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凰訣
作者:茴笙
文案
晉江2013.5.30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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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在後宮,和妃嫔鬥只是初級;和皇帝鬥,才是大戲。
抽風版:
——皇後這個職位,對應聘者有什麽要求呢?
——首先需要極高的情商智商,這樣才能自如操縱三千佳麗、掌控全局;其次必須要盤靓條順,為跟皇帝産生感情、把宮鬥文扭轉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甜寵文做好前提準備;最後,如果有一個強大的娘家就再好不過了!
——那如果跟皇帝的感情已經有了呢?指腹為婚、青梅竹馬什麽的……還有,如果這個娘家過于強大、甚至已經把皇帝給壓制住了呢?
——那,就是你和皇帝的一場硬仗了!誰手黑心狠,誰就能笑到最後……
溫慕儀淡淡地看着前方,寶相莊嚴地下最後總結:“多方混戰了二十幾年,大boss居然還沒打完,這個游戲一定是bug了……”
文藝版:
她是出自簪纓世家高貴敏慧的天之驕女,
端然高居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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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望去,盡是數不盡旖旎風流;
他是長自九重金闕心思深沉的庶出皇子,
甘願身陷鬼蜮,
殺伐決斷,皆因看不穿人世衰榮。
曾經的青梅繞床弄竹馬,
曾經的少年夫妻恩義重,
曾經的揮刀斷情此生休。
當往事逐漸遠去,
溫情變作狠情,
癡心變成無心,
當所有希望都被權欲的火光焚化成燼,
她能否于一片死地尋到生機,改寫既定的結局?
亂起
皇帝的玉辇行至長秋宮外的時候溫慕儀正半倚在床榻上翻看最新的彤史。
作為一位皇後,溫慕儀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勤奮好學的,就好比搬進皇宮短短三年,南圭閣內珍藏的各式文人筆記傳奇話本就已被她翻了個遍,個別極為出色的還寫了聲情并茂的讀後感一并存入閣內,作為對後繼者的無私饋贈。而如此勤于閱讀帶來的後遺症就是當南圭閣的藏書耗盡、自己派去民間搜尋新本子的人又苦尋無果之後,終于鬧起了惱人的文荒。以至于她不得不開放思路、拓寬視野,尋找新的出路。
這個出路就是彤史了。
本來這彤史記載的不過是宮闱起居及內庭燕亵之事,實是乏味無聊之至,偏偏這一任的彤書女史傅氏是個極有職業追求和文學素養的,毫無趣味甚至個別部分還有些羞窘難言的題材被她寫得趣致動人,引人入勝。溫慕儀第一次查看時就被吸引住了,對後續故事期待不已,後來考慮到自己作為故事女主角之一,戲份太重,而看着自己在別人筆下的種種閨房情态感受實在太過複雜,不得不利用皇後的權威禁止傅氏繼續此類文學創作,但心底深處卻不能說不遺憾。等到來勢洶洶的文荒鬧起來之後,這種複雜感受便被她強壓心底,準了傅女史繼續創作,自己則開始了漫長的追文歷程。
傅女史文筆生動有趣,忽略掉唯一的男主角是自己丈夫和出鏡頻繁的自己之外,整個閱讀過程實在是甚為愉快。唯一的缺點就是完結之日遙遙無期,初步估計要等到皇帝駕崩那天,而自己若不幸活得沒他長,就只能帶着沒有爬完這個深坑的遺憾郁郁而終了。
因着最近幾日諸事纏身,沒來得及日日追看更新,導致今日可讀內容甚為充裕,慕儀表示欣慰。
沐浴之後,換上寝衣,又燃了安神的熏香,正準備舒舒服服倚在床榻上享受一會兒清閑,她的掌事女官瑤環卻急急地進來禀報說大駕已至宮門,請娘娘起身相迎。
她有些錯愕地看着瑤環,第一個想法就是明兒的更新女主角又是自己,實在是惆悵啊……
瑤環看她不動,試探着喚了一聲,她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宮人們随之魚貫而入為她理妝。因着大駕已至,沒功夫仔細梳妝了,只在寝衣外裹了一件琉璃白提杜若紋貂毛滾邊鬥篷,烏發半挽,斜插一支金廂貓睛頂步搖,看着甚是清雅動人。
剛行至殿門,便看到一道玄衣颀長身影漸至,她索性不再走了,只立在那裏等他走近。
姬骞今日身着玄色常服,發束玉冠,越發襯得面如冠玉,英挺軒朗。玉辇停在宮門外,而他只帶着近身侍奉的第一宦官楊宏德和四個小黃門①便走了進來。庭中植了兩株年代久遠的西府海棠,此時正是暮春時節,海棠花潇潇灑灑開滿枝桠,似胭脂點點,又如曉天明霞。一陣清風拂過,枝頭花蕊伴着滿地落英随風而舞,紛紛揚揚如漫天花雨。姬骞就隔着這漫天旖旎注視着殿門處那亭亭玉立的身影,黑沉沉的雙眸內神色莫辨。
溫慕儀等姬骞在自己面前站定了,這才唇畔含笑,儀态端莊地施了個禮,道:“臣妾還以為陛下今日不會來了,這都準備就寝了。”
姬骞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瞬:“哦?時辰還未到戌時,梓童便打算安置了,不怕睡不着嗎?”
他話中有話,慕儀卻好似沒聽懂,或者聽懂了也不在意,只是笑睨他一眼,似惱還嗔道:“臣妾無論睡得早晚,都是夜夜難得安寝的,時日一長,便懶怠管了!”
姬骞聽了她的話眸光一閃,卻沒說什麽,只是執了她的手朝裏走去。
一進內殿姬骞就眉頭一皺:“怎麽你這兒的熏香還是這麽重?朕不是吩咐了減輕分量嗎?”
慕儀閑閑地撥弄指甲:“這已經是減輕分量之後的了,再少便沒效用了!陛下放心,這回的香是瑜珥仔細斟酌過的,不會再如上次那般了……”
她這話可是大有由頭。打從三年前她便開始夜夜難寐,必須靠着安神熏香和湯藥沐浴才可勉強入睡。最近半年更是變本加厲,熏香的分量越來越大,效用越來越猛,終于在一次帝幸中宮的時候只用了半盞茶時間就把姬骞給成功放倒,搞得他顏面大失,責問她燃的到底是熏香還是迷香。一通脾氣發過之後,明令禁止中宮再如此燃香。慕儀對此□行為反抗不得, 便不時拿他被熏香放倒的窘事來調侃,以作報複。
姬骞一滞,凝視着她亮如星辰的雙眸和唇畔不帶絲毫勉強的笑意,心頭突然火起。
微一揚手,殿中衆人便識趣地退下,只有瑤環帶點擔憂地看着慕儀,怎奈對方卻根本不搭理她,只是自顧自地撥弄着指甲,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她也只能躬身退下。
重重紗帳被放下,慕儀看到三重紗帳外立着一個窈窕的影子,知道是那文筆不俗的傅女史,心中為她的恪盡職守感動不已。只是她今日有些點兒背,慕儀已經可以預期到她接下來的下場了。
果然,姬骞看到那身影,冷聲開口:“朕的意思聽不明白嗎?出去!”他一貫情緒克制,如此語氣顯然已是極為不悅。
然則那傅女史果然不負慕儀對她“恪盡職守”的評價,只遙遙朝姬骞一福,腳下半步不動,語氣平平道:“禦幸後妃,臣需在場記錄。此乃臣之職責,不敢疏忽。”
姬骞大怒,直接抓過案上的茶盞砸了過去,斥道:“什麽禦幸?!朕幾時說了要禦幸?!給朕滾出去!”
慕儀立刻将期待的目光轉向傅女史,讓她失望的是,對方似乎也感覺到皇帝的不對勁,極識時務地施了個禮便退到了殿外。
微一嘆氣,她把目光轉回面前暴怒的男人,只待看他如何發作。
姬骞眯眼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近前,冰涼的唇湊近她的耳畔,冷峭道:“朕看梓童往日夜夜難得安寝,以為你還良心尚存,卻不知竟是我謬了!做了此等喪心病狂之事,卻還做得這般悠閑姿态,竟無半分心虛理虧嗎?!”
他手勁極大,慕儀覺得自己的手腕似乎都要斷掉,幾乎就要痛呼出聲。但她在他面前逞強慣了,此時也只是唇畔帶笑,涼涼譏诮道:“陛下這點子從息瑤宮趕過來,就是為了跟臣妾說這番話嗎?卻不知那江美人是如何向陛下哭訴的,惹得陛下這般心疼,上趕着來找臣妾的晦氣!”
姬骞怒氣愈盛,臉逼近她,兩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是朕找你的晦氣還是你找朕的晦氣?朕早跟你說過了,江美人腹中的孩子不許你動,你偏不聽!到底是朕的話不清楚,還是梓童你在刻意向朕證明些什麽?”
慕儀低笑:“陛下這話當真有趣,臣妾還能向陛下證明些什麽?臣妾巴不得和陛下老死不相往來,這才開心吶!臣妾的心思一貫如此,陛下老早就該明白。倒是陛下方才那番話,真真是情真意切、關懷萬千,叫旁人聽去了,少不得誇陛下一句郎君恩重。只是臣妾卻不懂了,不就是死了個沒成型的孩子,又不是沒死過,哪裏就值得陛下這般大動肝火?沒的失了氣度!”
姬骞額上青筋暴跳,怒極反笑,冰涼的指尖撫上她冷玉般的臉頰,湊唇印上涼涼的一吻,額頭抵着她的額頭,輕笑道:“這才是你當真想說的吧,恩?阿儀,你到底是在惱我在意江氏的孩子還是惱我在意江氏這個人?”
慕儀譏諷一笑,亦是嘴唇吻上他的右耳,無限旖旎親昵的樣子,偏偏語氣是說不出的冷峭:“那你呢,子霈?你如此發怒是因為我殺了江氏的孩子,還是我竟和萬貴妃聯手殺了江氏的孩子?”
話音剛落,她便被猛力一推,重重跌倒在地,然後一個黑影不由分說覆上來。身後便是床榻,她的腰背正好抵在床沿,再被身上的人壓着,簡直像要折斷一般,疼得她額上冒出冷汗。
姬骞右手卡着她的下巴,目光幾乎是陰狠地盯着她,好半天才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你竟當真與她……”
慕儀微笑:“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如今又做出這般驚訝的形容給誰看?”說完這句話,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在被壓身下的不利局勢下仍能保持十足氣勢,甚至還克服下巴被卡的困難硬擠出個笑容,将逞強進行到底,也算得有始有終了。
姬骞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裏面神色複雜莫測。若是以往,她是一定會拼盡全力去看明白的,哪怕變成鬥雞眼,但如今卻當真是懶怠應付,只是偏過頭瞪着床幔上的鸾鳳和鳴的暗紋,心頭陣陣發冷。
姬骞凝視了她一會兒,忽然低笑出聲,揚手抽掉她頭上的金步搖,如瀑青絲傾瀉而下,鋪在錦被上似柔潤絲滑的上好綢緞,又如黝黑濃稠的極品徽墨。
不顧慕儀莫名其妙的眼神,他徑自低頭,吻上她細白的脖頸,另一只手解開她的鬥篷,猛地一抽,似大片雲彩從她身下傾瀉而出,轉眼便被他扔到一旁,正好覆上案上的錯金博山爐。
感覺到他的唇貼上脖頸,慕儀只覺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鬥篷下只着一件水藍提天目瓊花輕紗寝衣,甚是清涼,幾番拉扯便露出大片皎潔的肌膚。他的手指順着廣袖撫上去,撫過小臂、肘彎,最後按上她瑩潤的肩頭。嘴唇更是順着脖頸往下吻去,轉眼便到胸口。哦不,那不是吻,根本就是啃。她被咬得渾身發軟,神智卻越發清明。
心中清楚這人在發什麽瘋,她也不掙紮,只是伸手在榻上摸來摸去,終于找到了被他順手扔在榻上的金步搖,想也不想直接朝他肩膀刺去。
姬骞悶哼一聲,卻沒有放開她,只是随手拔出肩上的步搖遠遠一抛,再騰出一只手把她雙手制在頭頂,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脖子,那上面還有方才留下的點點紅痕,深如寒潭的眸子盯着她,譏諷道:“怎麽不朝這兒紮?這般心慈手軟,如何做得大事?”
慕儀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嘲弄冰寒的目光,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春日午後,她病恹恹地趴在床榻上抽泣,那個如玉少年推開軒窗跳進來,手中捧着大束灑金碧桃,而他的笑容半隐半現在桃色灼灼後,如雲中皎月一般惹人心動。他那樣溫柔地對她笑,哄着因為生病而頹喪不已的她道:“阿儀妹妹,等你大好了,四哥哥便帶你去桃花塢看最美的桃花雨!”她卻蜷在榻角,抱着那幾乎和自己身量一般高的桃枝抽抽搭搭道:“我不,我就留着四哥哥給我摘的桃花,就看它們,看一輩子!”
那時候多麽傻呵!竟真的以為那些離開了土壤的花枝可以綻放一輩子。
婕妤
大晉乾德三年三月二十七這天,後宮諸妃們注定過得有些忙碌。衆人在風風火火地給皇後請過安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三日前小産的江美人宮中,想着前幾日因為陛下的禁令不能探望,今日終于解禁,一定要當這雪中送炭、慰問關懷第一人。等到了息瑤宮後看到宮門外一長溜的煖轎才知道存着這個心思的并不只自己一人,惆悵失落之下不免悲憤自己今日怎麽不早些起床,或者昨晚就幹脆不能睡,這種彩頭都搶不到,活該怎麽都混不出頭!
息瑤宮主殿蕙軒殿內,搶到彩頭、混出頭的貴妃萬黛扶着一臉淚痕、嬌怯怯弱不勝風的江美人,柔聲安慰道:“妹妹切莫如此傷心了,再哭下去可要傷了身子了。今次雖然遭此不幸,沒能保住皇子,可妹妹如此年輕,想要孩子以後機會有得是!只要陛下的心在妹妹這裏,又何愁将來?再者,雖然孩子沒了,但皇後娘娘和本宮私下說啊,該妹妹有的福分,半分也不會短了你的!”
看江美人哭聲稍住,萬貴妃笑道:“皇後娘娘和本宮已經議定了,決定擡舉妹妹的位分,晉為婕妤,更特例恩賜封號,今兒瞅個時間便禀了陛下去!”
大晉立國之初太祖便仿效周禮,于皇後之下設立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凡一百二十人。
三夫人分別為惠妃、淑妃、賢妃,秩正一品,今上即位之後,特為萬氏增設貴妃一位,居于惠淑賢三妃之前,三夫人變作四夫人。
昭儀、淑儀、修儀、昭媛、淑媛、修媛、昭容、淑容、修容為九嫔,秩正二品。
九嫔之下是正三品的婕妤、正四品的美人以及正五品的才人,各九人,為二十七世婦;寶林、禦女、采女分居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各二十七人,為八十一禦妻。
江美人如今的位分是正四品,婕妤是正三品,乃二十七世婦中最高的品秩,而國朝嫔禦向來是以姓為號,不再如前朝那般加賜封號。若她得了這獨一份兒的恩典,在婕妤中也是領頭的了,便是孩子順當生下來,也沒這麽厚的封賞。江美人頓時又驚又喜,直愣愣看着萬貴妃連哭都忘了。
萬貴妃看她這模樣,撲哧一笑,打趣道:“瞧妹妹這模樣,竟是傻了不成?”貴妃親自開玩笑,四周衆女福至心靈地配合嬌笑,殿內頓時其樂融融,活脫脫一幅衆姐妹行樂圖。唯有正主兒江美人想起自己剛剛小産,實在不宜表現得太過興奮,于是強壓下心底激動扮出一副哀戚中帶着無限感激的模樣,讓人不能不感嘆這六宮中人演技都是不錯的,回頭要是這裏混不下去了,去梨園唱個戲什麽的應該也是前程大好。
正笑個不停,外頭宦侍通報說陛下和皇後娘娘駕臨,衆女立刻整頓儀容,全體立在殿外恭迎。
姬骞入得殿內,扶着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江美人重新躺好,再看看四周烏泱泱的美人們,淡淡道:“這麽多人擠在這裏做什麽?沒的窒悶了病人!沒事的都各自回宮吧。”
衆女得了吩咐,剛想告退卻聽得皇後娘娘柔聲說了句:“各位妹妹且住,本宮有話要說。”
姬骞蹙眉,溫慕儀卻似沒有看到一般,只朝他不緊不慢地提了擡舉江美人位分并加賜封號的事,末了躬身行禮:“雖然此事有些不合規矩,卻并非沒有先例,想着以陛下對妹妹的疼愛定是樂意的,臣妾也就和萬貴妃私下定了,這會兒想請陛下為江妹妹拟一個封號。”
此話一出,殿中衆人都凝神細聽着,江美人更是連心都提起來了。倒是萬貴妃撥弄着新做的蔻丹甲,神情雖還算專注,眼神卻帶着漫不經心地感覺。
姬骞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狀似恭謹的溫慕儀,臉色有些陰沉。衆人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心頭都有些忐忑起來,忽然想起宮中傳言說江美人小産當日,陛下前往長秋宮和皇後大吵了一架,據說還動了手,最後陛下甩手而去,在息瑤宮一呆就是三日,除了上朝哪裏都沒去。本還以為是無稽之談,這會兒看兩人這情形,倒好似有幾分那意思。
衆人正想個不停,陛下卻忽然笑出聲:“你倒是個有心的。”再凝目注視着江美人,“美人如花隔雲端……如此,便賜雲字為號吧。”語氣是說不出的缱绻溫柔。
江氏忙磕頭謝恩,衆人也笑着恭喜,姬骞摟着江氏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接受衆人的道賀,江氏被這樣的恩典搞得受寵若驚,鼻尖都微微泛紅。溫慕儀平靜地注視着面前相擁的二人,臉上的笑容溫柔端莊,不帶絲毫勉強。只有萬貴妃停下撥弄指甲的動作,顧盼生姿的妙目打量了一瞬慕儀,又看向笑得和煦的姬骞,嘴角微微下抿,帶出一個譏諷的笑來。
本以為今日的聚會就要這麽歡喜收場了,一個小黃門卻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慌亂地禀報說吹寧宮的淑容戚氏一大早被侍女發現暈死在榻上,看情形似乎是中毒了。
此言一出,江氏倒頓時抽一口冷氣厥了過去,好不容易弄醒了就一直攥着皇帝袖子嘤嘤哭泣的,不讓他離開。皇帝今兒也不知怎麽的,格外順着她,出了這麽大的事居然也不打算去看看,只是吩咐皇後和貴妃去瞅瞅什麽情形。
二人得了吩咐,告退之後便往吹寧宮去了,剩下一屋子妃嫔不知道是該留在這裏繼續看自個兒情敵和夫君親熱好還是随二位娘娘去看另一個情敵是死是活好。暗自糾結一陣發覺還是後面的選項更加誘人,組織了下語言正打算表達自己對淑容娘娘關懷無限、欲前往探望的意願,結果陛下一聲令下,讓衆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于是美人們目光蕭索地看了一眼陛下,頹喪而去。
溫慕儀和萬黛趕到吹寧宮時,太醫已經把戚淑容給救了回來。榻上面色蒼白、氣息奄奄的女子乍一看竟和方才在息瑤宮見到的江氏如出一轍,慕儀不由得暗自感嘆如今這世道是怎麽了,美人們都走起了病弱嬌怯的路子,讓她這種體魄康健的如何自處?
扭頭打量身側氣勢逼人、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康健的萬黛,又欣慰地想着,畢竟還是有墊底的啊!
戚淑容的貼身宮女玉茗跪在二人面前,一邊落淚一邊回禀事情經過。萬黛瞅着她滿臉淚痕的樣子,眼中閃過不耐,一側眸瞥到身旁慕儀臉帶微笑、甚是溫和的模樣,那已湧到喉嚨的斥責便生生壓了下去。
慕儀聽她說完,輕聲道:“你是說昨兒戚淑容剛過戌時便早早就寝了,也不許你們守在內殿值夜,之後整晚都沒半點動靜,直到今晨你去服侍她起身時,才發現她已經身中劇毒,倒在榻上人事不知了?”
玉茗抽抽噎噎道:“是……皇後娘娘,我家主子平白受此無妄之災,奴婢心氣難平!求娘娘一定要擒住那下毒的賊子,還我家主子一個公道!”
慕儀在心頭感嘆,這事兒如果是真的,那下毒的人是有多不敬業啊?大費周章地毒害後宮嫔禦居然選了這麽次的道具,沒把人毒死反而毒暈了,應該載入《刺客列傳》警示後人行刺之前需得檢查活動經費是否充足……
萬黛看着哭得正在興頭的玉茗,忽然冷聲道:“下毒?無妄之災?你怎知你家主子是被人下毒而不是畏罪自盡?!”
玉茗驚疑不定地看着萬黛,争辯道:“貴妃娘娘,天地良心!主子她一向與人為善,有什麽罪需要自盡?”
慕儀從進門就等着看戲,這會兒戲終于開場,強壓下心頭激動,淡定而肅穆地等着萬黛接下來的動作。
萬名角兒不負衆望地從身側侍女手中接過一個信封,恭敬地遞給慕儀:“這是方才臣妾命人搜查吹寧宮時從戚淑容的妝奁中找到的,還請皇後娘娘過目。”
慕儀見輪到自己的戲份,配合地接過信封,取出內裏的灑金箋仔細看起來。
阖宮上下都注視着她,慕儀在衆人灼灼的目光中放下箋紙,淡淡道:“瞧着似乎是戚淑容手書,裏面說因為自己害得江美人小産,愧悔難當,唯有一死以謝陛下。”
衆人大嘩,玉茗尖聲說信一定是僞造的,那賊人差點害死娘娘不夠,還要把這等大罪扣到主子頭上,其心可誅!
要知道,且不論江美人腹中骨肉是否為戚淑容所害,單就她自盡這一出,若是落實了便是不赦之罪。按照規矩,宮人擅自自裁,真追究起來,禍及三族都不為過。
溫慕儀目光淡淡地掃向萬黛,對方正端着白玉茶杯淺淺飲下一口香茗,卷翹的睫毛下一對黑眸映上射入殿內的陽光,如日照下的七彩琉璃一般,流光溢彩不可方物。
青鳥
皇帝夜間駕幸中宮時溫慕儀正跪坐案前拿玉箸撥弄香灰。今日的熏香是新配的,選的是她最愛的栀子香,清甜而不膩。重要的是據說效用也很好,她這幾日失眠症狀又加重了,正迫切需要睡一個好覺。
她還記得自己初初夜裏難眠那兩個月,每日都是萎靡不振,焦躁非常。後來仔細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虧心事做了那麽多,夜裏虧心得睡不着實屬正常現象,也就坦然了,一坦然,就更睡不着了。周而複始,終于将她搞成了一個長期失眠症患者。
正自在那裏試香,卻察覺身後一陣衣袂拂動之聲,然後一個身影堪堪停在在自己身側。
敢不經通傳就這麽進到椒房殿內殿的整個宮中就那麽一人,她懶得回頭,只是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那身影頓了頓,竟也在她旁邊的墊子上跪坐下來,靜靜地瞧着她撥弄香灰。
慕儀弄好之後,滿意地回頭,朝神色平靜的君王笑笑:“若何?熏香刺鼻否?我記得你最不喜栀子香了。”
姬骞嘴角一扯,算是個笑容:“我也記得你不想我待在你身邊時就會燃這香。”
慕儀眼波一轉,似嗔似惱地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還提來作甚?我後來可沒這般對付過你!”
袅袅熏香中,姬骞的唇角上提,這回方是真正的笑意:“那你今次弄這個出來,意欲何為?”
慕儀唇邊含笑,似一只狡黠的貓一般湊近他,紅菱般的雙唇呼出清甜的香氣:“不為什麽,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一時感慨想要重溫舊夢而已……”
姬骞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顏,那雙美麗的杏眼裏并不是如平常一般充滿着冰涼的譏諷,而是蕩漾着狡黠的笑意,還有……媚人的春情。
他擁住她倒過來的身子,右手撫上她的臉頰,她順勢在他掌心蹭弄,越發像一只嬌媚的波斯貓。
殿中諸人見到這個情狀都識趣地退了下去,寂靜的內殿只看到一陣白煙袅袅。他湊近她,低聲問道:“你這會兒給我下這個迷魂藥,是打算糊弄過去哪件事?”
她笑,十分無辜的樣子:“能糊弄過去哪件便是哪件喽!”
他亦是微笑,眼睛裏面卻殊無笑意。
慕儀碰碰他的臉:“怎麽了,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今次你可是當真誤會我了!”
“噢?”譏諷腔調,明擺着不信。
抽回手,冰涼絲滑的衣袂撫過他的面龐,姬骞聞到一陣清新的栀子香,明明是平日最不喜的味道,這會兒卻因為這個帶着撩撥的動作有些喘不過氣來。
勉強收斂心神,片刻前和他耳鬓厮磨的女子已恢複了一貫的端莊,正亭亭立在兩步之外,只有臉上的盈盈笑意仍然沒變:“這次的事起頭我有份參與,可後續發展卻不在計劃當中。陛下的戚淑容當真不在臣妾算計之內!”
姬骞笑:“朕自然知道這是萬黛的主意,但梓童敢說事前沒猜到她的打算?”
慕儀眨眨眼:“自然是猜到了。可臣妾想着這與我有百利而無一害,便由她去了!”
姬骞沉吟着點點頭,似乎認為她說得很有道理,片刻後又狀似好奇地問:“那之後梓童有什麽打算呢?”
慕儀揚手搖了搖床幔處的一根金絲刺祥雲紋垂幅,外面遙遙傳來腳步聲,在等着宮人入室服侍安置的間隙,她朝姬骞語氣溫柔、笑容柔媚地說了句:“不管臣妾之後有什麽打算,陛下是肯定清楚自己的打算,這便足矣!”
這一夜溫慕儀睡得尤其不好,只前半夜便前前後後醒了三次。第四次被冷風敲窗的聲音驚醒後,她瞪着上空的三重紗帳,再看看身旁雖然眉頭微蹙但還算安穩的睡顏,不由感嘆這年頭果然是不要命的幹不過不要臉的,她做那麽些壞事便夜不能寐了,這位仁兄手染鮮血、殺人無數還照樣睡得安穩,真是想不服都不行!
“啾——”一聲微弱但凄厲的鳥叫聲似乎是從十八層地獄之下傳來,帶着浸染了無數血色的凄傷哀絕。
慕儀悚然一驚,猛地扭頭朝外望去。
椒房殿內殿唯一的軒窗因為她的命令半開着,從她的角度恰好可以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到碧空中懸着的如鈎冷月,還有冷月投下的似輕紗一般覆蓋着窗前妝臺的皎皎銀輝。
庭中似乎有風,她看到溶溶月色下,海棠花瓣飄飄灑灑浮在半空,一些甚至飄到了殿內,落在胭脂紅纏金銀絲杜蘅紋地毯上。
一切都旖旎華美得好似一個夢境。
慕儀卻在這樣的如夢幻境中披衣而起。她的動作很輕,半分沒有驚動到身側睡着的人。
纖足踩上厚厚的絨毯,石榴紅織金裙裾迤逦曳地三尺,她像一只貓一樣無聲地走到窗前。月光灑到她的身上,她卻眼神迷茫,表情呆愣,竟似被魇着了一般。
長秋宮的華影渠蜿蜿蜒蜒繞過整個庭園,在椒房殿外正好形成一個疊萼池,粉粉白白的海棠花瓣鋪滿整個池面,幾乎讓人看不出那下面有一泓碧波。
而此刻,湖邊那株西府海棠頂端的枝桠上,堪堪立着一只渾身青碧、尖喙血紅的小鳥。
似乎感覺到慕儀的注視,那小鳥再次發出一聲凄厲的哀鳴,然後沖上夜空,片刻便消失不見了。
慕儀凝視着小鳥停駐過的枝桠,腦中閃過同樣的溶溶月色下,有那麽一個清俊磊落的男子凝望滿樹繁花,用平淡而無奈的口吻對她說道:“你知道的,但凡是你所求,我都會盡全力為之。不為我想要得到你,只是因為我希望你歡喜。”
那是她所聽過的,最美好的情話。
眼眶微熱,她凝視着潇潇灑灑的海棠花雨,緩緩阖上了眼睛。
果然,注定要到來的東西,無論如何努力,都停不下它的腳步嗎?
身後傳來響動,她應聲回頭,卻見沉沉夜色中,姬骞烏發如瀑披散,身上披着繡金龍紋的外裳,赤足立在床邊。俊逸的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有一雙精光內斂的眸子正定定地注視着她。
世家
因着戚淑容尚在昏迷之中,溫慕儀本打算将其涉嫌謀害江氏腹中骨肉的事秘而不發,暗中使人調查。這命令下得她很無奈,因為不出意外的話,謀害江氏孩子的主謀之一應該就是她這區區不才溫皇後,如今讓她這犯罪元兇去大義凜然地調查真相,饒是臉皮早已被調|教得厚似城牆,也不得不心虛愧疚地跪在佛堂忏悔良久。
後來的事情證明她委實低估了時人臉皮的厚度。
在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處理案件時,戚淑容留有認罪書之事以一種神奇的速度傳遍了六宮,頓時激起千層浪。
江氏小産一事的官方說法是午間納涼時不慎掉入禦花園的灼蕖池以致小産,非常的突然,早有人覺得蹊跷。但因着當事人和陛下都沒追究的意思,大家也就真當其是個意外,故事算完結了。如今此等轟轟烈烈的番外傳出來,衆人大受鼓舞,齊齊出頭,以退為進、以攻為守、借題發揮、借刀殺人者一時層出不窮,大有幾分不把番外寫成續篇誓不罷休的意思。
後宮中如此混亂的情形在一年前是很常見的。那時候溫皇後和萬貴妃彼此對立,鬥得風生水起。她們倆一個是左相嫡長女,一個是大司馬大将軍獨女,都是世家門閥嚴格教養出來的,素質出衆,如今在後宮中遭遇了,雙方都是超水平發揮,屬于技術流。六宮嫔禦夾在兩大勢力之間左右為難,恨不得拔根頭發吊死自己了事兒。後來兩邊不知為何突然息戰了,衆人才得了喘息的機會,後宮也很是清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