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太性急,錦紅到底是王爺的人,你要發落,總得顧着王爺的面子。”
劉成烨臉色一變,笑容轉冷,“錦紅是四哥的人,阿淺還是母妃的人呢,四嫂适才出手可曾顧及母妃的面子?我倒是想請教四嫂,你為什麽教訓阿淺?”
平王妃不可置信地轉向我,打量片刻,輕蔑道:“果然生得一副狐媚相。六弟,你竟為這個賤女人忤逆兄長?”
我心頭一震。
忤逆兄長,一頂大帽子就這樣輕輕柔柔地扣了下來。
不過,平王妃說得對,劉成烨完全沒有必要為了我得罪兄嫂。
惶惶地盯着劉成烨,看到他淡然的笑容,“狐媚不狐媚與我而言有什麽差別?我并非忤逆兄長,只是見到有人恃強淩弱心懷不忍罷了。”
平王妃眼裏蘊了淚,楚楚可憐地望着劉成煜,嘴唇微微顫抖,“王爺,六弟說的恃強淩弱是指妾身嗎?錦紅是妾身的陪嫁丫鬟,服侍妾身十多年,她斷不可能撒謊。”
劉成烨輕笑,一字一頓地道:“我只相信阿淺。”
劉成煜驀然開口:“到此為止吧,為了個奴才值得嗎,說出去被人笑話。”
聽了此話,心裏又是一陣痛,猶如一把利劍穿透胸膛,生生把心剖成了兩半。身子搖晃着有些站不住。
狠狠地咬着下唇,讓自己清醒起來。
平王妃倚在劉成煜身旁,勉強扯出個笑容。
劉成烨卻依舊鐵青着臉,“這算什麽,若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住,更會被人笑話。”
劉成煜臉色微變,呵斥道:“六弟慎言!”
劉成烨反而揚高了聲音,“我素日被人欺負也就罷了,可我不能眼看着我喜歡的女人也被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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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語驚了四座。
只聽有人怒道:“夠了,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是賢妃來了。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我的心卻無法安靜,怦怦跳得厲害,既為了方才劉成烨的話,也因為賢妃的到來。
她會如何處理這場鬧劇?
眼前晃過繡着梅蘭竹菊四君子的精致裙裾,頭頂響起那個柔媚又略帶寒意的聲音,“阿淺,此事因你而起,杖責十下。”
我低低應着“是”。
賢妃腳步一轉,行至劉成煜面前,“你府裏的丫鬟,我管不着,你自己看着辦。”随即高聲道:“今日的事,嘴巴都嚴實點,若走漏半句,立刻杖斃!”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有宮人上來拉我,劉成烨攔住她們,沉聲道:“哪裏都別去,就在此地,我親自看着。”
我愕然,渾身的血液仿佛“刷”的一聲俱都彙集到了頭上。
就在此地,當着這麽多人的面?
尤其,當着劉成煜的面!
宮人們亦是呆了,卻不敢反駁,抖抖索索地揚起了板子。
板子落在身上,很疼,卻不若想象中的疼。
想必宮人們聽到了劉成烨方才的話,又有他在面前“盯”着,自然不敢使全力。
劈啪劈啪的杖責聲裏,忍了許久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了下來。
或許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我是因為杖責之痛而哭,可只有我明白,臉頰的灼熱,身上的麻木,所有這些加起來都抵不過心底的疼痛——他那樣漠然地說,不過是個奴才。
我只是個奴才!
玉指環仍熨貼在胸前,卻是透心的涼,那份涼意分明是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不自量力還有愚不可及。
葉淺,真是蠢啊。
是不是這輩子沒見過男人,就因為他落寞寡歡的神情,因為他倏忽即逝的笑容,因為他黑亮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地就喜歡了他。
喜歡也就喜歡吧,明知道兩人不可能,卻傻傻地由着性子任相思瘋長,如今相思都長成小樹了,拔不出去了。可在他眼裏,自己只是個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奴才。
虧得當初還口口聲聲勸說顧蘭,這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不長腦子的東西,活該捱這一場揍!
板子打完了,劉成烨走近柔聲問:“是不是很痛?”
我羞愧得說不出話。
他急切地探出手,恰摸到我滿臉的淚水,俊雅的面容立時變得狠硬,“阿淺,我會為你讨回公道。”
“不要——”我伸手去攔,他已走到劉成煜面前,冷冷地問:“阿淺已經受了刑罰,你府上的丫鬟呢?”
劉成煜陰沉着臉道:“杖責十下。”
平王妃扯扯他的衣角,“王爺,在這裏行刑恐吵着母妃,等回府再重重罰她。”
劉成煜握住她的手,高聲道:“墨書,行刑。”
熟悉的黑色身影自遠處走來,竟是邂逅多次的那個冷面少年。
他是劉成煜的侍衛?
我還以為他是皇上的人。
墨書近前,撿起地上的木板,拍了拍。木板發出“咚咚”的脆響。
平王妃低聲喚了句,“墨侍衛——”目中隐有懇求之意。
墨書淡淡地回答:“屬下謹遵王爺吩咐。”
謹遵王爺吩咐?
劉成煜令他行刑,也是為了放水吧,畢竟,習武之人,更能拿捏好力道。
我不想再看下去,掙紮着站起來,腳落在地上就像踩在刀尖上一般,疼痛難忍,不由□出聲。
劉成烨聽到動靜,問:“怎麽了?”
我低聲答:“想回去。”
依柳見狀,忙吩咐适才行刑的兩個宮人扶我回去。
對上她歉然的目光,我笑着搖搖頭。
知道墨書是平王的侍衛後,我不再怨恨依柳,真的不恨。
她心儀墨書,而嫁給墨書唯一的可能就是平王妃向賢妃讨人,因此她必然不願得罪平王妃以及平王府的人。
為自己打算,天經地義,沒有人會置喙。
我被宮人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屋裏,顧不得雙腿的漲痛,第一件事就是翻出藍布包裹,看着那疊花樣子。
一張張地看,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想一把撕了,卻是舍不得。
第一次的動心,第一次的相思,錯付與人,盡成泡影。
從此再也不要見這個人,就算見到了,也要像陌路一樣。
主子與奴才,這是我們的距離。
伏在枕頭上,痛哭出聲。
門口傳來敲門聲。
顧不得其它,一把将花樣子,塞進懷裏,高聲道:“門沒鎖。”
依柳帶着林太醫踏進屋內。
我有些意外,連淚水都忘了擦。
林太醫五十多歲,出身杏林世家,幾乎是太醫院醫術最好的一位,平日常為賢妃診脈,一般人很難請得動他。
只是板子落在大腿後側,一個女孩子家,怎能讓別人看到這種地方?
林太醫似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捋着稀疏的胡子,神情很是嚴肅,“我替你把脈。”
依柳掏出絲帕,覆在我的手上,不可避免地,對上我的眼神。
我看得出她在內疚,卻不想讓她覺得對不起我。因為,若人一旦內疚,可能表面上或許待人更親切,但心裏必定會卻愈來愈疏遠。
除了朝雲,我在宮裏并無其他說得上話的人,我需要依柳。
所以我故意躊躇着,道:“依柳,有件事想問你。”
她抿緊嘴唇,問:“什麽事?”
“我一時半會兒下不了床。這些日子,能不能跟賢妃說說,少派朝雲點差事?”
依柳神情明顯一松,滿口答應,“放心,你好好休養就是。”
我感激地笑一笑,“謝謝你。”
林太醫把完脈寫了個纾解的方子。
依柳有些意外。
我卻心知肚明,暗自嘆服林太醫不愧是岐黃高手,我心裏的這點郁悶還真瞞不過他。
依柳送林太醫出門的時候,正趕上朝雲辦完差事回來。
看着我雙眼紅腫,鬓發散亂的樣子,她吓了一跳。我簡短地說了與平王妃的陪嫁丫鬟起争執的事。朝雲跳着腳要去找錦紅拼命。
我忙攔住她,道:“板子已經打了,你就消停點吧。若實在閑着無聊,就幫我梳梳頭。”
她打了盆清水,絞了棉帕幫我淨了面,又打散我的發髻,慢慢地梳。
好半天,不見她挽發,回頭一瞧,她正暗自垂淚。
我低嘆一聲,“這只是個開頭,也算是給你我提個醒,以後捱打的時候多着呢。”
朝雲哽咽道:“我答應過大少爺,要護着你周全……”
提到沈清,提到沈家,我便不由地來氣,閉着眼裝睡。
朝雲輕輕地替我掖好了被子。
門外傳來腳步聲,朝雲不等人敲門便走了出去。
聽聲音似是太醫院送藥的。
那人交待得極細,藥如何煎法,如何服用,服多長時間,說得清清楚楚,最後又道: “這些是外傷用的藥膏,疼了癢了的時候都可以用。”
朝雲的聲音,“多謝李太醫。”
我突然想起替徐姑姑診病那個年輕羞澀的太醫,這次不會又是他吧?
側耳細聽,李太醫支吾道:“在下受人所托,酬勞已付,不可再收。”
果然是他,上次沒收診金,這次亦是。也不知是受誰所托?
腦子裏很自然地蹦出一個名字——劉成烨。
他說,“不能看着喜歡的人被欺負”。
他怎能這樣說?
別人會如何看我?
我又該如何自處?
劉成烨跟劉成煜一樣,都是我攀不上,惹不起的人。
進宮做宮女,已違背了爹的意願,若再去給別人做姬妾,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我只求平安地過完這幾年,等到沈清應諾的日子。
我的傷其實并不重,李太醫給的藥膏又極有效,不過三日,腿上的淤腫已消,青紫也退了大半。可朝雲強按着不讓我下地,直到第五日,才肯扶着我慢慢踱步。
吹着涼爽的輕風,曬着溫暖的秋陽,整個人神清氣爽。
朝雲貼心地陪我到後院看花。
菊花已開得極盛,有的密密匝匝擠在一起,如金黃的繡球,有的旁若無人地獨自舒展着花瓣,像寂寞的焰火,真真是五彩斑斓,千姿百态,風光更勝春日。
流芳老遠就迎上前說:“阿淺姐姐,你看你不在,我們也沒偷懶。”
我笑着點頭,“嗯,你們照料得不錯,辛苦了。”
另外一個未留頭的小宮女搶着道:“六殿下才辛苦呢,他每天都來打掃花圃修剪花枝,他說若不好好照料花草,姐姐看了會傷心。”言外之意,劉成烨為了我才做這些苦事。
朝雲臉色微變,就要訓斥她。
我淡淡地道:“百聞不如一試,六殿下正學養花,能親自動手很有裨益。”
那個小宮女似乎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諾諾應着幹活去了。
賞了一會花,朝雲怕我累着,催我回去歇息。路上遇到依柳。我忙謝過她這些日子的看護之情。
依柳搖頭說了句,“不必謝我,這是娘娘的恩典。”猶豫片刻,壓低聲音道:“錦紅前日死了。”
☆、20斷前緣
“死了?”這個消息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她跟我一樣杖責十下,怎地就死了。
依柳道:“那天六殿下踹的那腳本就不輕,墨侍衛執杖出手極重,只打了四下,她就昏死過去,是擡着回平王府的。”
“沒請大夫延治嗎?”平王妃分明很看重錦紅。
“平王不許。聽說回府後,就把她扔到柴房,由她自生自滅,堅持了三天終于挺不過去了。”依柳嘆息,“錦紅上個月滿十九歲,平王妃本打算留給王爺當侍妾的。”
我也有點黯然,錦紅雖非死于我手,可到底與我有些牽連,正當韶華的女子,就這樣不在了。
可更令我難以釋懷的是劉成煜。
想到那個冷硬挺拔的身影,想到那雙冷淡漠然的眼眸,一時神思恍惚,頭暈目眩,連依柳說了些什麽都沒聽見。
朝雲使勁搖動我的胳膊,“阿淺,阿淺,你怎麽了,臉白成這樣?”
茫然地被她牽着,回屋躺下。
朝雲倒了熱茶過來。
溫熱的茶水緩緩流進腹中,這才感覺四處游離的魂魄歸了原位,心慢慢安定下來。
朝雲低聲抱怨,“依柳說這些吓人的事情作甚。”
我盯着斑駁的牆面不語。
劉成煜,果真是個絕情無義的人麽?
身子既然好了,不能總是窩在屋裏偷懶。第二日,吃過早飯就往後院去,剛拐過彎,看到了彎腰幹活的劉成烨。
他依然是一襲白衣,不過外面套了件寶藍色纏枝蓮花六團罩甲,腰間束着寶藍色三鑲白玉腰帶,随着身子的活動,系着如意絡子的碧玉佩一晃一晃的。
許是感受到什麽,他擡起頭,淺淺一笑,笑容溫潤清朗,光彩耀目,仿若魏晉的風雅畫那般美好典雅。
腳步一頓,轉身回去了。
我還沒想好,在他說出那番話之後,怎樣面對他。
行至前院,恰見依柳吩咐惠心往薛美人那裏送東西。我自動請纓,接了差事。
依柳笑道:“到底是大好了,都搶着幹活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提着包裹,問:“是要緊的嗎?”若是不急着回話,我想順便瞧瞧徐姑姑。
依柳聞言知雅,道:“是前兒得的一塊姜黃起花錦緞,娘娘送給美人做件小襖,晌午前回來就行。”
我高興地辭了她,回屋取了兩塊碎銀,揣進袖袋裏。
九月末的天氣,已帶了料峭寒意。石子小徑上落了滿地黃葉,踩上去撲簌作響。
遠遠地,一道鴉青色的身影映入眼簾,後面跟着的依然是玄衣冷面的墨書。
本能地轉身往旁邊的桃林走,不想與他碰面。
只聽身後低沉的聲音喝道:“站住。見到主子掉頭就跑,沒規矩。”他的步子快,竟已到了近前。
規矩,壓死人的規矩啊。
不得已,回過頭,磨蹭到他面前,跪下,“奴婢見過王爺,王爺恕罪。”“奴婢”兩字咬得極重,說到底,我心裏仍是委屈。
冷硬的石子硌得我膝蓋疼,可他并不叫起,只冷冷地說:“做奴才就該有奴才的本分,別癡心妄想。”
臉驀地燙起來,這句話,不啻于當日平王妃搧我的大耳光。
心潮翻湧,羞愧得恨不能縮成一粒塵埃,泯滅在小徑上。
頭頂的聲音又道:“我說的話,你不聽麽?”
沉了聲,卑微地答:“奴婢不敢。”
“哼,你還有什麽不敢的?”一條棉帕飄飄忽忽地落在我面前,素白的底子,只一角繡着旱金蓮。
這是他畫的花樣子。
我只描給了一個人——顧蘭。
帕子的繡工如此笨拙,必定是顧蘭練手之作,怎會到了他手裏?
我突然明白,他說的“不聽話”是什麽意思了,低聲回道:“這并非奴婢所繡。”
“好,這不是你繡的。那麽楊将軍燕服上的補子,沈相腳上的鞋,沈大少爺手裏的扇子,也不是你繡的?我還真是小瞧你了,那麽急着往上爬?”
補子是顧蘭求我幫她繡的,至于扇套跟鞋本是我做了感謝沈府衆人的,離開時落在萃英園裏,想必暮雲替我送了出去。
只是聊表心意的小東西,到他嘴裏卻是如此不堪。
當初,我真是瞎了眼,會出手救他。
怒火騰騰地冒出來,也不顧什麽規矩,掏出懷裏那疊花樣子,伸到他面前,“王爺瞧仔細點,共十二張,一張不少。奴婢用不起,不用還不行?奴婢願意繡什麽就繡什麽,願意給誰繡就給誰繡。”說罷,猶是不解氣,一把扯下頸間的玉指環,連同那只石青色的荷包,劈頭扔在他身上。
掉頭就走,正對上墨書瞠目結舌的臉。
冷冷地瞪他一眼,這般驚訝,他是沒見過女人發飙,還是沒見過有人在平王面前發飙?
一股氣走出去老遠,直到湖邊清涼的風吹來,才稍微松了口氣。可心裏卻隐隐感到後怕,方才那般沖動,倘若他治我個不敬之罪,該如何是好?
正想着,身後傳來墨書的聲音,“葉姑娘,請留步。”
我怔了一下,莫不是,怕什麽來什麽?
墨書揚起手裏的東西,“你忘了這個。”
是依柳吩咐我送給薛美人的包裹。
默默地接過來,又見墨書遞過一面疊得方方正正的棉帕,“風吹了不好。”
呵,原來不知何時,淚水竟流了滿面。
冷冷地推開他的手,“別冒充好人了,你們主仆都一樣,全是小人之心。”
沈相生辰,他在小樹林說的那番話,我并沒有忘記。
扯了衣袖,胡亂地抹了兩把,仍是低了頭往前走。走到個偏僻地方,由着性子大哭了一場。
哭過後,心情舒暢了許多。
到湖邊洗了把臉,冰涼的湖水讓我神智一清,又對着湖面整理了發髻。直到看着能見人了,才往薛美人那裏去。
薛美人身邊的宮女叫紅袖,跟我已有些熟悉了,接過東西進去回了薛美人,笑嘻嘻地出來道:“姐姐且慢走,小主想見見你。”邊說邊掀了厚竹棉簾。
才始進去,撲面一股熱氣,如今天氣并不太冷,可屋裏已燒起了火盆。
靠窗的雕花羅漢榻上,坐着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看上去相貌很是清麗,穿了黛青色雲雁紋對襟長褙子,梳着流雲髻,頭上一支赤金點翠雙蝶戲花寶钿,華貴耀目。可臉色卻很蒼白,即便珠玉绫羅亦不能遮掩她的憔悴。
她的右手邊站着一個模樣娴靜身材豐腴的女子,看服飾似乎是德妃所在的靜安宮的宮女。
來這三五次了,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到薛美人。
恭敬地曲膝朝羅漢榻行了個萬福。
薛美人細細打量我好幾眼,旁邊的宮女也毫無顧忌地盯着我看。
半晌,薛美人才笑着說:“果真生得好顏色,倒教我看直了眼。”順手掏出一只荷包,道,“ 老是累你跑路,一點零碎銀子留着買果子。”
我推辭不受,“這是奴婢的本分,不敢當勞累二字。”
薛美人卻有些堅持。
再推卻未免有些不識擡舉,我只好道謝收下。
低頭看那荷包,卻是駭了一跳,
石青色錦緞,金絲線蓮花,分明是我剛才扔在劉成煜身上那只。
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荷包怎麽會突然到了薛美人手裏?
她怎麽又送給我了?
強壓住內心的慌亂,躬身告辭。
出門尋了個偏僻角落,急忙将荷包掏出來,荷包并不沉手,裏面只裝了一個八分的銀锞子。
往常送東西,紅袖打點我也是這個數目,且都是直接給的銀锞子。
不過一個銀锞子,薛美人卻特特地用荷包裝着。
為什麽?
細細打量着手裏的荷包,終于發現了不同。
劉成煜那只封邊綴得是水草紋,而這只用了紫藤紋。
原來并非是同一只。
緊張心情頓時放松下來,剛擡頭,發現幾個青衣太監簇擁着一個白衣少年迎面走來。
本能地又要躲起來,卻發現那人并非劉成烨,而是許久不見的楚蘅。
不由暗嘲自己神經過于緊張,只有外男入宮才會由太監陪伴。劉成烨身為皇子又住在宮裏,何需太監引路?
楚蘅依然谪仙般清貴俊雅,神情疏離,可眉宇間卻較從前多了幾分意氣風發,見了我,微微淺笑,并不多語。
我也沒說話,向頭前帶路的範公公施了一禮,退至一旁讓路。
一行人經過時,我瞧見最後面的小太監手裏抱着一把古琴。
楚蘅是來為皇上彈琴的吧。
學得一手好琴藝,能夠得帝王賞識,也算無上的榮耀了。
到了寧翠院,徐姑姑正坐在桌前剝一盆煮花生。
這個季節,花生剛收獲不久,就能出現在徐姑姑面前,看來她日子過得不錯。我不客氣地抓了一把,問:“哪裏來的新鮮玩意?”
徐姑姑頭不擡眼不睜地說:“廚房孝敬的。”
我莞爾,“哈哈,你現在成了金主,他們倒要上趕着巴結你了。”
徐姑姑故作惱怒地擡頭,視線落在我剝花生的手上,“你的手,再不好好養着,以後別指望拿繡花針了。”
我手一抖,剝出來的花生仁落在地上,耳邊響起劉成煜冷漠的話語,賭氣道:“無所謂,反正以後也不做繡活。”
徐姑姑道:“別的活計可以不做,嫁衣總是要自己縫。”
“哈,嫁衣?宮裏還有機會穿嫁衣麽?”我冷笑。
徐姑姑嘆口氣,淨了手,到內室翻騰半天,拎出個半舊的碎花包袱,解開,最上方一件大紅嫁衣整整齊齊地疊着,“誰說宮裏沒機會穿嫁衣?二十年前,我也有過男人。”
我詫異地看着她。
“是纖雲宮的太監,死了十幾年了。”徐姑姑緩緩道,“不過,想起那些日子,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我忽地感覺有些蒼涼,掩飾般扯了嫁衣一角細看。料子是最常見的潞綢,算不得好,可繡工卻極精巧,正中繡了對翩飛的彩蝶,蝶翅以金線勾勒,袖口與衣擺繡了繁複的并蒂蓮紋飾。整件衣服針腳細密平整,不見半絲線頭。
可想而知,徐姑姑縫這件嫁衣,定是花了不少工夫。
不由回頭望去,徐姑姑臉上帶着溫柔的笑,似是呆了。
我輕咳一聲,将嫁衣疊好,半調侃半玩笑地問:“姑姑是想替我牽線麽?”
☆、21是非纏
徐姑姑晃過神來,瞥我一眼,“兩位皇子因為你都争風吃醋了,別人就是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
“什麽争風吃醋?是誰在胡說八道?”我大怒。
徐姑姑慢條斯理地說:“無風不起浪,反正宮裏都這樣傳。至于從哪裏傳出來的話,想想就知道。”
平王跟六皇子是賢妃之子,此話若傳到皇上耳朵裏,無論誰是誰非,都不會給皇上留下好印象。所以流言不可能從纖雲宮以及玉清宮裏出來。
三皇子莊王住在宮外,在後宮制造流言不是那麽容易。
那麽剩下的只有五皇子安王的生母,住在靜安宮的德妃了。
難怪方才薛美人突然起意要見我,而且打量我半天,就是因為這樣的流言?
徐姑姑見我想透,淡淡道:“平王與六皇子自幼就合不來,你還是小心些,免得遭受池魚之禍。”
我疑惑不解,“他們一母同胞,怎會不合?”皇家子弟,個個都是人精不容小觑,若兩人同心協力,贏面豈不大了許多。
徐姑姑神情有些晦澀,“可能賢妃太過寵愛幼子吧。”說完便揮手,“你快回去吧,待久了被人說閑話。”
我掏出早先找出的碎銀遞給她,“留着打點廚房,讓他們多孝敬孝敬你。”
徐姑姑掂量一下,“你不如朝雲大方,她上次給了我五兩。”
我氣得笑出來,“嫌少就別要,連這些我都不舍得給。”
徐姑姑身手卻是敏捷,迅速地拉開抽屜,将碎銀扔了進去。
慢悠悠地往回走,一邊思索着徐姑姑的話。
賢妃太過寵愛幼子,是這樣嗎?
表面看來六皇子跟賢妃的确親密得多,劉成烨幾乎每天都去纖雲宮請安,并且一待就是大半天。劉成煜每隔六七日去一次,問了安便出來。
可劉成煜住在宮外又有政事在身,既不如劉成烨方便,又不如他悠閑。
若說兩人不合,也只有挨打那天,看上去劉成烨對兄嫂并不尊敬。
腦海驀然浮起那日平王妃氣急敗壞的話,“連你都看不起本宮?”
還有劉成烨冷肅的面容,“我素日被人欺負倒也罷了……”
纖雲宮裏,誰會看不起平王妃?
又有誰能欺負六皇子呢?
賢妃向來心思玲珑,能得聖寵十餘年,怎麽可能讓她的兒子水火不容?
不知不覺到了纖雲宮。好在剛過晌午,并不算太遲。
我去找依柳回話,卻見依柳站在東次間門口,神情有些緊張,旁邊的蘭心慧心也板着面孔,如臨大敵的樣子。
依柳見是我,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掏出懷裏的荷包,壓低聲音道:“薛美人賞的,我推辭不下……”主要是荷包太蹊跷,我不敢收。
屋內突然響起“當啷”的茶盞落地聲,接着是賢妃厲聲呵斥:“你還在騙我,當我什麽都不知道……”
依柳身子一抖,倉促道:“你先回去,晚間我找你。”
我答應着,便要邁步,聽到屋內傳來男子的聲音,“母妃,您別忘了,我也是您的兒子。”
緊接着,大紅石番花夾板簾子被撞開,劉成煜面冷如霜,闊步走出。
我與依柳齊齊後退,行禮。 劉成煜銳利的眼神掃過我手上的荷包,冷哼一聲。
我下意識地将荷包塞到依柳手裏。
被撞開的夾板簾子“咣當”回打在門框上,聲音極響。
随即屋裏又響起“叮當、嘡啷”之聲,似是什麽重物被推翻了。
劉成煜腳步只頓了一頓,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依柳急忙掀簾回屋。
我不便久留,借機離開了。
用罷晚膳,依柳依約去找我,“娘娘說,銀锞子既是小主賞的,你就收下。荷包瞧着挺精巧,娘娘想照着樣子也做一個,暫且用幾日。”
我笑道:“賢妃若喜歡,留下便是,我也用不着。”
依柳嘆一聲,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朝雲極有眼色地倒了兩杯茶,說去惜桂那裏找兩幅花樣子。
依柳看了看茶湯,沒嫌棄,端起來喝了口,竟說起晌午的事來,“……平王進門就板着臉,說六皇子跟宮女整日厮磨在一起,宮裏謠言四起,皇上找他訓話。娘娘就說六皇子整日無事做,當兄長的不但不照拂他,反而巴不得撇清關系,又談到一些陳年舊事……”
這種隐秘的事,我不好摻合,只安靜地聽。
依柳又道:“平王生氣還有個原因,沈相上折子參奏寧家。”
“寧家是什麽人?”我在京城沒待幾天,對這些事不了解。
依柳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竟是什麽都不懂。寧尚書是吏部尚書,掌管各地官員提拔進補,平王妃是寧家嫡次女。沈相彈劾寧尚書貪墨舞弊,欺君瞞上。皇上一怒之下,把折子扔到平王臉上去了,訓他不知管好家裏人。”
皇上這意思是說平王沒有管好平王妃?
沈相彈劾寧尚書是為我出氣?
還是借此打壓平王,以便扶持他看中的那位?
難怪早上見到平王,他如履寒霜的樣子,難不成把賬算到了我頭上?
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
依柳臨走時叮囑我,賢妃命我務必教會六皇子養花。
我不明白,宮裏已是流言四起,賢妃為何還要不避嫌地将我們扯在一起。
這種事,對劉成烨來說,至多是皇子看中個宮女,風花雪月,無傷大雅。
可對我而言,最好的結局是委身劉成烨做個姬妾。但更大的可能是背負着媚主之名,或生或死,均在主子一念之間。
不管是哪個結果,我都不想要。
只是,解鈴還須系鈴人,若劉成烨開口說不想學養花了,想必賢妃不會再勉強我吧。
早上雙眼烏青地往後院去。
不出所料,劉成烨已等在那裏。身材瘦削,衣衫單薄,晨陽透過稀疏的枝葉,照着他俊雅的臉龐。他的神情有些肅穆,渾然不見平日的溫文淺笑。
依例行禮請安。
劉成烨一言不發,靜靜地“凝望”着我。
好像有千萬燈盞照在我的頭頂,明知他看不見,可在他面前,我依然有種無所遁形的局促和不安。
“你是想躲開我嗎?”竟是如此直接。
我跪下,“殿下恕罪。”
“恕罪,你有何罪?”他喃喃自語,“原來我竟是這麽沒用,什麽都留不住,什麽都做不成?”
我驚愕地擡頭,瞧見他臉上瞬息閃過的灰敗與不甘,那雙漂亮的眸子也黯然失色。
這還是不久前那個因着一把狗尾草而開懷長笑的大男孩嗎?
薄霜的潮濕慢慢滲透了單薄的裙裾,冷意順着膝蓋蜿蜒上升。緊咬着唇,不讓自己發出聲息,就這麽沉默着。
突然有人嘆道:“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如此突兀!
循聲望去,見涼棚的木桌上放着個精致的竹編鳥籠,一只鳳頭鹦鹉正搔首弄姿長籲短嘆。
我聽說鹦鹉會學人說話,可從沒見過會念詩的鹦鹉。
劉成烨緩了臉色,解釋道:“父皇生辰時收到的賀禮,後來轉送于我。”
既然是獻給皇上的,定然是名貴品種。
我低聲回,“皇上很愛護殿下。”
劉成烨這才省悟到我仍是跪着,伸手拉我起來,嘆道:“我若不開口,你就一直跪下去麽?”
“主子不發話,奴婢不敢起。”
“是我粗心了,沒想到你一直跪着……你該提醒我。”
“奴婢不敢逾越。”
就聽頭頂上傳來粗重的嘆聲,我心裏一緊,側頭看向滿園的菊花。菊花仍是盛開,姹紫嫣紅花團錦簇,可細瞧,卻已顯出萎敗之相。猶豫片刻,終于開口,“已近暮秋,草木凋零……并非種花的季節,殿下學養花的事先放放吧。”
劉成烨正往涼棚走,身影頓了頓,若無其事地答:“好。”繼續走進涼棚,不知自何處取出半塊馍馍,掰碎了,兩根手指捏着塞進鳥籠裏。
鹦鹉就着他的手吃了兩塊碎馍,踱着方步念起來,“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頗有文人風範。
劉成烨道:“它很聰明,能背二十多首詩,父皇也很喜歡它。”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聽着卻是驚濤駭浪。
鹦鹉是獻給皇上的,臣子調/教時只會選擇風花雪月歌功頌德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