與田少爺對酒長談,醉了便宿在田家,神不知鬼不覺地與田小姐成就了好事。

轉眼又是雪飄梅花開,田小姐有了身孕,沈二爺卻沒了蹤跡。随着田小姐的身子日漸沉重,此事終于瞞不過去了。

白水書院向來治學嚴謹,聲譽頗佳,此事一出,衆弟子唯恐避之不及,紛紛退學。田老爺清高孤傲,何曾受此奇恥大辱,急火攻心一氣之下撒手人寰。田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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