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雖恨女兒不争氣,又狠不下心趕她出門,猶豫着兩相為難,思慮太過終至纏綿病榻。

看着父亡母病,唯一的妹妹又挺着大肚子日日以淚洗面,田少爺咽不下這口氣,四處打探機會找沈二爺讨個說法。怎知沈家門楣高貴,他數次登門均不得入,更遑論見到沈二爺的面了。

六月二十八,田小姐誕下一女嬰,田少爺再次登門求見,恰逢沈家大爺千秋,田少爺混在送賀禮的小厮中進了沈家的門。

至于田少爺見沒見到沈二爺,談沒談過話,無人知道。

總之,那日傍晚,一群黑衣人來到白水河畔,一把火将書院燒了個幹幹淨淨。其時,魏伯正在花園裏幹活,情急之下翻牆跳進白水河才保得一命。

據說有人目睹田家的少爺抱着個嬰兒襁褓逃了出去,可事實是否如此,亦是沒有人知道,更無人去求證。

“田家于我有恩,此仇我不能不報。這些年我在沈家,一直想找機會出手,最後都是無功而返……還好,我等到了小小姐就算死也沒什麽遺憾了。”魏伯顫抖着從懷裏掏出一面烏漆漆的腰牌,“這是當年放火的黑衣人落下的,是沈家迫害田家的證據。小小姐,沈家權高位重,又養了一批見不得人的死士,能扳倒他們的只有皇上……”

“你做了什麽?”我直直地望着他,蘭花不會突然開放,魏伯擺弄花草十幾年,定是熟識花性,為了讓我見到皇上……

魏伯驚愕地擡頭,“我沒做,什麽都沒做,滿園花開本就是因為小小姐。”說罷,将腰牌塞進我手裏,嗚咽着道,“小小姐,你可要替老爺夫人小姐報仇啊。”

腰牌說不上是什麽質地做的,沉甸甸的帶着絲涼意,可握在手裏卻像握着一塊火炭般,燙得根本握不住。

我急急地還給他,“魏伯,你認錯人了。我生在惜福鎮,我爹叫葉坤,不是什麽沈家二爺。還有我是七月十六日生的,不是六月二十八。”

“不,老奴絕不會認錯,小小姐長得跟小姐一模一樣……”

不等他說完,我逃一般奪門而去。

雖然是否認了的,可心裏分明在懼怕。我怕自己是魏伯口中的小小姐,我怕相依為命十四年的爹不是我的親爹,我怕自己背上家仇的擔子,而我更怕的卻是,想要報仇,只能借助皇上的力量,可我,連見皇上的面也會吓得發抖。

這樣怔忡地走着,不留神竟撞上了人。我來不及呼痛,忙曲膝賠禮。來人卻側身避開,淺淺笑着,“我無妨,你可撞疼了?”

“沒有”,我擡起頭,卻唬了一跳。

Advertisement

那人一襲月白錦衣,清俊的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如清風明月般飄然出塵,而眼眸卻像是一汪溪水閃耀着細碎的金光,明亮又奪目。

竟是方才遇到的楚公子楚蘅。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穿純白的衣物。在惜福鎮,男人要幹重活,白色根本經不得髒。女人又多嫌白色喪氣不吉利。

沒想到,這白色被楚公子穿在身上,是如此纖塵不染。果真如朝雲所說,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姑娘,葉姑娘,”身後的呼喊聲喚醒了我的愣怔,這才發現楚蘅早已走出老遠。

朝雲狐疑地看了看楚蘅的背影,伸出手來,掌心一個扁扁的四方盒子,“魏伯說你忘了這個,讓我帶給你。”呼吸有些喘,想必這一路追我,定是很急。

我無奈地接過盒子——不必打開看,裏面定裝着那塊腰牌。

魏伯還真是固執,他怎麽就認定了我是他的小小姐?

朝雲低聲問:“姑娘真想進宮?”

我愣了一下,問:“你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朝雲猶豫着,道:“剛才在大少爺那裏,看到個太監在打聽你的事。說是六皇子讓他問的。”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根本不認識六皇子,也從沒想過進宮。

只聽朝雲又問:“姑娘以前見過楊将軍?”

我尚來不及自方才的消息中反應過來,随口答道:“沒見過。”

朝雲顯然不信,嘟哝道:“那你怎麽知道樹林裏那人就是楊将軍?”

我無聲地嘆息。

我不認識楊将軍,可我認識那人青色燕服上綴着的補子,蓮紋的獅子圖樣,那是我親手繡的。顧蘭躲在我房裏整整三日,不為別的,就為了這補子。只是這話又如何能告訴朝雲,若傳出去,不但顧蘭跟我或許性命不保,連朝雲都有可能受牽連。

見我不說話,朝雲也沉默了。

一種尴尬的氣氛彌漫在我們中間,我不曉得朝雲為什麽突然問這些問題,只覺得沈家太過複雜,而我就像汪洋裏的一葉扁舟,莫名地就被卷到漩渦中心,絲毫由不得自己控制。

☆、12沈家人

用過晚飯,朝雲接着鼓搗她的素馨香脂,暮雲收拾屋子,我則進了房間整理自己的東西。

沈相的生辰平安且圓滿地過去了,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當初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只包裹一把琴。如今要走,包裹自然是要帶的,可琴呢?

琴是蕙姨的,而我只在花園裏遠遠地瞧過她的側影,又要到何處尋她?

又想着承蒙沈家庇護這些日子,該送點禮物才好。我只擅長繡花,索性就替沈相與夫人做一雙鞋,送沈清一副扇面,沈淨一個香囊,也不枉沈家看顧我這些時日。

皇上賞的錦緞一分為二,一半讓暮雲送去給顧蘭,另一半我也不想做小襖了,而是細細地裁了,用來做鞋面跟香囊。

連着好幾日,我除了一早一晚往花園裏轉轉,其餘時間都窩在屋子裏繡花。

其實若不是想着見到魏伯将腰牌還給他,我連花園都不想去,省下工夫來,早點繡完早點離開。

朝雲的香脂做好了,果真色澤潔白濃香馥郁。她依着承諾送了我一瓶。

這些日子,她雖然仍是極細心地伺候我,可那份疏離,我們兩人都感覺得到。

借着她送我香脂的時機,我留她說了會話。大致是說自己要離開沈家了,以後不見得再有機會來,又說自己真的不曾認識楊将軍,也不認識六皇子,更沒有想過攀沈家的高枝借機進宮。

許是見我态度真誠,朝雲臉色好了許多,終于期期艾艾地說:“大少爺待姑娘極好,他心裏必是有姑娘的。那日太監問完話,大少爺臉色很不好,還去找老爺鬧了場別扭……姑娘若不想進宮,對楊将軍也沒什麽想法,不如留在大少爺身邊……我們也合得來。”

我笑她傻,“沈公子家室相貌都擺在這裏,現在雖無功名,将來必是國之棟梁,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才行。我區區一個鄉野女子,怎配得上沈公子?”

朝雲笑着不說話。

我恍然,自己太過高估自己了。朝雲的意思原本就不是沈公子明媒正娶地娶我,她說的留在沈公子身邊只是當一個小妾罷了。

自嘲地笑笑,“我爹不想我給人做妾,我也不貪圖沈家的富貴。”

朝雲忙給我賠禮,“是我錯看了姑娘。”

我笑着搖頭,“我知道,你是個好丫頭,對沈公子忠心耿耿,見不得他不開心。”

朝雲眼圈一紅,淚水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放心,沈公子不是個糊塗人,你對他的心,他明白。”

朝雲噙着淚點了點頭。

心結既結,朝雲待我比從前更加周到,更加體貼。

我心無旁骛地繡花,很快就完成了。鞋與扇面還算普通,沈淨的香囊着實費了些功夫,成片的連翹花上停着兩只偷香的粉蝶,粉蝶的輪廓是用金絲線勾勒的,眼睛則嵌着黑曜石,生動無比。

暮雲見了贊不絕口,我也暗自得意。沈家小姐生在富貴中,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要送禮就要送點讓她記在心裏的。

将禮物一樣樣包好,正要跟朝雲一同到各處送去,卻見門外急匆匆走來一個看着很是眼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屈膝行禮,“葉姑娘,老爺有事與您商量,正在花廳等着呢。”

我心中一凜,下意識地看了看身上的衣衫,因要出門,才換了衣服,也無需再換,遂跟着小丫鬟往前走。

花廳乃沈府接待內眷的地方,周圍種了不少綠蘿藤蔓,甚是清幽。藤蔓下還安了石桌石凳,以供品茶納涼之用。

剛自藤蔓後轉出來,早有眼尖的丫鬟打了湘簾,笑道:“姑娘快請進。”

進了門,迎面看見正中的太師椅上坐着一個中年男子,那人穿着件半舊的鴉青色道袍,目光深沉,神情凝肅。

他保養得相當好,看着并不像五十歲的老年人。

我不敢多加打量,低了頭,恭敬地跪下行禮,“民女葉淺見過大人。”

沈相“嗯”了一聲,他身旁的沈清卻道:“妹妹,再磕兩個頭。”

妹妹,是叫誰呢?

我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沈清溫和地說:“爹答應收你為義女,你自幼失怙沒人照顧,今後就留在沈家吧。”

義女,沈家的小姐,沈相怎會平白無故地收我做義女?

我猶豫着,卻不肯再磕下去。

沈清無措地看着沈相。

沈相面色無波,平靜地說:“罷了,就這樣吧。”

沈清臉上立刻顯出了笑意,伸手虛扶我一把,“妹妹,請起。”

我疑惑地看向沈相,沈相迎着我的目光任我打量,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阿淺,你回去收拾收拾,後日進宮。”

進宮?

這才是他忙不疊的收我做義女的原因吧?

只是,我豈能由得不相幹的人擺布?

冷笑道:“民女并非沈家人,此事大人做不到主吧。”

沈相指着桌上的黃绫卷,“皇上已下了聖旨。”

我淺笑,“聖旨是下給大人的,并未給民女。大人盡可以說民女已離府,不知所蹤。”

沈相嘲弄地一笑,“四海之內皆是王土,芸芸衆生均為臣民。我也是為了你好。”言外之意,我無論走到哪裏,皇上想要的人還能跑得了?與其在他處被找到,還不如由沈相送進宮來得體面風光。

我欲辯解,一時卻想不出什麽話來。

沈相揮揮手,“你們下去吧。”

沈清垂首應了聲“是”,拉着我出了門。

我掙脫他的手,适才未想起的話脫口而出,“收什麽義女,難道沈家的富貴要靠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子來維系?”

沈清面色一變,低吼:“阿淺,你怎能如此說話,你怎知爹收你做義女,不是為了你好?”

我輕蔑地撇撇嘴, “為了我好?真為我好,你們就別把我往宮裏送。 沈清,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從來就不想進宮。你們想要的榮華富貴,我不稀罕!我自己能養活自己,用不着你們的好!”

沈清皺了皺眉,沉聲道:“讓你進宮是六皇子的意思,爹生辰那日,他便派人來說,我借口你非沈家人回絕了。沒想到,今天皇上竟然下了聖旨。”

驀地想起來,那日朝雲确實對我提過,有太監在沈清屋裏。

早知如此,我應盡快離開的。

神情不由一黯。

沈清臉上露出幾分不忍,低聲道:“你且忍耐一陣子,日後我定接你出來。”

“哈,”我嘲弄地笑,“我見過的世面少,只聽說三年一選秀五年征宮女,還不曾聽說有人出來過。”

沈清卻堅毅地說:“阿淺,你放心,我沈清言出必諾。”

他的氣息熱熱地撲在我臉上,我不由後退幾步,“沈公子,你我孤男寡女單獨談話實在不便,告辭了。”

沈清卻一把拽住我的手,“我們是兄妹,無妨。”

我駭住,嚷道:“兄妹,別自欺欺人了,人人都知道我們并非血親。”

沈清松開手,極為嚴肅地說:“我們是血親,你爹跟我爹是親兄弟,我們是嫡親的堂兄妹。”

魏伯的話不期然地響起,我下意識地搖頭,“不!我姓葉,你姓沈,根本半點關系都沒有。”

沈清思量片刻,道:“你先等會,我讓你見個人。”

輕靠在漢白玉的欄杆上,看着清可見底的湖水中,五顏六色的小魚無拘無束地來回游動。

身後傳來窸窣的衣裙摩擦聲,伴着細碎的環佩叮當聲。

我輕輕回頭,就看見一位綠衣女子在沈清的陪伴下袅袅而來,端莊秀麗,光潔的臉上挂着親切的笑容。

不是蕙姨是誰?

咬着下唇,道:“我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蕙姨平靜地答:“我本來就是沈家的人。”

沈家的人呵,難怪會有這種氣度。

只是,沈家的人竟能拉得下身份到惜福鎮做藝妓?

蕙姨似乎看出我的譏諷,笑了笑,“阿淺,我去惜福鎮,完全是為了你。”

我亦笑,“你不會早就料定我終有一日會進宮,所以特地到惜福鎮教我彈琴繡花吧?”

“阿淺,怎麽對姑姑說話?”沈清低喝。

我冷哼一聲,他還真把自己當兄長了。

蕙姨緩步上前,細細地打量我一番,低嘆:“你跟誰學得這般刻薄?”

跟誰學的,命運教給我的。

轉頭依然去看水裏的魚。

蕙姨輕柔的話響在耳邊,“我是個孤兒,五歲時沈老太爺在路上撿到了我,因見我體虛多病,就将我送到青雲庵休養。在庵裏待了十年,佛經沒念好,倒是學了一手好琴,還有一身功夫。老太爺沒的那年,我回到沈府。相爺說等出了孝就給我找個人家嫁了,不巧當時二爺染了時疾,心裏牽挂着你,遂托我去看看。”

“到惜福鎮那天,看到你爹抱着你買包子,掏遍了全身,只得了兩文錢買了一個包子給了你。你吃完包子睡了,你爹将你縛在背上,到城外挖野菜,上樹掏鳥蛋……你爹可真笨,那麽矮的樹都爬不上去……我跟了你們三天,最終決定留下來。”

我淚如雨下,不是因為蕙姨投身青樓,也不是因為她多年來的接濟,我是為了爹。

若不是沈家,爹原本可以考個功名,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生幾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何苦一個人拉扯着我流落異鄉,還要為了生計去做那些有辱斯文的事。

他養我這麽大,受到的苦,別人不知道,可我心裏明白。

蕙姨掏出絲帕欲替我拭淚,我閃身躲開。她的手停在半空,抖了一下,眼中露出一絲黯然,低聲道:“阿淺,我雖是為了你留在惜福鎮,可這十幾年來,我從沒後悔過……沈家接你回來,也是為了你好。”

聽了此話,眼淚倒是止住了,一時找不到帕子,胡亂地用衣袖抹去腮邊的淚水,道:“蕙姨此言差矣,你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你想報沈家的恩情,所以去了惜福鎮。你看上我爹,所以留下了。如今我爹死了,你無人可依,正好沈家用得上我,所以你想方設法讓我留在沈家……你說,徐福到惜福鎮,跟你有沒有關系?”

蕙姨微張着嘴,愣在那裏,好半天才開口:“不錯,是我讓他來的,你跟我說完要到盛京,我就送了信回來。你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在京城要如何生活?”

我倔強地說:“我既然打算來京城,自有法子養活自己。你答應過在我爹墳前見面,為什麽失約?”

蕙姨嘆息,“我去了,看到吳勉在,就先解決了他。等我追上你時,你已跟徐福在一起了,所以我就沒露面。”

原來,那日,在爹的墳前,吳勉突然倒下,是因為蕙姨。

那個讓我快走的人,也是蕙姨。

原本我以為會是留給我玉指環的那人,沒想到竟是蕙姨。

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咬了唇,道:“爹臨去前,讓我照顧你。如今,想來沒有這個必要了。爹給你買的琴,我帶來了,你自己去萃英園取。十幾年前,沈家不要我,不認我,現在也不必相認。我姓葉,不姓沈,我只有一個爹,叫葉坤,其餘的什麽幹爹親爹與我全不相幹。沈相的生辰已過,我的差事也完了,這幾日的吃穿用度權當我的工錢,從此兩不相欠,告辭。”

沈清一個箭步攔在我面前。

我冷笑着推他,“沈公子放心,不就是進宮嗎,我肯定去。我倒想看看,沒有沈家這個靠山,我是不是就活不下去了。”

沈清遲疑着,讓開了。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卻低低道:“阿淺,以後不管有任何事,只要我能做的,必定會幫你。”

聲音真摯,讓我忍不住想起初次見他時,沐浴在晨陽中的,那雙溫和的眼睛。

終于什麽也沒說,腳步不停地經過了他的身邊。

☆、13初入宮

遠遠地看着夕陽籠罩下巍峨高聳的宮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已是最後的期限,沈相有句話說的沒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既是逃不了,不如乖乖地送上門去。

盡管,進去了,有可能一輩子都出不來。

這兩天獨自逛了京城的許多地方,到八珍樓吃了酥皮烤鴨,去白水河看了梅林,甚至到望月樓門口轉了一圈,可惜望月樓的姑娘矜持得很,并不像惜福鎮杏花樓的姑娘那般衣着輕薄地在街上拉客。

夜深人靜的時候,獨坐在客棧,看着窗外萬家燈火,靜心思索着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很多的困惑,很多的不解,想不通猜不透,可有一件我卻清楚地明白,爹生前從未提到沈家與田家,他并不希望我去複仇,換言之,他只想我能平安地活着。

于我自己而言,我也不願與沈家有何牽絆,畢竟那些事情離我太遙遠。

我在意的只是,有朝一日将爹的遺骨遷過來,埋在白水河畔。

回頭再望一眼密密匝匝的民舍,看一看行色匆匆的男女,大步往宮門口走去。

心底有些悲涼。

尚未踏上護城河上的拱橋,這份悲涼就變成了憤怒。

寬大的馬車旁,沈清搖着折扇從容地站在那裏,他身後那人,分明是脂粉未施的朝雲。

“我在這裏等了你兩天。”他淡淡地開口,聲音帶着絲嘶啞。

我譏笑,“你怕我不來?放心,我雖然傻,也不至于傻到不顧性命地違抗聖旨。”

一絲惱怒閃過他眉間,轉瞬不見。他無奈道:“我送你進去。”

我拒絕。

他卻根本不顧我的意願,昂首走在前面。朝雲則習慣性地上來接我手裏的包裹。

此處雖然離宮門尚有一段距離,到底仍屬皇家禁地,我不願與之争吵,沉默着跟了上去。

沈清不知跟守衛說了些什麽。守衛先是為難地搖了搖頭,無奈地進了裏面,再出來時,身後跟了個太監。太監看起來很好說話,連連點頭,笑着将我迎了進去。

朝雲也跟着踏進了宮門。

我詫異地看着她,她低聲道:“大少爺已打點好了,我來陪着姑娘。”

忍不住回頭望,沈清迎着斜陽負手而立,看到我回頭,他展顏一笑,和煦若暖風。

我到底愣了片刻——他這神态,并非作僞。

說不出心裏是何感受,急急地轉過身,亦步亦趨地跟在太監後面。夾道兩側是灰突突的圍牆,有些地方牆皮脫落,露出裏面的青磚。牆根處,苔藓斑斑駁駁。

看着一眼望不到頭的夾道,我的心便如這天色,烏蒙蒙的。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闊起來,出現了假山花草,亭臺樓閣,還不時有宮人提着宮燈匆匆地走過。

太監仍是沉默着,專挑了僻靜的小徑走,約莫半柱香的功夫,來到一處冷清的院落。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正對着院門的一處屋舍隐隐透着亮光。

太監低咳一聲,“徐姑姑,人我帶來了。”

屋內傳出蒼老的聲音,帶着絲威嚴,“有勞公公了,讓她自己進來。”

太監應着,朝我們使了個眼色,小跑着走了。

莫名地,心裏有些緊張。

朝雲亦是,上前推門的手抖個不停。

門“吱吱呀呀”地開了。

昏黃的燈燭旁,一個年老的宮女正吃飯,頭也不擡地說:“來得倒巧,快去廚房拿飯,沒準還有點殘湯,再晚可什麽都沒了。”

我離得近,瞧見她面前的半碗糙米飯和一盤黑乎乎的瞧不出原貌的菜葉子,遂低聲道:“多謝姑姑,我不餓。”

徐姑姑嗤笑一聲,“吃不下吧?現在不餓,等餓的時候想吃都沒有了。”仍是狼吞虎咽,像吃什麽山珍海味一般。

終于咽下最後一顆飯粒,徐姑姑放下筷子,自懷裏掏出一塊棉帕,拭了嘴角,才緩緩擡起頭,“咦”了一聲,“怎麽是兩個人?”

朝雲解釋道:“我是沈相送來與姑娘做伴的,已經跟上面說好了。”

徐姑姑冷眼打量我一番,沉聲道:“到了宮裏,除了上面的主子全都是奴才,哪有什麽姑娘?”

朝雲恭敬地應着,“姑姑教訓得是。”

徐姑姑懶懶地起身,拉開抽屜,找出半截蠟燭,就着燭火點燃了,遞過來,“眼下寧翠院新來的宮女只你們兩人,屋子都是空的,随便找間歇下。明兒一早,有教引姑姑來教你們規矩。”

朝雲忙道謝,接過蠟燭。

走廊極深,兩側牆壁上嵌着油燈,許是沒人住,燈多半沒亮,只有三五盞發出幽暗的光,照着四周越發陰森可怕。借着昏黃的燈光,看到走廊兩側房間的木門上寫着南一,南二,南三等號碼。

我們不敢多往裏走,就選了離徐姑姑最近的南二號房。

屋子不大,并排四張木床,上面被褥倒是齊全,只顏色陳舊了些,散發着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看了看窗子,仍糊着厚桑皮紙,并未換上窗紗。

我欲開窗透氣,朝雲猶豫道:“就怕蚊蟲進來。”

忍受濁氣還是捱蚊蟲叮咬,這是個兩難的選擇。想起古人所說的“久而不聞其臭”,放棄了開窗的打算。

選了右邊靠牆的床鋪,抖了抖被子,細細檢察一番,被褥雖有些潮氣,好在沒有見到虱子。

朝雲出去兩趟,不知從何處提來半桶清水,各自洗手淨面,便相對無言。

事實上,自打進了宮門,也就方才說過半句話。

我原本鐵了心想與沈家撇開關系,她這一來算什麽?

何況,她心心念念的不是沈清嗎,如今進了宮,再見面可是難。

冷冷看過去,朝雲坐在床邊整理帶來的包裹,裏面有個冰藍色繡番紅花的荷包,是我送給她的。

幾近燃盡的蠟燭“噼啪”爆了個燭花,滅了。淺淡的月光被桑皮紙遮着,屋內的一切都影影綽綽的,瞧不真切。

朝雲驀地走近,“撲通”跪在地上,“我知道姑娘不喜沈家,可大少爺将我給了姑娘,日後我便是姑娘的人,定全力輔佐姑娘。”

我不扶她,只淡淡地問:“輔佐我什麽,争寵還是……”

“活着,”朝雲打斷我的話,“大少爺吩咐我,一切以姑娘性命為首要。只要姑娘活着,多不過三五載,定會接姑娘出去。”

活着,他不想讓我争寵嗎?畢竟,若能在宮裏站住腳,對沈家也是一大助力吧。

或者,那日我所說“靠女人維系富貴”的話刺痛了他的心?

又或者,他怕我這不讨喜的性子不但争不了寵,反而為沈家帶來災難?

我哂笑一聲,看向眼前這個面目模糊的女子,“他許你什麽好處?”

朝雲低低回答:“若保得姑娘平安,出去後,少爺會三媒九聘娶我進門。”到最後,聲音幾不可聞。

我倒吸一口氣,沈清果真善解女兒心,也豁得出去。怕就怕,即便我們僥幸能出宮,沈相可會允許自己的兒子娶一個低賤的奴婢?

門口傳來徐姑姑的聲音,“快安置吧,二更了。”

我對朝雲道:“起來吧,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人,在外人眼裏,你我也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希望你以後不會後悔進這個皇宮。”

朝雲應道:“奴婢既已決定了,自不會後悔。”

但願吧!

遠遠地傳來梆子聲,又有值夜太監尖細的聲音,“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果真是二更天了。

床鋪上難聞的氣味一直萦繞在鼻端,熏得我睡不着。正輾轉發側時,朝雲輕輕說了句,“六皇子亦是愛花之人,他住的玉清宮養了好幾個花匠。”

朝雲是在寬我的心吧。

若真是讓我照料花木,這份差事不難做。

朝雲接着道:“六皇子幼時因中毒失明,皇上格外憐恤他,允他依舊住在宮裏。其他的皇子都分府出去住了……聽說,六皇子脾氣不太好。”

這樣隐秘的消息,朝雲自然不會憑空知道,該是沈相或者沈清告訴她的。

想必這兩天,朝雲做了不少功課。有她在身邊提醒着,的确比我一人瞎闖要安全得多。

長舒一口氣,想到六皇子。

身有殘疾的人,心理上往往敏感多疑,脾氣不好卻是情理之中,以後我要更加小心便是了。

因着心裏有事,一夜不曾安睡,半夢半醒之間,感覺窗紗發白,門外響起腳步聲,遂強打着精神起了身。

朝雲也沒有睡好,眼底有明顯的青色。

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早晨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心情好了許多。

朝雲又去提了水來,欲服侍我洗漱。我攔住她,“昨晚姑姑說的對,你我都是來做奴婢的,沒什麽主仆之分。以後你我只以姓名相稱,我自己的事自己來,免得多生了事端。”

朝雲遲疑着點點頭,“姑娘先洗,我去問問姑姑廚房在哪裏。”

看着她匆忙離開的背影,我有些無語。

洗漱罷,看窗外樹枝上架着長竹竿,正合适晾衣服。便将兩人的被褥都搬出去曬了。

正打掃屋子,朝雲推門而入,急忙搶我手裏的掃把,“姑娘我來。你別污了手。”

我正色看着她,“朝雲,剛才的話,你是不是沒往腦子裏去?”

朝雲紅着臉道:“姑娘……阿淺,我明白……我打聽了,廚房倒是不遠,很方便,我将飯菜領回來了,現在要用嗎?”

我鄭重道:“朝雲,在這宮裏,我們無依無靠,凡事只能靠自己,所以務必不能出錯。”

朝雲凝肅地點了點頭。

早飯是糙米熬得稀粥,外加一碟青菜一碟腌芥菜頭。

那青菜看着與昨晚的毫無二致,令人毫無食欲。我只喝了半碗粥,便再吃不下。朝雲就着芥菜頭将粥喝光了。徐姑姑胃口依然好得很,将飯菜吃得幹幹淨淨。

剛吃過飯,教導新人規矩的任姑姑就來了。

任姑姑臉型瘦削,眼睛不大,嘴角略下垂,看着很嚴肅,穿一身秋香色宮裝,領口露出裏面白色的立領棉衫,棉紗的盤扣扣得整整齊齊,頭發已有些斑白,利落地绾成一個圓髻,只插了支如意銀釵,整個人透着幹練爽利。

“按說咱們做下人的,最重要的是對主子忠心,舉止言語不過是虛禮,可在宮裏,這規矩卻至關重要。憑你再怎麽忠心再怎麽有計謀,被人在規矩上挑了漏子,就像是砧板上的肉,後果如何可由不得你們了。”任姑姑毫不羅嗦,直接點出學習規矩的重要性。

我與朝雲均非無知幼童,自然絲毫不敢懈怠。

不學不知道,一學才明白,原來這坐立行卧,端茶倒水,步伐大小,行動快慢,說話聲音的高低處處都有講究。

以前,爹也曾教導過我的言談舉止,可在任姑姑看來,我卻連最平常的福禮都行不好。

相比起來,自幼長在沈府的朝雲動作要正确規範得多,捱得訓斥也少得多。

一上午,不知道行了多少次禮,曲了多少次膝,我幾乎都站不住了,任姑姑才大發慈悲地放我們休息。

任姑姑剛出門,我立馬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朝雲沒閑着,去廚房領了午膳來。

掙紮着去飯廳,經過徐姑姑房間時,随手敲了敲門,喚:“姑姑,吃中飯了。”

門虛掩着,卻是沒人應。

試探着推開門,迎面一股令人作嘔的污穢氣味,而徐姑姑坐在地上,頭歪在床邊,一動不動。

☆、14有緣分

她是死了還是昏了?

本能地尖叫,“朝雲,朝雲快過來。”

朝雲小跑着趕來,見狀,亦是吓了一跳。

強忍着刺鼻的氣味走上前,探向徐姑姑的的鼻端,氣息很微弱,可仍是活着。

看着滿地嘔吐的穢物,我想起早上那盤青菜。三伏天,原本食物容易腐壞,又隔了夜,別是吃壞了肚子。

朝雲亦想到這點,皺着眉道:“徐姑姑年紀大了,可經不起這般折騰,若有個三長兩短……”

我明白她的意思,寧翠院只我們三人,徐姑姑出了事,必定會連累到我跟朝雲。當務之急,還是請個大夫抓幾副藥才好。

可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不懂這裏的規矩,該到何處請大夫?

事已至此,我顧不上那許多,對朝雲道:“你在這裏守着,我出去看看。”

朝雲滿臉憂慮,低聲道:“你當心,若不合規矩,請不來也別強求。”

我安慰般拍拍她的肩,快步走了出去。

時值正午,大多數人都在吃飯,更兼寧翠院位置偏僻,我像個沒頭蒼蠅般轉了好久,半個人影都沒見到。

實在不行,只能聽天由命了。

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不經意發現路旁長着星星點點的野草。驀地想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