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後麽?”
暨宣看着他不說話。
姬骞笑容篤定而悠然,每當他成竹在胸、掌控了一切的時候他就是這個表情:“她會回到朕的身邊,乖乖待着哪裏都不去。你會看到這一幕的。”然後一甩袍袖大步而去。
暨宣在原處瞧着他的背影,輕輕冷笑出聲。
訴請
燃燒的柴火堆上架着幾只正在炙烤的肥魚,慕儀的坐在火堆旁,隔着袅袅白煙凝視着對面那個專心烤魚的男子。
她半蜷着身子,身下鋪着他的外袍,一雙纖足被裹在其中,沒有露出來分毫。
昨夜從懸崖上跳下來時她連鞋都沒有穿,赤着一雙足,片刻前反應過來就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發覺了,卻什麽都沒說,只是脫下了外袍鋪在地上,扶着她讓她在上面坐好,再用袍子将她的雙足裹在其中。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半跪在她面前,隔着衣料握住她的雙足,以一種仆從仰視主人的姿态,微微擡頭,目光溫柔地凝視着她。
她被他的行為和眼神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倉皇地左顧右盼。
還好他的動作僅僅維持了短短五息①,然後便起身去拾柴抓魚,留她一人在原地心緒起伏。
直到現在。
察覺到她的視線,秦繼擡起頭微微一笑:“你肚子很餓嗎?怎麽這樣看着我?”
慕儀抿唇一笑:“對呀!我從前天起就沒怎麽吃過東西了,昨晚還跳了一次崖,體力消耗太大,現在都要餓死了!”
秦繼笑意更深:“那你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慕儀點頭,半柱香後秦繼把烤魚從火架上取下來,将其中一只遞給慕儀,并輕聲囑咐道:“當心燙。”
慕儀應了一聲,就低頭專心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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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魚十分美味,秦繼甚至在附近找到了甘草當調料,慕儀卻吃得神思恍惚。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秦繼烤魚的手藝是一絕,時隔多年,再在這荒山野嶺吃到熟悉的味道,她忽然湧起一陣想要流淚的沖動。
見她吃着吃着忽然停下來,秦繼輕聲道:“怎麽了,不喜歡?”
他是知道她的。
她是金尊玉貴嬌養大的名門貴女,是母儀天下的當朝皇後,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所以縱然他的魚烤得再美味,對她來說卻仍不是什麽合心上佳的食物。
心裏剛泛起一股澀意,卻見她忽然擡頭直視着她,美麗的大眼裏濕氣湧動:“沒有。我只是覺得,這麽多年了,過了這麽多年我居然還能夠吃到紹之君②做的東西,好像在做夢一樣。”
他眼中流露出溫柔,語聲低沉:“能再跟你坐在一起,我才覺得像做夢一樣。”
山澗鳥鳴啁啁,一如當年。
“你怎麽那麽沖動呢?”秦繼忽然蹙眉道,“昨晚你吓壞我了!那麽高的地方,怎麽就敢由着性子往下跳?出了事如何是好!”
“我早就算好了,才不會有事吶!”慕儀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姬骞想要以我引你出來,居然下這樣的狠手,簡直是混蛋!我才不要讓他得逞!”
“他不會傷到你。”秦繼低聲道,“事發當時太緊急沒有看出來,可現在回憶起來,那些弓箭手每一箭都是避開了你的身體。更何況就算他們失手,你的那個影衛也不會讓你有事的,你實在沒必要冒這樣的大險。”
“我知道。”慕儀垂眸,“只是我當時……我當時……”
只是她當時被迷藥混亂了心智,失去了清醒的判斷,眼中只看到姬骞冰冷的面龐和如雨點般射向她的箭矢,一個悲憤交加,就潇灑地跳崖了……
“你什麽?”
“沒什麽。”她擡頭微笑,語氣輕快,“跳崖才不危險!我總結過了,那些傳奇裏跳崖的主人公,沒有一個是順利死成了的!所以你看,這絕對是一個很好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途徑!”
秦繼啞然,半晌無力道:“那些是故事,怎麽能當真?”
“我知道啊!所以我還特意命人去調查了,從斷崖飛橋上跳下來正好落到崖底的河中。很安全。”
“你又不會凫水,掉進河裏也是一個死,哪裏安全了!”秦繼有些崩潰。
慕儀聞言有些理虧,但是依然面色不變,甚至還誠懇地安慰道:“計劃總有偏差嘛!別在意別在意!”
她怎麽能告訴他,打從一開始她的計劃就是引姬骞對她出狠手,好把他引出來,然後抱着他一起跳崖。他功夫那麽好,想必兩個人都能順利逃脫。奈何姬骞的狠手實在太狠,她又被迷藥搞得稀裏糊塗,一個激憤就邏輯混亂、忘記自己原本就是這個打算,十分烏龍地先跳了,還好他在最後關頭抱住了她,不然她這回就真的英勇捐軀了。
若真的那樣,也不知道姬骞會給她整個什麽樣的谥號……
秦繼面無表情瞅她半晌,忽然笑起來,眼角的笑紋如碧波上泛起的漣漪一般醉人:“你居然還是這個樣子!我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也許你早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你居然還是這樣。”
慕儀笑意斂去,看着手中的烤魚:“怎麽會沒變呢?你不覺得,我面目可憎了許多?”
“怎會?”他湊近她,“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清若蓮蕊,潔如栀子,讓我心動。”
慕儀與他對視許久,移開視線:“我沒變,你卻變了。紹之君從前可最是嚴肅,不茍言笑,哪裏會這般花言巧語?”
秦繼敏銳地察覺到慕儀的不自在,明白她已經逐漸平靜下來,骨子裏的男女大防意識開始找回陣地,已不能如方才那般與自己親近了。
自嘲地一笑,他正打算岔開話題,卻聽得慕儀一聲驚呼:“暨宣!”
“誰?”
“就是我的那個影衛!”慕儀神色焦灼,“不知道他逃掉了沒有!紹之君你跳下來比較晚,上面什麽情況?”
秦繼失笑:“我幾乎是跟你一起跳下來的,你沒看到,我自然也沒看到。”
慕儀失望地看着他,想想确實也是,只得無奈地嘆口氣:“但願他不要有事。”語氣頹喪,“你也好,他也好,都是被我連累的。我真是天下第一大麻煩。”
“你怎麽會是麻煩?”秦繼安慰道,“他是你的影衛,為你赴死都是應當的。更何況,也不一定會有事啊!”
慕儀垂眸:“可我,真的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因我而死了……”無論是她的朋友還是護衛。
秦繼聞言默然。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他忽然問道。
慕儀回過神來,不答反問:“那你呢?你有什麽打算?”頓了頓,“那晚我在椒房殿看到的青鳥,就是采蕭麽?你到底想做什麽?”
秦繼撿起一根柴火,撥了撥已經熄滅的火堆,淡淡道:“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訴你,但我也不想騙你。所以,你可以不要問麽?”
慕儀低頭不語。
“生氣了?”
慕儀搖頭:“你能這麽說,我很高興。現在有太多的人對我虛與委蛇,滿嘴謊言。有一個肯對我以誠相待的人,我覺得很難得。”
秦繼聞言沉默許久,方一字一句道:“可我曾經,也騙過你。”
“身不由己的狀況,我會不明白嗎?從前的事不怪你,甚至就算以後你出于某些原因再來騙我,我也不會怪你。”慕儀凝視着他,“故人凋零,我現在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秦繼一時頗為動容:“阿儀……”
“所以,答應我,不要以身涉險,好麽?”慕儀眼中水澤隐隐,“好好珍重自己。走到如今這一步,我已經失去了太多,你能回來是老天給我的恩賜,我真的不能見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這就是她的目的。甘冒生命危險跳下萬丈深淵,她所求的,無非是跟他說出這麽一番話。
秦繼看着她,用力地看着她,良久忽然攥住她的手,直視着她的眼睛,堅定地說道:“好。我不死。我會好好活着,一定比你活得長久!”
慕儀的眼淚瞬間湧出眼眶。
這是一個誓言。她知道如秦繼這樣重信守諾的君子,不說則矣,一旦立下了誓言必然是要以生命去踐行的。偏偏她的要求便是讓他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他肯答應,便一定不會再去自蹈死路。
自從猜到他還未死起,她便一直擔心他此番回來是為了複仇。縱然他武功蓋世,可如今姬骞身為一國之君,哪裏是他輕易動得了的,一着不慎自己反倒是身首異處,故而一顆心一直高高的懸着,就怕來不及阻止以致鑄成大錯。直到此時聽了他的承諾,她的心才算安穩下來。
采蕭忽然叽叽喳喳地沖過來,在二人頭頂盤旋。秦繼見狀立刻起身:“有人找過來了。我們走。”
慕儀瞥一眼熄滅的火堆,暗道他們這麽明目張膽地生火烤魚,那些人現在才趕過來真是有夠廢柴的,估計回去就得被罰俸。
她起身欲跟上他,然而還沒邁出一步便僵在原地。
秦繼順着她的視線低頭,只見她雪玉般的纖足踩在自己的外袍上,不知該怎麽走。
他走到她面前,背對着她蹲下身子:“上來。”
仿佛知道身後人的猶疑,秦繼沉聲道:“你若不上來,我們今日便都走不了了。我無心冒犯你,只是事從權宜,你大可當我是服侍你的奴仆,這樣便不會別扭了吧?”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慕儀也不好再忸捏,趴上他寬闊的背部,小心地用手攀住他的肩膀。
秦繼略略回頭,瞅了她一眼,忽然低笑一聲,直笑得慕儀莫名其妙:“幹……幹嘛?”
“沒什麽,就是想笑。”語氣輕快地說完這句話,他背起慕儀,縱身朝前奔去。
太主
茂山距離煜都不過一百裏的路程,慕儀與秦繼離開崖底之後就從隐僻的小道到了煜都城外。本以為會在城門處見到嚴密的搜查,但令她驚訝的是,居然一路暢行無阻。
他們順利進了城,秦繼帶她去了一處隐蔽的宅子,然後從房內拿出一套素色齊胸襦裙:“先換上這個吧。”
慕儀接過衣服,盯了一會,擡頭:“你怎麽會準備有女子的裳服?”
秦繼失笑:“你以為呢?”見慕儀不語,複道,“你沒瞧清楚,這裙子是你的尺寸麽?多年不見,你長高了不少,我也只能憑着猜測和印象來描述,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快去試試。”
慕儀哦了一聲,轉身進了裏屋。
換裝的時候她想,其實秦繼誤會她了。她不是在擔心他有什麽別的女子,相反,如果真的是這樣,她會比誰都開心。
他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最真心的男人,她由衷地希望他能夠過得幸福。
換上了裙子,她又用清水洗了洗臉,再對着銅鏡給自己梳了一個小巧的發髻。銅鏡前放了一枚束發的鈴蘭錾刻毛筆頭銀雙尖,做工精細、造型別致,她拾起它仔細打量,目光裏神色莫測。
裙子是這樣,首飾也是這樣。到底他只是準備這些東西聊慰相思,還是一早就知道終有一日,她會來到這裏?
掀開簾子走出去,秦繼回頭,面帶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你說得不錯,你是不一樣了。至少這次,會自己梳頭發了。”
慕儀聽他提及往事,不由地也回憶起那年的碧波輕舟,他立在船艙外,她挑簾而出,長發披散,卻是因為侍婢不在身側,自己一個人不知該盤髻。
斯時斯景,此時此景,竟是如此地相似。
低頭,她努力克制住語氣中的澀意:“多年不見,阿儀自然也該長進了。”
秦繼目光落在她的發間:“當時我看到這枚雙尖的時候就在想,做得這般雅致的東西,你大略會喜歡,戴上也應該會好看。果然。”
慕儀看到他的神情,忽然為自己方才的懷疑愧悔不已,忙出聲岔開話題:“紹之君接下來要去哪裏?”
秦繼一頓:“你要走了?”
慕儀不敢看他:“恩。我得回去了。”失蹤一夜已是極限,再拖下去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回宮去?”
“不,先回溫府。”單憑她一個人,回宮是回得了,就怕會鬧得阖宮皆知皇後娘娘跟外面的男人私奔出逃了一整夜……
這種時候,還是得找後臺,找靠山。
秦繼凝視着某處,良久笑了笑,有點無奈,又有點意料之中的認命:“那我送送你。”
出了門之後,他們不再交談。
慕儀戴了一頂帏帽,輕紗遮住了面龐。秦繼跟在她身後,隔着三步的距離,兩個人一路沉默,只是目标明确地朝溫府走去。
溫府正門就在珑安街中段的濯巾巷內,慕儀卻不打算從正門進去,反而在距濯巾巷很遠的裏德巷便停了腳步。
“就到這裏吧。”她對着秦繼道。
秦繼看了看巷口,知道從這裏進去便是溫府的第四門,也沒多說什麽。
“我走了。你凡事當心。”
“你也是。”
秦繼笑了笑,最後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慕儀立在原地,看着他寬闊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終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嘆口氣,轉頭看向熱鬧非常的珑安街。今日正好逢集,街上十分人聲鼎沸,到處都是熱情叫賣的商販和面帶笑意的行人,吵得她耳朵都有些嗡嗡作響,她卻在這樣的嘈嚷裏感覺到一陣久違的暖意。
這是她從前見慣的人間煙火,如今卻好像離她十分遙遠。
可她不該想念的。
就算在從前,這樣的情景也不會讓她喜歡。她想,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那時候的自己,舍不得那時候的快樂。
她搬進宮中,已經三年了。
瑤臺宮闕,世間最高最華美的地方,亦是世間最冷最絕望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離開了那裏,現在卻還是必須回去。
就連秦繼都知道,她必須回去。所以他沒有問過她,要不要跟他走。
他知道,姬骞也知道,她永遠不可能抛下的,惟有她的家族。
深吸一口氣,她轉身毅然入了裏德巷。
越往裏走,珑安街上的人聲就越來越小,等到聲音再也聽不到的時候,她也終于見到了守門的戍衛,還有那鎏金匾額和朱漆大門。
世代簪纓的第一世家,在大晉百姓心目中與皇宮一樣尊貴神秘存在。
她的家族。
臨川大長公主晨起之後便一直坐在臨水軒細讀一本棋譜,間或在面前的棋盤上試着擺弄,琢磨裏面的套路是否可行。
陽光和煦,她讀着讀着便覺得倦意上湧,以書卷掩面,雙眼微眯,靠在貴妃榻上似睡未睡。
貼身侍女意沁忽然走到她身邊,輕聲将她喚醒,附耳低語數聲。臨川大長公主本來還神情懶怠,待意沁說完立時神情一凜:“你說什麽?”
意沁也是神色緊張,壓低了聲音:“是周管事悄悄迎進來的,說是拿着娘娘的鏈墜,周管事還當是誰呢,結果出去一看給唬了一大跳!現在那位正在您房中候着,太主①快過去吧!”
臨川大長公主猛地站起來,深吸口氣,咬牙道:“居然鬧出這種事情來,簡直是,簡直是……”連說了兩個“簡直是”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看來氣得不輕。
一把扔掉手中的棋譜,她廣袖一甩,快步朝外走去。
慕儀在母親的房中坐了半盞茶的功夫,便見大門一開,一個堇色身影走了進來。
她待婢子又将門合上之後,才慢吞吞摘了帏帽,朝母親讨好一笑,聲音軟糯:“阿母!”
叫得這麽好聽,是在撒嬌了。臨川大長公主卻半分不領情,直接在她對面坐下來:“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慕儀痛苦地別過頭:“說來話長……”
大長公主一巴掌拍上桌子:“不是說你病了麽!我還打算明日入宮去瞧瞧你,你可倒好,自己先過來了!”
“想阿母之所想,急阿母之所急,此孝道也……”
“給我閉嘴!”
慕儀識趣地住口,看着母親怒不可遏的模樣,慢慢收斂笑意,輕嘆口氣:“左不過是我與陛下的争執,父親是清楚的。女兒現在不便告知母親,您若當真想要知道,回頭問過父親也是一樣的。”
臨川大長公主不語。
“只是現在,我必須馬上回宮,不然若是被人發覺我這個本該在椒房殿養病的皇後不在宮中,又是一場大亂,于我的名節清譽亦是有損!”
言罷,慕儀起身,朝母親鄭重跪下行禮。施禮時右手按住左手②,掌心向內,拱手于地,頭也至地,并停留片刻。這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禮,饒是臨川大長公主身為她的生母,看她突然行此大禮亦頗為動容,不待她行完便連忙讓她起來,輕斥道:“也不看看自己現在的身份,跟我行這樣大的禮,合适麽?盡會做一些不着調的事情!”
慕儀順勢膩在她懷中:“那阿母不生我氣了?”
“生你的氣,便氣不完了!”臨川大長公主沒好氣道,“快些坐好!看你這樣像個什麽樣子?”
慕儀忙規規矩矩坐好:“那阿母你打算什麽時候送我回去?”
“不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臨川大長公主表情忽然變得凝重。她走到慕儀身前與她平視,然後伸出手指撫了撫她的眉毛,再摸了摸她的鼻子,眼神幽深難測。
慕儀從她做第一個動作起就渾身汗毛倒豎。宮中生活多年,她太清楚母親做這個動作是在懷疑什麽。
果然,大長公主收回手之後,表情嚴肅地看着她。慕儀心下惴惴,卻仍強迫自己與母親對視,不要露出心虛。
大長公主深吸口氣,心頭有一個猜測在瘋狂叫嚣,但那猜測太過荒謬,太不可思議,她幾乎不能把它說出口。
多用了好幾分力氣,她才慢慢道:“你嫁給陛下也有五年了,怎麽至今都沒能産下一星半點的骨血?”
慕儀頭微微垂下,試圖做出黯然神傷的表情:“太醫為女兒診過了,說我,體質虛寒,難以有孕……”
“是麽?哪位太醫診的?讓他來見見我。”
“阿母……”
“你還要騙我!”臨川大長公主忽然厲聲道,“到底是你體質虛寒難以有孕,還是你根本就不可能懷孕!”
“阿母這是何意?”慕儀試圖微笑,卻發現實在太難。
臨川大長公主凝視着慕儀,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那句話,一字一句皆是不可置信與失望:“你與陛下,是不是,根本未有夫妻之實?”
敗露
慕儀猛地立起:“阿母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吶!我要走了!”
“你若敢出了這間屋子,我就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你父親。”大長公主一句話立刻讓她僵在原地。
“過來坐下!”
她聞言認命轉身,屈膝在母親對面跪坐下,眼神卻只是盯着自己擱在腿上的雙手。
臨川大長公主努力平靜情緒,才能讓自己從那種巨大的震驚中緩過來。她壓低了嗓子:“這麽大的事情,你倒瞞得好!若不是上回我帶史夫人一起入宮,她瞧出你的儀容舉止與尋常婦人有異,吞吞吐吐跟我講了,我竟半分沒有懷疑!”
慕儀不語。
事已至此,她再沒辦法反駁,只能垂着頭恭聽訓誡。
“你跟我老實說,是你的意思,還是,還是陛下……”長公主呼吸急促,瞧着慕儀良久終于問出了心頭最大的問題。
慕儀卻沒有回答。
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盯着手指上的和田玉戒指。這雙手自小精心呵護,纖細而白嫩,倒襯得那枚玉戒有幾分黯然失色。
她想起大婚的那天夜裏,也是這雙手捏住了那柄纨扇,遮住了她修了豔妝的美麗面龐①。
如珠似玉的俊美郎君立在她的面前,一首又一首地念着卻扇詩②,待大家起哄過了三遭之後,美貌矜貴的新婦終于拿開了遮面的纨扇,颔首低眉,溫順而羞澀。
弄新婦的人并沒有太過放肆,嬉笑一番之後都識趣地退了出去,然後紗帳被一層一層放下來,人聲逐漸遠去。但是他們都知道,外面的人還瞧得見他們投射在紗帳上的影子。
他慢慢湊近她,手指撫上她冷玉一般的臉頰,然後是嘴唇。她的唇形本就生得極好,今日着了唇脂,更是如紅菱一般,美麗之外還帶着一絲魅惑。他凝視她的紅唇良久,終于用大拇指輕輕按了上去。
慕儀任由他動作,不看他,也不說話。直到他緊緊地擁住她,抱着她倒在繡着戲水鴛鴦的大紅錦被上。
她終于擡眼,看向自己上方的那個男人。他很專注地看着她,幽深的瞳仁泛着異樣的神采。無奈?抑或憐惜?
她不知道。
她只是覺得,他是那麽的好看,滿室燭火通明,他卻比它們還要明亮攝人,仿佛照亮這間屋子的不是那些燈燭,而是他無雙的風姿。
明珠般璀璨的風姿。
他還是那麽的熟悉。從孩提時起她便知道,将有這麽一天,她會身披嫁衣端坐在花轎之內走過十裏鋪錦的長街,在大晉天子和整個煜都百姓的見證之下,成為他的妻子,與他朝夕。這一天她從前曾懷着怎樣羞怯虔誠的心情期待過,可事到臨頭,心中卻是控制不住的哀戚悲涼。
他低下了頭,溫熱的唇小心翼翼地印上她的眉心,然後是鼻尖,嘴唇,下颔。
修長的手指慢慢解開了她的腰帶。
她閉上了眼睛。
身上的重量增加了一些,他們貼得越來越緊,她甚至能夠感覺到他噴在自己脖頸上的熱氣。
他卻忽然停了下來。
一只手按在她身側半撐起身子,他眉頭微蹙,另一只手撫上她的眼角,然後看着指尖那一抹水痕默默不語。
她閉着眼不說話。
良久,他扯起唇角笑了一聲:“卿卿當真情深意重!”然後猛地站起,轉身就往外走。
然而不到五步他就停了下來。
深吸口氣努力平複下暴躁的情緒,他走回床邊,卻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手背掩着眼睛,眼淚卻如潺潺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他冷笑一聲:“你不用哭了。我不喜歡勉強。你不想就算了。”
她沒理她,仍自顧自哭自己的。
他本來心裏就煩亂,被她哭得更是煩亂,忍不住坐上床邊使勁推她一把:“進去一點!我要上來!”
她哭得抽抽噎噎,又被他惡劣的口氣狠狠氣到,也語氣生硬地頂了回去:“我就要睡這裏!我要睡外面,你睡裏面去!”
他的回答是抱起她往床裏面一丢,然後掀開被子背對着她躺了進去。
慕儀被他丢得頭暈眼花,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個剛剛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
這麽多年以來,無論何時他對她從來都是風度翩翩、溫柔體貼的,就算是在發怒或者算計她的時候也絕對沒有這麽野蠻過,所以她實在無法接受自己會在新婚之夜被他像麻袋一樣扔了一遭!
“姬子霈!你這個混蛋!”她怒道。
“你要是不怕被外面的人聽到就繼續罵吧。”他語聲淡淡,卻立刻截斷她所有的聲音。
她眼中含淚、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計可施,只得抖開了另一床被子也躺了進去。
她面朝牆壁而睡,與他正好背對着背,是一個标準的怨侶的睡姿。
于是洞房花燭夜,他們身體力行地诠釋了同床異夢這個詞。
十分精準。
唇邊露出一抹苦笑,慕儀擡頭看向靜待自己回答的母親:“不是他的意思,是我。我不願意。”
“你……”臨川大長公主立刻便要發怒,卻被她凄然的表情唬住,好半晌方道,“可你……你是為什麽呀!”
“不為什麽。我不想。”慕儀語氣幹脆,“阿母你不明白麽?陛下與溫氏早晚有撕破臉的一天,我一面是他的妻子,一面是溫氏的女兒,夾在其中左右為難,這種感覺你難道不是最清楚的麽?不然你為什麽對父親納妾蓄婢的事情從來都是不管不問,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自己不用那麽傷心麽!”
臨川大長公主被她咄咄逼人的反問直接定住,心底最隐秘的想法就這麽被人毫不留情的點破,如同曝曬在日光底下一般。她只覺得一陣狂躁,惱羞成怒之下揚手一揮,一巴掌打上慕儀的臉頰。
“啪——”大長公主驚怒之下的力氣不容小觑,慕儀的臉被生生打得側向一邊。
她維持那個姿勢五息的功夫,然後慢慢轉過臉,看向那個仍然氣得氣息起伏的女人:“阿母……”
房門忽然被人打開,兩人應聲回頭,卻見一道玄色身影背光而立,靜靜看着她們。
慕儀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父親……”
左相溫恪神色淡淡:“娘娘大安。”轉頭看向大長公主,“太主,你先出去一下好麽?”
大長公主猛地站起來:“你跟她談吧。我去安排進入宮事宜。”從溫恪身旁徑自出去了。
慕儀立在那裏,看着那個自己此生最敬畏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近,最後停在她面前三步之處。
“此前你派去給陛下搜尋秦繼的人使絆子的三個高手,一死兩傷。昨夜在茂山,暨宣也被生擒,至今生死未蔔下落不明。天機衛每一個成員的培養和訓練都費了我十足的精力與財帛,如今卻因為你的任性妄為,一連折損四人。”溫恪語氣依舊平淡,慕儀卻在這樣的語氣中深深垂下了頭。
“女兒慚愧。”她低聲道。
“但這些都不重要。你是我溫氏的大小姐,是我給你了驅使天機衛的權力,那麽造成這些損失便是我的責任。”溫恪看着她,“比起這個,最重要的是,天機衛已經暴露了。”
慕儀不語。
“天機衛守護着的那個秘密,乃是溫氏最大的機密。歷任族長費盡心血隐藏數十年,從未被人發現過,如今卻因為你讓它險些暴露。”他屈指扣上桌案,“你的夫君、咱們現在這位陛下倒是很有些不同。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懷疑溫氏世代豢養武林高手為影衛,行刺探暗殺之事,只是每一個王公世家都養着這樣一批人,他也沒有想得太深入。然而經此一事,恐怕已經徹底引起了他的警惕,以後勢必麻煩不斷。若真讓他循蹤索跡查出了那個秘密,溫氏覆滅的一日,恐怕也就不遠了。”
慕儀忽然跪下,稽首拜道:“女兒輕縱狂妄,闖下如此大禍,請父親責罰!”
溫恪任由她跪着:“我不能責罰你。你現在是皇後,代表的是溫氏和皇家共同的顏面。這天下沒有人可以責罰你,就算是你的陛下也不可以。”
慕儀額頭貼着地面,看不清神情。
“你心底藏了些什麽心思,為父不是不知道。你為了那個秦繼玩出了多少花樣、做了多少違背家族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追究。只是你與你母親方才的談話我已經聽到,不得不說,我對你很失望。”
講完這通話,溫恪看着依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慕儀,眉頭緊蹙。
“萬氏已得到你離宮的消息,正準備拿這個大做文章。你務必要在他們拿到把柄以前回到宮中,做回你的皇後娘娘。我已經設法将萬離桢引出了城,你準備一下,即刻就要動身。
“你闖下的麻煩我已經派人去善後。現在局勢越發複雜緊張,你須得時刻謹慎。旁的我也不想多說了,只有一點你必須牢記——你的姓氏是溫,你叫溫慕儀。”
言罷,他轉身出了門,離開的動作十分迅速,仿佛他已不願意再多看這個令他失望的女兒一眼。
慕儀慢慢擡頭,雙膝仍舊跪在地上,只有上半身直了起來。她看着半開的房門,和庭園裏的萋萋芳草。
母親的心腹侍女就立在門外,個個眼觀鼻鼻觀口目不斜視,仿佛根本不知道幾步之外的房內有一個正在自己給自己罰跪的皇後娘娘。
慕儀從小就知道,這些侍女是母親從宮中帶來的,規矩立得最好,從無逾矩之處。她記得年幼時有一次被父母叫到房中現場考量書法,還是她最頭疼的飛白③。那時候她還那麽小,要站在墩子上才可以自如地在跟她一般高的書桌上寫字。她握着筆在那裏如臨大敵,父親就立在她身後,看了半晌後忽然趁她不注意伸手抽她的筆。
學堂的師傅總會來這一招,如果握住了就證明你手上的力氣夠了,不然就要挨板子。那天她早有準備,所以筆握得緊緊的沒被抽動分毫。她正在高興吶誰知道父親突然又把手一松,她沒提防,一筆重重落到雪白的玉版宣上,立刻暈染開一團醒目的墨跡。
她惴惴不安,似一只可憐的小白兔一般怯生生地看着父親,以為必然逃不了一頓板子了。誰知父親嚴肅地瞪着她半晌之後忽然抱着她的腰将她高高舉起來,朗聲大笑道:“绛羽你看看她,明明一肚子小計謀還偏裝出這副可憐的樣子來給誰看?就為了讓我心軟不舍得責罰她。真是個狡猾的小丫頭!”
當時還是長公主的母親在一旁吟吟而笑:“她的狡猾還不是跟你學的?最會拿嬌賣癡,連我都總被她騙過去!”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冤枉極了,明明是情真意切的擔心害怕,硬是被父母說成是假裝的。然而等到她稍稍長大一些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