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正好,省得再用沙子迷了眼做借口。
一把描了山水畫的油紙傘出現在頭頂,朝雲輕聲道:“雨下這麽大,當心染了風寒。”
“你放心,就算真病了,我也絕不會連累沈清。”
朝雲咬着唇,什麽都沒說。
雖在沈家住了近半個月,可我對沈府并不熟悉。也不管前面是哪裏,只沒頭沒腦地走,朝雲撐着傘緊緊地跟着。雨水打濕的裙子絆了她的腳,朝雲撲倒在地,手裏依然高舉着那把傘,似是要遮住我。
終于停住步子,俯身去拉她。
朝雲甩開我的手,自己撐着地站起來,“阿淺,你說,我該怎麽做,你才能對大少爺好一點?”
順着她的目光向後看,沈清落湯雞一般站在雨裏,竟也是一路跟着走了過來。
我承認,我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在別人面前,我謹小慎微大氣不敢喘,惟獨在沈清面前,我總是張牙舞爪地譏諷他嘲弄他。我吃準了,他不會發火,不會生氣,甚至也不會鐵了心不管我。
我憑什麽這麽對他,沈家欠我的,可沈清并不欠。
遲疑着走過去,卻不知該說什麽。我從來沒對他有過好臉子,也沒有過半句好話。
沈清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傻傻地笑了,“阿淺,你都淋濕了,前面就是小淨的住處,讓朝雲帶你去換件衣服。”
是啊,他真傻。淋得比我還濕,比我還狼狽,竟然只惦記着讓我去換衣服。
我怎麽會有這麽個傻哥哥?
可是,我仍是什麽也沒說,只對朝雲道:“去把衣服換了吧。”
朝雲點點頭,伸手來扶我。她的掌心有抹紅,許是方才跌倒蹭破了皮。她也沒顧上擦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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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大雨滂沱,我的心絲絲飄着小雨。
臨近拐彎時,忍不住回頭看,沈清仍站在原處,臉上帶着笑,眸子是那麽亮,那麽暖,就好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溫暖而明亮的晨陽。
半年不見,沈淨仍然孱弱得如弱柳扶風,可身量卻高了許多,幾乎與我齊平了。她的衣服,我穿着長短正好,就是腰身緊了些。
丫鬟熬了濃濃的姜茶過來,沈淨親自端給我,聲音若黃莺出谷,“姐姐,趁熱喝了,暖暖身子。”
我忙道謝,笑着接了。
她使個眼色,丫鬟們行了禮,魚貫而出。屋裏只剩下我與她兩個人。
沈淨道:“去年選秀,父親本來讓我也參選,可惜那幾天我身子不好,就沒去成。”
我吃了一驚,沈相怎會讓她進宮?
沈淨笑笑,“父親說,姐姐自幼受了許多苦,讓我進宮跟姐姐做個伴兒……我也是沈家人,自當為父親分憂……大哥也同意。”言語間,似有些歉意。
為什麽,是因為沒能與我作伴?可我并不需要她,她那樣小,剛滿十三歲。
輕輕啜了口姜茶,裏面放了冰糖,喝到嘴裏,甜絲絲的,咽進腹中,暖洋洋的。想了想,道:“去年皇上看中的秀女都很濃豔妩媚,大多數賞給了皇子,很少能留在宮裏。”
沈淨是清麗婉約型的,即便去了也不見得能入皇上的眼。
所以,沒什麽可內疚的。
沈淨眼裏便流露出幾分感激,“其實,我也很怕進宮。以前見過皇上幾次,每次見到他,我都吓得要死。”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離下次選秀還有三年,或許那時候你已經嫁人了。”
沈淨輕聲道:“有個姐姐真好……上次你還沒進府,父親就說家裏要來個姐姐,讓我好好與你相處,我很好奇,還特地去看你,沒想到你只住了半個月。”
原來,當初沈淨不顧體弱非要到花園去找我,只是因為好奇。
如此說來,沈相真的不曾想過要送我進宮。
至于為何到了如此地步,應該就是命運的安排了。
又說了會閑話,沈淨再三地謝了我當初送她的香囊。
眉繡過來尋我,說雨小了許多,若再不走,恐怕又大起來,馬車不好走。
想想也是,在沈家已待了大半日,耽擱太久,皇上也會生疑吧。
笑着跟沈淨告辭,出去時,發現沈清與朝雲正在院外說話。
沈清已換過衣服,重新束了頭發,又恢複成原來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他似在叮囑着什麽,朝雲羞紅着臉,忙不疊地點頭。
我的步子不由地緩了緩,眉繡也看到這一幕,微微笑了笑。
從沈府到皇宮并不算遠,可因着下雨路滑,車夫駕車不敢太快,直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到。
張祿等得有些急,“怎麽才回來,皇上問過兩遍了。”
眉繡笑道:“方才雨太大,在沈府喝了會茶,路上又不好走。”
張祿道:“快進去複命。”
我奇怪地問:“這會不該是範公公當值麽?”
張祿臉上微變,悄聲道:“平王府上遭了刺客,範公公陪風太醫去診治。”
我的心“咯噔”一聲,若是他人受傷,不會勞動範公公跟風太醫,這麽說,是平王遇刺了。
☆、40平王府
偷眼看向眉繡,她神色平靜,仿似什麽都沒聽到。
不由嘆服,她只比我大了兩三歲,卻練就這番波瀾不驚的心态,難怪就連當初巧雲也看走了眼。
本想多問一句,當值的太監已拉開門,“皇上宣你們進去。”
往常皇上要麽在案前批折子,要麽歪在羅漢榻上打盹或看書。今日卻不同,竟負手立在平王獻上的綠梅前,像在想事情。
似乎聽到了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事情辦成了?”
“是。”我簡短地回答。
他看上去很疲憊,眼神也不似以往那般犀利,揮揮手道:“阿淺在此伺候,你們都下去。”
“是!”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過後,屋裏重新恢複了安靜。
皇上回到長案後,整個人又縮在太師椅上,淡淡地說:“你去沈家,看到朕上次送的綠梅花了嗎?”
我搖頭,“沒有,入了宗譜後,奴婢只在沈姑娘房裏坐了片刻,并沒去別處。”
皇上“哦”一聲,“也沒見到沈相?”
“沒有,是沈公子主持的儀式。”
皇上微微一笑,“沈相定是恨死朕了。”心情似乎很好。
我驚慌地擡眸,皇上何出此言?
皇上見我擡頭,笑着看過來,目光溫和輕柔,“國師已把你是鳳身的事傳了出去,今日便有人上書請立皇後。後位空了二十五年了……”聲音稍頓,長長地嘆了口氣,“起初,朕念着先皇後,念着老三,不願輕易立後。再後來,則是沒有心思立後,一晃竟然過了這麽多年。”
二十五年後位空虛,如今竟要我來當皇後。皇上的心思,深如海!
嘆息過,皇上又道:“明日起你就不必近前伺候了,朕把纖雲宮給你,先住偏殿,等行過禮就搬到正殿。朕将纖雲宮伺候的太監宮女都安排好了,你若有信得過的,也可以帶去。”
這麽快就安排妥當了,這幾日皇上沒少費心思吧?
我低低應着,“奴婢謝皇上恩典。只是,纖雲宮……”
話未說完,只聽門口太監高聲唱道:“風太醫求見。”
風太醫回來了,不知平王的傷勢如何?
皇上忙道:“快宣!”
範公公陪着氣喘籲籲的風太醫走了進來。
皇上問:“傷勢如何,人醒了沒有?”
風太醫凝重道:“王爺還在昏睡,尚未醒過,身上的熱度倒退了些。臣回宮取些藥材,夜裏還要趕過去……過了今晚,王爺就無礙了。”
言外之意,現下平王仍是生死未蔔嗎?
手不由地攥緊,長長的指甲陷進肉裏,刺痛令我清醒過來。想到适才眉繡平淡無波的樣子,我深吸口氣,再慢慢吐出來,多少緩和了緊張之意。
我一個後宮的宮女,實在不應對平王太過關切。
好在并無人注意我,他們的視線都凝在風太醫臉上。
風太醫猶豫片刻,道:“王爺的傷是劍傷,有兩處。一處在肩頭,不太嚴重,另一處傷在下腹,刀口很深……王爺胸口還有處舊傷,看傷痕,與此次劍傷乃同一人所為。”
舊傷?!
我猛然一激靈。
去年六月,我替他換藥,并未見到他身上有傷。難道風太醫說的舊傷就是指去年的傷口?
可那次,是被沈相的人所傷,這次呢?
只聽範公公道:“王爺身上傷痕累累,大傷小傷怕有十幾處。”重重嘆了口氣。
那些傷該是去西梁的時候留下來的吧。
皇上似乎也想到這一層,終于動容,顫抖着道:“擺駕!朕要去平王府。”
範公公忙應着下去準備了。
皇上又對風太醫道:“你回宮了,老四哪裏誰在照看?”
風太醫道:“是微臣的徒弟,也在太醫院當差……臣要去藥材庫取藥,臣先告退。”
皇上無力地揮了揮手。
風太醫躬身退下。
皇上卻是坐不住了,來回來去地踱着步子,滿臉焦慮之色。
即便皇上再不喜歡平王,可平王仍是他的兒子,聽說他不好,皇上也是擔憂的吧。
輕輕上前道:“皇上,奴婢去催催。”
皇上點頭。
剛要開門出去,恰與範公公碰了個正着,範公公道:“禦駕備好了。”
皇上大步往外走,我遲疑一下,取過明黃色的雲鍛披風追了上去。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路太滑,馬車不敢跑快,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到平王府。
皇上卻是鎮定了許多,眸中雖仍有焦急,神色看上去卻從容穩重。
一國之君,果真不是誰都可以當的。
我也安定下來,偷眼打量着禦駕。車內自然很寬敞,四個相對的座椅,中間有長桌,桌上擺着茶具,有茶香氤氲。一聞就是皇上慣喝的明後龍井。
馬車颠簸,茶杯卻紋絲不動,也不知是怎樣做到的。
正納罕,皇上突然開口,“老四做事深藏不露,性子最像我……可惜是賢妃所生……”
前半句明明有贊賞之意,可後半句卻讓我聽不明白。皇上不是最寵賢妃麽?
可這樣的話,卻非我能問的。
終于,馬車緩緩停下來。
平王府門口已跪了許多人,黑壓壓的一片。平王妃跪在最前面,手裏攥着條帕子,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皇上,王爺他……”
皇上不看她,徑直道:“帶朕去看看。”
有個侍衛模樣的人上前,躬身道:“王爺在寝宮,皇上往這邊走。”
皇上步子很急,我幾乎小跑着才能跟上,經過平王妃身邊時,見到她的貼身丫鬟正扶她起來,她臉上的妝全花了,紅一片白一片。
青劍半跪着候在寝宮門口,見到皇上叩了頭,才帶皇上去了平王的房間。
一進門,濃濃的藥味和血腥味撲面而來,加之屋裏燃了火盆,使得味道越發刺鼻。
皇上走近床前,低低喚了聲,“老四。”
平王雙目緊閉,嘴唇青紫,面頰潮紅,并不曾應。
“情況如何了?”皇上問。
地下跪着的男子回答:“還熱着,現在只等從宮裏取了藥,試試……”
我聽出來,這聲音是李代沫的,可他說試試,難道沒有把握麽?
不自覺地又看向床上之人,越發覺得雙頰的紅極為刺目。
看樣子,他燒得真是厲害啊。聽說,高熱極兇險……我不敢再往下想,只聽皇上冷厲道:“若平王不好,你們全都陪葬。”
屋裏沒人敢應聲。
突然外面傳來喧嘩聲,有人嚷道:“快點,風太醫回來了。”
有人開了屋門。
風太醫捧着一只盒子大汗淋漓地進來,正要行禮。
皇上胡亂地擺擺手,“快上藥。”
李太醫起身,小心地解開平王的衣服,又将先前包紮好的棉布取了下來。
我不敢細看,輕輕轉過頭,正看見皇上震驚的神情。
皇上看到了什麽?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風太醫已換好藥,正在包棉布。許是手勁太大,床上的男子悶哼一聲,“嗯——”
皇上忙握住他的手,“老四,你怎麽樣?”
平王迷糊着認不出人,盯了半天,才勉強吐出兩個字,“父皇——”微阖了雙目,積蓄力量般,咬牙說出,“兒臣不孝……父皇受累……”大口大口喘氣,中氣不足的樣子。
皇上和藹地拍着他的手,“朕不礙,你好好養着。”
平王扯出一個笑,虛弱地道:“謝父皇……”
皇上嘆息一聲,側過頭,不忍看他辛苦的樣子。
我卻是呆了,因為平王朝我笑了一下。他的臉上是痛苦之色,可他眼裏的的确确含着笑意,雖然只是一瞬。
他根本就沒事麽?
可眼前的太醫,他身上的傷口,平王府悲痛的衆人,這一切根本做不了假。
是他的苦肉計?
我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不動聲色地退到角落裏,生怕自己掩蓋不住的情緒被他人察覺。
悄悄平複一下,打量起周圍來。
擺設簡單而整齊,都是常用的必需品,沒有任何奢侈的裝飾品,也沒有他說過的……子孫竹。
或許,這只是他的房間,而不是他跟平王妃的房間吧?
不知為何,臉竟有些發熱,下意識地朝皇上望去,期盼着他沒看出我的異樣。
這一次,卻是真真正正地呆了!
皇上身後,花梨木的矮幾上,擺着一座精致的炕屏。
盛開的大紅牡丹,花心處停着兩只聞香的蝴蝶——這幅炕屏是我繡的。
去年,他逃到我家,我正趕這個繡活。可我,明明交到繡鋪去了,怎麽竟到了他這裏?
皇上終于察覺到我的不對勁,淡淡地問:“怎麽了?”
我慌亂地回答:“那幅炕屏很好看。”
皇上回頭看了看,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他定然是想,衆人都在擔憂平王,我卻只顧着看炕屏,太不适宜了。
皇上又坐了片刻,叮囑了風太醫一番,才離去。
天已全暗,雨不知何時停了,空氣裏有種雨後泥土的清新,讓我情不自禁地地長舒一口氣。
屋裏太熱太悶,又有那樣刺鼻的味道,真不知平王怎麽忍受的來。
王府的丫鬟提着明亮羊角宮燈在前面帶路。
路面深深淺淺的水坑反射着燈光,宛如一閃一閃的星星。
來到禦駕前,我正要扶皇上上車,皇上卻低聲對範公公道:“宣楊成達進宮,朕在禦書房等着。”
作者有話要說:應親們的要求,決定加快速度,錯,應該是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