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給你擦手用。”說罷即走。
朝雲提着半桶水晃晃悠悠地過來,恰瞧見他離開的背影,驚詫地問:“那人是誰?”
“六皇子的侍衛,”我撿起瓷盒,打開,竟是一盒手脂,看着潔白細膩,聞着清淡綿長。
朝雲低呼一聲,“脂華齋!”
我不解地問:“脂華齋是什麽?”
“盛京最有名的脂粉店,專供宮裏的貴人用,沈小姐去年得了一盒,寶貝得要命。”
我愣住,六皇子為何送我這個?
是不是昨日,他察覺到了我手掌的粗糙?
他的心真細!
可這香脂豈是我這樣身份的人能用的。
抓了盒子急急往前院走,江離正站在殿門口與常寧交談,看起來很投機。我随意尋了個借口,出了宮門,躲在小徑旁的大樹後,靜靜地等着。
終于,視線內出現了那抹雪白的身影,還有跟在他身後半步之差的江離。
有意加重了步子,迎着他走過去。
他慢下步子,側耳聽了聽,嘴角露出笑來,“是葉姑娘。”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我訝異地望着他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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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漂亮的眸子閃動着笑意,愈發為俊雅的面容增添了魅力。
我看得有些呆。
他淺淺笑着,“葉姑娘有何事?”
鬼使神差般脫口問道:“你怎知是我?”眼角瞥見江離微皺了眉頭,才醒悟到自己用的是“你”、“我”而非敬語。
“眼睛看不見,只能靠感覺來彌補。”語氣很平靜,并無半點怨天尤人。
而我的心卻突然黯淡下來,感覺啊,多麽傷感的字眼。
“今天天氣不錯,你願意陪我去亭子裏坐會嗎?”他凝神“看”向我。
“去賞荷亭?”我四下張望,附近只有一座賞荷亭,可它在湖心,需經過竹橋。
“不好嗎?”他仍是笑着。
深吸了口氣,應道:“奴婢遵命。”
他有些不虞,半晌才道:“你不必在我面前稱奴婢,我并未将你視作下人。”
不是下人那是什麽?
我兀自糾結,他已伸出手來,像昨日那般牽住了我的手。
猛地想起前來的目的,一把抽出手,将香脂塞到他手裏,“奴婢謝過殿下,這太貴重了,奴婢用不起。”
“用不起麽?”他低低重複,手指緊緊地攥住瓷盒,許是用力太過,指尖泛着白。
我惶恐地站着,明白他定是生氣了,可他的臉色仍平靜如昔,不見半分波瀾。
“那麽煩請葉姑娘送我到賞荷亭吧?”他開口。
這才發現,江離不知何時已走開了。
我遲疑了下,上前隔着衣袖托住了他的手臂。
竹橋很窄,窄到不容兩人并行,且踏在上面,竹橋顫顫悠悠,吱吱啞啞,晃得我心驚膽戰。
他低低一笑,“你害怕?”反手攥住我的腕,大踏步往前走。
我被他扯着,既不敢驚呼又不敢掙脫,生怕亂了他的心神,不留神掉進水裏。
有驚無險地進了亭子。
我捂着胸口猶在害怕,他已雲淡風輕地坐在了石凳上,臉上浮着輕柔的笑。
這個人,眼睛瞧不見倒比我這個能看見的人強很多。
身後又傳來竹橋的吱呀聲,江離帶着兩個太監端了托盤來。托盤上放着茶壺與兩碟點心。
原來他離開是為了這個。
太監們畢恭畢敬地将茶點放下,行禮告退。江離亦遠遠地退至竹橋邊。
亭子裏,只留了我跟他。
茶是明前龍井,清香淡雅。
斟了一杯,送到他手中。他接過,沒喝,放到石桌上。
初秋的風帶着湖水的清涼蓮花的清香徐徐吹來。
賞荷亭裏,水汽袅袅,茶香淡淡。
實在是個極惬意的季節,極惬意的地方。
“沈相生辰那日,母妃見過你,說你長得好,性情也好,想讨進宮……聽說喜愛花草的女子,都有顆善良而單純的心。”他兀地開口。
我想起那日依稀聽到賢妃說過的字眼,又想起朝雲說有太監在沈清那裏。
看來,這都是賢妃的主意。
她讓我進宮是因為我有顆善良而單純的心?
“不是這樣!”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不是?”他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啜了口,放回去,不偏不倚,正是方才的位置,“那麽你是不善良,還是不單純?”
他眼盲,心卻是不盲,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卻問我這樣的話。
咬着唇賭氣道:“都不是!我自私自利,鑽營算計……”
他朗聲笑起來,眉宇間神采飛揚。
是真的開心吧?
被他感染,我也笑了。
氣氛很好。
大着膽子問:“昨天,你怎麽知道我從松濤軒過來,又怎麽知道我是纖雲宮的宮女?”
他一愣,失笑道:“你很好奇,很想知道?”
“嗯,”我老實地回答。
“若我不說,是不是夜裏會睡不着?”
我無語……事實上,昨天夜裏也沒睡好,滿腦子全是問號。
他促狹地笑,“明天,你來,我告訴你。”
明天……這是約會嗎?
☆、17學種花
一夜秋風肆虐,淩晨時,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我靠在床頭望着紛飛的雨絲發呆。
以前下雨時,我跟爹會擠在小小的廳堂,他讀書寫字,我縫補衣衫。偶爾說幾句話,或者什麽都不說。屋裏洋溢着墨香與茶香,那種有人陪伴的感覺很溫暖很安逸。
爹不在了,雨天便成了種折磨,無休無止單調又枯燥的雨聲,讓人心緒不寧坐立不安。
就如現在。
無意識地擺弄着手裏的粉彩瓷盒,想着昨日的約定。
臨別時,他将瓷盒仍塞回我的掌心,低低問:“明天,你來嗎?”
該去嗎?
這種天氣,路上定是泥濘不堪,他應該不會出門。
可不去看一眼,心裏總歸不踏實。
思量來思量去,終于心一橫,抓起雨傘朝門外走去。
隔着雨簾,影影綽綽地看到亭中站着兩個人。
他當真來了。
這樣風雨交加的天氣,皇上最愛的皇子,他……在等我。
心裏某處酸酸軟軟的,有些歡喜,可更多的是沉重也說不清的不安。
竹橋落了雨,不似平常那般作響,卻異常濕滑。有兩次,大風吹來,掀起手中的傘,險些将我帶倒。
江離看到我,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悄悄退至一旁。
劉成烨面朝湖水站着,瞧不見他的神情,只看到濃黑的發被風吹着,微微揚起。
落雨掩蓋了我的腳步,秋風吹散了我的氣息。
他定是不知道我來了。
一時孩童心起,伸手探他肩頭。尚未觸及他的衣衫,卻被一股大力抓起,向前摔去。
任命地閉了雙眼,等待落地的那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到來,我被輕輕放在了地上。
睜開眼,觸目是那張清俊的臉,帶着無奈和一絲絲的慶幸,“幸好沒傷了你。”
我訝異萬分,誰會想到孱弱單薄的他竟然有這麽好的身手。
所有的人提起六皇子只會說他貌美,眼盲,根本沒有人知道他會武。
心裏越發後悔适才的舉動。
因着見他冒雨赴約,竟做出如此輕浮之舉。
更可怕的是,無意中窺見了他會武的秘密。
我便是立時被處死,也是不冤的。
可劉成烨似乎并不以為忤,笑着坐下,“還以為你不來了,我給你帶了樣東西……你識字嗎?”
我點點頭,想到他看不見,開口答道:“認識一些。”
“我猜也是”,他取過一個油布包,打開,“好在沒有濕。”
包裏是本書,《佰草集》,前朝孫仲陌的珍藏本,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古本。
他遞過來,“我留着沒用,就想或者你會喜歡。”
我确實喜歡,可太貴重了,我不敢收。而且古本這東西不比脂粉,是無價的,有錢都買不到。
“送給你是私心,我想跟你學園藝。一本書換個好先生,不虧。”他很執著。
只好接過來,原樣包好,放到一旁——我不打算接受。
他微微一笑,端了茶杯欲飲。
我連忙勸阻,“那茶怕是冷了,奴婢另倒一杯。”
執起茶壺才發現,茶壺是冷的。八月的天氣,雖說下雨,可并沒冷到那種程度。
他什麽時候來的,到底等了多久?
心情複雜地看向他,而他正皺着眉頭,疑惑地“盯”着我。
無聲地嘆了口氣,道:“吃冷茶對身子不好,殿下回宮喝吧。”
他放下茶杯,問:“為什麽?”語氣不悅。
我自然明白他問的并非是冷茶為何傷身,咬了唇道:“尊賤有別。奴婢總歸是奴婢,不能逾越了身份。适才是奴婢頑劣,沖撞了殿下,奴婢向殿下賠罪。”“嗵”一聲,跪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計較的是,昨日我對他以“你,我”相稱,适才卻用了“殿下,奴婢”。
他重重地将茶杯頓在石桌上,茶杯應聲而碎。
有碎屑落在我手上,紮得我生疼。
他看不見,而我亦沒有出聲,只默默地跪着。視線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袍角處濺了許多泥點,袍底下的靴子亦是如此。
從玉清宮到賞荷亭,這一路他定是很辛苦。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柔軟又滿了心頭。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起來吧,是我的錯,我考慮不周。”
在冷硬的石板地上跪了這麽久,雙腿早已麻木,一時竟無法起身。
他似乎想到這一點,伸手欲扶,瞬即縮了回去,歉然道:“葉姑娘……”
“殿下,他們都喚奴婢——阿淺。”
他“瞪”着我,無奈地喊道:“阿淺。”
我恭順地應,“奴婢在。”
他憤然起身,雙腳堪堪落在碎瓷片上,我忙沖過去攔他,“殿下,當心……地上有瓷片。”
他一愣,緩緩笑了,柔柔地再喚一聲,“阿淺”。
我沒有回答。
他甚是歡喜,輕輕說:“我讓江離到寧翠院看過你。徐姑姑病了,你四處找草藥……宮裏的太醫無召是不會給宮女看病的,生死全憑個人造化……阿淺,誰說你不善良?連李太醫都誇贊你。”
我愣住。
李太醫難道是他請的,我一直以為是墨侍衛。小太監的話誤導了我,他說他的師傅是張祿,所以我默認為墨侍衛開口讓他請了太醫。沒想到,竟搞了個烏龍。
他接着道:“那天你身上有茑蘿的香味。只有松濤軒的茑蘿才有那種氣味,所以我才斷定你自松濤軒而來。”
呵,是徐姑姑送我的香囊還有我采的天蘿藤籽出賣了我。
我并不打算告訴他,那其實是天蘿而不是茑蘿,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明細長與稍圓的差別。他,是看不見的。
“至于我為何知道你是纖雲宮的宮女,是因為……”他頓了頓,漂亮的眸子閃着狡黠的光芒,“你說你叫葉淺,母妃告訴過我,你到了纖雲宮。”
竟是如此簡單!
那麽昨天在石子小徑,也是因為我身上香囊的氣味,他才認出是我吧。
果然,他篤定地說:“不但是氣味,還有腳步聲,你的氣息都與別人不同。阿淺,我能認出你。”
他能認出我,他說過的,眼睛看不見,可是其它感覺能夠彌補。
一時無言,唯有涼風習習。
湖裏的蓮花,前幾天還開得極盛,經過這場風雨,倒是有點萎敗了。清風吹過,蓮葉搖動,灑下水珠無數,蕩起層層漣漪。
這才醒悟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曲膝向他行禮,“殿下若無他事,容奴婢告退。奴婢還有差事。”
他急切地問:“阿淺,我可以跟你學種花草嗎?”
又是如此說,難道他還當真要學?
我恭敬地答:“殿下差遣,奴婢悉聽遵命。”
“既然如此,”他再次遞來那本書,“我想學的,在裏面。”
中秋節過後沒兩天,依柳說賢妃找我有事。
我扯扯她衣袖,“什麽事?”
依柳搖頭,“不清楚,我才從景泰殿回來,連口茶都沒喝上。”
忐忑地跟在依柳後面,一一回憶着近來做的事情,除去修剪菊花,整理花園外,也只送過兩次無足輕重的東西。
并沒有能夠讓人抓住小辮子的地方。
暖閣裏,意外的,劉成烨也在,仍是一襲雪白長衫,入秋了,那白色顯得有些清冷,襯得他的臉色很是蒼白。眼眸卻一如既往地漂亮。
賢妃審視般上下打量我許久,才徐徐開口,“六皇子想學種花養養性子,本宮已經許了。從明日起,你可要小心伺候六皇子,若有個磕了碰了的,你知道該怎麽辦。”
他竟是來真的?!
我垂首,唯唯諾諾地應着: “奴婢明白。”偷眼去瞧劉成烨,他靜靜地坐着,一臉的雲淡風輕 。
出了門,撫額長嘆。劉成烨可真會找事,閑着沒事逗逗鳥聽聽戲多好啊,既不傷身又能怡情,卻偏偏來折騰我。
養花聽起來風雅,可實際上整日與泥沙糞土殘葉敗枝打交道,還要輪鐵鍬,動剪刀,半分斯文沒有。
何況,玉清宮裏,不是養了好幾個花匠,怎不去找他們?
依柳同情地望着我,叮囑道:“六殿下是娘娘心尖上的人,會不會養花無所謂,只仔細着六殿下就行。過上一陣子,等他厭煩,也就罷了。”
我感激地沖她笑笑,促狹道:“嗯,我把他當活菩薩供在花園裏,不讓風吹着,不讓雨淋着,不讓塵土迷了眼,不讓樹枝挂了臉。安安穩穩地過了秋,等冬天,他想養花也養不成了。”
依柳撲哧一聲想笑,強忍住了,吩咐道:“回頭再撥給你兩個幹粗活的小太監,萬不能累着六殿下。”
我剛要答話,鬼使神差地回了下頭,就看到那個雪白的身影立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神情似乎不太好。
依柳臉色一變,低聲說了句,“你自求多福吧。”
自求多福,可求自己沒有用,得求依柳才行。
伸手拉着她便跑,依柳掙紮不已,“放開我,這不合規矩。”
一直跑到後院,我才松開依柳的手。依柳掐着我的手發狠,“你的規矩白學了,哪有女子提着裙子跑?”
我幫她整整歪了的發釵,“有事求你,讓六殿下聽見不方便。”指着園中的空地,“你找人在這裏蓋個涼棚,放上桌椅,旁邊安個茶爐,另外我還要兩個小宮女專門伺候六殿下。”
餓了吃點心,渴了喝茶水,冷了加衣,熱了打扇,這樣總沒有問題了吧。
依柳很快明白我的意思,罵道:“就你心眼多,沒事折騰這些人……蓋涼棚的事,我找常寧商量,這一兩日就得,宮女太監都現成的,到時候你自己挑。”
我呵呵一笑。多拉幾個人伺候六殿下也是沒法子的事。倘或六皇子出了事,大家一起受罰,也分擔點責任。
隔天早晨,我畢恭畢敬地請劉成烨坐在才搭好的涼棚裏,拿出那本《佰草集》讀給他聽。恰翻到馬齒苋那頁,便開始念:“馬齒苋,又名長命草,五行草,一年生,葉倒卵形,綠褐色,花黃色。氣微,味酸,性寒……”
他打斷我,道:“可益氣、清暑、寬中下氣,散血消腫,利腸滑胎。”
我驚異道:“殿下已經會了,那麽奴婢讀下一頁?”
他沉着臉不答,半晌才問:“你可認得馬齒苋?”
“認得,春天家中缺糧,奴婢的爹常去田間挖了吃。”馬齒苋啊,惜福鎮的人,誰不認識,誰沒吃過?
“它長什麽樣子?”劉成烨問,随即又道:“別念書上那些沒用的。”
馬齒苋,該怎樣去描述?紫褐色的梗,綠色的葉子,小小的黃花,可單憑這樣的字眼,怎麽能認出它。
我沉默着,答不出來。
恰好流芳送來一碗冰糖炖秋梨汁解了我的困境。
劉成烨端着甜白瓷的湯碗,用羹匙慢慢攪動着,緩緩問:“這調羹可是銀制的?”
“是,殿下。”
“聽說,銀勺可以試毒,這調羹變黑了沒有?”
流芳吓得臉色發白,“撲通”跪在地上,“殿下明鑒,奴婢沒有下毒,奴婢……”
“好了,你下去吧。”他放下梨汁,揚揚手,轉頭“看”向我,“阿淺,你看,讓我死,很容易,下毒就行了,反正我什麽也看不見。”話語裏有種悲哀,全然不是前幾日的心平氣和。
我謹慎地回答:“殿下且寬心,殿下身邊伺候的人都忠心耿耿,絕不會任由這樣的事發生。”玉清宮的宮人全都是皇上親自指派的,或許皇上也想到了這層,才如此慎重。
他頓了下,才道:“若非有他們,我不知死過多少回了。”
這種話,我不敢妄接,眼角盯着他雪白袍子的下擺,那裏又沾了土。
他長長嘆息:“可別人不見得都能靠得住,還是靠自己最踏實……阿淺,你教我認識馬齒苋。”
我一愣,擡頭正對上他的雙眸,比夜空裏的星辰還要好看還要明亮的眸子。
明知道,它們看不見,可我還是感覺到眸光裏包含的懇求、期盼還有……很多很多說不清的情緒。
這一刻,在我眼裏,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個無力自保的男人。
咬着唇,低聲道:“奴婢遵命。”
他緩緩笑了,亦低聲道:“多謝。”
他的笑,很美,像此時的陽光,溫暖柔和,似乎有種感染力,讓我也不由地微笑起來。語調也變得輕松,“松濤軒那裏有馬齒苋,殿下現今要去嗎?”
“好。”他起身,手自然地伸向我。
閃身躲開,“奴婢在前面帶路。”
纖雲宮,他早就熟悉了的,根本不需我攙扶。
他愣了下,輕聲道:“你倒是膽子大。”聽上去雖惱怒,可唇角卻含了笑,微微上揚着,俊雅的面容散發着動人的光彩。
江離仍然跟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臉上少見地帶了一絲笑。
☆、18萬壽菊
入了秋,馬齒苋并不那麽常見,可還是讓我們找到了幾株。我将它放到他手裏,“你摸摸看,葉子邊上是圓的,很光滑,葉片很厚,裏面許多水分……現在花已謝了,這裏是種子,黑黑的,小小的。”
劉成烨細細地摸着,突然揪下一片葉子,問:“可以生食嗎?”
“嗯,能吃,但是味道不見得好,春天葉子嫩,吃起來很可口。”
他笑着将葉子塞進嘴裏,嚼了嚼,“還行,就是有點酸。”又讓江離試。
江離吃了兩片,苦着臉說:“沒什麽味道。”
趁此機會,我又拔了許多野草一一放到他手中,“這是薊菜,葉子上有刺,會紮手,開着紫色的小花。春天薊菜嫩的時候也能吃。”
“這是狗尾草,因為它的花穗像狗的尾巴,你摸摸看,癢不癢?”
“這是蒼耳,種子外面包着刺,不小心會沾到衣服上。還有鬼針草,也容易沾上身。”
秋陽下,劉成烨像個孩子般開心地摸着手裏的野草,樂此不疲地将蒼耳沾到袖子上,取下來,再沾上去,再取下來。
素來俊美清雅的他笑得如此歡暢,教我又一次看癡了過去。
連續幾日,劉成烨來纖雲宮請安後就到後院涼棚裏坐着。我會在桌上擺上前一日采來的野草,讓他辨認。
他的記憶力好得讓我驚嘆,不但能夠準确分辨出見過的野草,而且能将書裏學到的知識一并答出來。比如,藜菜,我會說,“又叫灰灰菜,嫩葉可以吃。”
他則道:“清熱,利濕,可殺蟲。煎湯,洗蟲瘡,漱齒匿;搗爛,去癜風。”與書中所說一字不差。
我訝異地問:“這本書,你讀過幾遍?”
“江離沒有耐心,讀過一遍就不肯再讀。”他的語氣雖是無奈,可唇角始終翹着,臉上的笑容幹淨明朗,帶着羞澀和微微的得意。
我很喜歡這樣的學習方式,他認識了花草,我學會了藥理。
賢妃來看過兩次,沒說什麽,只是遣人給劉成烨送湯水時,會順便賞我一碗。
我想,她對我的表現,該是滿意的。
選秀已經開始了,聽說留下了十八人,具體每個人什麽位分要在皇上生辰那日揭曉。
皇上的生辰是九月十六日,很吉利的日子。
為了讨皇上歡心,賢妃早就命我種了萬壽菊。 如今花蕊已綻,再過幾日便可盛開了。
我讓劉成烨摸摸看。
劉成烨搖頭拒絕,“我認識萬壽菊。”嘆了口氣,好像鼓足了莫大的勇氣,續道:“五歲那年,也是父皇快過生辰的時候。我跟四皇兄和五皇兄在纖雲宮門口蹴鞠,有花匠推了一車萬壽菊往景泰殿去。我不小心将鞠踢到花匠頭上,車翻了,花盆碎了一地。”
“四皇兄去叫母妃,五皇兄早跑了個沒影,我吓得只知道哭。母妃讓四皇兄說鞠是他踢的,四皇兄不肯,問母妃,為什麽每次我犯了錯都要讓他頂包。母妃說,他是兄長,該照顧弟弟。”“後來,父皇問起時,他還是替我頂了罪。父皇大怒,四皇兄受杖責十下,我跟五皇兄被禁足一個月。花匠和随車的太監,還有跟随我們的太監全都杖斃。”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地上全是破碎的景泰藍花盆還有金黃的萬壽菊花瓣,父皇憤然離開的背影,咬牙強忍着不哭的皇兄,還有不停流眼淚的母妃……因為轉過天來,我就看不見了。”
沒想到萬壽菊竟然還有這樣的故事。
我很想問他,為什麽眼睛看不見了,可我開不了口。
或者,他也不想說,畢竟那是一段不怎麽愉快的記憶。
依柳對這些萬壽菊很上心,一再叮囑我,“阿淺,你可要好好照料着,咱們這裏的萬壽菊比禦花園裏的都好,花苞又大。 皇上必定喜歡,到時少不了你的賞賜。”
我笑道:“你且放心吧,準保誤不了事。”
劉成烨拿着兩根野草放在鼻端嗅,面色很平靜。直到依柳走了,他才淡淡道:“你養得花自然比禦花園裏的好,這還用得着說。”
我啞然失笑,他竟是如此看重我麽?
算着日子,萬壽菊的花苞該綻開了。一大早我便往後院去,未及走近,就聽到女子的嬉笑聲,“翡翠,摘那枝,那個花開得大。”
叫翡翠的女子答:“這枝也不錯,沒什麽枯葉。”
先前的女子道:“還是那枝好。”
翡翠笑道:“那就一并折了,回去多插幾瓶。”
話音剛落,聽到“哎呦”驚呼聲,混雜着吃吃的笑聲和含渾的罵聲。
聽聲音并非纖雲宮的宮女,也不知是哪個宮裏來的,這麽有閑情,一大早就來摘花。
步子加快幾分,拐過彎,就看到菊花叢裏站着兩個身穿蔥綠色碎花绫襖的丫鬟,一個懷裏抱着梅瓶,梅瓶裏已插了不少花,另一個則彎了腰,捏着剪刀正在剪一枝乍開的鴛鴦錦。
她們腳前橫七豎八躺着好幾只花盆,金黃色的花瓣落了一地,看着令人生憐。
摘花插瓶沒什麽大不了,扶梅每天都會剪了新枝替換賢妃屋裏的插花,也會摘了花送到其它宮裏去。
可我無法容忍別人糟踐花。
強壓着心火,硬擠出幾分笑意,上前道:“兩位姐姐早,這種粗活我來幹吧?”
抱梅瓶的丫鬟斜我一眼,傲慢地點點頭。
另一個丫鬟笑着将剪刀遞過來,抖着裙子踏出花叢,“錦紅,你也出來吧,今天剛上身的裙子,別弄髒了。”
錦紅應了聲,指着高處的萬壽菊,喊:“上頭那幾枝,都剪了。”
高處那些,是依柳千叮咛萬囑咐要好好照料的。
我笑着攔阻,“那些花,依柳姐姐要用,姐姐摘別的吧。”
錦紅俏臉一板,“依柳要用,難道我家娘娘連奴才都不如?”
“不是這個意思,這些花要獻給皇上。實在不能摘。”我賠笑道。
翡翠面色變了變,錦紅卻撇起唇角,不屑道:“拿皇上來壓人嗎?即便是禦花園的花,我家娘娘想摘,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順手扯下一把白菊,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兩腳。
見她如此,我也來了氣,“那就讓你們娘娘去禦花園摘,何必賴在這裏?”
話剛完,錦紅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貓,嗖地跳起來,指着我的鼻尖罵:“下賤東西,不就幾朵爛花嗎,摘你的花是看得起你。”
我推開她的手,冷然道:“我還不想讓你看得起呢,出去,別糟踐我種的花。”
她把梅瓶往地下一放,雙手叉腰,“你說誰,讓誰出去?”
我不甘示弱,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滾出去。”
她的神情瞬間變得淩厲,揚手便朝我打過來,我本能地往後一閃,臉頰堪堪自她的手邊擦過。見沒打中,她愈加氣惱,作勢又要撲過來,哪知裙裾被花盆絆住,身子猛然往前摔去,眼看就要摔在花叢裏。
翡翠離得遠,來不及上前撲救。
我離得近,雖不想幫她,可怕她壓了花,只好伸手去扶。
她卻不肯讓我幫忙,踉跄着閃身,好在用手撐住了地面,免了狗啃泥的狼狽。可腳邊的梅瓶卻沒那麽好運,被她的裙裾帶着,碰在了花盆上,發出清脆的“當啷”聲,破了個缺口。
翡翠吓得臉色發白。
錦紅卻尖叫着喊:“你這個小賤人打破了娘娘的梅瓶。”
我氣憤地看着她,“胡說八道,我根本沒碰過你的梅瓶?”
錦紅嚷道:“就是你,不信問問翡翠。”
我欲反駁,只聽有個女聲喝道:“怎麽回事,吵什麽?”
就見依柳扶着一位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袅袅走來。那女子身量嬌小,穿着淺玫瑰色的銀錯金雙鳳織錦褙子,碧色長裙。烏黑豐厚的頭發松松地绾成一個斜月髻,用點翠嵌寶赤金牡丹花發釵定住,鬓邊再戴了一只精致的雙垂蓮金釵,整個人明媚亮麗,生生讓滿園菊花失了顏色。
果然深宮出美女,也不知是哪個宮裏的主子。
錦紅立馬抽泣着跪在地上,适才的跋扈瞬間換成楚楚可憐,“回娘娘,奴婢奉了娘娘的旨意摘花裝瓶,沒想到這個賤人來了二話沒說就讓奴婢滾,還将賢妃娘娘賞的梅瓶摔壞了。”
我驚愕地看着錦紅,說實話,我在惜福鎮見過不少睜眼說瞎話的潑婦賴皮,還從見過衣着體面的芳華少女來這一套。
恭敬地上前行禮,“奴婢見過娘娘。回娘娘,奴婢沒有不讓兩位姐姐摘花,只是,萬壽菊是賢妃娘娘特地交代好好照管,留待皇上生辰……”側眸看向依柳,她知道此事,若她能解釋幾句,比我自己說要有分量得多。
可依柳毫無表情地垂手站着,仿佛壓根就沒有聽到我所說的話。
我明白了,她不想幫我,或者說,她不想得罪面前之人。
心裏一沉,只聽錦紅扯着嗓子喊:“娘娘,她撒謊,她根本沒說萬壽菊是獻給皇上的。若是如此,奴婢便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摘。”
“娘娘……”我欲分辨,卻見那女子猛地上前,揚手便是一掌,清脆地掴在我臉上,“賤奴,連你都看不起本宮?”
我愣愣地看着她,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熱,熱得似乎整個臉都要膨脹起來。
這女子看上去纖巧嬌弱,出手可是真重!
“王妃,”身後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不過是個奴才,想教訓吩咐下人做就是了,仔細手疼。”
臉上的熱辣尚未散去,胸口卻如壓上了一塊巨冰,沉甸甸,冷冰冰,讓我無法呼吸。
這個聲音,我絕不會聽錯……
視線不受控制地向後望去,就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玉蘭花斑駁的樹影下,深邃的眼,挺直的鼻,緊抿的唇,跟印象裏的毫無二致。他依然一襲鴉青色錦緞直綴,只是袍身綴着錦繡暗紋,腰間更束一副銀色鑲玉腰帶,看上去身姿挺拔,貴氣十足。
沒錯,他就是,受傷後躲到我家裏的那個男人,就是我心心念念無法忘懷的那個男人。
☆、19杖責苦
他闊步而來,視線掃過我頭頂,壓根沒做停留,徑自落在那嬌弱的女子身上。 三步兩步走上前,捉起她的手,愛憐地說:“看!都紅了,痛不痛?”
女子忽閃着睫毛,柔弱裏帶着委屈,“還好,方才一時氣急,沒覺得,如今倒真是有些痛。”
被打的尚未喊痛,打人的倒先嚷着委屈了。
垂首咬了唇,心頭掠過帶着酸意的痛楚,原來他還有這樣溫柔的一面。
就聽有人問:“什麽人氣着四嫂了?”
呵,是劉成烨。
我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先前那人身上,竟沒注意到他也來了。
他喚那女子四嫂,那麽那人就是四皇子平王劉成煜了——沒想到他會有如此顯貴的身份。
平王妃猶豫着似乎不好開口,錦紅出聲道:“回殿下,是這個賤奴……”話音未落,劉成烨飛起一腳,正踹在她胸口,錦紅躲閃不及,仰頭向後倒去。
平王妃驚呼,“六弟,你怎這麽大火氣,不分青紅皂白就……”
劉成烨冷聲道:“怎麽學的規矩,主子說話,奴才也敢插嘴?”
錦紅跪在地上叩頭不止。
劉成烨不理她,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轉向平王妃,“四嫂性子最是和善。不過是個奴才,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管什麽青紅皂白曲直是非。”
平王妃笑一笑,細聲細氣地說:“奴才也是爹娘生養的,怎能随便打罵。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