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慕儀立在飛橋之上,餘光瞥到兩名宮女遠去的背影,纖指輕叩欄杆。

月上中天,空氣裏都是山中芝蘭杜若的清雅幽香。慕儀俯在欄杆上,看着橋下的沉沉黑暗。這深淵看不到盡頭,只在恍惚間可以看到一兩點亮光,仿似裏面蟄伏着一只兇獸,只待将獵物撕成碎片,又像一個無底的陷阱,等着人自投羅網。

遠處湯室方向隐約起了喧嚣,接着是一陣嘈雜的人聲。慕儀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那些宮女便已發現異常,姬骞手下的人當真不可小觑啊不可小觑。

莫蟬有些驚疑地回頭望去,似在猜測那邊出了什麽事。就在她轉頭的同時,慕儀以手撐欄,身子一躍便站到了欄杆上。

莫蟬到底不愧是姬骞看重的人,見狀雖驚卻仍保持了鎮定:“皇後娘娘,您要做什麽?”提步便想上橋。

“不許過來。”慕儀淡淡道,語氣随意得像是在說一個玩笑,“你再近一步,我便立刻跳下去。”說着右足輕擡,懸空在萬丈深淵之上。

身後是雄奇險峻的墨色山峰,腳下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慕儀一身白衣立在飛橋欄杆上,衣袂被山風吹得飄搖,長發飛舞,清雅美麗的臉上帶着一抹渾不在意的笑容,整個人恍如空谷谪仙一般,遺世獨立。

因為剛浸完湯,她腳上穿着木屐,踩在欄杆上搖搖晃晃,似乎一不小心便會掉到那無邊黑暗裏去。

莫蟬的心也跟着她不停地搖搖晃晃,語氣卻依舊平穩:“若是奴婢有哪裏伺候得不好,娘娘大可對奴婢宮規懲戒,萬無以千金之軀的安危來吓唬奴婢的道理。”

慕儀聞言一笑,蓮步輕移,竟是在欄杆上慢慢行走起來:“你說得不錯,本宮是在吓唬你。”語氣輕飄而無所謂,“本宮心下想,以莫女史的能耐,就算待會兒有什麽岔子發生,女史你也定能保我周全。是也不是?”

話音方落,“啪嗒”一聲,右足的木屐已從她腳上滑下,墜入了萬丈深淵,慕儀身子亦随之一傾,搖擺半晌才勉強站住了身子。

莫蟬終于神色微動,靜默片刻,方道:“娘娘有什麽吩咐,下來再講也是一樣。”

慕儀嗤笑:“你還以為本宮是以此舉來要挾你,向你提要求?倘若本宮真有什麽要求,你以為是你一個小小女史可以應下的嗎?”搖搖頭,“方才你也聽到湯室那邊的聲音了吧,咱們的陛下今次恐怕是要好好睡上一覺了。如今這溫泉宮怕是沒有夠資格聽我要求的人了。”

莫蟬輕輕地笑了:“娘娘這般周折,原是想見楊大人。”

她口中的楊大人即禦前第一大宦官楊宏德,素日備受姬骞倚重。

慕儀沒半分被人拆穿計策的窘迫,淡淡地回視過去:“你既知道,便省了我多費唇舌了。”說話時裸|露的纖足不時在半空晃蕩,看起來頗為驚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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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驢技窮,竟是以死相挾了。

莫蟬看了慕儀半晌,深吸口氣,慢慢道:“奴婢這便為您去請楊大人過來。”

慕儀随意地點一下頭,便将目光轉向葳蕤群山。莫蟬看着她渾不在意的樣子,微微抿唇,回身對兩名宮女吩咐道:“速速去請楊大人過來!”

兩宮女領了吩咐,蒼白着臉縱身一躍,沒影了。

慕儀看着兩名宮女直賽禦前第一侍衛的輕功,暗暗咂舌,姬骞身邊都彙聚了一幫怎麽樣的變态啊!

莫蟬朝慕儀移動了一步,見她沒反應,慢慢道:“娘娘,奴婢既已着人去請楊大人,您可否先從欄杆上下來?若當真出什麽岔子,奴婢真沒把握能護您周全。”

她說這話本不抱期望,沒想到慕儀想了想居然點了點頭,轉身便欲從欄杆上跳到橋上。

裸|露的右足突然踩空,慕儀身子一傾便朝橋上摔去,莫蟬見狀立刻飛身一躍,在她将要重重摔在橋上之前一把抱住她,生生做了一回人肉軟墊。

欄杆并不高,莫蟬被這麽砸了一下也并無大礙,慕儀壓在她身上,輕輕笑了一聲:“女史過謙了,你看,你不是将本宮護得很好嘛?”

莫蟬沒有理會她的調侃,只問道:“娘娘您可好?”

慕儀擡頭,朝她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本宮尚好。不過莫女史你就不一定了。”

莫蟬一驚,這才發覺自己脖頸處一陣麻麻的感覺傳來,但見慕儀慢悠悠從自己皮肉裏抽出一根銀針,針尖在月光下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知道自己着了道,剛想叫人卻驚覺帶來的所有人都已被自己親口支開。她瞪着慕儀,無波無瀾的面具被撕毀,眼睛裏滿是震驚。這也難怪,白日裏這位皇後娘娘一直是一副暴躁易怒、嚣張不好惹的樣子,一眼看過去就像是無計可施之後破罐破摔的形容,她實在沒料到她暗中卻藏了這麽深的圖謀。

可就算弄暈了她又能怎麽樣呢?這離止殿戒備重重,她還指望可以憑一己之力逃出去不成嗎?

慕儀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在皎皎月色下對她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

莫蟬只覺一陣眩暈襲來,方才刺進去的迷藥開始發揮作用,眼前花白一片,勉力支持片刻,終于還是暈了過去。

幾乎就在她暈過去的同時,一個黑色的身影淩空躍下,落在慕儀身前。

黑巾遮面的男子躬身跪下:“屬下暨宣,見過小姐。”

慕儀忍住一陣陣眩暈,從莫蟬身上爬起來,難得動作仍保持了優雅:“你出現得很快。照計劃來吧。”

暨宣觑着她蒼白的面色,忍不住道:“恕屬下直言,為何不讓屬下解決這些個宮女。小姐親自動手,大費周章不說,還要白受這許多辛苦。”

慕儀閉上眼睛:“我并不打算取她們的性命。既如此,讓她們看到你就并不明智。”

暨宣頓了頓,終是說了出口:“小姐太過心慈。”

慕儀觑着他,嘴邊終于帶出一絲笑來:“你想說的不是這個吧?你覺得我太過柔懦才是真的吧。”

暨宣不再言語,慕儀自顧自道:“你覺得我柔懦也不打緊,終歸我不是你的主公,你無需對我臣服,只要聽從父親的命令,安心助我便可。”

暨宣颔首:“屬下自當竭盡全力。”

嘈雜的人聲漸至,慕儀看着人來的方向,抿唇一笑:“他們來了。”

話音方落,暨宣驟然出手,一把扣住慕儀的肩膀,擒了她便要逃跑。

“弓箭手——”一聲厲喝,頃刻間數十名弓箭手排列成陣,箭镞齊齊指向二人。箭陣之後,是禦前第一大宦官楊宏德,衣冠淩亂,面頰微紅,應是剛經過一番劇烈的奔跑。

很好,這老狐貍可算出來了。方才沒見他跟着姬骞,就知道他又躲在哪裏醞釀什麽助纣為虐的詭計。若非莫蟬使人去請他過來,自己就算在這飛橋上跳完一支舞,都不一定能把他引出來。

暨宣一把将慕儀擋在身前,冰寒的劍刃抵在她的咽喉,卻小心地不碰到她的肌膚,變了嗓音道:“大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以箭矢對着天下之母!”

天下之母聞言用力一掙,将自己的喉嚨往劍刃上一撞。吹毛斷發的寶劍瞬間在她的喉嚨劃出一道血痕,殷紅的血跡看得對峙雙方都心驚膽戰,恨不得立刻休戰。

死地

楊宏德到底是久居深宮,承受能力明顯弱于刀頭舔血的暨宣,首先扛不住了:“娘娘您先冷靜一點,微臣膽兒小,您……您別吓唬臣……”

慕儀黛眉一挑:“楊大人此言何意?本宮身陷敵手,不堪受人挾持,才有适才行為,實乃發乎真心!你倒覺得本宮是在故意吓唬你?”

楊宏德心頭暗暗叫苦。明知道皇後娘娘和她身後的人是一夥兒的,偏偏不能狠下心不管她。這位娘娘一貫是個狠得下心的主兒,自己要是一個不慎激怒了她沒準兒她就真往劍尖上撞了。陛下此刻不在,自己區區一個宦官,怎麽也不能讓皇後在自己手中出什麽岔子,不然傳出去別說那些對宦者慣存偏見的言官不會放過他,便是陛下回頭也定饒不了他。

這麽一思忖,楊宏德定了定心神,語氣平穩道:“說你的條件。”雖然眼睛看着暨宣,但彼此雙方都知道他真正問的是誰。

暨宣照着慕儀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離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顯眼的那種。”

他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楊宏德卻仿似想得很清楚了,一句話也沒多問,立刻吩咐人去庫房取焰火。

不過片刻,便聽到陣陣焰火燃放的轟鳴,至少二十門煙花先後沖上夜空,綻放出無數絢麗的圖案,一瞬間将離止殿照得恍如白晝。

慕儀看着夜空,忽然想起昨夜做的那個夢,夢境最後便是比此刻還要絢爛的滿天繁華。那時候的她怎麽會知道,繁華落盡終成空,一晌貪歡之後等待她的會是那樣醜陋的真相。

溫泉宮的黑夜被徹底打破,各大寝殿的宮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無論是妃嫔還是仆婢全都從殿內走了出來,驚訝地看着夜空,不明白怎麽會突然放起焰火來。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外,萬黛倚着宮門,注視着滿天繁華,水剪秋瞳裏波光蕩漾,唇邊銜一絲莫測的笑意。

後山飛橋之畔,慕儀聽得各殿喧嘩,微微松了口氣。一切都很順利,這麽明顯的暗示,他應該明白了。

原本嚴陣以待的箭陣忽然分開一條道路,羽林郎們齊齊跪下,動作整齊劃一,膝甲跪上地板發出沉悶的響聲,而此刻本該昏睡在寝殿內的男子長身玉立,面帶微笑,緩步朝她走來。

就在片刻前她還覺得他是容止風流的翩翩公子,可轉眼間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視,他悠然立于其間,自是睥睨人間的至尊帝王。

慕儀定定地注視着那個身影,眼睛微微發熱。

他們頭頂是不斷綻放的璀璨光華,周圍卻充斥着冰涼的箭镞和刀刃,腳下還匍匐着一個暈厥的宮女。就在這樣矛盾混亂的情況下,那個男子卻依舊風華超然,步履從容,俊逸的面孔上不帶一絲怒氣,眼睛裏清潤潤的全是溫和的笑意。

那是一種篤定的、見到獵物掉到陷阱裏的笑意。

慕儀無力地閉上眼睛。

楊宏德走到姬骞身邊,低聲回了句什麽。姬骞颔首不語,只微一擡手,所有弓箭手齊齊後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陣,飛橋邊只剩下對峙着的四人。

慕儀沒有睜眼,只是語帶澀意地問道:“我哪裏露了行跡?”

姬骞溫柔地笑笑,語音低沉似帶着贊賞和縱容:“沒有。阿儀你哪裏都做得很好。”頓了頓,“你唯一的失誤,便是高估了你們溫氏,以及,低估了朕。你以為今日你支開宮人和你身後這人在寝殿密談之前,他當真順利引開了朕的影衛了嗎?”

他微笑,語氣循循善誘仿似在調|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兒:“你能見到他,不過是因為朕想讓你見到他。”

“所以,我給你下藥你其實也知道?”慕儀無力道,心中卻已經知道答案。

“自然。”姬骞笑,“不過朕也沒想到,卿卿為了那人,可以做到這一步。片刻前那一番溫存,實令骞受寵若驚、回味無窮吶!”

他在嘲笑她!他這般欺瞞她、利用她、将她傷害到體無完膚之後居然還敢在這裏嘲笑她!

慕儀覺得自己的情緒開始失控,長久以來的隐忍克制幾乎不能維持。

姬骞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眸光一暗,有什麽東西迅速閃過,卻又立刻湮滅無形。

原本已經平複的心頭之火卻有了再度燃燒的跡象,他盯着全力克制情緒的女子,忽然極其想要将她的僞裝撕毀。

“朕一直以為阿儀你在意的只有溫氏一族的滿門榮耀,如今看來卻是朕謬了。你為了保住那個人,實是煞費苦心。他深夜給你青鳥傳情,引起了朕的懷疑,你便不惜暴露家族機密,暗派天機衛去給朕的探子多方設套,企圖瞞天過海。事敗之後又在這溫泉宮搞那麽多花招,就為了最後燃放焰火給他示警。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後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慕儀聞言露出一抹不管不顧的笑來:“不然呢?不如此,臣妾還能有什麽別的法子?他武功高強,不願現身的時候沒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現身立刻便會被陛下的人給聯手擒住,臣妾思來想去,也只有如此了。”

嘴邊忽然帶起一絲惡意的微笑,她看着他,輕聲道:“陛下您猜,臣妾為什麽會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骞聞言蹙眉,下意識不想聽她的回答。

慕儀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當初在聚城,臣妾被歹人擒住,他來救我。對方就跟陛下您一樣,設了個套給他,等着他自投羅網。當時臣妾眼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很快便要踏入別人的陷阱了,情急之下便是奪了街頭少女的焰火棒擲到他身上,他察覺不對,這才逃脫的。後來我便跟他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最後一句話說得極輕極軟,似帶着無限的纏綿情意。姬骞額角青筋微跳,盯着那張滿是笑意的臉忽然就想伸手掐斷她那細白的脖頸。

暗吸一口吸,他道:“所以,你迷暈朕,再迫楊宏德為你燃放焰火。”

“是啊。”慕儀語氣輕松地答道,“陛下您的防衛太過嚴實了,我這影衛一人進來已屬勉強,再多反倒容易被人察覺。可只他一人,如何能從庫房取來幾十門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了。”

只來了暨宣一人的真實原因其實是父親不願為此事搭上太多籌碼,擔心一個不慎滿盤皆輸。這些她卻不能讓他知道。

姬骞盯着她:“可就算只來了他一個,朕的人還是察覺了。”

“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經放了,該做的都做了。他不會來了。”

姬骞笑:“你覺得,朕既然已經知悉你的全部計策,為何還要順着你的意思,讓你得逞呢?”

慕儀神情一凜,臉色轉瞬發白。

姬骞看到她的表情,心頭怒火愈盛:“你以為你很了解他嗎?你以為你很了解男人嗎?你認為當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來見他心愛的女人,卻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訊息,會怎麽做?”

盯着慕儀越來越白的臉色,姬骞幾乎帶着幾分快意道:“你覺得,他會就這麽丢下她離開?他會不會就算知道危險還是不管不顧地來了?然後當他進來,卻看到她被人以劍抵喉、弓矢相對,立在萬丈懸崖邊,會是什麽想法?”

慕儀一步步後退,姬骞一步步前進,身後的箭陣亦步亦趨,依舊和二人保持不變的距離。

等退到飛橋邊,暨宣不再随着她的步子後退,慕儀後背撞上他的胸口,一瞬間似乎無法支撐般倚了上去。

姬骞看到她的動作,眉頭微跳,冷恻恻地擲出最後一擊:“你覺得,如果他看到你将要被萬箭穿心,會怎麽做呢?”

幾乎就在同時,他揚手一揮,數十名羽林郎彎弓搭箭,頃刻間數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飛射而來,攜着呼嘯風聲,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

慕儀一瞬間頭腦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注視着那個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暨宣一把将她護在身後,揚手揮劍,無數箭镞“噼啪噼啪”地落在地上,卻立刻便有新的續上。

她背對着暨宣而立,似乎沒有發覺身後的連天箭雨和拼死搏殺,只是定定地注視着前方氣勢恢宏的飛橋。

記憶中也有這麽一座橋。那是在十二歲那年,她和姬骞在煜水之畔的連雲橋遭遇伏擊,他為她以身擋下刺客的尖刀,幾乎廢掉了一條臂膀。那時候他流了那麽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紅一片。她忍着眼淚撕下裙子縛上他的傷口想給他止血,他卻渾不在意。明明疼得臉色都慘白了,卻還憊懶地調笑道:“膚白似玉質,肌滑如凝脂。卿卿的小腿都讓我給瞧見了,此生怕是當真只能嫁我了。”

往事歷歷在目,那個在十裏長橋上對她以命相護的少年此刻親手命人将無數箭矢朝她射來。

她只覺得世事何其荒謬。

身後的暨宣一聲悶哼,她回頭一看,才發覺他已經身中三箭,卻仍堅持不倒,持劍禦敵,只是動作已不若原來敏捷。

父親曾說過,暨宣從前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身手在天機衛裏亦排在前列。如果沒有她這個負累,他一個人一定可以逃脫。

如果沒有她,那個人一定也不會這般自蹈死路。

沒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骞,黛眉微挑,慘白的雙唇抿出一個絕美的笑容。原本面無表情的姬骞神色遽變,正欲開口卻見她已縱身奔上飛橋,不帶絲毫遲疑地飛身一躍,似一只白色的大鳥一般,雙臂張開、青絲飛舞,轉眼便已墜入萬丈深淵——

一雙大手環住她的腰肢,冰涼的臉頰貼上一個溫暖的胸膛,呼吸間有熟悉到令她流淚的翠竹清韻。誰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無數次午夜夢回時聽到的聲音真切地傳來,溫和而堅定:“別怕,我在這裏。”

身體在迅速下墜,等待她的是轉瞬便至的粉身碎骨,她卻微微地笑了,眼角一滴淚滑落,立刻便被風吹散。

上空傳來什麽人的吶喊,她聽不到,也不想去聽,只是抱着他,緊緊地抱着他,似乎此生都不想再松開。

故人

萬黛起身的時候,雲婕妤江氏已在留瑜殿內候了多時。

留瑜殿作為溫泉宮第三大殿,制式僅次于帝後所居的儀元殿和柔儀殿,且因先帝淑妃鐘愛此間風景,随駕溫泉宮時皆住此地,先帝為讨淑妃歡心,特命重修留瑜殿,并多置珍寶重器,因此留瑜殿雖制式不如柔儀殿,細微之處卻比其精致得多。光正殿就放了十二顆夜明珠作夜間照明之用,金雕玉砌,端的是華美非常。

但這些此刻全入不了雲婕妤的眼。她着一身月白雲錦提木蘭齊胸襦裙,端正地跪坐案前,柔美的面龐上仍保持着鎮靜,但那隐隐的憂慮和蒼白的面色仍出賣了她的情緒。

宮人挑起簾子,梳妝完畢的萬貴妃緩步而出。雲婕妤見她雲鬓高聳、長裙逶迤,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靜,仿佛沒有半點事情發生。

強壓住心頭的焦灼,她恭敬地朝萬黛行過禮,輕聲道:“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萬黛在她對面跪坐下,漫不經心道:“昨夜那般吵嚷,自然不好。難不成妹妹你睡得好了?”

“半夜焰火齊放,嫔妾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只是……”

萬黛似笑非笑,目光深深地看向她:“既睡不好,今晨為何又這麽早便來本宮寝殿請安?別忘了,妹妹你新近失子,正痛不欲生呢!”

雲婕妤聞言臉色愈白,唇瓣微顫,良久方深吸口氣,道:“嫔妾苦命的孩兒昨夜魂夢來見,哀泣連連。嫔妾醒來心如刀絞,特來向娘娘請一個恩典,求娘娘為嫔妾之子寫一紙诔文。娘娘福澤深厚,由娘娘所寫的诔文必定能送我孩兒早登極樂。”

萬黛輕輕地笑了:“這便對了。回頭若旁人問起,便這麽答。”頓了頓,“你也不是我原以為的那般蠢鈍嘛!尚可堪教化。”

雲婕妤唇角微提,露出一個勉強的笑來。檀口微啓又合上,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忍住。

萬黛斜睨她一眼,沒好氣道:“行了,想問什麽便問吧。真受不了你這個模樣。”

雲婕妤被她一頓呵斥,反倒松了口氣般,神色緩了下來:“諾。嫔妾是想問,娘娘的人可曾探到,昨夜後山到底是個什麽情狀?”

萬黛素手撫摸着臂上的披帛,指間錦緞微涼:“昨夜出動的全是陛下的親衛死士,裏三層外三層将後山圍得跟鐵桶一般。任憑本宮能耐再大,也實在插不進手去。”

雲婕妤神色一變:“如此,娘娘對昨夜之事,竟是一無所知麽?”

萬黛瞥她一眼,雲婕妤神色一凜,颔首低眉:“嫔妾失言。”

萬黛移開視線:“本宮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二人攤牌之時能我安插|進眼線去。有些事情你并不需要親眼看到,只要了解對方的脾氣秉性,再加上一些蛛絲馬跡,完全可以推斷出來。”

“娘娘的意思是?”

“今晨本宮的探子在山下認出了一批僞裝成百姓的羽林郎,皆是身手不凡的精衛。他們在山腳四周出沒,像是在搜尋什麽。本宮想着,如果有什麽事情能一次性出動這麽多羽林精兵,也只能是尋找咱們的皇後娘娘了。”

“娘娘是說,皇後娘娘她,逃掉了?”雲婕妤不可置信,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可您方才不是說昨夜後山戒備森嚴猶如鐵桶麽?”

“戒備再森嚴又如何?離止殿可是有個天然缺口,”萬黛道,“斷崖飛橋……”

雲婕妤蹙眉,萬黛看她依舊不解,冷冷道:“溫慕儀她多半是從那上頭跳下去了。”

雲婕妤這回方是真正駭然,頓了很久方結結巴巴道:“那,皇後她豈不是……”

萬黛嗤笑:“她要是那麽容易死了便好了。”頓了頓,“她既然敢跳下去,便是有十全的把握。本宮已派人去了斷崖之下查看,只是許是要避開陛下派去的人,頗費周折,此刻還未有消息回來……”

雲婕妤今晨已經發了無數次問,本不欲繼續顯得自己如同一個無知少女一般,但耐不住心頭疑惑,還是問了出口:“縱是想好了自保之策,跳下萬丈深淵也太過驚險。皇後娘娘一貫理智謹慎,為何此番甘冒大險?”

萬黛瞅着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她會跳下去的理由,就跟你甘願置家族利益于不顧,此刻坐在這裏與我密談,是一樣的……”

雲婕妤神色一凝,微微垂首,黑眸中情緒莫測。

萬黛沒理睬她,而是凝視着錯金博山爐上袅袅的白煙,神情似譏似嘲,仔細瞧,似乎還有隐約的悲傷:“能讓一個聰明的女人犯傻的,無非是為了心悅的男人。溫慕儀她,也不例外……”

感覺到陽光射在眼皮上的溫熱,慕儀微微蹙眉,終于從無邊的混沌夢境中掙脫出來,睜開了眼睛。

素手按在地上,觸手所及是冰涼的青草和泥土。她半撐着身子想要坐起來,渾身上下卻像散了架一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略一打量,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不遠處有一條清冽的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叮咚悅耳。

“啾——”一個青碧的影子不知從哪裏蹿出,猛地朝她沖來。慕儀一驚,凝神細看才發現是只小鳥,正落在她的肩上,尖喙輕啄她的臉頰,十分親密的樣子。

“你是……小青?”慕儀睜大了眼睛,“不,小青已經不在了。你到底……”

“它叫采蕭。”一個清冽的聲音傳來,“是小青的孩子。”

慕儀聞言渾身一僵,像被點了穴般不能動一下。

靴子踩在草地上發出輕軟的聲響,她卻覺得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一個身影在她面前站住,然後蹲下來,靜靜地凝視着她。慕儀被他的目光牽引着,不由自主地和他對視,無法移開。

英氣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這張臉還是和六年前一樣,那樣好看,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心動。可是卻又不一樣了。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再如從前那樣,秋水般浸潤着磊落與慷慨,變得幽深難測;那張臉上也再沒有曾經那世間萬般皆不上心的淡然,變得隐忍、克制。

和她如今如出一轍的隐忍、克制。

他們都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想透這一點,她忽然心頭大恸,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塊,鮮血淋漓,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痛苦地彎下腰。

他見狀扶住她肩膀,輕聲問:“怎麽了?身上很痛嗎?你從那麽高的地方掉進急湍中,雖然我已抱着你化解了大部分沖擊,但恐怕還是傷着了。我剛去采了草藥,你忍一忍,等敷了藥就好了。”

她沒接他的話頭,而是輕聲問道:“那你呢?你的傷要緊麽?”

他微笑:“我不像你身子這般柔弱,自然不會有事。”

“我不是問這個。”她看着他,聲音輕得似乎害怕驚擾了他,“三年前,你逃脫時,一定受了很重的傷吧。還要緊麽?”

他神色微凝,半晌,淡淡地笑了:“都過了這麽久了,早就不要緊了。”幽深的雙眸在看向她時依舊是和從前一般的溫柔,“傻瓜。”

淡淡的語氣,她卻因這兩個字倏忽紅了眼眶。她低下頭,睜大雙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淚珠卻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落在她手背上。她氣惱地伸手捂住眼睛,終于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孩子氣,語帶哭腔地問道:“為什麽要瞞着我?為什麽這麽晚才來找我?你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死了麽?你知道我和姒墨……”

語聲忽然頓住,因他忽然伸手将她重重摟入懷中:“我知道。”頓了頓,換上更堅定的語氣,“我一直知道。”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淚滴上他的裳服:“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壞?跟那個人一樣壞?所以,你都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消息,不願意再見到我。”

他松開她,捧住她的臉,粗砺的手指為她擦幹眼淚:“當然不是。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頓了頓,“你方才難道沒有聽到,它叫什麽名字?”

慕儀看向那只青鳥,凝視良久,才輕聲念道:“采蕭。”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他重新抱住她,臉貼着她冰涼的烏發,語聲低沉卻難掩深情:“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渴盼着,再見到你。我的阿儀。”

陰暗潮濕的地牢。

暨宣被挂在刑架上,頭顱微微下垂,面上和身上遍布血痕,發髻散亂,十指及手腕都是血肉模糊。

兩個時辰以前,他身中數箭被羽林郎生擒,扔進了這間地牢。沒有任何問話,他被綁上刑架之後直接先過了十道大刑。

竹簽刺進指甲裏又□,燒紅的鐵烙印上皮肉上帶出一股燒焦的氣味,他牙關緊咬不願示了弱,卻仍舊因扛不住重刑而暈過去一次,但幾乎是暈過去的那一瞬就立刻被涼水潑醒。

行刑的過程中身上的箭傷仍在不斷流出殷紅鮮血,他們任由他流了一會兒之後,估計是擔心這麽下去等不到上完刑他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挂掉,這才十分仁慈地抽空為他止了止血。

縱然如此,待到十道大刑悉數過完,他已然去了大半條命。

“嘎——”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他面前站定。

他嘴邊帶出一抹譏諷的笑,吃力地睜開腫脹的雙眼,凝視着面前的人影。

大晉年輕的君王面容冷肅,靜靜看着他。

“您來了?”他氣息微弱,一開口喉嚨裏就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燒疼,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姬骞待他咳嗽到中場休息時,方淡淡道:“果然不愧是天機衛裏排得上號的高手,真是鐵打的身子和意志。尋常人受了這麽重的傷再經過這一番鍛煉,怕是早就活不成了,你倒還精神。”

“是陛下仁慈,不舍得取了小人的一條賤命。”

“你既明白,便該猜到朕留下你,為了什麽?”

“總不會是陛下異想天開,以為可以從小人這裏逼問出左相大人的什麽把柄吧?”

姬骞唇角微微牽動:“朕的岳父可不會蠢到犯這種錯誤。”

“陛下既然明白這點,還留着小人,便只能是您遍尋皇後娘娘不得,來找小人為您出主意了。”

姬骞不語。

暨宣又是一番猛咳,一邊咳一邊笑道:“看來小人猜對了。可惜如今小人這副人鬼不辨的模樣,已經沒什麽用處了,恐怕難以幫上陛下。”他傷得極重,這麽猛咳再一笑,立刻牽動心肺胸腔,痛得有如刀絞。偏偏越是痛他笑得越是歡,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英雄情操,不服不行。

姬骞神色冷淡:“溫氏精心訓養的天機衛自有其過人之處。此前皇後被朕藏在離止殿也沒能逃脫你的眼睛,你現在卻打算告訴朕,你沒有聯絡到她的辦法?”

暨宣笑意越深:“小人是有辦法聯絡到皇後娘娘。但這卻有一個前提條件,那便是她願意被我聯絡到。如今娘娘情願跳下萬丈懸崖也不肯與您待在一起,您當她會想被我找到?”

姬骞神色微動,右手拳頭緊握,身形都略略有些搖晃。

暨宣眯着眼睛打量他半晌:“陛下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倒真是挺着急的!怎麽,昨夜把人往絕路上逼的時候,就沒想過會有今天?”

姬骞不語,黑眸中情緒莫測。

“其實這一點以您的睿智英明,早該猜到才對,卻還是跑來白費這許多功夫,若是不知道您與娘娘之間的情況,小人真要以為您是恩義深重的好夫君了。”

姬骞冷冷地看着他良久,笑起來:“你骨頭很硬。”

“您過獎了。”

“你以為沒你的幫忙,朕就找不回朕的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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