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貼在後心,很是難受。

平王猶豫一下,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還細心地結好系帶。

他的手修長有力,又很靈活,指腹有薄繭。

大氅帶着他的體溫,暖暖地将我包圍,就像——就像他的懷抱。

不由地臉熱起來。

平王冷冷地說:“別多想,我有話問你。”瞬間散了我的绮思。

我搶先道:“楚公子只是個琴師,彈的一手琴如同仙樂。以前,沈家的丫鬟都仰慕他,鑽破了腦袋想多看他一眼。這樣清俊高雅的人,絕不可能是刺客。”

平王微皺了眉頭,“你說本王殺錯了人?”

字字冰冷。而且,他說“本王”,是在提醒我該有的分寸。

一時心涼,低頭恭聲道:“奴婢不敢。”

“那就好,本王問你,賢妃讓你做什麽?”他淡淡地問。

我驚詫地張大了嘴。

“別問本王怎麽知道的,有腦子的人一想就明白,你只需要告訴本王,她讓你做什麽?”

我搖頭,“不做什麽?” 我在觀音面前發過誓,要保守這個秘密。

他上前一步,擡起我的下颚,深邃的眸子直盯住我的眼,“是不是跟六弟有關?”

深吸了口氣,仍是搖頭,“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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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慢慢收緊,眸中流露出掙紮和一絲殺意。

有種窒息的感覺。

我畏怯地看着他——他不會要殺了我吧?

眼淚悄悄地溢出來。

他頹然松手,指尖飛速地拂去我腮邊的淚水,背過身,冷冷地說:“你為了他,寧願死也不肯說麽?”

不!不是!我無聲地大喊。

看着他的背影,更多的淚水湧了出來。

我很想撲過去,抱住他,說我喜歡他,只喜歡他。

事實上,我正要這樣做。

可是身後傳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讓我我猝然停住步子。

玄衣冷面的墨書說:“王爺,楚蘅的事已妥當了。”

平王“嗯”了一聲,轉身,平靜地說:“回去吧。”舉步便走。

我急急地叫住墨書,“墨侍衛,請留步。”

墨書有些意外,看了眼平王,停在那裏。

平王的步子只稍緩了一下,又大踏步地往前走,轉眼就消失在林間。

我掏出荷包遞過去,“依柳送給你的。”

墨書不接,盯着荷包看了半天,額前的發遮住了他的眼,我瞧不出他的情緒。

就在我以為他不肯接受時,他卻一把奪過去,說了聲,“多謝。”

我卻是驚詫了——他竟然立刻系在了腰間。

突然有些淚濕,依柳的情意,并沒有白付。

可是,他為何不早點說?

墨書猶豫了下,低低道:“這次,本想立了戰功,回來讨個恩典……我心中早已視她為妻。”

淚水終是流了下來,是歡喜,也是難過,哽咽着道:“可她……你……”

她是背負了弑主的名聲死的。

墨書飛快地說:“我信她!”又掏出帕子來,“別對着風哭,王爺……王爺見了會心疼。”

我霎時愣住。

他會心疼嗎?

平王等在林邊,并沒有走遠。短短的一會功夫,他的發髻,肩頭已落了薄薄的一層雪。

他緩緩走來,停在我面前。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淚怎麽樣也止不住。

他冷着臉,“到底懂不懂規矩?”伸手去解大氅的系帶。

修長的手就在我的腮邊。

忍不住低頭,咬在他手上。

他吃了一驚,卻是沒動,亦不叫痛,任憑我死死地咬住不松口。

舌尖嘗到了濃濃的血腥味兒,混着淚水的味道,我還是使勁地咬,使勁地咬……

他不是說我沒規矩嗎,我就是沒有規矩。

☆、28小野貓

我不記得怎樣離開那片樹林的,也不記得是否跟他行禮告退。

可我記得,他聲音裏的無奈,“再不松口,腮幫子就疼了。”

我也記得,他眼眸裏一閃而過的憐惜。

我還記得,他擡手去拭我唇邊血跡,指腹停在我的唇上,那片刻的溫暖。

紛飛的雪花裏,我步履輕快,像是會飛的小鹿,我知道小鹿沒有翅膀,可我就是像長了翅膀的會飛的小鹿。

走過假山時,那顆雀躍的心才驟然沉靜下來。

方才就在這裏,高貴俊雅飄然出塵的楚蘅大睜着雙眼倒在地上,眉心湧出的血跡滴落在皚皚白雪上,如同凄豔的花。

如今,楚蘅已不在,白雪掩蓋了所有痕跡,連淺淡的腳印都不曾留下。

消失了的,還有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虎衛。

巧雲正在當值,屋裏沒有別人。

打了兩盆熱水,痛痛快快地擦了身子,淨了臉,整個人舒服得要死。

躺在床上,腦裏想的,心裏念的,全是那個人的影子,全是那個人的聲音。

不是總說我沒規矩嗎,我就是沒規矩。

咬了你,你不也沒把我怎麽着了。

一時便有些臉熱心跳,不由攬鏡自照。

只看了一眼,就将鏡子扣在桌上。

裏面那個粉面含羞,眸中含情的女子便是我嗎?

這種神情,我只在顧蘭臉上見過。

當初勸她的那些話還真真切切地響在耳邊,如今輪到我,竟然還是一樣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

正發呆,巧雲回來了,神情有些凝肅,“皇上被刺了。”

“什麽?”我驚叫起來。

巧雲壓低聲音,“皇上胸口跟胳膊都被刺傷了,不過沒什麽大礙。”

我猛地想起了楚蘅,急忙問:“刺客是什麽人,抓到了沒有?”

“當然被抓住了,你以為宮裏這麽多侍衛都是吃素的,聽說還是當場打死的。”巧雲撇撇嘴,“也不知那人怎麽想得,不要命了,竟然行刺皇上。”

啊!難道楚蘅真的是刺客?

他根本手無縛雞之力,怎麽能刺殺得了皇上,即便僥幸得手,也逃不出去。

他竟然還求自己幫他出宮,倘若一時沖動答應了,自己豈不就成了同謀幫兇。

想到此,後背“唰”又出了一身冷汗。

巧雲以為我吓着了,安慰道:“不用怕,我進宮五年了還頭一次聽說刺客。即使來了刺客,也犯不到咱們身上。”小聲道,“上面有皇上,而且還有侍衛頂着。”

我感激地笑笑。

巧雲想起來什麽似的,又道:“對了,範公公說你這一個月的處罰已經滿了,明天還是跟我一起當值。”臉上充滿了無奈,“你不知道,管傳喚的眉繡頂了你這個月的缺,我都快被她吓死,毛手毛腳的還不如你。若不是最近皇上心情好,我看她都投胎好幾遭了。”

我佯怒,“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巧雲“咯咯”笑,取出剛起了個頭的香囊,紉上線,道:“明兒當夜值,亥初到寅正。以往賢妃在的時候,皇上大都過纖雲宮去,夜值最輕松了。如今倒好,熬一整夜,真受不了。”

我悄聲問:“皇上怎麽不過德妃哪裏?”

巧雲道:“誰知道?就是新近進宮的秀女,不管胖的還是瘦的,妩媚的還是清秀的,皇上也都沒看上眼。俗話不是說,男人就圖個新鮮嘛,皇上連鮮都不嘗。”

這話說得極露骨。

我頓時覺得屋子裏熱起來。

巧雲不懷好意地笑,“你現在年紀小,等到我這麽大,有你熬的時候。”

我“呸”她一口,不再理她。

值夜需在皇上的寝宮裏。

這還是我第一次伺候皇上更衣。

他站在床榻邊,我俯身解他腰間的束帶,然後去褪他身上明黃色的常服,手觸上他的肩頭,不禁抖了一下。

巧雲說過,伺候皇上更衣,既要動作輕柔迅速,又需小心切不可太過靠近。

這話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真難。

皇上突然開口,“你膽子不小。”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我當即跪下,“奴婢不敢!”

身邊的巧雲不知發生了何事,也跟着跪倒在地。

皇上脫下外衣扔在椅背上,坐到床邊,道:“你抓着托盤沖上去的時候,可沒這麽膽小。”

是說為莊王解圍的那次吧。

我松口氣,思量片刻,低聲道:“奴婢年幼時頑劣不堪,時常犯錯。奴婢的爹從不當人的面訓斥奴婢,他說奴婢自小沒了娘,已被人瞧不起,倘或他不維護我,更要被人欺負了去。”

皇上聽了,長嘆一聲,“與你爹相比,朕心裏有愧啊,尤其老三,朕幾乎沒管過他……”言語裏是濃濃的自責。

“皇上是萬民的皇上,而奴婢的爹只是奴婢一個人的。如今國泰民安河清海晏,普天之下衆生芸芸,誰不感念皇上的聖明?”

皇上似是笑了一下,揚手道:“起來吧,朕要安置了。”

巧雲不敢再用我,親自動手,替皇上脫中衣。我端着要換的衣服恭立在旁邊。

到底是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皇上看上去保養得極好,可肌膚早已松弛,加上身形瘦削,皮膚像是軟軟地貼着筋骨上,看着有點……惡心。

他的胸口與右臂均包着棉布,果真是受了傷。

巧雲低聲問:“皇上,要換藥嗎?”

皇上扯掉棉布,道:“不必了。”

傷口有三四處,都不大,的确沒什麽妨礙。

只是,那傷口瞧起來,像是被什麽尖細的東西所紮而成,比如——簪子。

心裏一驚,忙垂下頭,掩蓋了自己的情緒。

一夜平安無事。寅正時分,換過值,随便吃了些粥菜,倒頭便睡。

到正午才起來,正趕上午膳。

抽空去了趟浣衣局,把楚蘅的事告訴了朝雲。

沒兩天,沈清捎回來口信,只有四個字,“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是他對楚蘅命運的注解。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楚蘅時的情形,他一襲白衣如清風明月般出塵,清俊的臉上挂着淺淺的微笑,“我無妨,你可撞疼了?”

這樣谪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不勝唏噓!

相比我的感慨,巧雲似乎沒什麽感覺,或許她根本不知道楚蘅就是那個刺客。

反正他來或是不來,就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沒有人會特意提起他。

這日,輪到我們當值。

正在禦書房門口等候,卻見三位王爺極難得地有說有笑,聯袂而來。

莊王居中,穿一身寶藍繡金色雲紋直綴;平王居左,仍然是鴉青色繡水草紋直綴;安王居右,則是紫紅色繡亭臺樓閣直綴。

莊王溫文,平王冷肅,安王精明,三人氣質不同,卻俱都容貌俊美衣着出衆,看傻了沿路的一幹宮女太監。

範公公将他們請至書房坐下,我與巧雲忙去倒茶。

自那日分別,我還是初次見他,不知為何,只要見到他,我的心裏就擂鼓般“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眼睛也不知該往哪裏放才好。

忽聽莊王笑道:“四弟,你的手怎麽了?不會是……”桃花眼微彎,那表情三分調侃,三分戲谑,三分驚訝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我的步子猛地頓了一下,偷眼看過去,他的手上一圈紫紅的齒印,甚是明顯。

即便傻子也知道,是女子所咬。

不由有些忐忑。

平王卻一臉平靜地答:“被小野貓咬了。”

莊王“啧啧”有聲,“夠狠的,咬這麽深。”

安王擠眉弄眼地湊上來,“愛之深,恨之切。四皇兄,哪家的小野貓這麽有情趣,改天帶出來見見?”

平王瞪他一眼,“吃着鍋裏的,還惦着碗裏的。父皇難道沒賞你?”

安王肆無忌憚地大笑。

莊王臉色卻是變了變,從懷裏掏出個荷包,道:“我這裏有極好的靈藥,抹上去管保不留疤痕……”

我剛給莊王奉過茶,按序,輪到了平王。

眼角掃過那只荷包,卻真的是愣住了。

石青色錦緞,金絲線蓮花,紫藤紋封邊——張大人明明作為證物呈給了皇上,而皇上又押下了此事。

它怎麽會出現在莊王懷裏?

而莊王,一副鎮定自若心胸坦蕩的樣子,仿似全不知情。

我的手一抖,托盤便要翻倒……

有人先一步端起了茶杯,聞了聞,道:“我喝不慣龍井,換大紅袍來。”

我低聲應着,“是”。

正要去沏茶,只聽門外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明黃色的身影闊步而入。

三位皇子齊齊起身。

莊王借機收起了他的荷包。

範公公努努嘴,一衆宮女太監知趣地走出去,候在門外。

王爺們的侍衛亦等在門外。

我一眼就看到了玄衣冷面的墨書。他腰間仍系着依柳繡的魚戲蓮葉的荷包。碧綠的蓮葉,玫紅的金魚,在黑衣的襯托下分外顯眼,

可他竟似渾不在意。

巧雲也注意到那只荷包,趁人不注意磨蹭到我身邊,“我也送個魚戲蓮葉的荷包給朝雲好不好?”

我倒吸一口冷氣,“你不嫌丢人就繡,反正朝雲肯定不會收。”

她惱怒地瞪我一眼,挪到原位站好。

約莫半個時辰,書房的門開了,三位王爺魚貫而出。

莊王有些黯然,安王有些興奮,平王照舊一副冷面孔,瞧不出悲喜。

他停在範公公面前,不知說了句什麽,視線卻朝我看過來。

範公公點點頭,小跑着過來,“平王要去纖雲宮看看,你以前在那裏當過差,陪王爺走一趟吧。”

我的心又“嗵嗵”地跳起來,尚未開口答應,範公公推我一把,“皇上那邊有我應着,別讓王爺等急了。”

我朝平王看過去,他等在那裏,神情有些不耐。

深吸口氣,疾步走過去,跟在他後面。

纖雲宮的太監詫異地打開了大門。

平王徑自來到後院,冷冷地看着我,問:“那只荷包怎麽回事?”

☆、29雷霆怒

我有點吃驚,我猜想他必定看出些什麽,卻沒想到他竟如此敏銳,直接指出我看到了莊王的荷包才差點失手打翻托盤。

他的問話,我不敢胡亂回答,仔細地考慮了,才将薛美人賞賜荷包,安王妃因镯搜身,以及張大人斷案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并沒有加上我的臆測。

他聽得很認真,直到我講完了,才問:“你确定兩只荷包一模一樣?”

我謹慎地回答:“不敢十分确定,只是花樣配色還有封邊看着都極相似。”

他取出自己的荷包,“薛美人賞你的荷包跟這個是不是同一人所繡?”

我接過來,細細打量一番,道:“是同一人。繡荷包的人有個習慣,收針時喜歡回縫兩針,起針時則緊貼着上一針的針眼。”

他又問:“這樣的荷包,你能繡嗎?”深沉的眸子直直地盯在我臉上。

“花樣跟配色沒問題,但每個人刺繡的風格習慣不同,有經驗的繡娘輕易就能看出來。”對于刺繡,我很有自信。

他沉默片刻,悠悠道:“這個荷包是皇祖母親手所繡,她六十歲生辰那日,我們給她賀壽,皇祖母送了我們每人一只荷包……沒想到三皇兄一直戴在身上。”他的意思是說,三皇子很念舊很知恩吧。

“王爺不也是随身戴着麽?”我低聲問。

他極快地否認,“我不是。”并不解釋什麽。

将荷包還給他。

他面無表情地地接了,揣進懷裏,道:“墨書要回鄉替依柳立個衣冠冢,你帶他去取幾件衣服。”轉身便走。

我一急,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他微愣,頓在那裏,沒有繼續走,可也沒有回頭。

風鼓起他伸展的廣袖,呼啦啦地響。

我很想問,莊王跟安王的調侃是否讓他難堪了,又想問,皇上是否訓斥他了。可我卻無法開口。

他的手僵直着,相隔不到半尺,是我的手。

我鼓得起勇氣扯他的衣袖,卻不敢再進一步去牽他的手。

時間在這一刻停滞,我看到他墨黑的發被風吹着,散亂地飛揚。

終于,他冰冷平靜的聲音傳來,“逾矩的事只可一,不可二。你是景泰殿的宮女當盡心盡力侍候皇上,不可有非分之念。”

不可有非分之念!

我黯然松手,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絕塵而去。

意料中的結局,也是我想要的結局。可我仍是無法抑制地悲傷。

早在莊王調侃他的時候,我就明白了,自己一時的任性給他帶來了麻煩。他的處境本就不太好,我怎麽舍得再讓他為難?

他片刻的猶豫已讓我滿足,他的心裏是有我的,盡管可能只占了很小很小的空間。畢竟我們的身份是天淵之別。

我奢求不了太多。

以後便如他所說,安安分分地伺候皇上,等着出宮的那天。

收拾了心情往前院走。平王并不在,只墨書一個人等在那裏。他見到我,抱拳作了個揖,“有勞葉姑娘。”

我欠身還禮,帶他去了依柳的房間。

依柳是掌事宮女,一個人住。

因無人打掃,又加上東西被人翻騰過,屋裏十分淩亂。

墨書環顧一下,很快地挑了兩件依柳常穿的衣服,并沒有多待。

離開依柳的房間,墨書又行禮,“這一去,或許經年不能再見。我替依柳謝過姑娘。”

我吃驚地問:“你不回來了麽?”

他淡淡地答:“我家在南江,與盛京隔着千山萬水,若無大事就不回了。姑娘多保重。”依然是旁若無人的冷漠樣子。

我有點羨慕依柳,她的情意終究沒有白付,墨書會帶她回鄉,将她葬入祖墳。

跟墨書一同出了纖雲宮的宮門,看到平王站在石子小徑上,臉朝向這邊。

是在等墨書吧?

他們主仆的關系很好。

遠遠地朝他笑了笑,行了宮禮,朝景泰殿走去。

禦書房靜悄悄的。

皇上斜靠在羅漢榻上,手裏捧着一本書,眼睛卻微阖着,仿佛睡着了。巧雲跪在榻前,雙手捏着美人拳不徐不疾地替皇上捶腿。範公公與兩個小太監則神情拘謹地在一旁站着。

我屏住氣息,蹑手蹑腳地走到範公公身旁站好,意思是“我回來了。”

範公公點點頭,沒有言語。

恰此時,皇上的手突然動了動,一張紙自書頁飛出,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我剛要去撿,巧雲已先一步撿了起來。

那張紙約莫三寸見方,邊角有些發黃,似乎有些年頭了。上面畫着一個頭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輕男子。

我正要細看,皇上卻睜開了眼睛,劈手奪過紙片,喝道:“大膽奴才,這也是你能動的?”

巧雲慌忙跪下,解釋道:“奴婢不敢,方才這紙……”

皇上不等她分辨,喚道:“來人,将這賤奴的手砍了!”

兩名小太監立時上前将巧雲架了起來,巧雲哭着求饒,“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小太監手腳利落地掏出帕子塞了她的嘴,拖了出去。

我吓得手腳冰涼,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皇上猶未解氣,行至書案前,雙手一拂,案上的杯盞、紙筆、奏折“噼裏啪啦,叮呤當啷”地掉了滿地。有兩本奏折恰落在他腳前,他飛起一腳,踢了出去。接着又将案上殘留的鎮紙、玉尺一個個地全摔在地上。

屋裏一片狼藉!

範公公猶豫了下,沒敢上前,悄聲地跪在地上。

我腿腳早軟,亦借勢跪下來,心仍在怦怦地跳,大氣不敢出一口,生怕不小心被皇上的怒火殃及。

過了好一陣子,皇上頹然坐在太師椅上,重重地喘了口粗氣。屋裏壓抑着的氣氛絲絲縷縷地散了出去。

範公公爬過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我則起身倒了溫茶過來,恭敬地放在案上。

皇上端着茶杯喝了兩口,我的心才滿滿放回原處。

蹲下、身,與範公公一起将地上的奏折一本本撿起來,用朱筆批過的放在一邊,尚未批過的放到另一邊。

皇上默默地看着我們兩人忙活,并不作聲。

有幾本折子被他踩在腳下,範公公與我面面相觑,誰都不敢去撿,可也不敢不撿。

恰此時,張祿進來禀道:“皇上,晚膳準備好了,擺在哪裏?”

皇上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滾!”

腳動了動。

我急忙将折子抽出來,範公公舒了口氣。

兩摞折子擺在案上,各有一尺多高,像是兩座大山,将皇上擠在了中間。

此時,暮色四合,屋裏已暗了下來。

皇上瘦弱的身影蜷縮在寬大的書案後頭,顯得越發蒼老。

已是知天命的年紀,若在平常人家,正當含饴弄孫悠閑度日的好時光,可他每天還要為國事家事操勞。

不禁,對皇上有了幾分同情之意。說到底,他也只是個老人。

範公公看着天已全黑,取了宮燈來,正要點。皇上開口道:“別點燈,你們都出去,朕想一個人待會。”

我與範公公輕手輕腳地出去,掩上了門。

張祿仍等在外面,焦急地問:“皇上說了用膳沒?”

範公公搖頭。

我卻急着找方才拖巧雲出去的小太監。

張祿道:“不必找了,他們去了永巷。”

我愕然。

永巷是囚禁犯了罪的宮女妃嫔的地方,也是老弱病殘的宮女混吃等死的地方。進去了,便永不見天日,只等着死就行了。

他們怎麽能将巧雲送到那裏去?

張祿尖酸地說:“手都沒了,成了廢人一個,還能去哪裏?”

“啊——”我到底忍不住驚呼出來。

巧雲若是晚一步,撿起紙片的那人就是我,那麽被砍了手,送到永巷去的人就是我。

想到此不禁冷汗淋漓,身子顫抖得幾乎站不住。

張祿譏諷道:“這就怕了?在皇上身邊伺候,若不多長點眼色,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範公公嘆口氣,寬慰道:“都是命裏注定,別多想,回頭讓眉繡跟你做伴。”

我猛地想起來,巧雲曾說過,若她捱了揍,讓範公公通融通融多休息幾天。沒想到,竟一語成谶。她後半輩子不必幹活,只能休息了。

過了約莫兩柱香功夫,張祿耐不住,悄悄進去問了聲,要不要擺飯,又被皇上罵了出來。

他急得抓耳撓腮,“皇上龍體尊貴,不用膳怎麽能受得了?”

說實話,張祿平素刻薄勢利,可對皇上的忠心卻不容置疑。這點還是很讓人佩服的。

所以,當他第三次被皇上罵出來的時候,我出了個主意,“皇上沒胃口就算了,反正膳食也冷了,倒不如叫膳房準備些稀粥小菜,等皇上想吃了随時可以端上來。”

張祿聽着有道理,吩咐小太監過禦膳房跑腿。

我們幾人仍按着各自的位置站好。

忽聽皇上喊道:“來人,掌燈!”

範公公連忙提着宮燈進去,不大工夫便出來,道:“阿淺,皇上要你進去。”

☆、30綠梅花

我渾身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求救地看向範公公。範公公無奈地搖了搖頭。

張祿卻道:“還不快進去,別讓皇上等急了。”

雙腿不聽使喚般就是挪不動,張祿猛推我一把,身體觸到門的瞬間,神智驟然清醒過來,伸手拉開門。

張祿悄聲道:“問問皇上用不用膳?”

諾大的書房只點了一盞燈,昏黃暗淡。皇上仍靠在太師椅上,姿勢竟是沒有動過。

我怯怯地喚了聲,“皇上——”

他沒精打采地說:“你去看看那盆綠梅怎麽還不開花,往年這個時期早就開了。”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牆角放着一盆約莫半人高虬枝峥嵘的梅花。我走上前看了看,“啓禀皇上,奴婢的爹曾說過,梅花香自苦寒來,這花放在屋裏雖能及時照料,終究不如放到外面經了風雪才開得好。”

皇上沉思片刻,道:“以後由你照料吧,若年前開不了花,唯你是問。”

我恭聲應了,又想起張祿的叮囑,試探着開口,“皇上,已經戌正了,您要不要用點膳食?”

皇上嘆了口氣,“朕沒胃口,吃不下。”

“奴婢的爹曾說,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

皇上立時糾正,“《郦食其傳》的句子不是這麽用的。”

“奴婢愚鈍。”

皇上又問,“你爹現在哪裏,做何事?”

“去年春天過世了。”

皇上“哦”一聲,臉上竟露出笑來,“你很怕朕麽?”

我急忙跪倒,“皇上天顏不怒自威,奴婢怕無意中冒犯皇上。”

“你口口聲聲你爹說這個,你爹說哪個,你是算準了即便惹怒了朕,朕也沒法找你爹算賬吧?”聽上去,皇上的語氣并非惱怒。

我嚅嚅地說:“皇上聖明……膳房準備了些稀粥小菜,奴婢端來給皇上瞧瞧,若合口味,就稍微用些可好?”

皇上輕輕“嗯”了一聲。

原本萎靡不振的張祿一聽皇上要傳膳,立刻來了精神,當即喚了四個小太監,浩浩蕩蕩地往膳房去了。

範公公低聲問:“皇上找你何事?”

“讓我管着屋裏的綠梅,他說往年這個時候早開了。”

範公公恍然大悟,關切道:“皇上将那盆花看得比命根子都重,你能有把握養好?”

“大抵沒問題吧。”我笑笑,示意他放心,又問,“梅花喜寒懼熱,往年也是放在禦書房麽?”

範公公将頭湊到我耳邊,聲音愈加低,“往年雖也是放在屋裏,可屋裏卻沒這麽熱。今年皇上格外怕冷,都燒了四個火盆,還嫌不夠熱。”

他的意思是說,皇上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

正說着,張祿率領手提食盒的小太監匆匆而來。

一行人魚貫而入,範公公又點了兩盞宮燈,屋子頓時亮堂起來。我急忙去換了熱茶,只這一會工夫,黑漆方桌上已擺滿了杯碟。

粥有兩樣,枸杞山藥粥和玉蘭香米粥,菜有四熱四涼,涼菜是雪裏蕻、拌三絲、糟鴨脯、什錦菜,熱菜是金黃酥脆的煎黃花魚、青翠欲滴的香菇油菜、清淡爽口的紅油筍絲和香氣撲鼻的醬肉肘子,還有一盤核仁卷酥。 所有菜飯均盛在白色骨瓷碗碟內,煞是誘人。

皇上胃口大開,連着吃了兩碗粥。

在場的諸人都松了一口氣,這一晚算是平安過去了。

眉繡并沒有去跟我作伴,可能她是害怕吧。

我看着巧雲的床鋪,心裏五味雜陳。早晨,我起得晚,她還沒好氣地說我太懶了,早晚要挨揍。然後,我們一同去當值,如今下值了,回來得卻只我一個。

打開櫥櫃,将巧雲的東西收拾好,包在包裹裏。她的東西不多,幾件半舊的宮裝,三四樣首飾,零零散散約莫五十兩的碎銀,還有一大包碎布頭以及那個尚未繡完的荷包。巧雲放棄了太過俗氣的并蒂蓮花,又不敢繡太過露骨的魚戲蓮葉,最後繡得是銀絲線勾勒而成的高山,山前橫伸一枝紅梅。我猜測她大概是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意思吧。

只是紅梅只繡完了一半,永不可能完成了。她對朝雲的心思,也不可能說出口了。

第二天,起了大早,輾轉找到那兩個小太監,請他們将包裹送去永巷。有點私物傍身,或者巧雲能過得好一些吧。

範公公仍是選了眉繡補缺。巧雲以前說她毛手毛腳地不成氣候,可我看來,她卻拘謹地很,說話低聲細氣,走路蹑手蹑腳,不管是倒茶還是備點心,都要先問了我,毫無主見。

範公公看了直皺眉頭,我心裏明白她是被巧雲的事吓壞了。正如昨日我說話先将爹擡出來一樣,眉繡把我當成了擋箭牌。

伴君如伴虎,誰又能責怪她呢?

我也是害怕的,先是小桃,然後是依柳她們,現在是巧雲,說不準哪天就輪到我了。

沈清說多不過三五載,便接我們出去。

三五載啊,聽起來那麽久,那麽遠。

昨日,三位王爺聯袂而來看傻了一路人。沒想到今日更是非比尋常,王爺們竟齊齊帶了王妃來給皇上請安。

三位王妃均是花信年華,又都盛裝打扮了,個個明媚豔麗。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平王妃,她頭上戴着赤金鑲紅寶石步搖,身穿杏色如意雲紋褙子,真紫色繡忍冬花綜裙,襯着水靈白皙的肌膚,身姿纖柔婀娜,楚楚動人。

尤其站在平王身邊,一個高大魁梧如蒼松,一個嬌媚纏綿似弱柳,很般配。

皇上對王妃們的到來并不意外,慈祥地招呼她們用茶點。

說過幾句場面話,莊王攜着王妃率先跪倒,“昨日聽父皇教誨,兒臣甚感惶恐……早日開枝散葉為劉家傳宗接代。”

平王與安王也分別與王妃一齊跪地,說着什麽兒臣不孝的話。

聽這意思,皇上昨日責備他們沒有子嗣了。

這三位王爺,莊王成親最早,已近五年,莊王妃起先懷過一個,不知為何沒了,之後再沒懷上。平王與安王成親都是三年多,平王膝下無所出,安王只有一個女兒。

皇上這般年紀,早就應該兒孫繞膝了,可兒子們都不争氣,難怪他會惱怒。

可是,他昨天發那麽大脾氣,就只是因為沒有孫子?

許是因為王妃們在場,皇上沒有多說什麽,只揚手讓他們起身。又随口問了些家常話,莊王妃言談大方得體,甚得皇上歡心;安王妃舉止俏皮伶俐,惹得皇上大笑了好幾次。只有平王妃一直柳眉微蹙,美眸含霧,聲音細柔,吞吞吐吐地不成句子。

平王表現得極好,在她說話時,一直愛憐地看着她。

皇上倒是暗皺了好幾次眉頭。

不知為何,我想起在纖雲宮偷聽的那席話。皇上因子嗣發怒,平王妃定是非常委屈吧。

王爺們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就帶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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