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妃們告退了。

我與眉繡忙着收拾用過的杯盞。

皇上突然問:“你不是說屋裏太熱,要将綠梅搬出去,怎麽還不搬?”

我笑着答道:“現下綠梅适應了熱屋子,乍搬出去怕受了寒,正想商量範公公,先找個沒人的空屋子,一點點冷下來,再搬出去才好。”

皇上點點頭。

範公公借機提起過年的事,“……幾位王爺沒什麽家口拖累,不如一同在宮裏守歲,也好熱鬧點。”

以往除夕都是皇上跟妃嫔們單過,而今最受寵的賢妃去了,薛美人也沒了,範公公是怕太過冷清,就想把王爺們叫來一起,順便享受點天倫之樂。

皇上沒有反對,“讓他們宮禁前回去,若是晚了宿在宮裏也成。”

範公公喜滋滋地應着。

我卻愣了一下,真快啊,還有十幾天就要過年了。目光不由落在牆角的綠梅上。

皇上亦朝這邊看過來,沉着臉道:“除夕若還不開花,你自己到院子裏跪一夜。”

三九寒天,在外面站上半個時辰都冷,還要跪上一夜,這豈不是要人命?

還不如直接給一刀來得痛快。

我暗自抖了一下,莫名得有些發虛。

俗話說,玩鷹的被鷹啄瞎了眼,我這養花的,不會因花而死了吧?

端着托盤出去的時候,範公公小跑着趕過來,“阿淺啊,行不行?你說哪個屋子合适,我立馬找人給你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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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是真的好。

我笑着安慰他,“多謝公公,我心裏有數。不過想求公公件事……”

範公公一口答應,“什麽事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肯定沒問題。”

我悄聲道:“我有個跟我同時進宮的姐妹,現在浣衣局。若是梅花開了,我想求個恩典讓她過這邊。”

景泰殿是伺候皇上的,輕易不讓人進。我想趁着皇上開心的時候求,範公公若能幫忙說句話,事成的幾率會大很多。

我不想朝雲再受苦。

範公公稍猶豫,便道:“行,我到時幫你說句話。不過,你既然薦了她過來,就難免受她牽連,你可想好了。”

我鄭重地點點頭。

皇上的一句話,便讓後宮變了天。

仿佛一夜之間,宮裏就有個過年的氣氛。內務府,尚衣局,尚膳局等各處的宮人忙得幾乎腳不點地,走路如風。

範公公道民間過年興除塵,招呼着景泰殿上下宮人掃雪洗地清整庭院,擦拭家具拆洗帳簾,熱鬧非凡。

我要幫忙,範公公不肯,只叫我守着那盆綠梅,除了日常的當值,其餘諸事一概不讓做。

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早,雪花就像飄飛的柳絮,洋洋灑灑地把後宮妝點得銀裝素裹。

我按着平常當值的點出了門,範公公正抄着手縮着肩在雪地裏來回踱步,像是遇到了什麽為難事。

見到我,範公公眼睛一亮,着急地迎了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年底了各種忙~~盡量穩定更新,實在沒辦法,會爬上來請假~~

☆、31除夕夜

“阿淺,梅花開了沒有?”

我搖頭,“昨兒臨睡前還沒開,現下如何,我也不知道。”

範公公一把抓住我的手,“唉喲姑娘唉,這近百口子的命都在那寶貝身上了,還不快去瞧瞧。”

範公公并非誇大其詞,實在是皇上太過看重此花,若趕在除夕前開花,皇上龍心大悅,景泰殿的宮人會好好地過個年。若是沒開,皇上會是如何反應,誰都不敢想。不過,我在院子裏跪一夜是免不了的。

對養花,我雖有自信,可身上背着如此大的幹系,我還是不敢大意,白天有太陽,就将綠梅搬到外面曬太陽,夜裏冷,則搬進空屋裏。範公公不放心,還額外派了兩名太監值守。

到了空屋,值守的太監小心地開了鎖。

剛進門,梅花特有的淡雅清香撲面而來。就看見,虬結的梅枝上面,待放的梅花如同才睡醒的美人,正慵懶地舒展着肢體,綻開了粉嫩的花瓣。

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柔柔的,怯怯的,軟軟的,響在我的心裏。

範公公激動得拂塵都要拿不住,看着梅花不敢上前,“開了,真的開了啊。快,快去請皇上!”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撲通”的跪地聲。

皇上已經來了。

他緩緩走近,視線落在梅花上,像是看着心愛的女子,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梅花承接着他的目光,似有靈性般,一朵接一朵綻開,花瓣微卷,像在朝拜君王。

皇上伸手撫摸着花瓣,動作輕柔溫存,指尖竟在微微顫抖。

看着他專注的神情,我竟有些感動,誰能想到皇上也是愛花成癡。

過了好一會,他猛然開口,“來人,将此花送入沈相府裏。”

一語驚了四座。

誰都看得出來,皇上極喜愛這盆綠梅,而且近半個月景泰殿的宮人也沒少為這花折騰,可皇上竟然賞給了沈相。

皇上竟如此看重沈相麽?

太監小心地将花擡了出去,皇上面容平靜地看向我,“你想要什麽賞賜?”

我恭謹地說了朝雲之事。

皇上聽罷,對範公公道:“你看着辦吧。”

我心裏一喜,這事算成了。

除夕宴跟往年一樣設在風華廳。

酉初,景泰殿的正門緩緩打開,範公公頭前開路,皇上乘禦辇居中,張祿随侍辇旁,一衆宮人靜肅地跟在後面,浩浩蕩蕩地前往風華廳。

雪已停了,樹上積雪猶在,被耀眼的紅燈籠映着,發出柔和的光芒。

一路走來,處處張燈結彩,宮裏真正有了過年的喜慶氣氛。

風華廳的門口,早有成群的宮人候着。皇上方一下辇,口呼萬歲的聲音便排山倒海般一重一重呼嘯而至。

王爺與王妃侍立在大殿內,齊聲問安。

皇上心情甚好,笑着讓大家平身,自己在首位坐了。德妃坐在他的身旁。

我這才發現,皇上的妃嫔少得可憐。皇後自然是沒了,四妃如今只剩德妃自己,九嫔倒有六人,雖說容貌看着還算豔麗,但仔細一瞧就明白她們都已過了韶華之年。至于其他婕妤美人才人什麽的,總共也就二十餘人。

菜一道道擺了上來,酒一壺壺端了上來。

因是家宴,又是除夕,酒過三巡,席上之人便少了拘束,氣氛漸漸活絡起來。

我站在距離皇上稍後的地方,被廊柱擋着,正好能夠大膽地觀察着殿內的人。雖然,我極不想承認,我心裏牽挂得只是平王。

平王坐在右首首位,看上去興致很高,一盞接一盞地喝酒,不時側身與平王妃說笑幾句。平王妃比那日的氣色明顯要好,白皙的臉上泛着潮紅,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屋裏暖意太足。

平王過去是六皇子劉成烨,因尚未成親,他一人獨占一案,神情專注,像在傾聽屋內的絲竹之聲。他頭戴白玉冠,身穿緋色直綴,緋色很襯他,既顯得喜慶,又增添了他的俊美。那雙眸子,映着殿內的流光溢彩,明亮得如同黑曜石。

不可否認,在場的諸多俊男美女中,六皇子無論在長相還是氣質上都是最出色的一個。

平王雖英俊,但稍嫌霸氣,讓人不敢接近,莊王雖溫和,可過于怯弱,撐不起大場面來,而安王,總讓人感覺聰明外露自信過了頭。

這兄弟四人,平王與安王容貌最為相似,都像皇上。六皇子更多帶着賢妃的特征,而莊王……我的視線不由轉向左首首位,莊王正興致勃勃地看歌舞。

一道視線吸引了我的注意,迎着那道目光看過去。

那人黝黑的皮膚,機靈的雙眸,見到我,習慣性的咧嘴一笑,露出兩列雪白的牙齒。

竟然是齊義!

那個想送我到盛京的馬車夫。

而他,正站在莊王身後,顯然是莊王的侍衛。

我記得很清楚,沈相曾為了誘皇子們出動而放出風聲說西南有鳳身。

我也記得朝雲說過,沈家支持得是莊王。

既然如此,莊王為什麽也派人去惜福鎮?

他想迷惑其他皇子?

還是沈相根本沒告訴莊王這是個圈套?

齊義見我訝異不解的樣子,又是咧嘴一笑。我本能地往廊柱後面再躲了躲,恰碰上範公公。

範公公着急地說:“給你使了好幾次眼色都沒看見,快去,皇上給王爺們賜了酒。”

我一激靈,看到眉繡已取了酒壺往莊王那邊去了。

忙上前,在皇上面前的案上取了另一壺酒,朝平王走去。

這些天,我已經很能控制自己,在有人的時候絕不會如以前那般偷看他,也不會聽到他的聲音就全身顫抖得不能自已。

所以,我微笑着緩步上前,優雅地跪下。我的步子很穩,我的笑容很甜,我的跪姿很端正,然後取過他的酒杯,執壺倒酒,酒恰平杯口,一點都沒溢出來。

我有點佩服自己,平常倒茶絕對沒有這樣高的水平。

雙手端起酒杯,恭聲道:“皇上所賜西域貢酒,王爺請——”

他伸手來接,手指拂過我的手背,停了片刻。

我慌忙起身,裙裾似被什麽挂了一下,害得我幾乎站不穩。

低頭去看,卻什麽都沒有,就好像只是我的錯覺。

深吸口氣,穩住心神,往六皇子那邊去。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話語,因他眼盲,我執了酒杯送入他手裏。

他連酒杯帶我的手一并握住,低聲道:“阿淺,你怨恨我麽?以致于路上遇到都不肯打個招呼。”

我愕然擡頭。

自打不教他養花,我只遇到那一次,就是在去浣衣局的路上看到他正與四個姬妾玩雪賞梅。我折返回去,從另一條路過去了。

那天,他并沒有“看”到我,想來是江離告訴他的吧?

我想抽出手來,他卻握得極緊,“阿淺,我向你賠禮,你可能原諒我?”

我急道:“殿下,此處非說話之地,改天再說好麽?”

眉繡已斟完酒,捧了酒壺回去,此時雖無人注意這邊,可我再不會,難免令人生疑。

他低低道:“那明天申正,我在賞荷亭等你。”

我無奈地應了,他這才松開了手。

匆匆往回走,對上一個看着臉生的侍衛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心裏“咯噔”一聲,剛才這一幕到底被人看見了。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有流言出來?

想到明日,又是一樁麻煩事。

以往,因着賢妃的命令,我教他養花,故此經常在一起。可那都是白天,身旁還有其他宮女太監。

如今,我已并非纖雲宮的宮女,他又約在申正。

申正,天已經黑透了。

因着心裏的煩惱,我也沒有興致打量四周了,悶悶不樂地看着廊柱發呆。廳裏的氣氛倒是熱絡的很,才剛有舞姬表演了劍舞,這又換上了歌姬唱歌。

範公公拉拉我的衣袖,“現下沒什麽事,張祿他們已吃過飯了,咱們也下去吃飯。”

我點點頭,叫着眉繡,跟在範公公後面,到了膳房旁邊的小偏廳。

黑漆方桌上擺了不少菜,有從廳裏撤下來的,也有新出鍋的。站了這半天,只看別人吃吃喝喝,腹中真有些餓了。大家夥也不客氣,捧了碗,圍在一起開吃。

在下人面前,眉繡一點都不拘謹,一會夾菜,一會盛湯,甚是活絡。

範公公打趣她,“在皇上面前怎不見你這麽機靈?”

眉繡撇着嘴說:“我說我上不得臺面,您老偏讓我上,做得不好,又被您排揎。”

範公公笑道:“得了,就在我面前有本事。”

一桌人低低笑起來。

廚子端來一盆醬蹄髈,放到範公公面前,谄媚地說:“這是專門做了,孝敬您老的,您老嘗嘗。”

範公公道:“我知道你的孝心了,趕快去忙活正主兒要緊。”

廚子點頭哈腰地走了。

眉繡搶先伸出筷子,“今兒跟着公公沾點光。”蹄髈太滑,筷子夾不住,她索性伸手抓了一個,“嗯,真好吃。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蹄髈。”伸手去抓第二個。

“都還沒吃呢,這就動上手了。”範公公一筷子敲在她手背上。

眉繡猛地縮手,手臂碰倒了湯碗,滿滿一碗湯盡數灑在我身上。

我慌忙起身,抓了帕子擦,油漬卻是擦不掉。眉繡不住口地道歉。範公公就訓斥她,“這毛手毛腳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

眉繡淚眼盈盈地看着我,似乎眼睛一眨,淚水便要落下來。

我嘆口氣,“行了,多大點事兒。我先回去換件衣服,若有差事,你替我頂着。”

眉繡連連點頭。

範公公也道:“快去快回。實在不行,這裏還有我。”說着又狠狠地瞪了眉繡兩眼。

我笑笑,穿上木屐,從側門出了風華廳。

剛出門就打了一個寒噤。屋子裏那麽暖和,外面還真是冷。

将手湊在唇邊哈了口氣,搓了搓,感覺好了一些,遂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沿路的樹上挂了許多紅燈籠,冷風吹過,燈籠搖曳,樹影斑駁,加上木屐踩在雪上單調的“吱呀”聲,心裏隐隐有些懼意,感覺身後似乎有人跟着。

猛回頭看過去,卻什麽人都沒有。連腳印都只有我淺淺的一行。

不由笑自己膽小。

小時候,我性子野,膽子也大,跟着顧遠顧蘭兄妹兩人爬樹捉鳥下河摸魚,什麽都幹過,不提燈籠走夜路也沒怕過。如今,人長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

想起以前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可真的是無憂無慮。

正想着,樹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我拉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猜一猜,拉她的人是誰?

☆、32他的吻

我尚未及反應,那人已俯首吻上了我的唇。我張嘴,用力咬上去,他吃痛,低呼,“你真狠。”

這聲音……

我的腦子“嗡”一聲,頓時一片空白,半晌回過神來,嘲諷道:“王爺,這算什麽?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扯他衣袖,他說我逾矩,他試圖強吻我,又怎麽說?

“本王有話問你。”他張開手臂,将我攬進他的大氅裏。

我仰頭,等着他的問話。

他冷冷道:“你身為景泰殿的宮女,不想着謹守本分伺候皇上,一晚上直勾勾地盯着莊王,莫非對莊王有想法?”

我不答,反問道:“您堂堂一個王爺,專盯着我一個宮女找碴,有意思嗎?”

“有意思。”他答得飛快,“否則怎麽能知道你目中無人呢?”

“人”字咬得極重。

我氣極反笑。以前我盯着他看,他說我沒規矩,現今我不看他,他又說我目中無人。

這人,還真是別扭。

突然想起斟酒時,裙裾被挂住之事,不禁用力掐上他的胳膊,恨恨地道:“王爺,您成心的是不是?您就看我這麽不順眼?我若灑了酒,捱了打,您開心麽?”

“開心!”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就是希望你看我不順眼,希望你恨我,也省得……”

他的聲音很低,可我仍是聽得清楚,他說的是牽、腸、挂、肚。

牽腸挂肚,他也會麽?

我愕然地看着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咬着牙,不甚情願地道:“我不會讓你摔倒,就是想提醒你……”

是提醒我,他的存在吧。

他喟嘆一聲,高大的身軀俯下來,薄唇完完全全覆蓋了我的。他的唇溫暖濕潤帶着淡淡酒意,呼吸時的氣息密密地撲在我臉上。我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他予取予求,意識像是斷了線的風筝,飛得很遠很遠,不知所蹤。

頭暈目眩時,有個涼涼的東西,自我頸間滑下,冷意使我猛地清醒過來,聽到他霸道的聲音,“本王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呵,定是那枚玉指環。

“那你上次為何不給我?”在纖雲宮,他讓我看荷包,荷包裏裝的就是指環。那天,他冷靜地拒絕了我,事隔才半個月,怎麽突然就變了?

他用力将我擁住,臉埋入我的發間,“我猶豫了好幾天……墨書臨走時,說愧對依柳……阿淺,我不想你像依柳……”

依柳死後,才得到墨書的情意。他不願我像依柳那般,所以今夜才……

他的心跳得那樣快,那樣急。

小心地将手印上去,掌心被他的心跳震得一下一下的。

悄聲問:“那些花樣子呢,不還給我麽?”

“別指望。”他突然惱怒起來,咬牙切齒道:“本王不許你拿着我畫的樣子替別人繡。”

多麽霸道的人啊,稍不如意就“本王”“本王”地,他以為我怕麽?

掂起腳尖,伸手攀上他的後頸,望着他漸低的雙眸,問:“王爺,不是說您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麽?”

他微愣,擡手扼住我的下颚,“很好,又頂撞本王,看本王怎麽收拾你。” 雙手慢慢下移,竟試探着去解我頸間的盤扣。

我心一慌,連忙推他,他力氣很大,一手扼制住我,另一只手仍不放棄,一顆,兩顆……然後大手一拂……

我只覺得肩頭一涼,竟是完全、裸、露出來。

拼命推搡着他,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卻猛然低頭,一口咬上我的肩。

呵,他可真用力。我低聲嚷着:“痛!”

“你也知道痛?”他悶聲大笑,一粒粒複将扣子系上。

他真是個睚眦必報的人!

可是,他笑起來真好看啊。像個孩子般單純,帶着些許羞澀。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真正舒暢開懷的笑。

他輕柔地拭去我腮旁的淚水,笑道:“這就怕了?”

我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說不出話來。是的,我怕,我很怕,怕他不管不顧地要了我,我該怎樣自處?

他捉住我的手,攏在他的掌心裏,深邃的雙眸爍爍地盯着我,“阿淺,我只問你一句,也只問這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

我緊張地望着他,隐約猜到了他的問題。

果然,他凝重地說:“這條路,不好走。你确定要跟我在一起?”

我的腦子頓時亂成一團漿糊。

他是不受寵的王爺。

他有王妃。

他想奪位。

我是個宮女。

爹不許我做侍妾。

這份感情的結局注定令人絕望。

那麽還要開始嗎,要跟他在一起嗎?

他神色平靜,靜靜地等待我的回答。

散亂的記憶潮水般湧了上來。

他寂寞孤單的背影,他轉瞬即逝的笑容,他冰冷凝肅的神情……

花圃裏他淡淡地說:“不過是個奴才……”

樹林裏他生硬地道:“沒規矩。”

纖雲宮他冷冷地甩開我的手。

他是個專橫冷靜節制霸道的人,可是……

我忘不了無意嘆息時,他迅速地回眸。

忘不了随時随地“巧遇”的墨書。

忘不了小樹林裏,他替我披上大氅。

也忘不了,在纖雲宮,他……站在了上風口。

點點滴滴的小事,在我的腦海裏是那麽清晰,那麽生動。

迎着他的目光,緩慢卻是有力點了點頭,“我喜歡你。”

他的雙眸驟然亮了起來,抓住我的手也猛地收緊。他将我壓進他胸前,下巴抵着我的發,聲音有些含混,“阿淺,我必不負你!”

眼眶有些發熱,有水樣的東西慢慢溢出來。悄悄地伸手,緊緊地環住了他。

他猛地繃直了身子,“該回去了,青劍在催。”

凝神細聽,果然風裏傳來“咕咕”的鳥兒低鳴聲。

貪戀着他懷抱的溫暖,不願離開。

他喃喃道:“阿淺……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用力抱我一下,又輕輕推開,“你先走,我看着你回去。”

縱然不舍,還是要走。

猛然轉身,離開他的懷抱。刺骨的寒意洶湧而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縮着肩,抄着手,迎風而行,有點想哭。

這條路,真的不好走。路面既濕又滑,而我既冷又孤單。

怔忪地回頭,燈籠搖曳,樹影婆娑,黯淡的紅光将我的身影拉得老長,顯得格外寂寞。

不知何處傳來他低柔無奈的聲音,“阿淺,我在。”

啊!他,果真在麽?在看着我,在陪着我?

一下子,好似有了力量般,加快了腳步。

拐過小路,看到了穿梭巡視的禁軍,聽到了咿咿呀呀的絲竹。心驟然放松下來,這條路,并不遠。

進門的時候,恰逢齊義陪着莊王往外走。

擦肩而過時,齊義低聲道:“你還是進宮了。”

我着實愣了一下,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顧不上思量,匆匆進了大廳。

範公公問:“怎麽沒換衣服?”

我低聲解釋,“走到半路才想起來,這衣服是尚衣局特地為除夕趕制的,跟平常的樣式不同。若是換了,反而引人注意,不如将就着穿,別人即使看到油膩,也不見得會亂講。”

範公公沒作聲,回頭瞪了眉繡一眼。眉繡苦着臉可憐兮兮地看着我。

我笑笑,做了個“沒事”的口型,努努嘴,意思讓她留神皇上有何吩咐。

眉繡感激地笑了,果真轉回了頭。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平王才在侍衛的陪同下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入座的瞬間,他貌似無意地掃視了全場一周,看到我時,視線停了一下,唇角微微彎起。

我趕緊垂眸,身子卻輕飄飄的,就像五月節那次偷喝了爹的梨花釀一般。

此意別人應未覺,不勝情緒兩風流。

如此想着,更加心裏酸甜如蜜。

正浮想聯翩,忽聽皇上朗聲道:“走,陪朕去看焰火。”

小太監取來皇上的鶴氅,我連忙接着,伺候皇上穿好。

外面的空地上,樹枝上已或擺或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爆竹。

皇上攜着德妃站在風華廳的臺階上,皇子跟王妃們圍在皇上周圍,其他妃嫔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膽小的已經用帕子堵住了耳朵。

張祿過來恭敬地行了禮。他身後的小太監就拿着長長的香燭,利落地點了爆竹撚信。

伴随着或長或短的“茲茲”聲,無數道七彩焰火噴薄而出,絢麗燦爛,照亮了半個天空。

缤紛的光影中,我瞧見高大魁梧的平王,和因着膽怯而偎在他懷裏的平王妃。五光十色的焰火映着她俏麗的面容,如盛開的百合花嬌柔動人。

不由心裏一黯。

焰火過後,衆人齊齊跪倒在地,異口同聲地說:“恭賀皇上新春,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早有小太監擡着盛滿銅錢的竹筐來,只等皇上開口說“賞”,便雙手一揚,銅錢“噼裏啪啦”落了滿地,宮女太監們蜂擁而上,紛紛搶拾。

眉繡拉我一把,“快,搶着了來年有福氣。”

我夾在宮人當中,被擠得團團轉。

突然有人在我耳邊道:“王爺送你的。”接着,手心被塞了一樣涼涼的東西 。

我急急回頭,那抹青色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

繁華落盡,徒留滿地殘紅。

除夕宴終于結束了,皇上獨自上了禦辇,并沒有拉着德妃或是任何一個妃嫔。

我們一幹人在皇子王妃們的視線裏,簇擁着皇上浩浩蕩蕩往景泰殿而去。

待皇上盥洗更衣罷,範公公道:“天兒不早了,你們去歇了吧。今晚安排了別人,就不用你們值夜了。”

我與眉繡忙道謝,回了屋。

趁着眉繡梳洗的功夫,我掏出青劍塞給我的東西瞧了瞧。是镌着如意的銀錠子。

筆錠如意——必定如意啊!

一夜的折騰,着實有些累了。可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一會歡喜一會憂傷,一會想起他俯身親吻我的樣子,一會又想起平王妃小鳥般依偎在他身前。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剛剛合上眼,就聽到有人“啪啪”拍門,“快起來,快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親們好聰明啊——是不是偷看了我的存稿?

☆、33千般亂

我匆匆起身,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張祿見到我如同見了救星,上前便扯我的衣袖,“阿淺,走,快走。”

“去哪裏?”我疑惑不解。

“禦書房,皇上在那裏。”

“今天我值夜,現在不是我當值。”我掙脫他的手。

張祿苦着臉叫道:“皇上發了脾氣又不肯吃飯了,您去勸勸吧。”

“不,我不去!”我斬釘截鐵地說。皇上發脾氣,躲都來不及,誰還上趕着上前,那是嫌命長了。

張祿連連作揖,“阿淺姑娘,姑奶奶,咱家求求您了,皇上昨晚一夜沒阖眼,早膳也沒用,眼瞅着該午膳了,皇上的龍體受不了。”

“張公公,不是我不想去。我又不能當飯吃,去了也沒用。而且,萬一哪句話惹得皇上發怒,白送了命,你說我冤不冤?”

張祿“呸,呸”兩聲,“大年初一說什麽喪氣話。咱家跟了皇上二十多年,皇上的性子可摸得清楚。咱家可以打包票,絕對要不了您的命……”

我仍是不同意,“張公公,您是皇上的心腹,皇上自然舍不得你的命,可我就不同了,來景泰殿才兩個多月,皇上知不知道我的名字還兩說。”

張祿急得要跳腳,“你的命若沒了,咱家的命就陪給你。姑奶奶,快走吧。”

我小聲嘀咕,“我的命已經沒了,要來你的有什麽用?”

張祿不聽,拉着我跑得飛快。

遠遠地看到一個人低頭跪在禦書房門前的雪地上,瞧不見面容,可看打扮,應該是個王室貴胄。

張祿道:“皇上一早把莊王叫來,三言兩語不合,就拍了桌子,讓莊王到外面跪着,都一個多時辰了。”

我忍不住看過去,莊王直綴下擺已被雪水濕透了,而他撐地的雙手凍得青紫。這麽冷的天,在雪水裏跪了這麽久,又是當着景泰殿這麽多宮女太監的面……

悄悄對張祿道:“怎麽沒在底下放個墊子?”

張祿搖頭嘆道:“取了,但皇上不許,把取墊子的太監也罰了。”

皇上連莊王都罰了,我還去觸這個黴頭幹什麽。 腳步一頓,就要回頭。

張祿死命拉着我不放。

行至禦書房門口,他将準備好的茶壺遞給我,努努嘴,“別忘了午膳的事。”

我氣惱地瞪了他一眼,輕輕推開了門。

迎面,正對着禦案的地上,跪着一個人。看打扮,像是針工局的姑姑。

我一愣,眼角瞥見禦案上并排放着的三個石青色荷包,心裏“咯噔”一聲。

三個荷包幾乎是一模一樣,一個是從依柳身上搜出來的,一個是莊王随身帶着的,還有一個呢?

驟然想起,在纖雲宮,平王問過我荷包的事。

難道是他找人繡的?他又如何不動聲色地送到皇上跟前的呢?

壓抑着驚詫,上前替皇上換了溫茶。只聽皇上道:“傳內織染局的掌事太監來。”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監應着,出去找人傳喚去了。

不多時,一個腸滿肚肥的老太監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許是路上趕得急,他寬闊肥碩的腦門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皇上指着荷包:“你看看,所用材質有何不同。”

我忙用托盤将荷包端到老太監面前。

老太監哆哆嗦嗦地取過荷包,一一端量着,半晌才回:“禀皇上,這兩個荷包用的錦緞是內造之物,右邊的這個織錦坊出的緞子。繡線均是依繡坊所出。金絲線各自不同,中間的荷包用得是先前大洲國進貢的金絲線,左邊所用是內造絲線,右邊這個是依繡坊的絲線。”

皇上冷聲問:“大洲國進宮的絲線都給誰了?”

老太監答道:“這種絲線本就不多,正趕上太後娘娘千秋,大多都用來繡壽服了,剩下一包也讓太後娘娘要走了。”

皇上沉思片刻,又問:“內造的金絲線都誰領過?”

老太監擦擦汗,“但凡宮裏的娘娘小主,會點針線活的,都曾去領過。奴才實在記不清了,奴才該死!”

皇上寒着臉,揮揮手,“都下去吧。”

老太監跟姑姑戰戰兢兢地行禮告退。

我托着荷包仍送至皇上案前,小心地問:“皇上,午膳擺在哪裏?”

皇上似乎才看到是我,問:“張祿讓你來的?”

我稍愣,應道:“皇上聖明。”

“你想怎樣勸朕,還是民以食為天?”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謹慎地回答,瞥了眼窗外。

身體乃父母所賜,不愛惜身體是為不孝。

皇上是莊王的父親,逼兒子在雪地裏跪着,凍壞了身體,就是逼兒子不孝。皇上此行乃不仁。

不仁不孝……

皇上“哼”一聲,揚聲道:“來人,讓那個孽畜趕緊滾出去,別在這礙眼。”

我暗自慶幸,皇上過了氣頭,還是能聽得進人勸。

不過片刻,張祿悄聲進來,“皇上,王爺朝書房磕了三個頭,說要回去反省,明日再來請安。”

皇上寒着臉道:“讓他快滾,他要真有孝心就多想想怎麽修身治國。”

張祿應着,退下去,又朝我眨了眨眼。

我知其意,可皇上沒說擺飯,我也不敢私自做主。

皇上抓起荷包扔進抽屜裏,再擡頭,眼神變得柔和,“你讀過書?”

我笑着回:“奴婢的爹說讀書能知善惡、明是非、懂事理,所以在奴婢五歲時,教奴婢讀過《幼學》和《千家詩》。”

皇上點頭,頗有贊許之意,又問:“你爹是讀書人?可考過科舉?”

“因奴婢的祖父世代開書院為生,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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