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漸發覺,她那種裝傻充愣的本事當真是隐藏在血液裏,發揮出來的時候自己都不一定能察覺。
所謂天分。
那個時候立在房外的侍女也是這樣,就算主公長主都笑作一團了,照樣當做沒看到,神情十分鎮定。
如今在同樣一間屋子裏,曾經大笑着将她高高舉起的男人卻只留給她一個失望的眼神,任由她怔怔地在原地跪成了偶人。
入宮
當天下午,臨川大長公主車駕自望仙門,經過重重檢查最終順利進入內廷。
此行除了婢子仆從之外,大長公主還帶了一位據說是世外神醫的蒙面女子,對此大長公主的侍女給出的說法是:“皇後娘娘鳳體抱恙,太主心中憂慮,特意從民間尋來這位女神醫為娘娘診病。神醫性子古怪,不耐煩別人看到她的模樣,你要是惹惱了她,耽誤了娘娘的病,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入宮檢查時以紗遮面本不合禮儀,然而大長公主身份尊貴,她夫君身份更尊貴,如今陛下不在宮中,主事的皇後與惠妃又都是溫氏女兒,衆侍衛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得罪這尊大佛。
更何況這女子除了不肯露臉,文書證明樣樣齊全,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便讓她過了吧。
于是大長公主的車駕一路神退鬼散,迅速地進入內廷之後立刻換乘煖轎,然後抄最近的道路直奔長秋宮。
眼看勝利已然在望,卻被一個十分不和諧的聲音給打破了一派欣喜欲狂的氣氛。
本該身在城外的萬氏族長、大司馬大将軍萬離桢帶着仆從立于不遠處,朗聲道:“臣參見臨川大長公主!太主萬安!”
煖轎落地,大長公主的仆從忙跪下向萬離桢行禮,萬離桢的仆從也忙向大長公主行禮,一時間大家相對磕頭,恰如一場群衆喜聞樂見的集體婚禮,簡直感人肺腑。
打頭的煖轎帷幕被掀開,身着绛紅襦裙的臨川大長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從煖轎內出來,走到萬離桢面前先回了一禮,方含笑道:“卓恒你太多禮了,孤哪裏受得起?”
“太主可別這麽說,簡直折煞臣了!”
臨川大長公主一臉親和:“卓恒你今日怎會入宮?不是聽說你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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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離桢眸光一閃:“太主從哪裏聽說臣今日要出城的?”
大長公主神色一滞,不過一瞬便自然地遮掩過去:“也不是打哪聽來的。孤只是看到今日天氣甚好,想着卓恒你平時總愛在這種天氣出城騎馬,故而随便一猜。”
萬離桢了然一笑,點頭稱是。
“那麽卓恒你進宮所為何事?貴妃娘娘随陛下去了溫泉宮,你總不會是為了來看女兒的吧?”
“自然不是。臣是聽聞皇後娘娘鳳體不寧,心中憂慮,所以特意入宮請安。”萬離桢眉頭微蹙,“奈何娘娘的病情似乎頗為……已至不能起身的程度。臣在椒房殿外候了大半個時辰,也未能見上娘娘一面。”
大長公主聞言神色憂慮:“竟如此嚴重?孤還是快些過去守着吧。”
“太主能過去,娘娘必然會心懷纾解。有阿母在側,想來病也會好得快一些。”
“承卓恒你吉言。那孤便先行一步了。”轉身便欲重新進入煖轎。
“太主且慢,臣有一疑惑。”萬離桢不緊不慢道,如鷹鹫一般銳利的眼神射向大長公主煖轎之後的、從頭至尾帷幕都不曾掀開的另一乘煖轎,“敢問太主,這裏面坐着的,所為何人?”
一陣安靜。
臨川大長公主扯起唇角笑了笑:“噢,卓恒說那位女神醫麽?她是孤專程從民間尋來為娘娘診病的。”
“哦?是民間的高人?”萬離桢微微挑眉,淡淡的口吻中摻雜着一絲危險,“可既然入了宮中便應守宮中的規矩,此情此景還端坐轎中,恐怕不太合适吧?”
“卓恒有所不知,這位女神醫原是隐居山中不問世事的,孤為了請她已費了好些功夫。本來是希望她能開幾帖方子為皇後娘娘調理一下|身子,哪知她應允出山時正好趕上娘娘染疾,孤便立刻帶她過來了。”神色為難地壓低了聲音,“這女神醫性子最是古怪孤僻,一路上大家都是小心恭順地伺候着,唯恐惹她不快,便是孤也不曾違逆她的心意。此時她既不願下來行禮,卓恒便擔待一下吧。不然若因此耽擱了娘娘的病情,這個責任你也負不起不是?”
萬離桢笑起來:“沒什麽擔待不擔待的。臣只知道,禮不可廢,太主您身份貴重,臣該向您行禮。可您尋來的這位……”略一思索,“這位‘女神醫’,不過一介民女,如何敢在宮中如此托大,見了貴人也無動于衷?簡直荒唐!”
大長公主強笑道:“可是卓恒……”
“太主您身為先帝之妹、陛下姑母,最應通曉禮儀綱常,想必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萬離桢言辭強勢,“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情,必然是庶民無知的緣故,還請太主不要再為她多加開脫,免得污了自己的聲名。”
大長公主被他堵得不知如何反應,卻見萬離桢撂下這一句話後不再看向自己,目光筆直地看向那乘煖轎:“臣并不是倚仗權勢蠻橫無理之人,只是禮乃聖人所定,不敢廢置。便請這位女神醫下來一見,今日之事也就了了。”
話已至此,大長公主也沒有理由再反對。只見她立在原地靜默良久,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緒好不要當場發怒。萬離桢也不催促,依舊凝視着煖轎靜靜等待。
良久,大長公主終于輕聲開口:“史夫人,便請下轎容大司馬一觀,可好?”語氣十分客氣。
裏面沉默了一會兒,便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傳出:“好。”婢子掀開帷幕,一個青衣婦人輕紗遮面,從轎中下來。
萬離桢神色一動。
這女子的身形雖不若中宮纖瘦,但瞧着确實有幾分相似,而那雙眼睛看着更是與那位十足相似。
他眼中蘊了笑意。
“民婦參見大司馬。”口中雖這麽說,她卻沒有下跪行全禮,只是低着頭福了福身子。
“面紗。”萬離桢聲音淡淡。
“大司馬!”大長公主驚怒喝道。
史夫人頓了頓,終是伸手解開了面紗,然後擡頭直視着萬離桢。
除開那雙流光璀璨的眼睛,這就是一張太過平平無奇的臉,約莫三十出頭的歲數。萬離桢凝神打量,想從她面上看出易容的破綻。
但是沒有。
他心中惱怒,暗道溫恪那個老狐貍手底下果然豢養着一撥奇人異士,搞什麽的都有。今早還給自己傳來假消息,騙他說在城外一百裏處的村莊見到身形似中宮的女子,企圖引他出城好瞞天過海暗渡陳倉,還好被他看出破綻,假意中計出城,再偷偷潛回,入宮正好堵她一個現行!
她這易容術雖然使得好,但他心下篤定,這個什麽史夫人必然是皇後易容而成,今日不當衆拆穿她誓不罷休!
“大司馬已經看過了,可否容民婦等離開了?”史夫人聲音沙啞,淡淡問道。
“夫人的聲音是怎麽回事?聽着像是染了風寒。若是自己便身染疾病,倒不好去給貴人瞧病了。”
“大司馬過慮了。民婦的嗓子是幼年感染風寒燒壞了的,與近況無關。”
“噢?這樣啊。”萬離桢恍然大悟,“既然太主與夫人要去椒房殿為娘娘瞧病,不若本官也跟着去吧。正好了卻先前未能向娘娘請安的遺憾。”
大長公主推辭:“卓恒你與我們一道,恐怕不合規矩。”
“是麽?”萬離桢言辭銳利,“太主是覺得不合規矩,還是擔心臣跟着一起去,會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呢?”
“你這是何意?”
“臣什麽意思,太主會不知道麽?”
大長公主神色冷然,與萬離桢對視着,雙方都不願意讓步,頗有杠上了的架勢。
正在僵持之際,卻聽得揚鞭清道的聲音遠遠傳來,衆人應聲回頭,只見一列儀駕由遠及近,浩浩蕩蕩的宮人站定之後,兩乘煖轎先後落地。
後面的煖轎帷幕掀開,一華服麗人緩步而下。
她沒有由侍女攙扶,獨自一人走在最前面,姿态優雅中又帶三分利落,很快便走到臨川大長公主與萬離桢面前。
身着堇色交領襦裙,青絲高挽,一支由十二顆明珠鑲嵌而成的長釵斜斜插在發間,襯得她整個人都如那璀璨明珠一般光華攝人、不可方物。然而她的氣質卻不是萬黛那種咄咄逼人的豔麗,五官美麗之外又略帶幾分男子的英氣,淡淡的眉眼更是如浸在冰水中的月亮,自有一股天生的冷意,讓人看着向往,想要親近卻又望而卻步。
中宮族姐、當初以随嫁之媵①的身份與娘娘一同出嫁的惠妃溫氏。
衆人再次忙亂地舉行了一次集體婚禮之後,萬離桢問道:“惠妃娘娘怎麽會來這裏?”
“本宮本來要去長秋宮拜見皇後娘娘,誰知剛進椒房殿就聽說太主與萬大人在胧華軒外起了沖突。本宮聽了心下擔憂,娘娘也很憂心,這便一并過來了。”
萬離桢瞳孔微縮:“您與皇後娘娘……一起過來的?
溫惠妃似笑非笑:“自然。本宮原想着自己過來瞧瞧便是,奈何娘娘擔憂大人與太主會因一時誤會起了嫌隙,非要過來看看,怎麽也勸不住,本宮只能跟着伺候了。只是娘娘吹不得風,便在轎中不下來了。”
萬離桢看看史夫人,再看看那一乘落在惠妃煖轎之前的轎辇,神色冷了下來。
衆人也沒料到居然兩邊都來這樣的狀況,一會兒什麽山中的神醫不下來了,一會兒皇後娘娘也不下來了,簡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莫名其妙!
惠妃
“民婦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大安。”史夫人忽然伏地而拜,方才面對萬離桢倨傲古怪的人此刻竟是十足恭順。
因着惠妃前頭那乘煖轎并不是皇後的制式,衆人雖然見她排在惠妃前頭,但吃不準裏面的人的身份一直也不好行禮,如今既然知道了,再被那位史夫人帶了頭,于是立刻又跪下磕頭,直讓人想仰天長嘆,今兒磕頭的次數簡直多到讓人崩潰。
于是皇後娘娘的名號如同一把秋收的鐮刀,刷刷刷地便将衆人如同麥子一般削短了半截。而如此跪了一地的盛況大略也讓她有些觸動,只聽得裏面傳來一聲屈指扣椅的聲音,侍女立刻躬身挑開帷幕。
日光灑進轎內,帷幕之後,一身白衣、長發半绾的皇後娘娘面色蒼白,神色淡淡地看着衆人。
萬離桢這回才是真正錯愕了,他瞪視着慕儀有一瞬間竟不能言語。
以他的身份和閱歷本不該這般喜怒形于色,然而他是沙場征戰之人,不似左相溫恪修身養性多年,性子要直接許多,是以此刻驚怒之下有這樣的反應也屬正常。
然而再失态也不過短短一瞬,很快他便恢複鎮定,俯身行禮道:“微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大安。聽聞娘娘染疾多日,未知如今鳳體安泰否?”
慕儀身子半倚,淡淡道:“勞大人挂念,本宮尚好。大人午後來時本宮剛服了藥正在安睡,是以侍女未曾通報,怠慢之處還望大人萬勿介懷。”
“微臣不敢。”
慕儀目光看了看史夫人,再掃向跪了一地的衆人:“都起吧。”看着大長公主,“阿母,這位是您說過的那位女神醫麽?”
“是。史夫人今早剛到,因挂念着你的身子,下午我便帶她進宮來了,想着得夫人妙手,你能早點痊愈便再好不過了。”
“多謝阿母。”
溫惠妃唇畔帶笑:“娘娘您看,臣妾便說是宮人瞎傳話,萬大人與太主怎會于宮中争執呢?真真荒謬了。”躬身上前,“如今人也見到了,事情也弄清楚了,外間風大,娘娘還請早些回宮吧。”
慕儀看起來頗為疲憊,聞言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溫惠妃親自上前為她放下帷幕,然後轉身道:“太主既然是來瞧娘娘的,便請與我們一起回宮吧。”話鋒一轉,“至于萬大人,時候也不早了,宮門也快下鑰了,本宮便不送大人了。”
萬離桢強笑道:“自然。”朝煖轎一拜,“皇後娘娘請保重鳳體。微臣告退。”
裏面淡淡地“嗯”了一聲。萬離桢倒退了幾步然後轉身,帶着仆從大步而去。
惠妃與臨川大長公主對視一眼,也各自上了煖轎,宦侍拖長了聲音:“起——”四乘轎子先後離地,皇後打頭,浩浩蕩蕩朝長秋宮而去。
慕儀坐在轎中,對着小鏡子檢查自己的病妝,見果然是一臉我見猶憐的嬌柔病弱,心中贊嘆瑜珥的化妝技術真是越發高明,回去必須好好誇一誇她。
有些事情回頭梳理一下便再清晰不過。一個時辰以前,臨川大長公主車駕自溫府入宮,慕儀易容換裝假扮成母親的侍女随行在側。溫恪早知道放出的假消息騙不過萬離桢,故意設下這個連環套,讓他誤以為自己看穿了他們的計謀,實際上卻還是在局中困着。
一方面,萬離桢太清楚溫恪的九曲心腸和高妙手段,所以這個假消息絕對不能假得太明顯,必須要兜兜轉轉在九分真中摻進去最關鍵的一分假。另一方面,官員進出宮門都必須記錄在冊,萬離桢是否進宮派人一查便知,所以他想要以正當渠道入宮卻不被溫恪派去查探的人知曉,宮門處的打點布置也必然是十分複雜。
為了騙過那些不懷好意躲在暗處窺伺的眼睛,溫恪還不知從哪裏尋來一個跟自己身形相似、眼睛更是相似的女子以神秘女大夫的身份随同入宮,好故弄玄虛、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入宮之後換乘轎辇時,母親及衆人故意耽擱了一小會兒,而她則由影衛帶着快速從隐蔽的道路趕回長秋宮。惠妃及她的心腹宮人一早得了消息,在宮內準備好了一切,只待她一到達便立刻為她卸妝梳洗,再重新打扮。
而這個時候,大長公主與等在那裏準備截人的萬離桢正好碰上,兩人在那裏僵持多時,為的就是給慕儀足夠的時間。
這場博弈看似簡單,然而在背後,大晉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兩大權臣暗中各使了多少手段,慕儀簡直連想都不願意去想。
絕對會被繞暈過去!
瞞天過海什麽的,真真是個技術活!她琢磨此道多年,還是不如父親那般得心應手。不過雖然謀劃算計方面她輸給了父親,但是在計劃實施時她表現出來的演技和速度還是十分值得嘉獎的,不然今日哪能這麽順利!
想到這裏,她極為滿意地、充滿自我贊賞地朝鏡子裏那張蒼白病弱的小臉點了點頭。
真是個十項全能的勇士。
慕儀本以為那史夫人不過是個幌子,誰知到了椒房殿才知道她居然真是個神醫。再回憶了一下上午在母親房內的對話,恍然驚覺這位史夫人就是戳穿她那個長達五年的謊言的高人,不由又是欽佩又是憤恨。感情太過複雜,以致于當她為她診脈的時候她不知該做何表情,索性表情木然地躺在床上,任由擺弄。
蒼天在上,她對待姬骞都沒這麽溫順啊!
手指搭上慕儀的腕子,半晌之後史夫人收回手,對神色緊張看着她們的大長公主回道:“皇後娘娘只是體質虛弱一些,吃幾帖藥調理一下便可。除此之外,并無什麽別的病症。”
“當真?她沒有那個什麽……什麽虛寒之症?”
“當然沒有。”
“所以,她的身體是可以正常懷孕産子了?”
“娘娘鳳體安泰,只消時機合适,自然可以懷孕産子。”
慕儀這才知道母親打的什麽主意,掙紮一下便要從床上起來:“阿母你……你問這個做什麽?”
臨川大長公主眄她一眼:“你說我問這個做什麽?給我躺回去。”
慕儀理虧,想反駁又不敢,負氣地躺回床上,悶聲不語。
史夫人開好方子之後就由宮人領着出去了,內殿只餘慕儀、太主及惠妃三人。
大長公主看了看慕儀,眉頭蹙得更緊:“你到底在做些什麽?我方才問了瑤環,你離宮前竟是被陛下軟禁着的麽?”
她這麽一說,慕儀才想起這樁事來。對哦!她之前不是被軟禁着嘛!這幾天變故太多,她已經完全忘記了……
這麽一想,心頭就浮上疑惑,既然是被軟禁着,那方才她出入長秋宮不該是這般暢通無阻的情況啊!究其原因,到底是姬骞把她帶出宮之後安排在椒房殿監視的人就撤離了,還是父親的人擺平了那些家夥?抑或是他們隐在暗處注意到了,只是因為得了某種命令而沒有聲張?
真是讓人好生好奇啊!
大長公主看她只顧沉思沒有回答,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道:“算了,這些事情你父親知道就好了,我不想插手。你也折騰幾天了,先好好休息吧。我回了。”
慕儀半躺在床上彎了彎身子:“阿母慢走。”
大長公主看向溫惠妃:“娘娘就交給你了,好好照顧着。”
溫惠妃知她意中所指,颔首應道:“諾。太主請放心。”
大長公主離去後,溫惠妃看着慕儀:“兩日前陛下将你帶到溫泉宮我就知道要出事,果不其然。這回真是鬧得有夠大的,還好你及時趕回來了,不然被萬氏的人抓到把柄,事情就難辦了。”
“我知道。”慕儀拍拍她的手,“這幾日辛苦你了。安排得怎麽樣?”
溫惠妃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一切妥當,現在只待陛下回宮。”
慕儀清楚惠妃的性子,她從來都是事無巨細、不做沒把握的事情,現在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麽必是已有十全的把握。她心頭一松,不由得輕籲口氣。
溫惠妃打量着她:“你們這次鬧成這樣,是因為那個人麽?我大致知道了,當年那個男人,并沒有死。他回來了。所以陛下那麽生氣,對不對?”
慕儀看着她:“你以為的是什麽呢?我難忘舊情人,所以惹惱了自己的夫君,搞得他非殺他不可。對不對?”
溫惠妃不語。她心裏确然是這麽猜測的。
看到她的反應,慕儀了然一笑:“不止你,恐怕連萬黛也是這麽以為的。所以她這次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難道不是麽?”
“他不是我的情人。從來都不是。”
溫惠妃幾分驚訝地看着她。
“當年的事情太過複雜,大多數人都只知道一部分,并不清楚全部始末。就連我自己,也只是連猜帶蒙知道七八分。剩下的部分,恐怕只有陛下清楚了。”
溫惠妃靜默。
“所以,先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抛開吧。當下還有更要緊的事等着我們去做。那才是一場硬仗。”慕儀唇畔帶笑,眸中隐帶鋒芒。
溫惠妃神色一凜,也微微笑起來:“籌備了這麽久,我都快迫不及待了。”
大駕在兩日後回朝,表面上“身體不适”、實際上“因為涉嫌謀害雲婕妤之子并給戚淑容下毒而被軟禁”的皇後溫氏十分招搖地攜六宮嫔禦于宮門處恭迎聖駕。
遠遠的只見明黃的華蓋招搖,數十輛華麗的宮車由遠及近。打頭的馬車停住,鎏金盤龍的車門打開,皇帝身披明黃提暗色龍紋鬥篷而出,淡淡地掃視了一圈跪了一地的衆人,踩着馬凳子慢慢下了馬車,目标明确地朝前走去。
他的步伐很大,走動時風吹動他的鬥篷,半揚到空中,露出裏面玄色刺金線團雲紋的袍擺。
他的身後是跪了一地的宮人和一輛又一輛華麗的馬車,面前也是跪了一地的宮人和一乘又一乘氣派的轎辇,而他就在這樣熱鬧的場景下走到皇後身前,低頭看着跪地行禮的她半晌,忽地伸手将她一把拽起,摟入懷中。
慕儀猝不及防,呆呆地被他有力的雙臂鉗制住,半分動彈不得。臉頰貼上他的胸膛,鼻間萦繞着他身上龍涎香的氣息,她略略掙紮一下就立刻驚覺周圍有兩百多人正懷着一顆誠摯的八卦之心跪在地上偷觑他們,立刻不敢再多動彈。
察覺到她溫順下來,姬骞一只手撫摸過她絲滑的長發,溫柔道:“幾日不見,朕十分想念你。阿儀。”
他的聲音不算低,四下又是一片寂靜,所以這句親昵的私語便被風帶走,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慕儀驚怒交加。他從未在公開場合這樣喚過她的名字,事實上,自打成親以後,他根本就很少喚她的名字。
如今突然來這麽一出,她第一直覺就是這厮又要使什麽陰招了!
正在咬牙切齒,忽然聽到他在耳邊低語:“別動,讓我抱抱你。那天你吓壞我了。”
她的動作陡然僵住。
這種誠摯纏綿的語氣,她真的很久很久沒有從他的口中聽到了。久到她都不記得,上一次聽到是什麽時候了。
反擊
“陛下與娘娘真是夫妻情深,才幾日不見就這般思念,令臣妾等好生羨慕!”一個含笑的聲音傳來,慕儀卻從其中生生聽出一股譏諷。
她再次掙紮一番,姬骞這回沒再堅持,順勢松開了她。二人回頭一看,貴妃萬黛身披堇色鬥篷,含笑而立。
她表情掩飾得很好,只可惜論裝模作樣,這宮裏能與慕儀一較高低的唯有姬骞一人。只消一眼她就看出了隐藏在她笑意盈盈的眉眼之下那股濃濃的冷意和煞氣。
費了這麽多功夫周折,不僅沒能逮到秦繼,也沒能抓住她私自離宮的把柄,甚至也沒能破壞掉她與姬骞的關系,萬黛現在心裏的恨意恐怕十分炙熱滾燙吧。
可惜這回慕儀不會考慮到她心情不好就手下留情了。
她目光四下一掃,因皇帝并未叫起,衆人仍是跪了一地,站着的就只有他們三人。
她涼涼道:“萬貴妃真是學得一身的好規矩,本宮沒有叫你起來,自己便站起來了?”
萬黛表情錯愕,似是沒料到她會在這種小事上突然發難,再看大家都目光各異地看着自己,姬骞也神色淡淡的沒有表示,銀牙緊咬,重新跪了回去:“臣妾失儀,還請娘娘恕罪。”
“起來吧。”慕儀淡淡道,“你也別怪本宮不近人情,實在是最近宮中禍亂頻發,讓本宮覺得定是素日宮規不謹以致阖宮懈怠,才會釀成今朝惡果!”
她口氣嚴厲,話中之意聽得衆人一陣困惑。
“是出了什麽事麽?”姬骞從方才的反常中清醒過來,又變回了往日那個溫雅沉穩的君王。
慕儀朝他福了福身子:“确然。陛下離宮數日,宮中出了樁大事。”
“與誰有關?”姬骞眼眸幽深,瞬也不瞬的凝視着她。
“皇長子。”
半個時辰以後,六宮中稍有點身份的嫔禦通通齊聚長秋宮椒房殿,聽皇後娘娘向陛下一五一十回禀昨夜發生的事情。
“臣妾昨天夜裏突發夢魇,看到阿瑀被惡鬼纏身,性命垂危。臣妾從夢中驚醒,吓得再難入睡,忙趕到他殿中探看。誰知,竟讓臣妾瞧見一名宮女雙手掐其頸項,意欲加害!”
皇後話音方落,便聽見茶盞重重落在案幾上的聲音,皇帝的聲音冷得若凝了冰雪:“阿瑀可好?”
“陛下放心,臣妾去得及時,阿瑀沒有大礙。只是那宮女被臣妾扣下,連夜審了數遭,卻什麽也沒問出來。臣妾覺得事關重大,不敢私自用刑施以鍛煉,故而只是囚禁在長秋宮宮室內,待陛下回來再做決定。”
“殿內的其他人呢?可有提審?”
“當晚在殿內為阿瑀上夜的宮女一共四人,另外三人都被她下藥迷倒,醒來的時候什麽都不知道,殿外的人則半分不知殿內的動靜。臣妾将內外一共十三名宮人也一并關起來了。”
皇帝沉吟良久,慢慢道:“帶那宮女上來。”
宮人應聲而去,不消多時,便見一素衣婢子被帶了上來。發鬓散亂,面色蒼白,跪地磕頭的時候身子微微顫抖。
“你叫什麽名字,在哪裏當差?”面容冷肅的君王淡淡問道。
“回陛下,奴婢名喚崔翹,在大皇子殿內伺候。”回話的聲音還算鎮定。
“皇後說你昨天夜裏意欲加害大皇子,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你與大皇子有私怨?”
“皇子尚是垂髫孩童,與奴婢怎會有什麽怨恨。”
“那你為何要謀害他?有人指使你?”
見她垂首不答,姬骞嘴角扯起一抹笑意:“還是說你恨的是朕,所以要害死朕唯一的孩子?”
崔翹看着他,搖搖頭:“沒有。”深吸口氣,“沒有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自己想要那麽做的。奴婢的罪孽奴婢自己承擔,請陛下賜奴婢死罪!”伏地長拜不起。
“你想死?”姬骞笑意越盛,雙手把玩着指上的白玉指環,他表情輕松,然而熟悉他性情的嫔禦都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征兆,“你可知道,謀害皇子不是你一人死了就可以了結的,你的家人親族通通會因為你的行為賠上性命。這樣你也不在乎麽?”
崔翹蒼白的唇微微彎起:“多謝陛下提醒,只是奴婢親族俱已不在,想來也難以連累到他們。”
姬骞聞言笑意斂去,仔細看了她許久,語氣頗為贊賞:“倒是有一副伶俐的口齒。既然你這麽不畏死,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如你所說的那樣,骨頭那麽硬。”
不知怎的,慕儀總覺得姬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看了自己的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令他惱怒的人。
“拖她出去,杖責三十。着實打。”
最後一句是來自廷杖中的規矩,官吏受刑,行刑前監刑官通常都會接到上位者的暗示,指導他們如何具體操作。如果只是“打”,那麽随便打一頓有那麽個意思就好了;如果是“着實打”的話,則有可能将人致殘;要是說了“用心打”三個字,被打的那位仁兄基本就可以囑咐家人準備後事了。這個潛規則在運用過程中逐漸傳至後宮,被宮妃們欣然接納,大家都表示用起來十分順手。
此言一出,衆妃嘩然。眼見那崔翹已被侍衛拖了出去,昭儀葉氏蹙眉道:“這宮女瞧着已十分羸弱,杖責三十,還是‘着實打’,若打出了問題,倒不好問話了。不若陛下稍微減輕一點吧。”
“葉昭儀不愧是皇後娘娘的随嫁媵女,跟娘娘一樣的菩薩心腸。只是不施以鍛煉,這賤婢便牙關緊咬一字不吐,娘娘此刻阻止真不知是安的什麽心思!”坐她對面下首的美人李氏笑意盈盈地譏道。
“本宮安的什麽心思?”素來淡靜內斂的葉昭儀面對這樣的指責口氣依舊淡然,“本宮若有什麽心思,那便是盡早查出幕後指使,還無辜受罪的大皇子一個公道。難不成李美人竟覺得打死了這婢子倒能查明真相了麽?”
李美人一時啞然,卻聽得萬貴妃一聲輕笑:“皇後娘娘菩薩心腸?李美人是在說笑麽?那日吹寧宮福引殿,戚淑容蘇醒之時,你可是在場的啊!這麽快便将當日之事都忘幹淨了?”
戚淑容醒後狀似瘋癫地指證皇後命令她毒害江氏腹中之子的事情被姬骞勒令封鎖消息,是以除了當日在場之人以外,宮中并無人知曉,如今聞得萬黛之言,衆女一時心下疑惑,目光悄悄朝坐在陛下之側的皇後望去。
李美人素來親近萬貴妃,此刻有心想附和幾句,奈何又想起先前帝後在宮門前那個不顧世俗的擁抱,一時拿不準陛下的态度,只低頭吶吶無言。
“李美人忘了,臣妾卻萬不敢忘!”雲婕妤轉頭直視姬骞,語氣凄然,“陛下答允臣妾的話便這麽不作數了?臣妾受的委屈欺淩,陛下全然不管了嗎?”
“雲婕妤這話怕是說對了!陛下見了皇後娘娘,便什麽都不計較了。哪怕是娘娘犯了再大的過錯,陛下都只當沒瞧見!真真是海一樣深的恩寵!”萬黛言辭尖刻,語氣中滿是嘲諷。
任由嫔禦吵成一團的姬骞終于從崔翹的身份證明中擡起頭,也不看萬黛,只朝雲婕妤淡淡道:“君無戲言。朕答允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你若不信朕,就不要待在這裏,回你的息瑤宮去!”
話已至此,雲婕妤終于噤聲,垂着頭有點怯怯地偷偷打量姬骞的神情。
她們這裏鬧了一通,外面也打完了。侍衛将癱軟在地的崔翹拖了進來,她臀上一片殷紅血跡,本就蒼白的面色此刻更是慘白似鬼,伏在地上不住地喘氣冒虛汗。
“崔翹,祖籍闵州,母親早逝,父親崔璋是個讀書人,只可惜屢試不第,後來便在煜都當了一個教書先生。你們住在永平坊,以教書和替人寫信作畫謀生。十四歲時崔璋去世,你無依無靠,被采買宮女的宦官何複選進了宮,一直服侍到現在。”合上書冊,姬骞看着地上那個人影,“這些都沒錯吧?”
“陛下聖明……”崔翹掙紮道。
“何複?”溫惠妃輕聲道,“他不是萬貴妃的掌事宦官麽?難不成……”
“惠妃娘娘這是何意?難不成竟疑上貴妃娘娘了不成?”原為萬貴妃之媵的昭容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