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來,惜福鎮上的人,腹瀉嘔吐時會挖馬齒苋來吃。
若能找到馬齒苋,就不必費事尋大夫了。
低着頭掃視着四周,直彎得脖子都酸了,終于在雜草裏發現了一株開着黃花的馬齒苋。
急急忙忙地便要奔過去,卻被人攔住了。一個尖細的聲音喝道:“你是哪宮裏的,急着趕去投胎麽?”
慌亂中瞥見那人的服飾,像是四品的禦前太監,我慌忙跪下,“公公恕罪。”
只聽另外一個冷厲的聲音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聲音這般熟悉。
我忍不住擡頭,看到禦前太監身旁高而瘦的少年。依然是那身顯眼的玄色衣衫,依然是那雙冰冷的眼睛。
還真是有緣,走到哪裏都能遇到他。
他滿臉不耐,再問一遍,“大中午的,你慌裏慌張地幹什麽?”
我本不想說,可被那懾人的目光震着,只好将徐姑姑生病的事說了說,小心翼翼地問:“去哪裏能請到大夫替她看病?”
那人不屑地嘟哝一句,“不過是個貪吃的奴才,就是死了也沒什麽。” 甩袖走了。
生生地将我晾在原地。
顧不得計較他無理的态度,起身拔了那株馬齒苋就往回走。
朝雲已将屋子收拾幹淨,徐姑姑也換過衣衫躺在床上,面色仍是蒼白。
朝雲小聲道:“姑姑剛才醒來吐過一回,沒吐出什麽東西。你請了大夫嗎?”朝我身後看了看,神色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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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晃晃手裏的馬齒苋,“試試這個吧。”
“管用嗎?”
我嘆息,“但願能管用,你去廚房把它洗淨切碎熬一鍋新鮮的白粥端過來。”
朝雲剛走不久,門口響起剝剝的敲門聲。
任姑姑要未正才來,現在尚不到未初,會是誰?
狐疑地拉開門,門口站着一個小太監和一個穿赭色直綴的青年人。
小太監笑着問:“姐姐,這裏可是有位病人?咱家奉命帶了太醫來。”
太醫?!
那個低着頭面帶紅暈的青年人拱手行禮,“在下李代沫,太醫院正八品禦醫。”
我大喜過望,連忙道:“快請進。”
李太醫臉更紅了些,快步走到床前,替徐姑姑把脈。
趁此功夫,我與小太監閑話,“誰讓公公請太醫來?”
小太監爽快地答:“咱家的師傅,禦前太監張祿。姐姐認識他?”
方才見過的那個太監就是張祿吧?
我含糊地答:“一面之緣。”
小太監笑笑。
我正想問與張祿在一起的黑衣少年是誰,李太醫已寫好了方子,道:“徐姑姑是誤用了腐壞的食物,沒什麽大礙。只是她年紀大了,平日飲食過于清淡,身子太虛,要好好休養才能康複。”
我點點頭,将準備好的銀票遞過去,“多謝李太醫,些許心意,請笑納。”
李太醫紅着臉拒絕,“舉手之勞,恕不敢受。要想徐姑姑快點恢複,不如讓廚房早晚炖些滋補的湯水服用。”
我一邊答應着一邊送他們出門,恰朝雲端了托盤回來。
李太醫看了看碗裏的粥,“此粥亦對症,不妨多用些。”
朝雲點頭稱是。
送罷李太醫,朝雲喚醒徐姑姑,喂她吃粥。
看姑姑吃得香甜,我也覺得口齒生津,這才想起來,午飯還沒吃。
朝雲喂完徐姑姑,拉着我出了門,笑道:“我讓廚房新炒了兩個菜,咱們趁熱吃。”
飯桌上擺着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一碟香噴噴的木耳炒蛋,一碟綠油油的青菜肉絲。
看得我食指大動,腹內更是雷鳴如鼓。顧不得禮儀規矩,抓起筷子夾了一塊蛋,嘴裏含混道:“原來宮裏的廚子也能炒出好看可口的菜來。”
朝雲笑道:“宮裏有好幾個膳房,咱們去的膳房專門給低等宮女太監做菜,油水少。廚子們只能在飯食上克扣。若想吃點好的,需另外送銀子過去。”
我停下筷子,問:“這頓飯多少錢?”
“不多,五百錢。”
這還不多,給我五百錢,我能做出十份這樣的菜。不過,這餐飯,我還是吃得心滿意足。
期間,小太監送來了給徐姑姑抓的藥 。
朝雲毫不吝啬地給了他一個五兩的銀錠子。
小太監極意外,高興地走了。
李太醫雖年青,所開方子卻極有效,兩碗藥喝下去,徐姑姑便精神抖擻地從床上下來了。
恢複生機的徐姑姑并不感謝我們替她求醫問藥,反而拉長着臉,“花那個錢幹什麽,不就是鬧肚子,鬧個三五天就好了。即便好不了,頂多一死,反正這把年紀已活夠本了。”
朝雲笑着不吭聲。
我氣不過,頂她一句,“若非怕姑姑死了連累我們,我也不想花這銀子。”
徐姑姑撇嘴,“這倒是實話,本來我也沒指望你們有多好心。”看着桌上的一葷兩素又開始拿喬,“這麽奢侈的菜,吃刁了腸胃怎麽辦,我還是吃自己分內的飯吧。”
朝雲開口欲勸,我使個眼色制止她,冷聲道:“不吃拉倒,沒人求着你。我們吃不完倒了就是。”
徐姑姑恨恨地瞪我一眼,飛快地抄起筷子,利落地夾起兩條肉絲。
我小聲嘀咕道:“想吃就吃,非得裝模作樣一番。”
不知徐姑姑聽到沒有,反正朝雲聽見了,忍笑搖了搖頭。
連着學了七日規矩,第八日一大早,徐姑姑過來敲門,“快起來收拾東西,一會有人來領。”
我猛地自床上跳起來,顧不得穿外衣,拉開門問:“誰來領,到哪裏?”
徐姑姑斜着眼瞅了瞅我淩亂的中衣,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悻悻地關上門,對剛睜開眼的朝雲道:“徐姑姑喜歡你,你去問問,是怎麽回事。”
朝雲白我一眼,“平日只顧着嘴皮子痛快,現下後悔了吧。”這幾天被任姑姑面提耳命地說過幾次,朝雲終于不再把我當主子般供着,話語随意了許多,還時不時刺我幾句。
如此倒是好,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不過片刻,朝雲便回來了,“徐姑姑真的不清楚咱們要分到哪裏。分管新宮女的掌事姑姑讓她通知我們做好準備。”
原來如此。
應該還是去六皇子那裏吧?
吃早飯時,徐姑姑沉悶了許多,也不像前幾日那般雞蛋裏面挑骨頭找飯菜的碴。
朝雲溫柔地笑笑,“姑姑放心,我跟廚房裏說了,每隔三日還給您開小竈,有什麽想吃的,吩咐他們就是。”又遞過去一個荷包,“承蒙您照顧這麽多天,這是我跟阿淺的一點心意。”
徐姑姑看看我,沒接。
我夾着菜,漫不經心地說:“拿着吧,下次再鬧肚子還可以照着原來的方子抓幾副藥。”
徐姑姑氣道:“就知道你嘴裏沒好話。”接了荷包,當面打開,裏面兩張銀票,取出一張還給朝雲,“我用不了那麽多,你們初來倒是應該多打點打點。”
我開玩笑道:“姑姑放心,待我當了娘娘,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在乎這點小錢?”
徐姑姑驀地變了臉色,起身往窗外看了看,厲聲道:“胡說什麽,當心被人聽了去,連命怎麽丢的都不知道。”
我情知方才的話實在不适宜,不敢再犟。
徐姑姑緩了臉色,慢慢道:“我十二歲進宮,如今整三十三年,當初與我同時進宮的有一百三十六人,後來經我手調教的宮女有上千人,其中妄想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的不計其數。 她們最多不過幾夜恩寵,大都死于非命,即便有幾人承寵生了孩子,也無人能夠坐上妃位。你們雖有沈相撐腰,可也得記住了,皇上只一個,可後宮的女人數百上千,想要榮華富貴可以,得拿命去換。沒那個命,就安安分分地多活幾年。”
這番話果真是肺腑之言,我正色道:“多謝姑姑指點,我知道怎樣做。”
徐姑姑勉強一笑,“謝什麽,也是我與你們有緣。朝雲老實穩重,我很放心。阿淺面冷心熱,就是一張嘴不饒人,我倒是擔心你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我低下頭,眼裏熱熱的,像有什麽東西要流出來。徐姑姑見得人多,眼光精準,一下子就戳破我的表象,深入實質。
爹在時,我窩在家裏只讀書繡花準備飯食即可,爹這一病,凡事都要自己應付,柴米油鹽,借糧借布,四處找活幹,若口齒不伶俐些,豈不被人欺負得死死的。
不過一年功夫,我雖然內心仍是小綿羊,可外面卻披了張虎皮,張牙舞爪地不讨人喜歡。
徐姑姑推心置腹的一番話,使得我對寧翠院多了不少留戀之意。
收拾包裹時,看着屋子裏簡陋的陳設,看着窗外雜亂的草地,對朝雲道:“要能在這裏清靜幾年也不錯,幫着姑姑管教新人,也修煉一下性子。”
朝雲笑道:“再讓大少爺送幾本經書來,你就準備得道成仙吧。”
正說笑,聽到有人敲門。
徐姑姑笑着說:“纖雲宮的依柳姑娘來了,兩位收拾好了就跟着走吧。”
纖雲宮,是賢妃娘娘的居所。
我尚在疑惑,徐姑姑低聲道:“依柳是纖雲宮的掌事宮女,你們客氣些。”
我愈加詫異,姑姑說過以往各宮要人都是打發不管事的小宮女來跑腿,我還特地準備了五分的碎銀留着打點,可纖雲宮竟派了掌事宮女來。
心裏一沉,腳下愈發不敢耽擱,急匆匆往廳裏去。
廳裏站着個身量高挑,相貌忠厚的宮女,身穿月白色窄袖绫衣,外面套着天水碧纏枝花對襟比甲,很清爽的感覺。
看到我們,她笑着迎上前,“葉姑娘,賢妃娘娘念叨你好幾天了。”伸手接我手裏的包裹。
我忙推辭,“不敢勞動姐姐,沒什麽東西,我自己來就好。”
依柳并不勉強,回頭對徐姑姑道:“既如此,就不多耽誤姑姑工夫了。待姑姑得了空,我再來尋姑姑說話。”
不虧是掌事宮女,這話說的就是好聽。寧翠院沒有新宮女,徐姑姑閑得要發黴了,反倒是身為掌事宮女的她忙得不可開交吧。
我跟朝雲回身朝徐姑姑行了禮,随着依柳往外走。
進宮七八天,我只在寧翠院周圍轉悠,其餘地方均未去過。這一路經過許多美輪美奂的亭臺樓閣假山水榭,便感覺兩只眼好似不夠用了。
依柳見狀,放慢了腳步,一一作着介紹,“假山後面紅瓦宮殿是原先太後住的寧壽宮,如今空着。那面湖是月湖,湖中央的八角亭叫做賞荷亭。順着石子小路往右走約莫一盞茶功夫,就是纖雲宮。纖雲宮再往前隔着桃林是皇上住的景泰殿。”
視線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移動,看到石子小路上一抹熟悉的黑色身影,伴着身旁藍灰色衣衫的太監,慢悠悠地走着。
他到底是什麽人,如此頻繁地出入皇宮。皇子還是皇上的近臣?
依柳似乎也注意到那抹黑影,步子不自覺地快起來,我幾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不由嘆服,依柳走得這般快,可儀态仍是從容,裙裾絲毫不亂,連所佩玉環都不響一聲。
看來,我的規矩還是沒有學好。
前面的人終于轉過身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有些詫異。
是不是也在奇怪,為何每次都這麽巧地遇見?
☆、15好算計
依柳欠身行了個福禮,“見過範公公,墨侍衛。”
墨侍衛,他竟是姓墨?這麽奇怪的姓,難怪他總是穿黑衣。
怔忡間,朝雲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回過神來,忙與朝雲依樣行了禮。
範公公客氣地回禮,墨侍衛卻只“嗯”了一聲。
依柳指着我們笑道:“這兩個是新來的宮女,日後請公公多多照拂。”話是對範公公講的,那雙含情的眼眸卻瞟向墨侍衛。
我裝作沒注意,恭敬地說:“有勞公公多指點。”
範公公呵呵一笑,“賢妃娘娘性子和善,跟着她可是你們的造化。”
說話間,纖雲宮富麗堂皇的大門出現在面前。跨進門檻的那刻,我有意回頭,發現他們拐進桃林往景泰殿方向去了。
朝雲拍着胸口,輕聲嘀咕,“那位墨侍衛看着那樣吓人,我都不敢瞧他。”
我低聲回道:“咱們又沒做錯事,怕他做甚?”
依柳在一旁吃吃地笑,狀似無意地問:“你們以前見過他?”
朝雲答道:“沈相生辰時見過。”
依柳點點頭,“對,你們是沈府來的人。”
心裏一緊,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未經思索的話沖口而出,“我姓葉!”
朝雲訝異地看着我。依柳只是盈盈淺笑。
纖雲宮的院子很大,種着不少花木,還架着秋千,回廊下擺着一張貴妃椅。只是四周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兒,也不聞一絲人聲兒。
依柳繞開正殿,往偏殿走,便有小宮女迎出來,“姐姐回來了,娘娘剛才還問起姐姐呢。”邊說邊撩起紗簾。
剛進門,一股濃烈馥郁的異象撲面而來。視線所及,繡着梅蘭竹菊四君子的黃梨木屏風,擺滿了精巧物品的博古架,水紅色繡富貴牡丹的幔帳,無一處不奢華,無一處不富貴。
我不敢多看,朝着正中端坐的賢妃跪拜下去,“奴婢葉淺見過娘娘。”
好久,才看到裙角晃動,露出織金妝花緞面的繡鞋,接着柔媚的聲音響起,“還不快給葉姑娘看座,傻愣着幹嘛?”是對身旁的宮女說的,語氣不善。
便有兩個宮女來攙扶我與朝雲。
我謝了恩,卻不敢做,只垂手站着。
賢妃柔柔道:“前些日子見了姑娘,本宮心裏喜歡得緊,加上本宮素日也喜歡擺弄花草,就是養不好,所以才鬥膽請皇上開恩将姑娘請來,替本宮打理園子。”
我忙不疊回答:“能夠進宮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氣,定當聽從娘娘吩咐。”趁機偷看她一眼。
難怪她說見過我,沈相生辰那日,在小樹林裏陪着皇上的可不就是這位賢妃娘娘。
恐怕那日,她就打定主意讓我進宮了吧。
可到底為什麽呢?
只是讓我替她打理園子?
正胡思亂想着,又聽賢妃道:“先下去收拾收拾,有什麽不明白的或者需要的,盡管告訴依柳。”又對旁邊的幾個宮女道,“ 你們幾個也要仔細着,若本宮聽說姑娘受了什麽委屈,拿你們是問”。
我順從地答應,心裏卻着實堵的慌。賢妃一口一個姑娘說得客氣,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将我接到纖雲宮?徐姑姑說過,寧翠院是□下等宮女的地方,規矩極為嚴苛,不少宮女被打得皮開肉綻。若非打點得好,我與朝雲根本不會毫發無損地出來 。
行禮告退,快要走出門口時,身後傳來賢妃的聲音,“聽說沈相收了葉姑娘為義女?”
我轉身,看到她美麗的臉龐上意味不明的微笑,低聲答:“回禀娘娘,沈相可憐奴婢父母雙亡身世飄零才有此想法,奴婢并不敢高攀沈家。”
賢妃審視般看了我片刻,纖手輕揚,“下去吧。”
連番兩次被人扯到沈家身上,心頭一股無名火亂竄。 早知今日處處受人牽制,還不如當初跟齊義到四海客棧,情勢也不見得比眼下的更差。
朝雲見我臉色不虞,沒多說話,快手快腳地将屋內的用具擦了一遍,東西都擺放整齊,才在椅子上坐了,輕聲道:“皇上共有六子三女,大皇子與二皇子乃皇上還是常王時得的,生母均為當時的姬妾,就是現在宮裏的王昭儀與田貴嫔。三皇子是常王妃也就是後來的皇後所生,四皇子與六皇子是賢妃娘娘所生。五皇子是德妃娘娘所生。”
被她這麽一打岔,适才的怒氣漸漸消了,倒是疑惑起來。
高門大戶最講究嫡庶之別,長幼有序,嫡長子未出生之前,不會允許姬妾懷孕。常王府怎會讓姬妾先生子,而且一生就是兩個?
朝雲解釋道:“當時常王妃先有孕,太醫把過脈确認是男胎。先皇得知很高興,将剛入選的兩個秀女賞給常王做了姬妾。沒想到常王妃難産,母子都沒保住。兩個姬妾卻有了身孕,因常王并無其他子嗣,先皇就下令留了下來。”
既然常王妃難産而死,這麽說,皇後是填房了?
朝雲點頭,“皇後是先常王妃的妹妹,亦是難産薨的,好在留下了三皇子。如今,大皇子跟二皇子自知繼位無望早幾年就去了封地。其餘四位皇子年紀相差不大,都留在京中,都有繼位的可能。三皇子不必說,占了個嫡字,五皇子依靠母舅的勢力占了個能字,六皇子極受皇上寵愛,占了個親字。倒是四皇子不顯山不漏水,甚是平庸。”
我愈發不解,先前朝雲不是說過六皇子眼盲,怎麽可能即位?
朝雲隐晦地道:“聽說六皇子暗地訪尋了不少名醫。”
這個聽說,自然是聽沈清說的吧。
我咬着下唇問道:“沈家是如何想法?”
朝雲沉默片刻,伸出右手比劃了一下。
呵!沈家支持的竟然是他!
想到朝雲所說,沈清讓我好好活着,我突然明白了。沈清确實不想讓我争寵,因為,他想的是皇位。如今皇上已經年邁,将寶押在繼位者身上,豈非更為有利?
四選一,幾率還是很大。尤其,我在纖雲宮,有機會接觸到兩位皇子,做些什麽手腳很容易。
倘若沈相支持的皇子登基,沈家又能富貴數十年。
只是,我憑什麽要助沈家?
我恨他們!
語氣不自覺地轉冷,問道:“沈清還跟你說了什麽?”
“很多,皇上,賢妃、德妃、四位皇子還有他們身邊近侍的喜好……阿淺,大少爺跟我說過,他不是想讓你做什麽,而是讓你保命……他說,沈家的富貴不需要靠女人。”說罷,自包裹裏摸出一個三寸見方的盒子,“大少爺吩咐,待安頓下來就交給你。”打開來看,厚厚的一摞銀票,金額自十兩至數百兩不等,“共三千兩,若不夠,大少爺會托人送來。”
有這麽多銀子,難怪她在寧翠院出手那麽大方!
我推開盒子,冷冷地說:“我不要,沒有沈家,我自己也能活。”
朝雲看了看我,将大額的銀票取出來,用布包了,依然放到包裹裏,剩下那些小額的則塞到枕頭下面,“我先收着,想用的時候,你自己取。”
我冷眼看着她的舉動,“哼”了一聲。
朝雲卻突然恨恨地說:“阿淺,大少爺沒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你少自作聰明。”
我吃了一驚,這還是朝雲頭一次用這種語氣對我。
我亦發狠道:“沈家做過什麽,大家心裏都清楚。他以前沒做對不起我的事,不等于以後不會做,這世間,沒有誰會平白無故地對別人好。”
朝雲欲要争辯,卻緩了語氣,淡淡道:“随便你怎麽想,我進宮是陪你,你信我還是不信,都由得你。”
我緊緊地盯着她的雙眸,終于也洩了氣,喃喃道:“在這宮裏,若不信你,我還能信誰?”話出口,眼眶有些發熱。
朝雲走近前,握住我的手,很鄭重地說:“阿淺,我發過誓,定然會護着你。”聲音雖低,可充滿了堅毅。
我反手也握了她的手,點了點頭。
在纖雲宮的日子還算好過,賢妃身邊的事輪不到我,上邊有依柳管着,下面有扶梅,惜桂兩個大宮女,再往下有蘭心惠心等小宮女,一些粗重活計則由掌事太監常寧分派給小太監去做。
我的差事就是修剪園子裏的花木,也會被派出去幹點不重要的差事,比如去浣衣局送要洗的衣物,去庫房領取當季的布料或者到別的宮裏送點小物件。
我本着慎言慎行的态度,只盡力做好分內的事,其餘諸事一概不打聽不摻合。
起初依柳時不時探查我的行蹤,後來見我還算本分,也就不再額外提防。漸漸地,我們也能開幾句不傷大雅的玩笑,偶爾她還會将私人的事交給我去做。
四皇子跟六皇子會不定時地來請安,不過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倒是好幾次見過張祿提着拂塵守在正殿門口等着皇上。
粗粗算來,一個月內皇上足有半個月留宿纖雲宮,看來宮中所傳賢妃獨寵十餘年并非空穴來風。
見得次數多了,與張祿逐漸熟悉起來,慢慢也能說點無關緊要的話。我很盼着他能提到墨侍衛,可惜一次都沒有。想必他認為跟一個下等宮女談論侍衛并不适宜。
轉眼秋風乍起,天氣轉涼,酷夏終于過去了。
這日,依柳吩咐我給生病的薛美人送東西。薛美人入宮七八年了,除剛開始承過幾夜雨露外,一直不怎麽受皇上待見。前些天得了風寒,賢妃不負其稱號,派人送了許多人參燕窩等常用補品。這次是得了幾只貢梨,因吃梨敗火,就讓我送兩只給薛美人。
薛美人的住所離寧翠院不遠,差事辦完,我拐了個彎去看徐姑姑。
徐姑姑正頤指氣使地吩咐一幫太監宮女清掃屋子。過完重陽節就要開始選秀,秀女住在清芙園與徐姑姑不相幹,但秀女進宮自然要增加伺候的宮女,這些新來的宮女會住進寧翠院。
徐姑姑見了我,眼底閃着喜色,嘴上卻嘟哝着:“這個沒良心的,還知道回來看看。”
我沒好氣地答:“早知道你活這麽滋潤,我就不來了。”
論鬥嘴,徐姑姑不如我,她進宮三十多年一直處于底層,被人欺負的時候多,欺負別人的時候少,早說不出狠話來。
徐姑姑作勢要撕我的嘴,我急忙扮可憐告饒,又奉承她,“難得見姑姑如此神氣,瞧這臉色,白裏透着紅真是越活越年輕。”
徐姑姑笑罵不已:“我臉紅是幹活熱得,一大把年紀被你這小蹄子作弄。”罵歸罵,卻從抽屜取出只香囊來,“前兩天閑着沒事做的,眼神不好使了,湊合着戴,別嫌棄。朝雲那個還在做,你趕上了,就先給你。”
我甚感羞愧,她年紀大了還要費心做這個,我卻沒想到替她做點東西。
香囊是普通的藕色軟緞,繡工卻極好,素白的玉蘭像是長在上面一般。細聞有股特別的香味,不同于一般的花香。
徐姑姑道:“裏面塞了天蘿藤籽,睡覺時放在床頭,能安神定心。”
“天蘿藤長什麽樣子?”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植物。
徐姑姑指指窗外,“就是纏在松樹上的藤蘿,看着跟茑蘿有點像,但茑蘿葉子細長,天蘿葉子稍圓。”
徐姑姑竟然懂這個,還真是深藏不露。
又與她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出門的時候,特地去看了看天蘿藤,果真與茑蘿極為相似,不仔細看分不出來。天蘿藤的葉子沒有香味,可裂開皮的種子卻散發着清冽的淡香,聞着令人身心舒暢。
索性撸下來許多果子,在手心搓了搓,将皮吹掉,只将種子用絲帕包了,揣進懷裏,留着日後也做香囊。
耽誤這許多時候,怕回去被依柳責罵,遂穿了小路走。眼看着就要走到月湖邊,發現路旁的草叢裏蹲着一個白衣男子,似是在找什麽東西,低着頭,神情極為專注。長長的袍角逶迤在地上。
碧綠的青草,絢爛的野花,雪白的衣衫,像是一副美不勝收的風景畫。
是楚公子?
我遲疑着上前,那人愣了一下,開口問道:“是誰?”。
不是楚蘅。
☆、16六皇子
原來這世間除了楚蘅,還有第二個人,敢穿這樣似雪一般白的衣衫,而且竟然不管不顧地拖在地上。
宮裏的男子,除了太監與禁軍,就是主子。可他的衣着既非太監亦非禁軍,那麽只能是後者。見了主子,我需行禮問安的。只是我不知他的身份,若稱呼錯了,反是惹禍上身。
躊躇着不敢開口。
他再問:“你從松濤軒來?”松濤軒在寧翠院的旁邊。
我低應着“是”,屈身行禮,“奴婢葉淺見過主子。”叫主子該是沒錯的。
他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你是纖雲宮的宮女?”
“是,主子。”宮女的服飾雖然有定例,樣式都差不多,可各宮的顏色卻不同,有心之人都能分辨出來。
他“哦”了一聲,再沒有說話。
未經許可,我不敢走,垂首站在他面前,眼角瞟着那雪白的衣袍,上面沾了綠色的草汁,到底是弄髒了。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你帶我去纖雲宮。”
我,帶,他,去?!
我是不是聽錯了?驚訝地擡頭,霎時呆在那裏。
他長得極為好看,精致的面容,清澈的氣質,高山遺雪般高貴優雅。尤其那雙眼眸,狹長潋滟,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閃動着光芒——這是我見過最美的眼睛。
出色的男子,我也曾見過,比如沈清,比如楚蘅。可他贏了沈清一份清雅,勝了楚蘅幾許親和。
見我愣着不動,他皺起眉頭,摸索般伸出手。
我本能地想避開,卻被他一把抓住,修長的手指纏上我的手,“帶路吧。”
猛地意識到,他看不見。
莫非他就是那個有眼疾的六皇子劉成烨。
平生第一次,與男子牽手,不曾想竟是這樣的境況。
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雙眼不受控制般頻頻看向他。因是并肩而行,只能瞧見他的側臉,被和暖的陽光照着,像籠上了一圈光暈——美得令人心顫。
莫名地覺得酸澀。
這雙我見過最好看的眼睛,卻看不見。
會是誰那麽殘忍,竟舍得對這樣一個清雅絕倫的男子下毒?
不知不覺走過月湖,踏上石子小徑。
他猛然松開我的手,停下腳步。
我疑惑地看着他,眼角瞥見身後急匆匆過來一個侍衛打扮的男子。
劉成烨輕輕喚了聲,“江離?”
侍衛已來到近前,“是我,主子”,狐疑地掃了我一眼,猶豫着問:“主子要去纖雲宮?”
劉成烨沉默片刻,道:“不去了,回宮吧。”轉身便走,他走得很快,步子很穩,堪堪踏在小徑的中央,不偏不倚,根本看不出是有眼疾的人。
江離随在他身後,隔着半步的距離。
回到纖雲宮已是午膳時間,依柳正伺候賢妃用飯,倒省得我被她責罵。
将徐姑姑送的香囊給朝雲看了,朝雲道:“姑姑的繡工真是好,可這香味我不喜歡,你若再去,讓她在我的香囊裏裝桂花。”
我點着她的腦門,“有得用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你想要桂花,自己跟姑姑講……沒想着給她做點東西,淨惦記別人的。”
朝雲捂着腦袋分辨,“誰說我沒做,這不剛納好鞋底,準備做雙鞋。”
她納的鞋底我見過,還以為她給自己做的,遂笑道:“你出工,我出料子,算是咱倆送的。”将包裹裏先前剩下的錦緞找出來,“這個做鞋面最合适不過了。”
朝雲不屑,“就你會偷奸耍滑,連針線活都不肯做。”
我歪在床邊笑,“有你一日,且讓我受用一日吧。等你出嫁了,我再自己動手。”
朝雲紅着臉啐我一口。
收拾翻騰亂了的包裹時,視線觸及那疊花樣子,不由又想起那個穿鴉青色錦袍的男人——深沉的眼眸,剛毅的面容,還有轉瞬即逝的笑容。
臉微微發熱,連帶着胸前的玉指環燙起來,暖暖的捂在胸口。
只可惜一入宮門深似海,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開繡樓的夢,也做不成了。
伸出雙手,對着窗口細細端詳,這些日子淨做澆水剪枝的粗活,手指粗糙了許多,不曉得以後還能不能掂得起細如牛毛的繡花針。
猛地想起六皇子劉成烨,方才忽略了的事情漸漸浮上腦海。
很顯然,他對月湖邊那條僻靜的小路并不熟悉,才讓我帶他到纖雲宮。
他為何會獨自待在不熟悉的地方?
江離為何不陪着他身邊?
還有,他根本就看不見,卻怎知我從松濤軒來,又怎知我是纖雲宮的宮女?
諸多的問題想不出答案,只好不想,看着專注做針線的朝雲,道:“我從寧翠院回來時見到六皇子了,生得很俊美,眼睛也好看,真是可惜。”
朝雲笑道:“我也不虧,見到四皇子了。四皇子誇院子的花木修剪得好,想要見見你。若你在,沒準還能得點賞賜呢,這下虧了吧?”
我頓時來了興趣,“四皇子生得好看嗎?”
朝雲嗤笑一聲,“皇家子孫,個個都是千裏挑一的美人所生,想難看都不容易 。”
也是,有了漂亮娘,孩子多半生得好,再加上衣着富貴得體,氣度高人一等,走出去不打眼都難。
如此想着,心思又回到六皇子身上,“你說六皇子是中了毒才眼盲的,可知下毒之人是誰?”
朝雲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悄聲道:“傳言說是四皇子,不過真相如何誰知道?反正當年在場的人都死了。”
我終是一驚,都說皇家無親情,難道真的連同胞兄弟都容不下?
朝雲叮囑道:“這都是猜測的,你可千萬別傳出去。”
事關重大,我怎敢亂講?
點點頭,心裏對四皇子産生了極大的好奇,連親弟弟都傷害的人,會是什麽樣子?
翌日清晨,我照舊在後院料理菊花,江離突然過來,将一個綠彩臘梅的青白瓷盒子放在地上,低低說了句,“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