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夜裏要麽歇在書房,要麽歇在外院,一個月能進屋一兩次就不錯了。這半年更是,一次都沒有進過……本來兒媳還想着把錦紅給了王爺,可……”
乍然聽到平王妃說起夫妻的私密事,我的臉唰地熱了起來。
依柳也是滿臉不自在,下意識地往外挪了幾步。
賢妃的聲音仍是清楚地傳了出來,“你們兩口子屋內的事,我也不好過問。王爺說什麽,你聽着就是。我有些乏了,你去吧。”
我與依柳雙雙後退了幾步,平王妃走了出來,腮旁明顯兩行淚痕。
依柳正要上前,只聽屋內賢妃喚道:“阿淺來了沒?”
“來了,正等在外面。”依柳一邊答,一邊撩起夾板簾子。
我急忙進去,曲膝行禮。
賢妃歪坐在羅漢榻上,身上搭着半舊的墨綠色五福團花錦被,頭靠着半舊的彈墨靠枕,墨發松松地绾成個纂兒,脂粉未施,釵環未戴,一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
才幾日,她就憔悴成這個樣子。
賢妃審視般打量我一番,一字一頓地說:“阿淺,本宮求你一件事。”
我驚詫地張大了嘴。她想讓我幹什麽,竟然用了“求”字。
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說:“娘娘……”
“你放心,本宮不會讓你做傷天害理之事。”賢妃似是看透了我的想法,淡淡一笑,随即正了臉色,凝重地說:“你在觀音面前發誓,此事唯你知我知,絕不透露給第三人。”
☆、25紅顏殒
我被她肅穆的神情駭着,跪行至觀音寶座前,低低起了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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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才放下心來,枯瘦的手抖抖索索地摸了半天,掏出三粒種子遞給我,“還生草籽,三日發芽,百日開花,花白色,可入藥。”頓一頓,下定決心般,道:“能解烨兒之毒。”
我的手一抖,草籽差點掉在地上。
賢妃鄭重地道:“本宮要你做的事就是種出還生草,治好六殿下的眼疾。”
單是種草,我自信有七成把握。可我不明白,賢妃既有解藥,為何不早點替六皇子解毒?
賢妃道:“本宮共得了十粒還生草籽,自烨兒十二歲那年,每年都混雜其它種子裏讓花匠去種,可從來沒成活過。如今只有三粒,本宮不敢輕易再試……沈相生辰那日,沈家百花盛開,本宮便覺得你或許能行……”
呵,她竟是因此而召我進宮。
劉成烨養在玉清宮的那許多花匠,應該也是同樣的緣故吧。
我猶豫着,“若奴婢也種不出來?”
賢妃嘆:“盡人事,聽天命吧。”看着有些意興闌珊。
我欲告退,賢妃卻又道:“你喜歡烨兒嗎?”
我一愣,回道:“六殿下學識淵博風采卓然,奴婢很是景仰,只是殿下是主子,奴婢不敢生妄念。”
賢妃低低一笑,“烨兒小瞧你了。烨兒看不見,本宮卻明白……”聲音漸漸放低,眼睛也慢慢阖上。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脫口問出一直盤桓在心頭的疑惑,“娘娘,六殿下是因為平王才中毒的麽?”
賢妃半閉的眼驀地睜開,銳利的眼神直盯在我臉上,低卻有力地說:“不是。”
啊,不是!六皇子的毒,并不是平王所下。
我歡喜得幾乎要叫出來——他,他并非外人所傳得那般殘酷無情。
賢妃是真的倦了,微低着頭,恹恹地揮揮手,“退下吧。別忘記答應本宮的事。”
鬼使神差般,我俯在她身前,恭敬地叩了三個頭。
再起身,賢妃已閉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依柳送我出纖雲宮,趁機說起朝雲的事,“……是娘娘的旨意,娘娘說求人辦事,先得予人恩惠。”
将朝雲貶到浣衣局是恩惠麽?
“日後你總會明白。” 依柳眨眨眼,“我倒想提醒你一句,在宮裏,太過為別人考慮,并非好事……對你對她都不好。”
她是怕有一天,朝雲會成為我的軟肋吧。
畢竟,用重視之人來要挾,是極常見的手段,也極有效。
輕聲笑道:“我們同時進宮,又都來自沈府,無論我們的關系是親是疏,在別人看來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
依柳不答,只笑了笑。
莊嚴肅穆的景泰殿近在眼前。
依柳停住步子,似是鼓了莫大的勇氣,掏出一只荷包塞進我掌心,“若見到墨侍衛,請代為轉交。”
“你……”我詫異,依柳平日最重規矩,怎會唆使我與宮外的侍衛私傳信物。本能地拒絕,“我不幹,你為何自己不給他?”
依柳臉紅得要滴出血來,眼裏卻盈盈蓄着淚水,“若我能親手給他,我必不麻煩你。拜托了,阿淺。”作勢欲跪。
我慌忙攔住她。
依柳飛快地說了句,“欠你的情,我來世還給你。”提着裙角,腳不沾地地跑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兩天後,賢妃薨了。
宗人府主事張大人跪在禦案前向皇上禀告案情,“……仵作已驗明了死因是千機毒。千機是慢性毒藥,無色無味。微臣在賢妃娘娘日常用的茶杯中發現了殘留毒液……兇手是掌事宮女依柳,已畏罪自殺,其餘宮人均送至慎刑司……”
不,不可能!絕對不會是依柳!
依柳忠心耿耿,性情寬厚,怎可能對賢妃下毒。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震驚,身子顫抖得幾乎站不住。
巧雲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擰了一下。
疼痛讓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張大人一一呈上證物,“這是賢妃用過的杯子;這是在案犯依柳身上搜到的瓷瓶,太醫證實,瓶中所裝正是千機。微臣還發現了這個……”
他的手裏是只石青色的錦緞荷包,金絲線蓮花,紫藤紋封邊——正是薛美人賞給我,又被賢妃借走的那只。
皇上鐵青着臉接過荷包,從中掏出數個金錠子,一疊銀票,還有一只蝦須镯。
張大人戰戰兢兢地掏出棉帕抹了把腦門上的汗,繼續道:“荷包是當年太後賞給三皇子的,蝦須镯乃安王妃之物。聽說,數日前安王妃探望賢妃時不慎遺失。”
“啪”一聲,皇上重重地将荷包拍在案上,震得旁邊的杯盞當啷作響。茶水溢了出來,可誰都不敢上前收拾。
看着案上擺着的證物,那盤根錯節的線頭,緩緩地串了起來。
平王與六皇子争風吃醋的流言在宮裏傳開之後,德妃猶不甘心,想将三皇子莊王也拉下水。她知賢妃素日對薛美人親厚,便将荷包送至薛美人處。恰好我去送東西,薛美人便當着靜安宮宮女的面将荷包賞給了我。
然後安王妃假借找镯子之名搜身搜屋,她想找的不是镯子,恰恰是莊王的荷包。
倘若真在我的身上找出了荷包,緋聞就要變成醜聞了。
三位皇子糾纏着同一個宮女,皇上若得知,會是怎樣的震怒!
那天皇上突然駕臨纖雲宮,想來也是德妃暗示了皇上,想要皇上親眼見到私相授受的信物。
只是德妃沒有料到,我事先見過平王的荷包。那兩只荷包如此相似,我怎敢私自收下。
而且,薛美人打賞我與往常一樣。那麽精致貴重的荷包,竟然只裝了八分的銀锞子,即便我沒見過那只荷包,也會心生懷疑。
賢妃留下荷包,是為了維護她的兒子,同時也救了我的命。
所以安王妃大張旗鼓地尋找蝦須镯的時候,賢妃會放任她們在纖雲宮翻騰。放低姿态,看了她們的笑話,也成就了安王妃的惡名。
一個皇子的王妃,竟然在皇上的愛妃宮裏飛揚跋扈。
我不相信,宮裏會沒有傳言,也不相信,皇上會聽不到這些傳言。
我沒想到,安王妃為了力求逼真,真的丢了镯子。
更沒想到的是,賢妃竟然不惜一死,成功地完成了德妃失敗的計劃,還将安王拉入了這趟渾水中。
如今人贓并獲,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依柳被莊王收買,而下毒害死了極受聖寵的賢妃。
至于安王妃的镯子是丢了還是用來收買人了,誰能說得清?
只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依柳,扶梅,惜桂……纖雲宮上下數十人,只除了看門的太監外,其餘的均被處死。
此時,我才明白依柳所說的話。
朝雲被貶到浣衣局果真是賢妃給我的恩惠。
她用朝雲的命,換六皇子的眼。
其實,有件事,我始終無法理解。
依賢妃受寵的程度,她在皇上枕邊吹點耳旁風,效果豈不更好?
何必非要送死,還搭上那麽多無辜的人。
不過賢妃向來聰明,想必她有自己的理由吧。
關于賢妃的死,明面上的說法是,賢妃纏綿病榻以致于脾氣不好,對依柳發了幾次脾氣。誰知依柳是個氣性大的,竟然暗中在賢妃的茶裏下了毒。
至于真相,除了皇上、張大人以及幾個近侍之外,無人知道。
其實,他們知道的也未必是事實。
賢妃跟薛美人一樣,沒幾天便被人淡忘了。
只有我偶爾經過死寂的纖雲宮門口,會忍不住想起幹脆利落的惜桂,活潑開朗的蘭心,秀氣可人的流芳還有許多年輕的像花朵般的生命。
平王一直沒回來,墨書也是。
戰報仍是敗多勝少。
好在,他們都活着,并沒有缺手斷腳。
十月末,盛京的第一場雪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
雪下了一整夜,将亭臺樓閣妝點得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我抽空往浣衣局看朝雲。上次去看她,她雖未受責罵,可一雙手整日浸在冷水裏,又紅又腫,甚是粗糙。
所以,我特地帶了六皇子送我的那盒香脂。
途中經過凝香園,隔着老遠便聽到女子“哧哧”的嬉笑聲。
不由得緩了步子,循聲望去。
一樹怒放的紅梅旁,劉成烨穿一身緋色繡福字錦袍,披着狐裘,長身玉立,下巴微微擡着,嘴角噙着絲笑容,靜靜地“看着”身旁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冬陽透過梅枝照在他臉上,膚色晶瑩,整個人如同玉雕一般,俊美無俦。
有女子嬌笑着喚道:“殿下,猜猜奴家在哪兒,來抓奴家呀。”聲音柔媚,尾音拖得很長。
劉成烨側耳細聽,展臂将女子摟入懷裏。
女子依進他的懷,雙手挂在他頸上,“殿下真壞,每次都被你抓到。”
劉成烨調笑,“我是怎生壞法,這樣壞麽?”俯首吻上女子臉頰。
女子嗔道:“殿下——”聲音愈加甜膩妖嬈,叫得人筋骨都軟了。
又有女子圍上來,拉扯着不依,劉成烨“呵呵”笑着,左擁右抱,風流無限。
這是我離開纖雲宮後,第一次見到劉成烨,沒想到竟是在這種情景。
賢妃過世還不到一個月,他便在宮裏如此招搖地玩樂。
搖搖頭,悄悄地拐上另一條岔路。
朝雲仍埋首在成堆的衣服前,悶頭搓洗。
天氣這樣冷,她的額角卻沁出一層薄汗。
我心有不忍,忙挽了衣袖過去。
朝雲吓了一跳,見是我,唇邊綻出笑來,卻是攔着我死活不許我動手。
好容易,那一大堆衣服才洗完了。
我取出香脂來。
朝雲推辭道:“我不用這個,前幾天紅袖給了我一瓶手脂,專門治凍瘡的,很管用。這個你自己留着,徐姑姑說你的手也得好好養着。”
“你見到徐姑姑了?”我很是慚愧,這段日子太忙,我都好久沒去看她了。
“嗯,手脂就是姑姑做的。”朝雲點頭。
我笑,“沒想到徐姑姑還會這個。”
朝雲壓低聲音,“紅袖說徐姑姑出身杏林世家,當年她們家在江南可是聲名赫赫,不過早就沒落了。”
我奇道:“紅袖怎麽會知道?”
朝雲拍手道:“這你可想不到了,她們兩是遠親,論起來,紅袖還得叫徐姑姑是堂舅姑姑。”
這麽複雜的關系,我分不清楚。
我疑惑的是,剛進宮時,徐姑姑怎地就吃壞了肚子,昏迷不醒了?
☆、26就是他
匆匆忙忙趕回景泰殿,剛好趕得上當值。
一路踏雪而來,靴子和裙擺早濕了,冷意絲絲縷縷地自腳底漫上來,不禁打了個寒顫。
範公公敏銳地掃了我一眼,道:“回去換件衣服,免得染了風寒,耽誤差事不說,若過給皇上,這罪就大了。”
我道了謝,趕緊回屋換衣襪。
再回來,巧雲與範公公他們正候在禦書房的門外。有琴聲傳來,叮叮淙淙,煞是好聽。
巧雲悄聲道:“皇上聽琴最忌有人打擾,咱們等楚公子出來後才能進去伺候。”
側耳聽了片刻,楚蘅的琴依然悠揚飄逸,婉轉悅耳,可較之從前,卻少了幾分幹淨與純粹。
琴由心生,彈給帝王聽,與彈給好友聽,心境終究會不同。
不久琴聲嘎然而停,再過了約莫一盞茶工夫,楚蘅抱着琴緩步出來。
範公公躬身上前,“咱家送公子,楚公子請!”
楚蘅點頭,面上一貫的冷漠疏離,眉宇間卻暗藏着隐忍與不耐。
我有些意外,上次見到他,他還滿臉的意氣風發,幾個月不見竟然變了許多。
不過,人總是會變的吧。
無心再理會他,跟在巧雲後面進了禦書房。
皇上雙目微阖靠在太師椅上,看上去很疲憊。
這段日子他确實不太好過,西梁的戰事尚未停,北歷州又上了折子,說是天寒地凍,百姓無糧可食,餓死了數千人。
春天北歷大旱,誤了農時,土地幾無收成。秋末,莊王曾奉皇命去開倉放過糧。這才短短兩個月,竟死了這麽多人。
我垂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忽聞皇上喘了口粗氣,道:“傳莊王進宮。”
小太監答應着,出去找人了。
巧雲趁機将書案上的冷茶換過,重新倒了溫茶。
皇上啜了口茶,翻出一張折子來,看了兩眼,拍在案上。
我掃了兩眼,見上面寫着“……鹿山鎮三十八村,一千七百戶村民受災,應領稻米二千零八十石,菜蔬七百三十斤,實到稻米七百六十石,菜蔬二百四十斤……”應該是自北歷來的折子。
不過半個時辰,莊王氣喘籲籲地進來,雖然來得倉促,周身的打扮卻仍然華貴奪目,單是腰間的束帶就鑲了好幾塊美玉。
皇上寒着臉,将折子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莊王快速地浏覽了一遍,氣道:“一派胡言,兒臣明明如數撥了米糧,怎可能缺斤短兩?父皇,您可要治他個欺君之罪。”
皇上“哦”一聲,“你是怎樣撥得糧,稻米自何處運來,儲在何處,經何人發放下去,發放後可親自訪察過?”
一連串的問題逼得莊王措手不及,他喏喏應道:“兒臣到了北歷州府,詢問了災情後,即與知州等人商定好了米糧數目。因趕着回京替父皇賀壽……兒臣實在不知……”撲通跪下。
皇上嘆了口氣,“你既不懂庶務,何不與海氏商量?”
“她一個內宅婦人懂什麽?”莊王叫道。
“放肆!”皇上抓起案上的茶杯,劈手擲了出去。
莊王不敢躲,茶杯正落在他身前,茶水潑了他一身,甚是狼狽。
“她是內宅婦人,你算什麽?你拉不下面子問你妻舅,總該與海氏商量一下。海氏不懂,她自會回家請教父兄……海家出過三代帝師,門生遍天下,眼下雖無人入仕,可朝中的事,他們家一清二楚。你也不想想,提起海家,滿朝的文武百官,有誰敢輕看一眼?你以為朕替你求娶海家女是白娶的?”
我驀然心驚,皇上說這番話,分明是有意立莊王為太子。
難怪秀女進宮後,皇上給平王、安王與六皇子各賜了四個姬妾,只莊王沒有。
向來,皇上是不想讓海氏生嫌隙。
正思量着,只聽外面小太監高聲唱道:“安王觐見,五軍都督府都督張大人觐見。” 張都督乃安王娘舅。
皇上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莊王一眼,揚揚手,脫口而出,“宣!”
莊王當即愣在那裏,眸中露出尴尬與難堪。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莊王身上——衣襟濕了大片,零散地挂着幾根茶葉,臉上濺了水滴,腳邊滾着掐絲琺琅茶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什麽回事。
皇上看着有些心軟,可口谕已傳下去,紛沓而至的腳步聲就停在門外。
說不出被什麽驅使着,我一把抓起托盤沖到莊王腳前,跪下,“王爺饒命,奴婢不小心失手了,并非有意,王爺恕罪。”
莊王反應倒是機敏,迅速起身,喝道:“倒個茶都不會,怎麽學的規矩?”
幾乎同時,身後傳來“參見父皇,參見皇上”的聲音。
我匐在地上,渾身顫抖。
是真的害怕,這種情勢,必定是要挨罰的,知不知皇上會怎樣罰我。
可要說後悔,卻又不太後悔。
皇上沉聲道:“老三先下去換件衣服。至于你,既然留着手沒用,幹脆廢了算了。來人,尺戒三十下,罰灑掃一個月。”
很快過來兩個太監,将我拉了出去。
範公公親自行刑,一邊打着手板子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咱們做下人,最重要的就是聽話和勤快,至于腦袋是笨還是聰明倒無所謂。最可怕的就是,自作聰明,不該出頭的時候亂出頭。”
他并未用力,戒尺落在手心很輕,可我還是覺得臉上熱辣得難受。
猶豫着,問:“公公覺得我适才的行為很蠢?”
範公公笑道:“不能說蠢,反而正符合皇上的心思。可你想過沒有,就這麽一句話,手就保不住了。劃得來嗎?莊王不過是失了面子,而你,弄不好會丢了命。”
我沮喪不已,“當時就是鬼迷了心竅,莊王是皇上的嫡親兒子,卻長成這樣……若是他有娘親護着,肯定要比現在強得多……我自小也沒有娘教導。”話說得颠三倒四,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想要表達什麽。
範公公卻是懂了,“……皇上其實對莊王也心懷愧疚,雖然他不争氣,可皇上還是想把皇位……”隐晦地避開了那幾個字,“自己親生的兒子,皇上打得罵得,但絕不會在旁人面前落了莊王的面子,更不想因此傳出閑言,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你替莊王解了圍,沒準皇上今後會對你另眼相待。不過,若下次再這麽沖動,就不見得這麽好運。”
我喏喏稱是。
戒尺落在手上,不多不少,剛剛三十下。範公公道:“回去歇着吧,我派人找個太醫來。”
試着動了動手掌,只指尖有些腫脹酸麻,其餘筋骨俱是好的。
手并沒有廢。
範公公見狀,笑道:“我伺候皇上的年數比你的年紀都大,皇上的意思,怎麽也能猜對幾分。他若真要廢你的手,還打什麽板子,直接剁了豈不痛快。何況,皇上不是說要你灑掃一個月,廢了手,怎麽幹活?”
我放下心來,民間盛傳皇上都是一言九鼎,絕無戲言,原來并不真确。
巧的很,範公公派人請來的太醫竟然又是那個害羞的八品禦醫李代沫。
我伸出手讓他看。
他原本白淨的臉“唰”地紅了,局促地将手在衣襟處蹭了幾下,才掏出一方淨白的棉帕覆在我手上,輕輕按捏,“姑娘的手沒事。若不放心,我這裏有瓶藥膏,想擦就擦,不擦也罷。”
那藥膏與他上次送來的一模一樣。
我笑道:“上次的還剩着一些,許是夠了。”
李太醫道:“你收着吧,用來當面脂也是好的,就是沒什麽香味。”
我收下,故意頑笑着問:“你這次還不收診金麽?”
“啊,姑娘好好養病,我告辭了。”他竟慌張得要逃走。
我忙喚住他,正色道:“李太醫請留步,我有事請教。”
他腳步一頓,回過身來,“姑娘請講。”
“太醫曾說過,受人之托照顧我。那人是誰?”我直視着他的眼睛。
李太醫目光躲閃,擺明了不想告訴我。
我走近他,低聲問:“是沈相?”
他不說話,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我再問:“六殿下麽?”
他再搖頭。
那麽……我突然緊張起來,有點手足無措,深吸一口氣,強做出平靜的樣子,問:“是平王麽?”
他仍是不答,轉身匆匆走了。
我不知怎樣回到床上的,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腳步踩在地上像是踏在雲裏。
李太醫什麽都沒說,可我分明瞧見,當我說出“平王”兩個字時,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是他!
拜托李太醫照顧我的那個人,就是他!
他表面淡漠,可對我,應該是不同的吧。
趴在枕上,歡喜得想哭。
“這會知道怕了,知道疼了,想哭了,剛才怎麽就膽大得狠,不顧性命地往上沖?”巧雲不知何時回來了,挖苦道。
我擦擦眼淚,坐起身,看着她将食盒裏的菜一樣樣擺在桌子上, “呶,範公公特意吩咐廚子給你做的獨食,要不要我喂你?”
我沒好氣地說:“我怕你噎死我,自己吃放心。我用不了筷子,你幫我取羹匙來。”
“範公公想得周到,早準備好了,就在食盒裏。”小聲嘀咕着,“對我咋就沒這麽好?”又細細打量我一番,問:“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氣道:“胡說什麽,他那年紀,比我爹還大。”
巧雲也笑,吃了幾口飯,又去翻騰櫃子,找出來一疊花樣子,“這個做香囊怎麽樣?”
她手裏拿着并蒂蓮花的圖樣,很普通的樣式。
“嗯,不錯。”我敷衍着答應。
“朝雲喜歡什麽顏色?”她指着滿床碎布頭,又問。
“蜜合,秋香,淺粉都可以。不過,她喜歡桂花香。”
巧雲點頭表示記住了,突然神秘兮兮地問:“你們兩人那麽要好,是不是那種關系?”
“哪種關系?”我不解。
巧雲“嗤”譏笑一聲,“你就裝呗,什麽關系你不知道?就是相好的。”
這下,我真的噎住了。
喝了好幾口湯,才将嘴裏的飯咽下去,問:“你看上朝雲了?”
“嗯,原先以為你們是,我就沒說。既然不是,那麽我就挑明了,你別跟我搶。”
我正色道:“朝雲不喜歡女人,她喜歡男人。”
巧雲不屑,“除了那一位,宮裏哪來的男人讓她喜歡?”
我無語。
宮裏是沒有男人,可是宮外有,朝雲喜歡的是沈清。
皇上想立莊王為太子,等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沈清若還記得他許下的諾言,就該接我們出去。
從此遠離這醜陋的皇宮。
只是,若莊王當了皇上,那平王呢?
☆、27沒規矩
不過三天,我的手就消了腫,與往常一樣靈活。
範公公仍讓我閉門不出,說:“才三天怎麽能長記性,怎麽也得養上七天。”
巧雲便嘟哝着範公公偏心。
範公公笑道:“等下次你捱了揍,我也讓你多養些日子。”
巧雲又叫:“平白無故地,公公何苦咒我?”
範公公和藹地笑,不語。
範公公作為景泰殿的掌事太監,對下面的宮女太監極寬厚。這點跟依柳很像。
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依柳。
賢妃出此計謀,無疑是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們的前程。可依柳,卻何其無辜,就為了成全主仆的情意,舍了性命,棄了名聲。而且,連張裹屍的葦席都沒有。
她繡給墨書的荷包,我只瞟過一眼,就沒敢再看。
因為上面繡的圖樣是數枝蓮葉,幾尾游魚。
魚戲蓮葉啊,依柳竟是這樣大膽。
荷包,我一直揣在懷裏,期待着有一天見到墨書就交給他。
可我不确定,墨書肯不肯要。
依柳對他的情意,連我都能猜到幾分,我不信墨書會不知道。但是,他從沒回應過依柳,哪怕一個暗示的眼神都沒有。
如今,依柳已逝,又是因弑主而亡。抛開賢妃與平王的母子關系不說,單是弑主的罪名,墨書能接受嗎?
聽巧雲說,西梁的戰事終獲大捷,以前誤傳的西梁指揮使李承志根本沒死,而是躲藏在回鹘地區,無意中竟探聽到回鹘的兵力布防,所以一舉破了回鹘的老巢。
至于北歷,安王自請總領赈災事宜,把災民安排得極為妥當,再無死人之事。
皇上終于露出了笑臉,籠罩在皇城上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後宮處處可聞鳳簫鸾管擊石彈絲之聲。
楚蘅也連着進了好幾次宮。
範公公給我安排了新的差事,就是打掃景泰殿正門到西側門的區域。
差事不算重,只需将路上的殘枝落葉石子碎屑清理了就是。
可若是趕上下雪天,就要來回來去地掃。偏偏今年雨水多,冬雪一場接着一場,累得我幾乎頭一挨着枕頭就能睡死過去。
巧雲罵我自作孽不可活。
我卻覺得這比近身伺候皇上好多了,至少不用随時提心吊膽的。
這日又落了雪。
巧雲對着窗子繡香囊,之前的那個,她嫌太過普通,沒送出去,重新描了樣子,準備繡個新奇的,以讨朝雲歡心。
我望着窗外發愁,只是一會,地上的雪已積了薄薄一層,照這種下法,估計又得累個半死。
哀嘆了聲,戴上雪帽,穿上木屐,全副武裝地往外走。
剛出門就感到有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院子裏多了幾個身穿黑色箭衣的陌生人,東走西瞧着,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看他們的行止舉動,像是訓練有素的禁軍,可打扮卻不同。
禁軍是黑紅兩色的箭衣,腰挎閃亮鋼刀。他們則是上下青一色的黑衣黑帽,佩長劍。
我悄悄蹭到偏殿門口,問範公公:“那些是什麽人?”
範公公低聲答:“他們是虎衛,專門保護皇上的親衛……沒事瞎打聽什麽,快幹活去。”
我沖他笑笑,拖着掃把出了宮門。
路果然極難掃,前邊剛掃過,後邊又落上了雪,把我折騰得滿頭大汗,竟是絲毫不覺得冷。
正埋頭苦幹,忽聽有人低喚,“葉姑娘,葉姑娘。”
是誰?
四下瞧了瞧,并不見有人。
“葉姑娘,我在這裏。”
循聲望去,就見不遠處幾塊太湖石壘成的假山縫隙裏蜷縮着一人。那人身穿白衣,假山上又覆了一層雪,不注意真看不出來。
“楚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我疑惑地走近,吓了一跳。
這麽冷的天,他竟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鬓發散亂,嘴唇凍得烏青,全然不是昔日高貴清雅溫潤如玉的谪仙模樣。
“葉姑娘,你能不能想個辦法送我出宮?” 他哆嗦着開口,眼底盡是哀求。
“範公公沒送你麽?”我不解地問。
眼角瞥過他單薄的衣衫,啊,定然是他這副樣子無法見人吧。
我笑笑,“你先等會,我找件衣服給你。”
“葉姑娘——”他攔住我,“別叫人。我不想死,你別告訴別人……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話颠三倒四毫無章法,我全然聽不明白。
無奈地問:“楚公子,你說你到底要我幹什麽?”
他眼睛驟然一亮,急切地說:“你幫我出宮,或者你跟我一起走吧。這宮裏根本不是你我待的地方,你知道,皇上他……”話音未落,只聽到“嗤”一聲,似有東西破空而過。
楚蘅應聲倒地,眉心嵌着一粒石子,雙目猶大睜着,似有無限恨意。
“啊——”我驚恐地尖叫。
一只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巴,與此同時有人箍住了我的腰,狠命往一邊拖。
我用力掙紮,那人卻不放手。
恍惚間,我看到不遠處有黑衣人往這邊跑來,而墨書朝他們迎了過去。
墨書——我心中一凜,身子軟下來。
那人松開捂在我唇邊的手,低低道:“別出聲。”仍是攬着我往林間走。
直到行至樹林深處,才放開手。
情不自禁地看向他。
深邃的眼,挺直的鼻,緊抿的唇,還是往日那般模樣,只是黑了許多,也瘦得厲害。
他一動不動,凝視着我,忽然吐出幾個字,“沒規矩。”
我驀然省悟,哪有下人如此盯着主子看的,而且,我還沒有行禮。
低頭作勢要跪,他卻冷冷地說:“免了罷,下次注意。”
“是。”我低低應着,仍是忍不住偷眼打量他。
黑色的麂皮靴子,看樣子穿了有些時日,邊緣磨損得厲害還沾着污雪。半舊的鴉青色直綴,袍角依然是繁複精致的水草紋。碧綠剔透的寶瓶樣玉佩,大紅的方勝結絡子。再往上,是厚重的玄色狐皮大氅。
類似的大氅,莊王也有一件,可他身子單薄,完全被衣服的氣勢壓倒,根本穿不出平王的威嚴氣度來。
“還是不長腦子。”突如其來的話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不解地擡眸。
平王寒着臉道:“捱了兩次打,還改不了愛管閑事的毛病。”
是說剛才的事吧?
我小聲解釋,“那個楚公子,我認識。”鼓了勇氣問,“你為什麽殺他?”
他簡短地說:“他是刺客。”
“他是刺客?!”我驚叫,“怎麽可能?”
叫聲驚起數只麻雀,呼拉拉地飛走了,抖下無數雪粒,正落在我頭頂,激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時才察覺,方才幹活出的一身熱汗,受驚出的一身冷汗,都已消了,汗濕的衣服冷冰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