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反而越發招蜂引蝶,不滿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幾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來。

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甜甜地笑着,軟糯嬌媚地輕喚一聲:“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骞聞言一個踉跄,差點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勉強鎮定心神,就看到一臉天真的小姑娘眼中那隐隐的揶揄和戲弄。

暗自咬牙,他決定這次回去一定要和餘傅母好好談談,再讓她這樣教下去,自己以後不被折騰死才怪。

偏偏慕儀還在不依不饒地撒着嬌:“夫君不是說要帶妾去放河燈嗎?怎麽還在這裏不走呢?妾想要放河燈啦!”

她的聲音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經聽到了,驚疑不定地打量着身姿颀長的姬骞和一團稚氣、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慕儀。剛才看姬骞牽着她,還以為是個小妹妹,怎麽……竟然,竟然是童養媳嗎?!

姬骞額頭上汗都下來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卻讓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着抽搐的微笑在衆美人複雜的目光中艱難離場。

到了僻靜處他一把抱起小雪球,把她舉到和自己視線齊平處:“溫家女郎,你方才亂叫些什麽?”

小雪球态度強硬:“我亂叫了嗎?你難道不是我未來的夫君?人家不過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頓了頓,作恍然大悟狀,“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棄婚約,做那負心人?”

不給姬骞解釋的機會,她泫然欲泣道:“從前看戲文裏的癡心女子負心漢,還只當是別人的事情,不承想有一天這慘劇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蒼天無情、無情至斯呀!”

姬骞看着越演越起勁演的小姑娘,反倒冷靜下來了。他維持着舉着她的姿勢,只是把她拉近了一些,然後抵着她的額頭雲淡風輕道:“我回去就告訴姑母,你平日都看的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姬骞口中的姑母即臨川長公主,乃左相嫡妻、慕儀生母。

這致命的威脅一出,慕儀頓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炸毛:“你敢跟我母親告狀,我就告訴她是誰弄丢了她的玲珑配!”

姬骞不為所動:“随你。我好歹也是個皇子,姑母就算生氣也不會責罰于我,頂多被教訓幾句。倒是你,以後怕是再難繼續看你鐘情的傳奇雜談了吧?”

慕儀瞪着少年無賴的面孔良久,終是擠出一個谄媚的笑來:“瞧四哥哥說的,阿儀錯了還不成?方才是阿儀胡鬧,四哥哥大人有大量,還請看在阿儀年幼無知,恕了阿儀吧!”最後一句近乎咬牙切齒。

姬骞點點頭,極為受用的樣子。愉悅地欣賞了會兒慕儀糾結欲死的表情,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腦袋:“走吧,四哥哥帶你去放河燈。”

Advertisement

慕儀扭頭:“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骞好脾氣地不和剛剛受到傷害的女孩計較:“成。四哥哥帶你去玉滿樓吃胭脂酥。”

慕儀得寸進尺:“不去玉滿樓。我要去雅茗居,那裏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別家都沒有,而且地方在珑安正街,待會兒正好看焰火。”

姬骞聞言略微遲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慣常集會之地,這樣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慕儀年紀雖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見她和自己深夜在外面玩樂着實有些不妥。

正想說派人去為她買來可好,卻對上她期待的目光,心頭頓時一軟。罷了,這樣的日子就順着她的心意吧,便是胡鬧也沒什麽,真出了什麽事自己也不是處理不了。

于是姬骞懷揣着一顆偉大的奉獻之心、慕儀懷揣着一股糾結的忿恨之情,兩人就這麽面和心不合地到了雅茗居,各自都覺得做出了莫大的犧牲。

出乎意料的是雅茗居并沒有出現想象中那種人頭攢動的場景,八個便裝打扮的侍衛立在大門口,阻止想要進去的人群,瞧這情形竟是被人給包了。

雅茗居和玉滿樓是煜都并稱第一的酒樓,随便一餐飯便用資不匪,在上元燈節這樣的時候包下整座酒樓,耗費絕不下萬金,便是煜都最狂傲任性的貴族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慕儀咂舌之餘不免又幽怨地看了一眼姬骞,感嘆自己今夜怕是無緣胭脂酥了。

姬骞卻攥着她的小手捏了一下:“我們今夜怕是趕了巧了,你看看那領頭的侍衛是誰?”

慕儀定睛一看,認出那人正是東宮侍衛首領沈翼沈大人。

還不待他們開口,沈翼已然認出姬骞,朝身邊的人吩咐了句什麽就朝他們走來。慕儀忙把風帽上的面紗拉起來,擋住面容。雖說會讓四殿下孤身一人陪着逛上元燈節的除了和他自幼定親的溫氏嫡長女外再無旁人,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不然沈翼想裝糊塗都不成了。

果然,沈翼看都沒看慕儀一眼,只朝姬骞見了禮,問道:“四殿下是要上雅茗居用膳嗎?”

姬骞笑了笑,目光若有若無飄上二樓:“逛了這許多時候便想來品杯香茗,不過既然不便我改日再來也是一樣。”說完轉身欲走。

沈翼卻攔住了他:“微臣方才已命人去通報太子殿下,還請殿下稍候片刻。”

片刻之後,傳話的人來了,稱太子殿下請四殿下上樓一敘。

這會兒慕儀卻有些不樂意上去了。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在上面,那麽現在這裏搞得這般張揚就只有一個解釋,她實在不願意此刻去面對那嚣張挑釁的目光。

但現在轉身就走也是不可能的。嘆口氣,她認命地跟着姬骞朝片刻前還甚為向往的胭脂酥走去。

不同于一樓的嚴密看守,二樓只在窗口處坐着兩個人。姬骞走在前面,朝着那玉冠藍袍的清隽男子行了個禮,朗聲笑道:“本來是想來尋個熱鬧的,不想竟擾了二哥的清淨,是骞無狀,太也無狀!”言談間目光掃向他身側的緋衣女子,神色中帶着一股暧昧調侃。

慕儀看着他這副憊懶模樣,暗暗翻了個白眼。然後放下面紗朝那藍袍男子笑了笑:“太子哥哥!”再轉向他身旁黛眉星目、瓊鼻櫻唇的美貌少女,“阿黛姐姐!”

萬黛朝她微一颔首,算作回應,神情間頗有幾分傲慢。

慕儀早有心理準備,對她的态度也不在意,仍是笑眯眯的模樣。

太子瞧了瞧慕儀,笑道:“你還調侃孤,自己還不是攜美同游,風流不遑多讓啊!”

姬骞一副告饒的樣子:“二哥可別取笑臣弟了。這麽個小丫頭也算得上美人?臣弟帶小孩子出來玩玩而已。哪比得上二哥……”頓了頓,目光轉向萬黛,“多日不見,阿黛妹妹真是越發清靈秀致了,骞甚感欣慰,甚感欣慰……”

他這話說得無禮冒犯得很,太子卻也不惱,看神情竟是有幾分喜歡。他朝慕儀笑道:“阿儀妹妹,你的未來夫君當着你的面誇贊別的女子,你不着惱?”

慕儀眨眨眼睛,一臉懵懂:“四哥哥說得沒錯呀,阿儀為何要惱?漫說四哥哥了,便是阿儀,見着阿黛姐姐也覺得甚為養眼,心中欣悅呀!”眼睛轉了轉,又道,“不過,聽太子哥哥你這麽一說,阿儀似乎确然該惱一惱的……”

她低着頭,做出思索的樣子,然後恍然大悟一般:“不若這樣吧,太子哥哥你也誇一誇阿儀好了。這樣就扯平了,阿儀也不用為難了!”

她這話說得一派天真,神情又是那般可愛,太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朝萬黛眨眨眼睛:“阿黛你聽,阿儀妹妹這般誇贊你呢!”

萬黛看着慕儀,黛眉輕揚,慢慢笑了起來。她亮如星辰的眼眸中帶着三分傲然、三分得意、三分不屑以及一份憐憫,紅菱般的雙唇微啓,輕輕吐出一句話來:“阿儀妹妹過譽了。妹妹你這般天真質樸、純善可愛,才正如那未加雕琢的璞玉一般,令人喜愛呢!”

稱呼一個自幼受世家門閥教養的千金貴女為未琢璞玉,這般明顯的調侃抑或輕蔑讓慕儀腦中再次演練一個白眼。你才璞玉!你們全家都璞玉!心頭郁悶,偏偏還得一臉誠摯熱情的微笑,恍若什麽都沒聽明白,委實憋屈得緊。

街上忽然一陣喧嘩,伴随着一聲轟鳴,一百零八門焰火同時沖上夜空,綻放出無數炫目的圖案。璀璨的光華将珑安街映得恍如白晝,所有人都望着天空,臉上帶着贊嘆和沉醉的微笑。

太子也看着天上的焰火,笑道:“世之瑰麗震撼之觀,真是層出不窮。前些日子尚覺人世乏味,此刻看着這麽美麗的景象,方知人生之精彩,遠遠超出你我想象。只是如此美景,卻是稍縱即逝。若能将這片刻的美麗留下,永遠擁有它該多好。”

姬骞凝視着一朵朵綻放又迅速消失的花朵,笑意溫和,低聲重複道:“是呀,能永遠擁有它該多好。”

慕儀與萬黛對視一眼,彼此唇畔笑意盈盈,不過一瞬,又各自移開目光,看向天空。

兩雙清亮美麗的眸子裏倒映着滿天絢麗,眸光如水輕漾,那璀璨光華也在眼中蕩漾,遮住了下面的複雜情愫,什麽也看不分明了。

莫蟬

慕儀醒來的時候時辰已是黃昏,斜陽西照,穿牆過院,投下光影重重。寝殿軒窗半開,隐隐可看到遠處的連綿山色。她平躺在床上,意識有些模糊,恍惚間似還在夢中。

那一晚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那樣的好時光,她本以為早忘了,卻在不期然間,與回憶,狹路相逢。

為什麽會夢到那個晚上呢?夢到那個成為她一生分水嶺的晚上。

她想起夢中小小的自己,一身雪裘,如粉如玉,站在似九天瀑布般的花燈下抿唇而笑,琉璃般的眸子裏光華流轉。

你也在提醒我嗎?提醒我不要忘記是誰,讓你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

纖手下意識攥緊,觸手卻是冰涼絲滑的錦緞。

這不是她親自挑選并吩咐置放在椒房殿卧榻的極品雪緞絨毯,四周的陳設環境也全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個地方。她一瞬間的想法是難不成姬骞挾怨報複,把自己迷暈了不說,幹脆賣了了事?

拍拍腦袋,她努力摒棄這個奇怪的念頭。想起自己昏迷前聞到的那縷甜香,心中好奇姬骞使的是何迷香,效用如此神速,改良一下沒準就是安神上品,得找個機會好好讨教一番。

許是聽到殿內的聲響,外面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娘娘,您醒了嗎?”

這聲音陌生得很,不是瑤環瑜珥,也不是她身邊任何一個有資格為她上夜的宮女。心頭一時千回百轉,面上卻只是懶懶一笑,應道:“醒了,進來吧。”

紗帳被挑起,一名着二百石女官服飾的宮人領着八名宮女魚貫而入,候在兩側等着為她理妝。

她躺在床上沒動,展開右手閑閑打量着纖長的玉指,朝站在最前面的女官淡淡道:“你叫什麽?”

那女官應道:“回娘娘,奴婢名喚莫蟬。”

慕儀點了點頭:“莫蟬。你是這兒的領頭女官?”

莫蟬颔首:“諾。這段日子奴婢負責伺候娘娘起居。”

慕儀輕笑一聲,半撐起身子,終于賞臉看向莫蟬:“你負責?你拿什麽負責?以你的身份,根本連近身伺候本宮都沒資格,遑論做本宮的掌事女官?”宮中規矩,長秋宮內但凡可以入殿服侍皇後的宮女最低也是領四百石俸祿,身份最高的掌事女官俸祿高達一千二百石。

面對這樣的奚落責問,莫蟬神色不變,只是颔首避開慕儀咄咄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娘娘說的是。奴婢身份低微,本不配服侍娘娘萬金之軀,然奴婢已是此間位階最高的宮人,還請娘娘事從權宜,委屈幾日。”

慕儀冷冷打量她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方聽到她淡淡問道:“此乃何地?”

“茂山溫泉宮。”

果然,不把她從皇宮裏弄出來,怎麽釣魚兒上鈎?

“本宮來過溫泉宮那麽多次,怎麽從未到過這裏?”

“回娘娘,這是溫泉宮後山的離止殿,地處偏僻,娘娘尊貴,想來不曾涉足此間。”

後山?是了,做戲自然要做全套,她的行跡越詭秘無蹤,對方越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慕儀看着莫蟬一臉恭順,覺得她那裝模作樣的表情真是像極了自己,暗想姬骞真是個變态,找個跟她性子這麽像的人過來不會就專門為了寒碜她、找她不自在吧。

“他找的名目是什麽?”

這話問得隐晦,也很不客氣,莫蟬頓了頓,仍是如實答了:“陛下憐雲婕妤失子悲痛,特帶其至溫泉宮浸湯散心,聊以抒懷。貴妃娘娘攜葉昭儀、靜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随侍。”觑着慕儀的神色,補充道,“皇後娘娘鳳體微恙,留于宮中休養。”

慕儀沒理最後一句,只是輕嗤:“江氏小産尚不足半月,便道要來浸湯,也虧他想得出來!”

莫蟬對她的不敬言辭恍若未聞,颔首低眉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慕儀掃她一眼,似乎有些厭煩的樣子:“行了,既然都來了溫泉宮,便為本宮準備湯泉沐浴吧。”

“諾。”莫蟬應道,随即輕聲吩咐身後宮女下去安排皇後浸湯事宜。畢了回頭便瞧見原本懶怠在榻上的皇後已起身坐到妝臺前開始理妝。

一頭長發如黑色的瀑布一般披在身後,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質,真真是眉目如畫。只是那樣美麗的面孔此刻卻滿是冰涼的怒意,配上那自小精心培養的世家貴女的凜然倨傲,讓人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直視第二次。

負責梳頭的宮女許是被她方才的言行唬着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準,竟生生扯下了她幾根頭發。慕儀黛眉微蹙,吃痛出聲,那宮女頓時軟倒在地,不住磕頭道:“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你是該死!”慕儀淡淡道。

那宮女聞言面色煞白,只聽得慕儀輕描淡寫吩咐道:“拖下去,杖責二十。”頓了頓,“記住,須得當衆行刑。”

周圍衆人都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在衆人的注視中,莫蟬神色未變,淡淡道:“娘娘的吩咐沒聽見麽?還愣着做什麽!”

随着她一聲令下,便有宮人從外間進來。那宮女木然地癱軟在地,任由來人将她拖了出去。

既然說了是當衆行刑,殿內的宮人們自不可避免一衆皆去了庭中圍觀,殿內只餘慕儀和莫蟬二人。

慕儀仍坐在繡墩上,漫不經心打量鏡中的自己。莫蟬走近她,執起一截青絲,用象牙梳子為其仔細梳起發來。

慕儀任由她動作,冷眼看着鏡中身後那張沉靜的面容。感覺到梳齒劃過頭皮帶來的陣陣酥麻之感,緩聲道:“想不到莫女史的‘導引術’梳頭法竟也練得這般精妙,連陛下身側禦用的梳頭夫人也可比得了。”

莫蟬神色未變:“娘娘過譽了。”

慕儀冷哼:“只是女史好大的派頭,既有這等手藝,方才便應親自本宮梳頭,怎的卻派了那笨手笨腳的賤婢過來?是覺得本宮不配你親手服侍麽?”

莫蟬手下動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慮了。奴婢這區區雕蟲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責罰了整個帝都近年來‘導引術’練得最好的梳頭娘子,奴婢無奈,只能勉力一試,唯願娘娘不要動怒,傷及鳳體便好。”

慕儀水蔥般的指甲輕扣光滑如鏡的妝臺桌面:“你是說,本宮方才是借題發揮,故意要處罰那賤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嘆娘娘心地仁善。縱是心有所圖,也不忍對無辜之人妄下狠手,不然,直接将那婢子杖殺庭下,不怕事情不能傳到娘娘希望傳到的人耳中……”話未說完便覺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過,朝鏡中一看,卻是被純金護甲擲中,劃出一道血痕。

她沒有伸手去碰,只是順勢跪下,道:“奴婢妄言,沖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頭頂沉默良久,終于傳來一個似恨似惱、咬牙切齒的聲音:“跟你的主子一樣,貌似純良,腹藏鸩毒。”

她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宮不要你伺候。給我滾下去。”

莫蟬遲疑了片刻,見慕儀黛眉一挑,似乎又要發作的樣子,終是道了聲諾,弓身退出了寝殿,思緒一時百轉千回。

陛下此前特別吩咐過,說皇後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個情緒動作,不可輕忽。自己原還想着,若是她事事順從,一無作為還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如今看她先是數番譏诮折辱于己,再借機當庭杖責宮女,給那計中之人示警,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後娘娘固然有幾分計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這個連環大局,又怎會猜不到她的這些手段呢?

也因此,她本不該放她一人在殿內,如今卻實在不好太過違逆她的意思。看陛下的态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過惱怒,他心下也會不快。

既如此,還是順着她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衛在監視着殿內,出不了什麽岔子。

慕儀從銅鏡裏看着那個淡靜的身影逐漸遠去,唇邊終于帶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來。

莫蟬能在此時被他派來監視她,自非尋常之輩。假裝若無其事以圖麻痹她的神經是行不通的,只會令她更加戒備,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憤恨難消的模樣,再杖責宮女,讓她以為自己此番做戲不過是想借機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後形象,讓她不致懷疑自己暗中有所圖謀。

這般周折,總算是得了些許效果。能順利把她支出內殿,那宮女的二十大板,就算沒有白挨。

迷心

茂山溫泉宮原是前朝行宮,後毀于戰火。大晉建國之後,太祖在前朝舊址上以三倍的規模重建溫泉宮,後又經歷代帝王不斷擴建,端的是金玉為堂,高樓連苑,華美不可方物。

慕儀自小便常随駕來此游玩,成了天家之婦後更是年年冬天都會來此小住。整個溫泉宮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她自以為早已轉熟了,如今卻被困在一個聽都未曾聽說過的離止殿,不禁為自己過去不曾本着窮究到底的心态把溫泉宮的構建草圖仔細研讀一遍而大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抛下心事,安心泡泡溫泉。後半夜還有得折騰,現在養足精神方是正經。

離止殿的湯室偏殿格局不同于其它寝殿,竟是半天然的構造。屋頂有大塊大塊的镂空花紋,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藍夜幕中的點點星光。

慕儀将宮婢都遣到殿外,一個人浸在湯池中,一邊感受溫泉水滑洗凝脂,一邊思索若是碰上雨天,這個半成品一般的屋頂要怎麽遮風擋雨呢?

身後傳來衣袂簌簌之聲,慕儀抿唇一笑,慵懶地側首看過去:“陛下來了?”

姬骞此刻着一身月白雲錦長袍,衣襟處繡着幾簇使君子紋樣,腰間松松地束着玉帶,露出胸口密致的肌理。他沒有束發,任由長發散在腦後,腳下的小葉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容止雅逸風流,不似帝王,倒更像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慕儀目光纏綿地瞅他半晌,輕笑着眨眨眼睛:“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

她這話有些耳熟,姬骞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是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巳節①,她并一衆門閥貴女于煜水畔踏青,正撞上他和帝都名士們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②。

姬骞一見慕儀領着一衆門閥貴女儀态端莊地立在采葛亭外就暗嘆一聲不好。此番她乃有備而來,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對她說過會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樂,而她的《易經》學得好得可以去做巫祝,回回宮中射覆都拔得頭籌。他本知道她不會放過這個在名士間傳播名聲的機會。

只是他沒料到她下手如此狠辣。輕巧而不顯張狂地贏了比賽之後,卻不離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上下流連。當時她着一身琉璃白提羽衣甘藍半臂齊胸襦裙,梳着流雲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麗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卻眨着一雙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稱贊道:“郎君好風姿,妾甚心悅。”她這話正合了一衆以恣意縱情為榮的名士的胃口,惹得他們拊掌大樂,稱那溫氏長女,是個率真灑脫之人,無半分世家羁縛迂腐之氣,乃吾輩中人。他受了調侃,她卻贏盡清名。

他從來都知道,他的慕儀,是那樣聰明慧黠的女子。

記憶中那個臨風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這個浸在湯池中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子漸漸重疊,卻又顯出分別來。

她泡了這會子溫泉,臉頰被蒸汽熏得酡紅,肌膚越發嬌嫩、吹彈可破一般惹人憐愛。一雙妙目如浸了水一般泛着惑人的妖冶,流光溢彩,眼波潋滟。

還有她裸|露在水面外的鎖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紅。姬骞想起少年時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駕溫泉宮,她喜歡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裏浸湯,結果泡的時間太久被熱氣熏倒在裏面。他沖進去用絨毯裹了她出來,那時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這般,泛着灼灼桃色。

姬骞看着袅袅白氣中的美貌女子,看着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雙眸,心頭忽然一陣柔軟。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麽貼近過。

慕儀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貝齒咬了咬下唇,她輕聲喚道:“四哥哥……”

姬骞被她這個動作弄得喉頭發緊,再聽到她那句“四哥哥”,心頭一顫,幾乎不能自持。

“恩……”他低低應道,腳步慢慢走近了泉池。

慕儀仿似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只是微微垂首,猶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過他?”

姬骞腳步微頓,然後繼續上前,終于走到了池邊。他蹲下身子,目光溫和地看向池中的慕儀,輕聲道:“哦?阿儀你為什麽要朕放過他?”

慕儀目光看向他,眼底一瞬間似含了無限情思,只消他一個捅破,她便什麽也不再保留:“因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卻最終失敗,“是你最喜歡的姒墨的哥哥呀!”

他聞言神色未變,只是伸手觸上她瑩潤的肩頭。如玉肌膚上還帶着潤潤的水澤,他抑制住心頭潮湧,輕聲問:“只為這個?沒有旁的原因嗎?”

慕儀這回終于笑了,只是笑容裏似含了無盡苦澀:“還能有什麽旁的原因呢?難不成四哥哥真的以為,阿儀心悅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為保他的性命?”

“難道不是嗎?”姬骞的嗓音越發低沉。

慕儀湊近他,唇幾乎貼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覺得呢?”

姬骞沒有言語。

她湊得更近,溫軟的唇終于貼上他的面頰:“我從未心悅過他。那些話都是我故意說來氣你的。”聲音低如蚊吶,卻包含無限情思,“從頭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骞在這充滿情意的低語中伸手捧住她的臉頰,鼻尖相觸,寒潭般的眸子對着近在咫尺那雙妙目,那裏面沒有算計,沒有戲谑,甚至沒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漣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時一般,殊無保留。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面前這個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橫亘在彼此間的血淚鴻溝都是可以被抹去的。

只要他們在一起。

他猛地将手一帶,輕易地把那張臉拉近自己,重重吻上她粉嫩的櫻唇。

一如他想象的那般甜蜜芬芳,噬人心魂。方才他便已發覺,在蒸騰的白氣中,她本就嫣紅的唇更是泛着一層異樣的潤澤,誘得他不自覺想要去吮吸。

檀口微啓,他的舌頭滑過她的皓齒,她輕輕咬住他的上唇,唇齒間的糾纏更加劇烈。他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幻夢中,那夢中開遍了大片大片的赤色妖蓮,綿延至水天的盡頭,像火燒碧波,又像,淌不盡的鮮血。

那個坐在一地鮮血中間哀哀哭泣的女子是誰?雪玉一般的面孔上沾了血漬,又被眼中不斷流下的淚水沖淡。那刻骨的絕望和恨意,那麽熟悉,是……是他的慕儀……

那她懷中抱着的那個氣若游絲的女子又是誰?血染白衣,青絲散亂,星眸半阖,嘴角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素手伸在半空,似乎想要觸摸到什麽,卻最終無力地垂下。

“姒墨……”姬骞含糊地念道,眼睛一閉,身子重重朝前倒去。慕儀順勢托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進湯池,然後将他在池邊放好。

做好這些後,她拿起絲絹在唇上使勁抹了抹,那層的誘人的潤澤沒了,原本嫣紅的嘴唇隐隐有些發青。

半個時辰以前,她從鏈墜裏取出被她藏了好幾年都沒能派上用場的秘制乳膠,塗到了唇上。此膠由她那精通香料的傅母餘氏研制所成,通過口鼻毛孔進入人的身體,致人昏厥,見效極快。

方才刻意引姬骞憶起少年往事,懈怠心神,她再低訴情思,雖然他不一定相信,卻成功引他主動親吻她的嘴唇,将迷藥渡入他的身體,成功把他放倒。

繼上次用熏香迷倒他之後,這是第二次了,盡管情況緊急,慕儀還是抽空感嘆了一把美人計果然例不虛發,古之人誠不欺餘……

身子一動便覺得一陣眩暈,她伸手拍拍額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雖然事前服了解藥,但那乳膠藥性剛猛,塗在唇上又那麽久,難免對她也産生了一些影響。

必須快一點。

雪玉般的纖足踩上白玉臺階,邁出湯池。她擦幹身子,取過一旁的白色長袍穿好,然後又使出吃奶的勁将他拖到湯池旁那塊天然暖石上躺好。這種暖石常年恒溫,浸湯之後躺在上面安睡十分舒适。她知道姬骞有這個習慣,那麽他手底下的人應該也知道。

做好這些後,她站在暖石旁邊,凝視那張俊逸的面孔半晌,最後還是伸手輕觸了下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濃,面相上這是大富大貴的象征。她知道的,她的夫君是這個天下最尊貴的人。他擁有廣博的四海,也有一副殺伐果決的冷硬心腸。和他作對沒有好下場,可為了心頭的執念,她不能不搏這一遭。

狠心收回手,她不再看他,毅然地出了寝殿。

險計

服侍她的八個宮女并莫蟬還有姬骞帶來的宮女全部候在外殿,一眼看去很是熱鬧。衆人見她出來了忙跪下參拜,她随意揮了揮手算是免禮。

莫蟬躬身走近:“娘娘怎的出來不喚奴婢入內服侍?”

她斜睨她一眼:“本宮被內裏熱氣窒悶着了,出來透透氣。陛下日裏太乏,這會子靠在暖石上寐着了,莫女史你能耐大,領幾個宮人進去看顧着,只一點,不可擾了陛下好睡。”幾分譏諷地說完,頓了頓,“至于旁人,随本宮四處轉轉吧。”

莫蟬聞言下意識道:“娘娘既要夜游離止殿,怕婢子們服侍不夠周全,還是由奴婢随侍吧。陛下既睡着,便由旁人看顧,想也不打緊。”

話一出口便覺不好,果然聽得皇後似諷似嘲道:“哦,原來在莫女史心中,竟覺得本宮比陛下更為重要?真真令本宮驚訝。只是女史你單不放心本宮夜游離止殿,卻不怕陛下方才與本宮二人在殿內,已然出了什麽岔子嗎?”

她這話正點中了莫蟬的疑惑,聞言她略微掙紮,終是咬牙道:“娘娘與陛下在一處能出什麽岔子?有這些伶俐的宮人看顧着陛下自無大礙,還是讓奴婢服侍娘娘吧。”

慕儀眼帶嘲諷地看她片刻,一甩袖轉身而去:“随你。”

莫蟬朝身後衆人使了個眼色,安排了幾名素來機敏的宮女進去內殿,再将大半宮女留在殿外,最後喚出四名宮女随自己跟着皇後。

慕儀聽到身後的動靜,心頭微微一松。若是讓莫蟬進去,怕不消片刻便能發現那“正在安睡”的陛下是被人放倒了,而自己方才的連消帶打也總算讓她心生疑窦,選擇将泰半宮女都留在那裏,只帶四名宮女跟着自己。

但就算是別人,這一招也瞞不了多久,更何況,自己的神智已經越來越不清楚。

離止殿建在後山一處地勢頗為奇峻的所在,十八折的回廊走到盡頭,便看到一座飛橋淩空跨過斷崖,似一彎新月,遺世獨立一般立在凜凜山風中。

慕儀立在橋頭看了半晌,淡淡道:“來了溫泉宮這許多回,竟不知還有這樣趣致的所在。”側首對莫蟬道,“本宮想上去站站,你們不許跟過來。”

莫蟬蹙眉:“娘娘,山中夜間風大,娘娘裳服單薄,還是早些回去才好。”

慕儀恍如未聞,自顧自上了飛橋。

莫蟬不敢跟上去,又見她立在橋上衣袂飄飄,烏發微濕,想着這麽吹下去到底不是正經,便吩咐兩名宮女回去取風帽大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