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日子,因此當這久違的混亂起來時,慕儀頓有恍然如夢之感……
不過在仔細審視了一下當前情形之後,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做點什麽了。
作為一個案發現場,灼蕖池的綜合水準極高,直賽各大風景名勝。不同于長秋宮的疊萼池不栽種一物,灼蕖池種了大片的紅蕖,每年芙蕖盛開的時候都如火燒碧波一般,妖冶絢麗得幾乎灼痛人的眼睛。
此刻花期未至,池內只有碧綠喜人的荷葉,一片一片連到天邊,看不到盡頭。
溫慕儀站在灼蕖池的水閣內,微眯着眼睛想要分辨那水天一線之處到底哪條線是碧荷哪條線是晴空。良久,未果。
她放棄地回頭,身後萬黛斜倚在貴妃椅上,甚為悠閑地翻看一本琴譜。
她今日着了一件胭脂紅提金絲芍藥雲錦齊胸襦裙,斜披孔雀藍海桐紋披帛,烏發绾成傾髻,簪一支蜀葵錾刻赤金步搖,垂下的珠玉堪堪抵在額角,平添幾分妩媚風韻。
慕儀一邊打量一邊啧啧贊嘆,好一個高貴美豔的妙人兒,難為姬骞對着這麽久也沒動心,真得對他的心理防線如此之高表示欽佩。轉念又想,沒準他的防線早被摧毀了也說不定,男人的心就是那海底的針,能撈到的都拿去定海了……
“你再看下去,便能在我臉上灼出兩個洞了。”低頭看書的萬黛翻過一頁,淡淡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麽可以把一本琴譜翻來覆去看這麽多遍還不作罷?真這麽有意思麽?”慕儀在她對面的案幾後跪坐下,以手支頤,“縱是我也自幼習琴,卻還是沒法子理解你這行為啊!”
萬黛嗤笑:“看琴譜沒意思,那像你那般整日看些文人編排出來唬人的東西便有意思了?”語氣淡淡,“其實說到底,世間萬物不過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而已。現下還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轉眼就是富貴成空、骨肉消弭,想想都覺得好沒意思。可唯有這音律樂理,唯有它們是不同的,唯有它們可以傳承千年不改初音。這才是能讓我安心信賴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錯覺,慕儀只覺得那張嬌妍萬千的臉上竟透着無限的寂寥,生生将那無雙豔色也沖淡了。考慮到她可能又到了宮妃們的周期性憂郁期,慕儀很有道德地忍住了跟她争辯自己的藏書也可以傳承千年不改一個字的沖動……
抛開心頭異樣,她決定直奔主題:“我昨日在吹寧宮便想問你了,你到底打算做什麽?江氏的孩子沒了這事兒就算了了,為何要把戚淑容也扯進來?”此刻服侍的宮人都被遣到水閣之外,因而她說話也沒了顧忌。
萬黛合上書冊:“江氏的孩子算得了什麽?難不成你當真以為弄掉了她的孩子便能确保你我家族地位無憂?”冷嗤一聲,“我不認為你有這麽天真。我猜,你打從我決定對江氏出手開始,便料到我會有後招。阿儀,有時候裝過了頭,只會适得其反。”
慕儀對上她淡淡嘲諷的眼眸,忽的笑了一笑:“真是無趣。阿黛你總是這般聰慧,弄得我好生不痛快!”
萬黛別開眼看向池中的接天蓮葉:“我們好歹也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弄到如今這個情形彼此提防本也沒什麽,只是你我既然決定結盟就不需要防得如此滴水不漏。這才讓人無趣!”
Advertisement
慕儀笑嘆口氣:“受教受教!今次是我不對!那麽,自小一塊長大的阿黛姐姐,您且跟妹妹說說您的打算,可好?”
萬黛這回直直地對上她的眼眸,神情頗有幾分嚴肅:“你當真還要與我裝傻?我的打算你會不明白?”
連着兩番被人如此直白地駁回去,慕儀這才收回了臉上的笑容,信手拿起案上的紅玉茶杯飲了一口茶,神色還算從容,但眼中有些讪讪。
萬黛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眸光一閃,施施然從貴妃椅上起來,手執書冊輕輕敲擊着桌案:“你也看到了,陛下這幾年與溫萬鄭三大門閥雖然明面上還保持着和睦,暗中卻下了不少功夫打壓三族勢力,行事如此惹眼就差沒撕破臉了!那江氏性情那樣軟弱,生得也不算絕色,為何能得陛下如此隆寵?還不是靠她那個了不得的兄長!江楚城将軍用兵如神,正是拿來制衡我那軍權在握的父親的最佳利器!”
頓了頓,看向默然不語的慕儀:“至于淑容戚氏,她和江氏明面上沒有半分牽扯,但據我的探子所報,她的一門遠房叔父正是江楚城将軍幼年的授業恩師!”
看慕儀神情微動,萬黛秀眉微挑:“這關系本也說明不了什麽,可她們偏生瞞得這樣嚴實,弄得我反倒起了疑。如此,索性深入查了一查,你猜我查到了什麽?”
慕儀此刻卻忽的笑了,淡淡道:“我猜,應是戚淑容的那遠房叔父效忠的竟是鄭氏族長、新任右相鄭清源大人吧。”
萬黛拊掌大悅:“你可算是說實話了!方才那藏着掖着的模樣真讓人着惱。”
慕儀纖指摩挲着紅玉茶杯上的雕紋:“阿黛你已将話講到這份上,我再不交個底,确然有些不像話了。”
萬黛挑眉:“你便是繼續裝傻也沒用。溫氏的密探若連這等小事都探不出來,還留着作甚?”
慕儀淡笑,把話題撥回正軌:“正如你我探到的,戚淑容和江氏明面上雖然水火不容,暗地裏卻是屬于一個勢力集團,而如今後宮中除了你我之外,最得陛下恩幸的便是她們。我本以為陛下是打算扶植她們背後的寒門勢力來打壓門閥,結果卻發現她們的實際依附竟是鄭氏……”
萬黛閑閑接過話頭:“打從大晉建國以來朝堂格局便一直是溫氏為文官之首,萬氏為武将之首,綿延已經将近百年。鄭氏雖然名義上與溫萬二族一起并稱三大氏族,勢力卻一直排在二族之後,五年前更是遭逢巨變、急劇衰頹。如今溫萬二族有你我二人執掌後宮,鄭氏卻一直沒有本家嫡女入幸,去歲上任族長更是辭官去位,宣布歸隐,由年不足三十的鄭清源接任族長之位,在外人眼中早不能與你我二族争鋒。可如今看來,鄭氏竟不是一蹶不振,反而大換了次血。只是這位新族長選的路子真是險,也不怕一個不慎把自己折進去。”
慕儀倒是頗為贊賞:“兵行險招,鄭氏原來已近乎是個死局,不如此怕是無法絕地逢生。只是這鄭清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阿黛,你還記得從前‘華鳶節’他為你我還有疏影做的紙鳶嗎?”
提及往事萬黛眼中也有了笑意:“如何不記得?那可是我頭回從咱們的哥哥們那裏收到這樣精巧趣致的女孩兒家玩物,還是親手做的,當時覺得真是稀奇。”輕嘆口氣,“小時候倒真是喜歡這位清源哥哥……”
慕儀苦笑:“從前我還為他擔心過。想他身為長子,卻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這般柔仁只怕難以在鄭氏自處。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那般溫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殺伐果決。”
萬黛悠悠道:“再沒人比他更能裝了。我自小見過的會演戲的人多了去了,便是你——”她看着慕儀笑,“也是再會裝傻不過,不過比起他都差遠了。這許多年,他竟把我們大家都騙過去了。”
慕儀對她話中的淡諷輕嘲只作不聞:“所以既然他城府這般深沉,鄭氏由他執掌,局勢難免變得更為複雜。我現在只是好奇,他這次與寒門武将暗中結盟,陛下是何态度?”
萬黛蹙眉:“這事兒既然你我都能查到,陛下肯定也能查到,鄭清源也肯定清楚我們能查到。以他的本事,要把事情做得更隐蔽和自然并不是難事,如今我們既然查到了,那麽就只有一個解釋。”
慕儀挑眉:“噢?”
萬黛屈指重重扣上案幾:“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特意讓我們知道的而已。”
慕儀眼睫輕顫:“那麽需要搞清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他到底是用此事來向陛下表明态度,還是——”
“還是他與陛下結盟,一并用此事來向溫萬二族示威!”萬黛對上慕儀的眼眸,神色難得染上鄭重。
微風拂動水閣四周的帷幔,帶起一波波的皺褶漣漪,女子衣飾佩環輕擊,發出泠泠的響聲。
慕儀別開目光,淡淡問道:“戚淑容大概什麽時候醒來?”
“明日傍晚。”
“你之所以容她活着,便是想等她醒來,相信自己是為江氏構陷,心生怨怼、伺機報複吧?若江氏也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弄掉的,她們這個本就甚無根基的結盟徹底散了不說,以後更是後患無窮。”
萬黛露出一個笑容:“她會相信的。那日午後她之所以會來這裏納涼,便是與戚淑容約好了在此相見。”
慕儀看着她:“後招無窮。佩服。”
萬黛撥弄蔻丹甲,懶懶道:“別人做了這麽漂亮一個局送過來,怎麽着我也要表示一下呀!這算得什麽,好戲還在後面呢。”
慕儀施施然起身:“如此,便恭候了。時辰差不多了,我要回了。”
萬黛也笑着起身,頗為周全地行了個禮道:“那臣妾便恭送皇後娘娘了!”
慕儀嗔她一眼,自出了水閣。宮人們遠遠瞧見都忙近前來服侍,慕儀上了鳳辇,做了個手勢吩咐起駕回宮。
雕刻着翔鳳圖案的鎏金車門後,慕儀把玩着宮扇柄上的纓絡,唇邊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在萬黛心中,早已是虛僞成性之人,若是不藏着掖着一番,反倒會讓她生疑。而自己方才蹩腳地作出一副對戚淑容被害之事不明就裏的模樣,再由着萬黛把她戳穿,應已讓她相信自己不過想借她的手除去礙眼之人,而對她這把火最後會燒到哪裏并未有所警覺。
如此,你應可以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情了吧,阿黛。安心地把你的怒火燒起來,把這一切都燒個幹淨。
只有等到烈火焚原之後,她才有機會看清楚,層層灰燼之下,到底能剩下些什麽。
指控
因為有了萬黛的內|幕消息,第二日黃昏吹寧宮傳來戚淑容蘇醒的消息時溫慕儀表現得甚為淡定。當然,鑒于她長期以來在人前都是淡定從容、高貴端莊的形象,大家對她此刻的淡定也表現得很淡定。所以當長秋宮衆人在吹寧宮外看到浩浩蕩蕩而來的人群中神情激動、抽泣不止的雲婕妤江氏時,都不由感嘆她實在太沒有覺悟了。所謂宮妃,便是終身梨園藝術家的別稱啊,這個雲婕妤,專業素質真是夠低。
雲婕妤是随姬骞一起來的,直到從車辇上下來時都還掩袖哭個不停。慕儀立在鳳辇旁,含笑打量着雲婕妤紅腫的雙目,心裏思量着照這個趨勢下去,不等她動手,哪天她自己就瞎了,如此也真省事了。
姬骞看着慕儀,溫和地問道:“梓童也是聽到消息過來探看戚淑容的?”
慕儀颔首:“諾。臣妾聽聞妹妹蘇醒,自然應該過來照拂,只是雲婕妤尚在病中,此刻過來所為何事?”
雲婕妤抽噎道:“禀娘娘,臣妾……臣妾是要來弄清楚,那封信到底是怎麽回事!臣妾的孩子……與戚淑容到底有無幹系!”
慕儀眸光一閃,眼神莫測。雲婕妤與戚淑容既為盟友,定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之事,就算戚淑容當真算計了她,也不應如此冒失地在這個時候闖來質問。戚淑容才剛醒,若是一時腦子不清楚說了不該說的話,當着帝後的面可就無法收拾了。
雲婕妤再如何也不至愚蠢若斯。
慕儀勾起唇角,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妹妹有什麽疑問待會兒大可說出了,本宮與陛下都會為你做主的。陛下你說是嗎?”
姬骞對上她眼波潋滟的雙眸,笑容溫柔缱绻:“梓童說的是。”
慕儀抿唇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姬骞挑眉,率先走了進去。
萬貴妃的合襲宮與吹寧宮靠得近,已經早到了,聽到帝後駕幸的消息後忙從內殿出來迎接。
吹寧宮除了戚淑容外還住着美人李氏和才人吳氏,此刻都聚在戚淑容的福引殿,随在貴妃身後。
衆人見禮之後姬骞問道:“淑容如何了?”
萬黛秀眉微蹙,神色頗為躊躇,似是不知如何回複。
姬骞不耐道:“怎麽,不是說醒了嗎,難道又不好了?”
萬黛微一福身:“回陛下,妹妹是醒了,只是許是餘毒未盡,神智……有些不清楚。”
姬骞蹙眉:“神智不清?”提步朝內殿走去,衆人忙緊随其後。
挂着三重宮縧綠紗帳的繡榻上,淑容戚氏抱膝蜷縮在塌角。慕儀只看到她披散的烏發下黑而瑩亮的眼眸,裏面全是茫然和怯意,說不出的可憐可愛,不由暗嘆如此渾然天成的嬌弱女兒态,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修煉得道。
姬骞在床沿坐下,放柔聲音道:“阿皎,是朕,朕來看你了。你怎麽樣?”
戚淑容順着聲音茫然地看過去,瞅着姬骞半晌又自低頭,竟似是不認識他一般。
姬骞蹙眉,回頭看向萬黛。
萬黛回道:“自醒來便是如此了。不說話也不認人,似是被迷了心智一般。”
“太醫如何說?”
“幾位太醫會診之後都說妹妹身子沒什麽大礙,會這個樣子應是受了刺激所致。”
雲婕妤猛地出聲:“什麽受了刺激!我看她是自知罪孽深重打算裝傻蒙混過關!陛下您千萬不要被她騙了!”
“滢心,你先冷靜一點!”姬骞淡淡道。
雲婕妤卻一反平常的柔順,神色激動地說道:“陛下要臣妾如何冷靜?這個女人明明留書承認謀害了臣妾與陛下的孩子,臣妾怎麽可能冷靜!臣妾如今每日都為我那苦命的孩兒心痛如絞,恨不能代替他被閻羅王索了命去!現今殺他的兇手就在這裏,臣妾只盼陛下不要被她瞞騙,還臣妾和我們苦命的孩兒一個公道!”
雲婕妤如此痛心那個孩子的離去在衆人的意料之中。今上子嗣單薄,至今只得皇長子一個。她的孩子如果生下來,是兒子自然最好,就算是個女兒,那也是陛下的長女,若是得了恩典封了元公主,便是終身依傍。如今卻莫名其妙沒了,真是想不發狂都不行啊!
姬骞目睹了一番小綿羊爆發記,神色不變:“事情都還沒弄清楚,怎麽就斷定了是戚淑容害的你?那手書上的字跡雖然符合,卻也不是做不得假。”
雲婕妤咬牙:“陛下是當真要偏袒這個賤人了?”語氣竟已是質問。
饒是慕儀這般淡定也不免咋舌,這雲婕妤莫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不幹了?這不是上趕着逼皇帝厭惡自個兒嘛!還是說她經此一役大徹大悟,察覺到帝王愛譬如鸩毒,遠遠躲開方能活得長久,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過她的覺悟看着沒這麽高啊……
雲婕妤似乎看不到姬骞陰沉下來的面色,不顧宮規地越過他上前,雙手握住戚淑容的肩膀,質問道:“你說,是不是你害的我的孩兒?是不是你?!陛下護着你,總有人能為我做主!”看向慕儀,“你就當着皇後娘娘的面跟我說清楚,你為什麽要害我的孩兒!”
突然被寄予這麽大的期待,慕儀還來不及表示一下欣慰,戚淑容卻已順着雲婕妤的目光扭頭,正對上儀态端莊的皇後娘娘,然後出乎衆人的意料,原本表情呆滞的她忽然神色大變,如見到厲鬼一般,驚叫一聲,一把掀開被子藏了進去。
姬骞試圖掀開被子,卻不料戚淑容雖然抖如篩糠,卻死死攥着不放,只是尖聲叫道:“皇後娘娘,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您饒過臣妾吧!臣妾給您磕頭了,您饒了臣妾吧!”然後就在被子裏跪下,咚咚咚地磕起響頭來。
衆人被這個變故打得措手不及,都下意識看向皇後,在對上她的眼神後又忙不疊地低頭,不敢再看。殿內只聽到戚淑容的磕頭聲和不斷的認錯聲:“……是臣妾對不起您!臣妾不該不聽您的話,不該對江美人的孩子心軟!臣妾不該壞了您的計劃!臣妾該死,臣妾該死……”
狀似瘋癫的女子吐露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駭人,衆人頭埋得越來越低,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雲婕妤慢慢轉頭看向慕儀,神情愣愣地瞅了她半晌,緩緩道:“皇後娘娘?”頓了頓,“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為什麽?”
面對這樣的指控,慕儀依然保持了從容的笑容,看着雲婕妤淡淡道:“妹妹方才不是還認為戚淑容是在裝病以求脫罪,怎麽現在又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了?你這會兒不覺得她是在裝瘋了?”
雲婕妤被慕儀那種不辨喜怒的眼神一攝,幾乎就要退縮。長期以來,她對這位看似賢淑中宮皇後都是畏懼忌憚居多、尊重崇敬其次,所以就算擔着家族的期待,也從不敢輕易去冒犯她的威儀,但如今的局勢已經容不得她猶疑了。瞥一眼神色平靜、眸含笑意的萬黛,她一咬牙:“方才是臣妾糊塗了,此刻才想起來,皇後娘娘寫得一手衛夫人簪花小楷,更可雙手同書、模仿百家字體,想要僞造一封手書何其容易!”
她言辭咄咄,慕儀卻不再理會,而是轉頭看向姬骞,緩緩道:“陛下,您認為呢?是臣妾害的您的孩子嗎?”
姬骞自從方才其便一直薄唇緊抿,不辨喜怒。此刻聽到慕儀的話語,黑沉沉的眸子凝視她半晌,輕輕道:“此事朕自會調查清楚,在此之前,皇後便在長秋宮好生休養吧。”
幾聲倒抽冷氣的聲音傳來,在安靜的內殿分外清晰。衆人偷觑一眼對視着的帝後二人,噤若寒蟬。
天下皆知,陛下與皇後指腹為婚,結缡五載,從來都是感情和睦。皇後出身高貴,端娴莊重,六宮衆人盡皆尊重,陛下對她也是十分信任。這種無憑無據的指控本不該傷及到她,可聽方才陛下的話語,竟是将她軟禁了!
慕儀看着面無表情的君王,又轉頭看向靜立一旁的萬黛,蛾眉微挑,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麽。淡淡一笑,躬身行禮:“如此,臣妾遵命。”
當了三年皇後,頭一遭被軟禁,慕儀覺得甚為新鮮,又想着這樣的機會不是常常能有,打算抓緊時機感受一把。長秋宮并沒有加派人手看管,與平常沒什麽不同,但她知道若是自己不知好歹想要出去,一定會被凄涼地攔在門口,在過把瘾和維持體面之間糾結良久,還是頹然地放棄了去做這種注定會丢人現眼的嘗試,盡管私心裏非常好奇那些看守她的侍衛到底藏在何處。
端坐案前彈完十一支曲子之後,那個把她關在這裏的男人終于姍姍來遲。
她沒有起身行禮,只懶洋洋地趴到琴身上,臉頰貼着細而柔韌的琴弦,側首嬌語:“陛下您可算來了,臣妾還擔心您就此不再登門了呢!”
姬骞微笑:“哦,朕卻不知,梓童竟是如此期待朕登門嗎?”
慕儀嗤笑:“瞧陛下說的,六宮衆人,誰不盼着陛下您垂幸,臣妾如何就例外了?”
姬骞湊近,修長的手指撫上她漂亮的遠山黛:“朕還以為,梓童從未稀罕過朕。”
慕儀看着上方那張俊逸的面孔,頓覺這種被人俯視的滋味太過氣悶,猛地坐起來:“臣妾若不稀罕陛下,還能稀罕誰呢?”
“誰知道呢?”姬骞漫不經心地說道,“興許是那夜給你放青鳥的人。”
慕儀猛地頓住,只覺一陣寒氣竄上脊梁。她強笑道:“陛下何意?”
姬骞俯身與她平視,右手輕拍她的臉頰:“瞧瞧,怎麽臉色都白了?往日裝模作樣的本事哪兒去了?”
看慕儀不語,他微微笑道:“你以為那夜我真沒看到?那可是故人之物啊。‘青鳥殷勤傳相思’,是也不是?”
事情脫離了她的控制,慕儀只覺渾身發軟:“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話一出口才覺得蒼白無力。
姬骞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以為你使人造的假消息真的瞞騙過朕了嗎?朕費盡心思訓養的探子也許及不上溫氏的‘天機衛’,卻也不是這般容易糊弄。”
慕儀聽到“天機衛”三個字,眼睛猛地睜大,心頭大駭。
他居然知道天機衛!
他怎麽會知道天機衛?!
本能驅使她想要立刻否認,但理智卻又清楚地告訴她此刻承認與否與他并無多大意義。
果然,姬骞看着她變幻莫測的神色,淡淡說道:“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于朕并不重要。朕只需要知道,一些早該被抹煞的人還茍存于世,而如今,他送上門來了,這便夠了。”
“姬骞!”慕儀忽然尖聲叫道,“就算他還活着那又怎樣?你已經害死了姒墨,現在連她唯一的兄長也不肯放過嗎?!”
“到底是朕不放過他還是他不放過朕?若他安分守己,朕可以饒他一命,可他會嗎?都敢深夜給你傳情了,朕看他根本就在故意找死!”頓了頓,“還有,不許再提姒墨。”
“不許提?憑什麽不許提?!是了,你是沒臉對吧?”慕儀冷笑,“提到她你就會想起自己當初是多麽負情薄幸,眼睜睜看着她去死,差點連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溫慕儀!”姬骞喝道,語氣幾乎是惡狠狠,“你不要以為朕辦不了你!”
慕儀笑意愈盛:“那陛下就廢了我吧。反正你盯上溫氏很久了,早晚都是要動手的。臣妾也懶得頂着這個後位給陛下添堵,陛下愛怎麽處置臣妾都悉聽尊便!”
姬骞盯着面前近乎無所顧忌的女子,忽地低笑出聲,笑聲中的嘲弄讓她的僞裝逐漸瓦解:“你對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以為故意刺激我讓我亂了方寸,就能尋到機會救他了嗎?”
慕儀臉色發白,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姬骞輕輕擡起她下巴,戲谑道:“沒用的。今次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動手的。不然,就是萬黛那邊也無法交代過去了。”
慕儀閉上眼:“你當真與她聯手了?”
姬骞嘲諷地看着她,把幾日前她對他說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奉還:“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如今又做出這般驚訝的形容給誰看?”
報應來得真是快。
慕儀苦笑:“今次真是小瞧她了。只是陛下,萬黛有多恨你我二人,你比我更清楚。當心被那美人蠍子反咬一口,到時候便悔之晚矣。”
姬骞摸摸她的臉,親昵地說了句:“多謝阿儀妹妹關心。”
慕儀被熟悉的稱呼刺得心頭一痛,然後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夢魇
溫慕儀做了一個夢。
夢裏面她回到了九歲那年,回到了自己還懵懂天真、快活無憂的孩提時光。
那年過年時因為她把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玲珑配打碎了,被罰閉門思過,連她最愛的上元燈節都不許出門。慕儀覺得母親的邏輯甚無道理,因為信物碎都碎了,也拼不回去了,自當作罷,她卻為了一個既定的事實,搞得唯一的女兒哭天搶地,怎麽看都不劃算得緊。這筆賬明白清楚,奈何母親看不明白,她只好在哭天搶地之餘騰出空來好心給她分析了一下利害,得到的結果是不僅繼續思過,還暫停半月的點心,讓她很是無奈。
當晚慕儀幽怨地隔着花木扶疏看着庶母們把打扮得粉嫩精致的妹妹們抱上馬車,差點再度當場大哭。
侍女們見她不悅,都使出渾身解數來逗她開心,誰知反倒愈發惹惱了她,被齊齊轟了出去。
等到人都走盡之後她無精打采地趴在自己庭院中的石桌上,瞪着桌布上的花紋致力于把自己搞成鬥雞眼。
那時候她的文學素養已經初見端倪,最喜看各式筆記小說。按理這種東西本不是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可以翻看的,但族中長輩一着不慎,為她選擇傅母①時挑中了外表嚴厲才高、內裏恣情随性的餘夫人。慕儀在她的庇護下看遍了府內的藏書,導致小小年紀便對風月之事大有研究,為以後九曲十八彎的情路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慕儀那時雖然歲數小了一點,但是見過她的人都稱贊她玉雪可愛,日後定能豔壓群芳,所以也勉強算個美人。而按照大多數傳奇②的慣常套路,美人失意落寞的時候就應有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從天而降、趁虛而入、趁火打劫、最終虜獲芳心抱得美人歸……
前來趁火打劫的英雄出場很拉風。
慕儀居住的蕪園中植了十八株梅樹,俱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此刻淩寒而開,疏枝綴玉,粉白碧豔,煞是動人。微風送來陣陣梅香,冷冽清幽,勾人心魂。
那個白色的身影便是在這旖旎花海中淩空而現,一腳蹬上樹幹,轉眼間便姿态翩然地立着慕儀面前。
眉目英挺,身姿颀長,清冽的眼眸中似乎浸了水一般倒映着天上的盈月,雙手抱臂瞅着面前的小女孩,一副救世主的姿态。
慕儀面無表情地看看眼前笑得輕佻張狂的錦袍少年,再看看簌簌而下的缤紛落英,慢吞吞擠出一句:“采花賊!”
雖然預料到她不會有什麽好話,但頭一句少年就挺不住了,大驚失色道:“什麽?什麽采花賊?你打哪聽來的?”
慕儀指了指滿地花瓣:“證據就在眼前你還不認?辣手摧花賊!可惜了我一株上好的金錢綠萼③!”
少年無力地扶住額頭:“餘傅母又給你看了些什麽亂七糟八的東西?早跟你說了,書沒讀好就不要瞎用詞。你知道你剛說的是什麽意思嗎?”
少女眨眨眼睛,黑亮亮的眸子一派無辜:“難道不是那個意思嗎?”
少年頓時被這樣的眼神萌得不知如何是好,大憐地捧住她的臉:“咱們不提那個了。來,四哥哥是特意來救你出苦海的!怎麽樣,夠意思吧?”
本以為會收到一陣感激,哪知眼前的小姑娘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你當然得來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下人們都支開,你要敢不來我就告訴母親說她的玲珑配是被你給弄丢的,碎片是你僞造的。才不當你的替罪羊呢!”
少年被這赤|裸裸的威脅給傷害了:“阿儀你如此對四哥哥,就不怕四哥哥會傷心嗎?”
慕儀搖搖手指:“你臉皮那麽厚,才不會傷心呢!”費力爬到石凳上站好,張開雙臂,“來,快抱我逃出去!再遲一會兒燈會都結束了,到那時我就真的饒不了你了!”
少年看着月光下嚣張得很是低調的小女孩,輕輕嘆口氣,彎腰抱起了她小小軟軟的身子。
溫暖的小手環住他的頸項,兩張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對上少年秋水般的眼眸看了良久,終于抿起粉嫩的雙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卻如帶露玫瑰一般,令面前的少年瞬間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歲的姬骞和九歲的溫慕儀。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時并不覺得難得,只有當流年逝去,過去的美好不再,才會知道曾經的一切是多麽可貴。
那時的慕儀不曾預料到自己與這個少年以後的生死糾葛,不知道這個梅花盛開、華燈十裏的夜晚将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個純粹快活的夜晚。
此後萬般,面目全非。
她只是抱着他的脖子,看他帶着自己躍過梅海,飛過碧湖,轉眼便從四牆高高的庭院跑到燈火輝煌的珑安街上。
珑安街是煜都最繁華的街道,道路盡頭直達皇宮正門。此刻街道兩旁都挂起了一盞盞或華貴或精巧的花燈,燈盞相連,輝映成趣,如九天上的星光都墜落凡世了一般。
慕儀捶打姬骞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後興高采烈地四下張望。姬骞擔心人潮擁擠沖散了他們,堅持要牽着她的手,慕儀有求于人,不得已含恨被他占了便宜。
四周不斷有人朝他們投來打量的目光。這也難怪,姬骞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發,鶴氅加身,越發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慕儀身量只到他的胸口下方,身上裹着一件白狐鬥篷,精巧瑩潤的小臉藏在雪白貂毛滾邊的風帽裏,一雙流光璀璨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整個人如世外精靈一般惹人喜愛。這樣的一對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兩人都習慣了受人矚目,這般目光炙烤之下也不覺有異,步履從容。
只是當這些目光中好奇打量的少了,灼熱傾慕的多了之後,慕儀終于別扭地松開姬骞的手。姬骞奇怪地看過去,道:“怎麽了?看中什麽燈了嗎?”
慕儀皺着一張小臉:“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姐姐們如狼似虎的目光。”
姬骞怔了怔,舉目四顧果然看到很多雲鬓玉顏的少女都朝自己投來愛意綿綿的眼神,在對上他的視線後又都羞澀低頭,一副嬌羞萬千的模樣。
姬骞見狀揚眉一笑,頓時如萬千光華斂聚一身,周遭光景都淡去,只看到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然,許多原本對他沒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覺紅了雙靥。
慕儀見他不僅不加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