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的驚訝,“日後我再詳細地告訴你。”
日後,會是什麽時候?
眼下的境地,我們多說幾句話都會被人看在眼裏,怎麽可能細細地談。除非……除非他當上帝王。可皇上并不看重他,或者說完全沒有考慮過他。
本能地四下打量着,青劍神情警惕站在一旁,遠處有宮人穿梭往來,并沒人注意這邊。
鼓足勇氣,低聲道:“皇上屬意莊王。”
他并不吃驚,“我知道……父皇一向偏愛三皇兄,老三性情溫和,若做皇帝比老五強。”
他竟是不反對?難道他并沒有争儲的打算,可他以前的行為分明是想要奪位的,而且賢妃又因他們兄弟而死。
如果新皇登基,他應該會去封地吧,那我……
他低低一笑,寬慰道:“阿淺,我有打算的。你莫要擔心。”似乎胸有成竹。
我點頭,突然想起荷包的事,問道:“上次,荷包的事,皇上沒說什麽?”
他有些無奈,可仍耐心地解釋,“事情牽扯到老三跟老五,父皇自然是壓下了。不過,也并非沒有收獲,至少父皇看出老三優柔寡斷識人不清,也知道老五的野心和暗地裏使的手段。”
果然,除夕夜的荷包是他找人做的,為得就是往泛着漣漪的湖水裏投塊大石,以便掀起些風浪來。
可是,他不入皇上的眼,即便莊王再無能,安王再卑劣,皇上也不見得會考慮他。
他低嘆,“看來上次跟你說的話你是沒記住。你照顧好自己就行,其他的事都有我。”言外之意,是嫌我添亂了吧。
不禁有些沮喪,雖說我沒法幫忙,可也不會惹事。
剛想開口,聽到青劍輕輕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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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聲道:“有人來了,你回去吧。”又擡手,極快地在我臉頰拂了一下,“等我回來。”
使勁地看了他兩眼,才恭敬地行禮告退。
好容易走回屋,眉繡看我吃力的樣子,忙上前接過一只花盆,“你是要種花麽?”
“嗯,剛去禦花園要了些花籽,種種看看。”
她好奇地問:“都是什麽花?”
我一一指給她看,“這是七裏香,這是逐蠅梅,能驅趕蚊蟲……”
眉繡欽佩地說:“你懂得真多。”
我暗自慚愧,這點皮毛還是從《佰草集》學到的,禦花園的太監也給我講了一些。
放下花盆,将還生草籽與其它花籽都埋在土裏。我不敢一下子全種了,只種了一粒。
眉繡在一旁幫忙,不時提醒我,“草籽別埋太深,免得不好出苗。”又道,“你撒了太多種子,出苗後會太擠,長不好。”
“不怕,等出了苗,就移到窗外空地裏。”我随口答道,又問:“你種過地?”
她得意地笑,“當然,以前我家有地,我可沒少幹活,尤其插秧,比我哥都快。不過,我沒養過花。”
“其實都一樣,會種地就會養花。”将花盆裏的土平好,淺淺地澆了一層水。
三天後,嫩黃嫩黃的小芽破土而出,是七裏香。
五天後,逐蠅梅發了芽。
十天後,花盆已密密麻麻地長出了許多幼芽,最早發芽的七裏香已有寸許長,還生草卻毫無動靜。
難道真像劉成烨所說,根本種不出還生草?
可我不相信,爹都誇過我有雙通草性的手,而且以往不管種什麽都活得很好。
耐着性子又等了兩日,借着移苗的機會,将還生草籽挖了出來。
埋在土裏十餘天,草籽依然圓圓的,硬硬的,黑不溜秋的,毫無變化。
怎麽會是這樣?
突然想起來顧嬸在種綠豆時會事先泡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會發出極小極小的綠豆芽,或許還生草籽表皮太硬,也需要浸泡?
事不宜遲,趕緊去做。
我不敢太過明顯地用杯子泡,遂将棉帕沾濕,包裹着草籽,塞到角落裏。第二日剛睜眼,就迫不及待地掀開棉帕,可菜籽依然是原先的樣子,并沒有漲大半點。
期盼的心情霎時變得失落。
還生草真的種不出來,還是需要特別的方法?
劉成烨支吾閃爍的言辭浮現在眼前,他定然是知道的。
劉成烨并不在玉清宮,守門的太監說紅玉陪着他出去散步了,可是到底去了哪裏,他也不知道。
不知為何,我腦中出現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賞荷亭。劉成烨對賞荷亭似乎很偏愛。可來時經過月湖,亭裏并沒有人。
想一想,拔腿去了凝香園。
隔着圍牆镂空的縫隙,看到劉成烨穿一身素色細鍛直綴,腰間系着碧玉佩,安靜地站在柳樹下。柳條剛發出嫩黃的細芽,被風吹着,頑皮地劃過他的發髻,挑起幾縷墨發。
紅玉在他身旁,癡癡地凝望着他。
歲月如此靜好,教人不忍打斷。
剛自牆後轉出來,江離就看到了我。他對劉成烨說了句什麽,劉成烨有些驚訝,卻毫不猶豫地朝我走來。
我忙上前,依着規矩,端正地行了禮。
他淡淡地問:“你是來找我的麽?”
“殿下……”我突然覺得很難開口,本來自以為種個花草是很簡單的事,上次談起來,我還有七八分的自信,沒想到果真不成。
“出什麽事了?”他微皺着眉頭,聲音極溫柔。
吞吞吐吐地說:“還生草,奴婢種不出來。請殿下責罰!”
他面色平靜毫無波瀾,“沒事,盡了力就行……也算完成了母妃所托。”聲音裏,并無失望之意。
顯然,他對于我種還生草,根本沒抱希望。
我大膽地盯着他,“殿下,還生草該怎樣種?”
他稍愣,随即緩緩一笑,“若我知道,還用得着等七年,找那麽多花匠嗎?”
話雖如此,可直覺告訴我,他知道。
“倘或殿下不肯說,奴婢就去問別人了。”
他臉上的笑意愈深,“嗯,也好。如此,有勞你了。”說罷,優雅地轉身,朝紅玉走去。
我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走進景泰殿,看到禦書房門口站着一個侍衛打扮的人,正在跟範公公說話。那人背對着我,看不清面容,只覺得有些眼熟,但又沒熟悉到一眼就能認出來。
笑着朝範公公點點頭,便要走開,那人卻突然回過身來——竟然是青劍!
青劍回來了,也就意味着平王回來了。
那麽國師呢,他也回來了麽?
☆、37皇後格
剛要詢問,禦書房的門突然開了,平王面沉如水,闊步而出,門口當值的衆人慌忙行禮。
他的視線逡巡一圈,落在我臉上,眼中湧動的情緒太多,教我一時分辨不清。
他神情冷峻,沉聲吩咐青劍:“明天國師在纖雲宮做法事,你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青劍忙應着,“是”。
國師果然回來了。
長久以來忐忑的心反而放松下來,事到臨頭,那就坦然面對吧。
讓我擔憂的是平王,他并非喜怒形于色的人,這樣少見的冷凜是因此行辦事不順還是方才受到了責罵?
許是看出我的心思,他的臉色緩了緩,幾不可見地沖我扯出個笑容,昂首走了。
纖雲宮的法事正趕上清明節,足足做了七天。七天後,纖雲宮驟然熱鬧起來,宮女太監穿梭往來,收拾器皿清掃房舍,顯出極少見的喧嘩。
整理賢妃的遺物時,平王跟劉成烨各取了幾樣私物,其餘皇上多年賞賜的珠寶首飾仍歸回了庫裏。至于宮女房裏的物品,除了大件擺設外,均運出宮外,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賢妃過世不過半年,宮裏已沒了她的痕跡。
這些天,我常常跟眉繡讨論纖雲宮的事,讨論來讨論去也不明白皇上如此大張旗鼓地折騰是為了什麽。
風吹湖水皺,平添桃花波。
時值仲春,纖雲宮旁的桃花開得極盛,放眼望去,灼灼芳華。
皇上難得有閑情,讓人備了桃花釀,到桃林觀桃花。地上草芽新綠,枝頭桃花正紅,更兼天藍日暖,鳥鳴蝶舞,令人心曠神怡。
皇上喝多了桃花釀,面紅如桃花,看向我的眼也柔柔地,如同眼前嬌嫩的桃花,泛着春意。我心一慌,微微側了身子,恰見一形相清癯蕭疏軒舉的道士閑庭信步般徐徐而來。春風起,桃花紛飛如落雨,灑上他灰藍色的道袍。
範公公躬身回禀:“皇上,國師來了。”
皇上忙道:“快請。”
說話間,國師已來到近前,頓首行禮。
皇上請國師就坐,揮揮手示意大家退下。
我剛要舉步,只聽皇上沉聲道:“阿淺留下!”
我愣了下,雙手下意識地交握在一起。
範公公領着宮女太監戰戰兢兢地退至一丈開外。
國師上前,用拂塵托着我的下颚,強迫我擡起頭來。
無可避免地,我對上他的眼睛。
這是一雙老人的眼睛,眼白多,瞳仁小,可眼神卻犀利如鷹隼,似是要将我看透一樣。我不由垂眸,視線落在他道袍前襟金線繡成的八卦圖上,針腳勻稱細密。
刺繡之人定然是心如止水吧?
不知為何,心驟然靜了下來。
直視着國師,試圖從他臉上瞧出些端倪。
國師表情肅穆,凝神打量着我,眸光深似寒潭,并不能窺得半分玄機。看過面相,他又抓起我的右手,雙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詞,良久,才睜開眼,正對我的雙眸,似乎有些疑惑。
緊咬着下唇,又開始緊張起來,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國師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轉身朝皇上作揖,“恭喜聖上!”
皇上唇角露出淡淡笑意,“有勞國師了,還請國師費心擇個良辰吉日。”
國師點頭應道:“此乃貧道分內之事,貧道自當盡力而為。”
“如此甚好!”皇上颌首,站了起來。
遠處的範公公見狀,一溜小跑地趕過來,高聲唱道:“起駕!”
高亢嘹亮的“起駕”聲層層傳揚出去,太監已備好禦辇等在林外。
待皇上上了禦辇,我悄悄扯了下範公公的衣袖,“我有點事,很快就回去。”
範公公叮囑道:“別太久,否則我也兜不住。”
眉繡關切地問:“怎麽了,看着臉色不太好。”
“沒事,你快走吧。”我努努嘴,皇上的禦辇已走出一丈開外。眉繡笑笑,趕緊追了上去。
國師仍在林間漫步,神情悠閑,步履輕快。身為道士,明明應該避世修行,過着閑雲野鶴般的生活,他卻自甘落俗與朝廷勾結。
應該是個有野心的人。
他所求又是什麽呢?
深吸口氣,急步趕上他,“我有一事不明,請國師解惑。”
國師帶着明了的笑,捋須點頭,“請講。”
“國師适才相面摸骨看出什麽了?這世間真有人生來就是做皇後的命?”
國師凝重地道:“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貧道曾提到鳳身,就算世上根本沒有人是鳳身,貧道也得找出個鳳身來。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是,我明白,國師說有,那麽一定就得有。否則就是欺君,否則就是妄言,以後誰還會信賴萬衆景仰的國師?
“為什麽選我?”我既無顯赫門第,又非天生聰明學識非凡之人。
國師淡然地道:“一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上要娶你,缺少了名目;二來,你的命相确實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國師為何不說是大富大貴?”我自嘲地笑。
“我說過。”國師回答,又問:“你以前住在惜福鎮,院中有棵玉蘭樹?”
“是。”我錯愕地擡頭。
“去年正月,我曾路過惜福鎮,就說過你家風水極好,日後定會大富大貴。”
我終于控制不住,譏笑出聲,“國師有所不知,當時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連米糧都是借的。”
國師卻不以為忤,“街坊也這樣說,可如今,你即将成為一國之母,誰敢說你不富貴?”
我呆呆地看着他,有什麽事情昭然若揭。
去年正月……難怪?!
那年,家裏莫名來了好幾個提親的人,吳勉就是其中之一。
爹突然說要搬家,離開惜福鎮。
可家徒四壁,并無銀糧,爹便拼命幹活,終于積勞成疾……
原來,這一切都源自國師的妄語!
咬了唇,狠聲道:“國師随口一句戲言,我爹賠上性命不算,我還要賠上一輩子……不,我不願!”
國師道:“貧道并非戲言。”又無謂地一笑,“再說,人生在世,哪裏有那麽多心甘情願?許多事,你即便萬分不願,也必須去做,就如貧道,貧道不想做道士,不也做了幾十年?”
他說得理直氣壯輕描淡寫,倒教我一時想不出話來辯駁。
只聽他又道: “貧道送你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說罷轉身就走。
我看着他飄揚的白發,潇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桃林深處,怔忡了半晌。
不知怎樣回到了景泰殿。
範公公看見我,神情明顯一松,嗔怪道:“怎麽這麽久,皇上方才還問到你,快沏茶去。”
我心不在焉地接過空了的茶壺,打開青花白地的茶葉罐,捏了一撮龍井放了進去。眉繡恰提了熱水來,見狀忙往茶壺裏注滿了熱水。
清淡的茶香便随着水汽袅袅散出。
習慣性地上前捧起茶壺,不妨被燙了一下,手本能地松開,茶壺便直直落下。
眉繡眼疾手快,一把撈過茶壺放到案上,“剛燒滾的水,你就去碰,燙着了吧?”
我終于回過神來,歉疚地說:“我沒事,倒是你的手——”
眉繡龇着牙甩着手,“還真是痛。”一邊取棉帕沾了冷水包在上面,“天大的煩心事好歹等換過值再去發愁,你這樣,怎麽在皇上跟前伺候。”
我訝異地擡眸,這還是當初毛手毛腳後來縮手縮腳的眉繡嗎?什麽時候她竟學會照拂我了?
眉繡揚眉笑笑,端了托盤往書房走。
我靜了靜心,跟在後面進去了。
皇上正俯在案上批折子。寬大的長案愈加襯托出他的瘦弱。
他身體并不好,還強撐着每天上朝,處理政事。不得不說,作為國君,他算是鞠躬盡瘁了。
許是聽見了倒茶聲,皇上擡頭看了看,突然指着我,“你過來伺候。”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太監立時退了下去。
我萬般無奈地走了過去。
伺候筆墨的事,我已做過上百次,可從來沒有這樣心亂如麻。
離皇上越近,我就越感受到他的老态。
稀疏斑白的頭發,青筋突出布滿斑點的手,混濁而粗重的喘息……無一處不彰顯出他的蒼老。
難道以後,我就要夜夜與他同床共枕?
想起他松弛幹燥的肌膚,不由遍體生寒。
正神思不屬,無意中對上眉繡的眼神,她的眼裏盡是焦急與不安,我一愣,這才醒悟到皇上已批完了手裏的折子,正等着我展開下一本。
急忙斂了心神,取過新奏折,小心地打開鋪在長案上,又用瑪瑙鎮紙壓住。
皇上依舊心無旁骛地批閱奏折,直到尺多高的折子盡數閱完,他往椅背上一靠,冷聲道:“你們先出去。”
眉繡與兩個太監蹑手蹑腳地走了。
我猶豫着沒動,皇上該是有話對我說吧?
皇上端起茶盅,啜了兩口,卻不放下,一手掂着茶盅蓋輕輕去拂水面上的茶葉。屋裏一片靜寂,使得細微清脆的碰瓷聲越發刺耳。
“朕讓國師選個日子進行冊後大典,在此之前,朕要先給你找個好出身。你既然是沈相義女,不如就入了沈家宗譜……二甲進士出身,不會辱沒你的身份。”話到最後,聲音漸低,卻也是非常清楚。
不!不管是當皇後還是入沈家族譜,我都不願意。
顫抖着跪下,心一橫,道:“奴婢不願。”話既出口,我平靜地等着皇上的怒氣。
皇上并未發火,犀利的眼睛直盯着我,“你嫌朕太老?”
☆、38不孤單
我不敢承認,卻也沒否認,強作鎮定地承接着他的目光,問道:“皇上為何選中奴婢?”
皇上輕咳兩聲,俯身,伸手撫摸着我的臉,“多水靈漂亮的一張臉,朕想要一個女子,還需要理由嗎?”他用力拉近我,混濁的呼吸撲面而來,“你是鳳身,朕乃天子,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皇上,奴婢心裏已有了人,奴婢不能負他。”
皇上“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你心裏有多少人,朕都不管,只要你的身子是朕的。”
他的笑聲響在我耳邊,如同驚雷一般。那一刻,我有股沖動,想拔出頭上的簪子……
“你記着,朕想要的人,只能是朕的,朕活着,你給朕暖床,朕若死了,你就陪葬!”他逼視着我,手指一寸寸滑下去,停在我的喉嚨處,“還有,別耍什麽花招,也別背叛朕。朕有得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雲淡風輕,可落在我心裏,卻很重很重,墜得我整個人就像落入萬丈深淵,看不到半點光明。
他抽回手,憎惡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像沾了什麽肮髒之物。
我清楚得知道,他要我,不是因為喜歡,不是因為鳳身,而是厭惡,是憎恨。
可,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恨,才能使得他對我如此?
恰此時,門口傳來範公公的聲音,“啓禀皇上,平王求見!”
他竟然來了!
是因我而來麽?
國師确定我是鳳身,才過了一個時辰,平王會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
我有些不确定。說實話,我雖期待他能有什麽辦法脫我之困,卻并未抱多大希望,畢竟皇上對于我是志在必得,而他原本就不得皇上歡心。
我不想他忤逆皇上。
可緊繃的心,終是緩緩放松下來。他能來,真好!
皇上銳利地掃了我一眼,目中露出懷疑之色,冷聲道:“宣!”
平王進來,看到我跪在地上,似是一愣,卻也沒有多餘的情緒,躬身向皇上行了禮,薄唇輕啓:“父皇,兒臣來得不是時候?”問得很是漫不經心。
皇上不動聲色地笑笑,“沒事,膽敢頂撞朕,自然要受罰。”
是一語雙關吧,既說給我聽,又旁敲側擊了平王。
皇上會不會察覺了什麽?
不由替平王捏了把汗。
平王恭謹地看着皇上,話語有些遲疑,“要不兒臣改日再來?”
皇上卻擺出一副傾聽的姿态,“有事就說吧。”
平王躬身道:“兒臣去南江,一路所見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提及父皇,均贊皇上明德惟馨愛民如子。南江盛産美玉,百姓感念君恩,特托兒臣送父皇一塊綠岫玉。”
“哦,”皇上眉目舒展,漸露笑意,“此玉現在何處?”
平王神情愈加謙卑,“兒臣回京後,托人尋得一能工巧匠,根據玉的紋飾雕成梅像,今日才剛完成。如今綠梅就在門外,父皇可要移步一見?”
皇上撚須笑道:“難得你有此孝心,就讓人擡進來吧。”
“是!”平王朗聲應着,對門外喊道:“擡進來。”
門開處,青劍跟另外一個侍衛打扮的人擡着一個粉白底畫着雪山垂釣的花盆走了進來。花盆裏盛滿了細沙,又鋪了曾鵝卵石,裏面一株尺許高的綠梅虬枝蒼勁。
皇上甚喜,“如此大的綠岫玉已是難得,再加如此精湛的雕工更是難上加難。花盆配得也好,相得益彰。”
“父皇喜歡,兒臣就放心了。總算不辜負南江百姓的一番情意。”平王笑笑,看了看皇上的臉色,又道:“南江還有一種子孫竹,有想要男孫的人家買回來後,求了高僧開光,養在卧房裏。聽說助生養。兒臣帶了三枝回來,給三皇兄跟五皇弟各送了一枝。”
皇上暗暗點頭,眼裏閃過一絲贊賞。
平王趁熱打鐵,“只是兒臣家裏的花匠不擅養竹,竹葉有些發黃。兒臣以前在母妃那裏見過阿淺養得花草甚好,不知能否求父皇賞個恩典,容阿淺指點一二?”
乍聽到他提起我的名字,我不禁一愣。
先給皇上戴了頂明德惟馨愛民如子的高帽,而後表明自己的孝心和對兄弟的愛心,又表達了為劉家開枝散葉的決心,做了半天的鋪墊,這最後一句才是他要說的重點吧?
我本來就是纖雲宮管花木的宮女,子孫竹又養在卧房裏,男子出入必定不便。
皇上尚未挑明要立我為後,我仍是景泰殿的宮女,去王府幫幾天忙不足為奇。
這樣的要求合情合理。
皇上會怎樣回答?
規規矩矩地跪着,頭越發低得緊,我不想在這個緊要關頭,因為半絲疏忽而讓皇上對平王心生嫌隙。
難耐的沉默過後,皇上突然開口,“阿淺,你意下如何?”
竟讓我來決定!
我自然是想去的,在平王府,在他的庇護下。可是,我若答應了,皇上能真的放我走?方才他神色俱厲的話還響在耳邊……
不,皇上絕不會答應。他只是在試探而已,試探我對平王是否懷有那種心思,或者也在試探平王吧,試探他是否因我而來,是否觊觎着皇位。
正在猶豫,平王竟開了口,“兒臣魯莽,強人所難了,請父皇責罰。”說罷,亦跪在地上,
就在我的身旁。
他不願我做抉擇,所以先一步替我做了決定。
皇上卻不松口,仍是看向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低聲道:“奴婢粗陋,怕擔不起重任,惹王妃傷心,誤了王爺大事。”
用平王妃當幌子來拒絕平王,皇上該不會生疑吧,畢竟平王妃掌掴過我,她的陪嫁丫鬟錦紅又因此而死。我不想去平王府是理所當然的事。
平王飛快地睃了我一眼。
皇上卻好似舒了口氣,淡淡道:“如此,就罷了。朕讓人替你挑幾個有經驗的婆子。”
平王叩首,“多謝父皇。”
皇上揮揮手,“告退吧。”
平王起身,大踏步地出去了,并不曾猶豫過。
皇上複又轉向我,眼神變得柔和,喃喃自語,“還真像……”說罷起身,徑自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書,翻開,盯了半天,才道:“你也退下吧。”
跪了大半個時辰,腿腳早已酸麻,雙手拼命撐着地才勉強站起來,忍着疼痛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
平王并沒走,站在書房外,與範公公說着什麽。
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想起方才的一番話,忍不住便落了淚。
眉繡忙塞給我一方絲帕,“沙迷了眼,擦擦就好了。”聲音稍高了些,平王與範公公便都看過來。
眉繡又道:“出來了嗎,要不我幫你吹吹?”
“沒事,已經好了。”我勉強沖她笑笑,眼角的餘光發現青劍自遠處匆匆走過來,手裏似乎拿着個什麽東西。
“王爺,找到了,被桃花蓋住了一時竟沒發現。”
待他走近,我才看清,他手裏拿着一塊玉佩。怪不得平王沒走,是在等青劍。
平王接過玉佩揣進懷裏,笑道:“事在人為,盡了力總會有好結果。”沖範公公點點頭,走了。
事在人為。
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
可盡了力就一定有好結果嗎?他根本就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又該怎樣去做?
煎熬般終于等到換值,回到屋裏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眉繡輕輕掩上門,“哭哭也就罷了,別傷了身子……主子總會想辦法的。”
我詫異地看着她,眼淚都忘了擦。
她絞了冷水帕子,遞給我,“主子問你,還記得除夕夜說過的話麽?”
除夕夜,說過什麽?
那夜說得每句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問我,這條路不好走,我是不是确定要跟他在一起?
他說,他必不負我。
他說,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眉繡竟然……
除夕夜,就是她碰翻了湯碗,我回去換衣服,途中遇到了平王。
又想起,之前她一把撈起滾燙的茶壺。
呵,毛手毛腳的眉繡!
在桃林發生的事,也是眉繡告訴平王的吧。
眉繡微微一笑,低聲道:“你剛進宮,主子便知會我們暗中照拂你。”
我們?
除了她,還有其他的人。
原來,在這個宮裏,我從來都不孤單。
擦幹眼淚,心情竟一下子好了起來。知道有人在陪着自己,總比一個人摸索強很多。
就像除夕那夜,獨自行在寒風裏,可是聽到他說“我在”,頓時就有了勇氣。
這次也是如此吧,他雖不能與我并肩同行,可他一直在啊!
再過三日,國師算定了冊封大典的吉日,八月初八。
皇上連續召見沈相多次,終于商定了入沈家宗譜的日子,四月二十,如今已是三月底。
想到沈家,我就不由地來氣,書院是沈家所燒,鳳身因沈家而起。
沈清還信誓旦旦地說,過三五載接我出宮,還說欠我的債,他會分毫不差地替我讨回來。
我倒想問問他,這筆債,他如何替我讨?!
☆、39要忍耐
四月二十日,一大早,飄起了如牛毛般的細雨,天上的烏雲重重壓在頭頂,教人喘不過氣來。
皇上派了四個禁軍,一輛黑頂平頭馬車送我到了沈家,伴着我一同回去的是朝雲與眉繡。
久違了的管家徐福等在門口,看到我,恭敬地行禮。
半年前,我要向他行禮,如今卻倒了個兒。
沈府西北部有片茂盛的松柏林,沈家的宗祠就設在林裏。
沐浴在細雨中的松柏林有着別樣的古意與幽靜。林間鋪着的青石板路,印滿了毛毛細雨的濕痕,蜿蜒曲折,直通向宗祠的院子門口。
沈清靜靜地站在那裏,并未打傘,雨絲落滿了他的發梢與肩頭,像灑了層銀粉。
他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充滿着溫暖與關切,此時更多了些欣喜。
我尚未開口,便覺得右臂一疼,是怕路滑而攙扶我的朝雲,無意識地攥了我一下。
半年多不曾見到沈清,她緊張又興奮。倒讓我,将幾欲脫口的話咽了下去。
兩個小厮上前拉開沉重的黑漆木門,而後訓練有素地立在兩旁。朝雲與眉繡躲在屋檐下避雨,跟随的禁軍則随意地站在門口。
沈清看我一眼,道:“進去吧。”率先踏入門檻,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祠堂兩邊牆壁上嵌着的松油燈,幽幽地發出昏黃的光,照着供案上密密麻麻的牌位。最前頭也就是最新的牌位上面用朱漆寫着,沈懷遠之位五個楷體字。
沈清燃了三支香,恭敬地插、進香爐,低聲道:“今日阿淺歸宗認祖,請列祖列宗保佑她順心如意,此生平安。”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又燃了三支香,遞給我,“父親的意思是讓你歸在二叔名下。二叔泉下有知,定會欣慰。”
沈懷遠就是沈家二爺。
驀地記起來,皇上說過,二甲進士出身并不辱沒我的身份。沈相沈念恩明明是先帝欽點的探花郎,難道皇上當時說的就是這位沈二爺?
憑心而論,若歸在沈相名下才更适合皇後尊貴的身份吧,可皇上卻偏偏那樣說。難道他認識沈二爺,知道我是沈二爺的女兒?
“快去上香。”沈清輕輕推了我一把,喚回我飄遠了的思緒。
學着他的樣子上香磕頭,只是我并無話可說——沈家不但沒讓我順心如意,反而帶給我那麽多麻煩。
我并不期望沈家祖宗能顯靈保佑我。
禮成,起身。
沈清微笑着看向我,“今後你就是沈淺了。”
呵,沈淺。
猛然醒悟到,我的名字與沈清,沈淨一脈相承,都是水字旁的。難道我的名字……
沈清似是了解我的想法,溫和地說:“你的名字是二叔所取。二叔跟嬸娘初次相見是在梅林裏,因我的名字有個清字,二叔就給你用了淺字,暗合了林君複的詠梅詩。”
聽起來,像是有情有義的樣子。
我譏笑道:“既然如此,沈二爺為何不肯娶了我娘,為何不認我?”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沈清凝肅道,“二叔從不曾忘懷于你。我幼時,父親忙于政事,娘身子孱弱,素日多由二叔陪伴,二叔常感嘆,不知你長成了什麽樣子。”
“哼,只是想想有何用?”我又忍不住嘲諷,“若非我爹辛辛苦苦地拉扯我,單憑沈二爺念叨兩句,我就長大了?”
沈清叱道:“阿淺,你怎如此說話?”
他竟呵斥我。
我怒道:“我又不欠你的,想怎麽說話就怎麽說。倒是你,口口聲聲說三五載之後接我出宮,事到如今,你如何實現你的諾言……我雖見識淺薄,可也沒聽過哪朝哪代有皇後離開皇城的?”
沈清眼裏的怒意瞬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憐惜與無奈,“阿淺,你且忍耐……”
“忍耐?皇上的年紀比沈相都大,你讓我怎樣忍耐?”忍不住尖叫起來。
沈清忙近前捂住我的嘴巴。
我滿腔的怨氣無處發洩,正好對着他又捶又打,沈清沉默着,不閃亦不躲。
直到我氣散了,手也乏了,他才低聲道:“忍不了也要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我看着他笑,“你放心,我不會自尋死路。我要看着你們一個個跪在我面前磕頭行禮。”撂下這句狠話,轉身就走。
走出祠堂才發現,雨竟然大了,像是天幕被撕開個大口子,雨水飄潑一般往下倒。
不管不顧地走在雨裏,仰着臉,任雨水冷冷地澆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