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氏嗤道,“且不說這賤婢入宮之時,陛下尚未登基,我等都還住在潛邸,只說經何複采辦的宮女何其之多,難不成個個犯了罪過都跟他有幹系了?”
“昭容娘娘所言甚是,奴婢……奴婢所犯之罪,與貴妃娘娘半分幹系也無……”原本癱軟在地的崔翹忽然掙紮着磕了一個頭,為萬黛開脫起來。
“喲!好一副忠肝義膽吶!”婕妤姜氏掩唇笑道,“要換了我,挨了這麽重的板子,可不一定還記得維護舊主!”
“姜婕妤你好大的派頭啊!陛下和娘娘尚未發話,你便給本宮定了罪過了。”萬黛凝睇着她,似笑非笑,“你把自己當成皇後了麽?一味地血口噴人!”
慕儀見她罵姜氏也不忘将自己繞進去,頗佩服地看她一眼,心道這樣的執着也很難得啊!
“嫔妾是否血口噴人貴妃娘娘心中有數!這賤婢連死都不怕了,怎麽獨獨事情牽扯上你的時候倒服軟求情了?她又是你的心腹宦官采買進宮的,關系自然更近一層。就算當年沒有陰謀勾當,難保後來也沒有!說你們沒有關系,不止嫔妾不信,恐怕在場的諸位都不信吧!”姜婕妤眸光銳利,言辭咄咄。
萬黛一時無言,冷冷地看着姜婕妤,半晌忽然笑起來:“證據呢?說了這麽多都是你的猜測而已。證據呢?”
姜婕妤噎住。
“沒有證據,本宮也可以說這根本是皇後娘娘設下的一個局,找了一個賤婢演了這麽一場戲,就打算栽贓給臣妾。”萬黛似譏似嘲,“不然,怎麽解釋娘娘您不偏不倚、正好在這賤婢要動手的時候趕到那裏!不會太湊巧了麽?”
入局
面對萬黛的質問,慕儀微微笑道:“貴妃不曾撫養過孩子,自然不能懂慈母的心情。皇長子雖然不是本宮親生,但他的生母寧蘊淑妃生前與本宮交好,本宮既是他的嫡母,又鞠養過他兩年,母子連心,有這樣的感應不足為奇。”說這話時,她的臉上洋溢着一股慈愛之情,看起來溫柔又親善,“他尚在襁褓中的時候,有一次便是突發疾病,本宮當時與陛下正在溫泉宮伴駕,并不知曉。但是當晚,本宮也是在夢魇中見到他不好,憂心不已,而第二天一大早,便接到了王府中傳來的消息。這件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姬骞聞言不語,表情卻是默認的意思。
衆人見了他的神情,知道确有其事。母子之情向來邪乎,大家聽說的更離奇的事情都多了去了,在這方面的接受能力普遍很強。既然陛下都承認此事有先例,那麽這回皇後娘娘再次夜裏與皇長子在魂夢中産生感應也不足為奇了。
慕儀看着萬黛:“試問身為母親,誰會願意拿自己的孩子去冒險呢?”
她這話真誠而動情,一些年長的宮人一時頗為動容,便是殿內皆不曾生育過的嫔妃們也有些感傷。
唯獨萬黛不為所動,她嬌豔的臉龐上冷意潋滟:“娘娘話說得倒是好聽,奈何您并不是皇長子的生母。誰知道您是真拿他當親生兒子疼愛,還是不過想給自己找一個終身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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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儀笑起來:“貴妃這話謬了。本宮身為皇後,帝王之妻,終身依靠自然是陛下。漫說陛下如今春秋鼎盛、聖體康寧,便是一朝山陵崩,本宮沒有子嗣也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後,哪裏需要依靠什麽孩子?”蹙眉思考一瞬,“原來貴妃竟一直擔心着沒有子嗣依靠這事?所以大皇子的存在讓你覺得礙眼,恨不得處之而後快?”
萬黛被擊中要害,眉頭狠狠一跳,一口濁氣湧上胸口,直氣得幾乎發狂。右拳緊握,她深吸口氣正待回擊,一個聲音卻突然傳來,打斷了她的話語。
“娘娘……娘娘……”雲婕妤的貼身宮女素問忽然軟倒在地,捂臉痛哭,“阿翹她……阿翹她……”
雲婕妤一臉錯愕:“你發什麽瘋!”
素問擡起一張滿是淚痕的小臉:“阿翹她不動了!她好像死了!”
衆人這才發覺,由于剛才諸位娘娘們吵得太過投入,早已忘記了地上那個半死的崔翹,此刻再看她,竟是伏地不動,好似沒了氣息一般。
“阿翹?”萬黛回味這兩個詞,忽然怒視着雲婕妤,“賤人,你算計我!”
雲婕妤猝不及防,立時起身:“嫔妾沒有!娘娘,嫔妾冤枉!”
“還說沒有?你的貼身宮女管那賤婢叫阿翹,分明就是熟識!”終于找着機會表忠心的李美人忙不疊開口。江滢心入宮資歷不如她深,位分卻陡然升到她的上頭,在貴妃娘娘面前也比她更加得臉,這件事一直堵在她心口,如今有機會踩那賤人一腳,自然不能放過!
雲婕妤惱怒回頭:“素問你在瘋言瘋語些什麽!這個謀害大皇子的賤婢跟你半分關系也沒有!”語氣中隐隐帶着警告。
然而素問卻好像半分不懂,又或者她已經被“崔翹斷氣”這個事情摧毀了意志,只是尖聲哭道:“娘娘,娘娘,您救救阿翹吧!她對您忠心耿耿!您事前不是說了會保她性命的麽?您不能出爾反爾啊!”
“你亂講些什麽!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江滢心怒道,一巴掌扇上素問的臉頰,直扇得她眼冒金星。
慕儀看着這一巴掌,默默地在心裏估量,江滢心與自己母親的手勁誰更大……怎麽看着這素問好像比自己傷得要重一些啊……
“喲!從前還以為雲婕妤最是娴靜溫柔,卻原來下起手來也是半分不留情啊!”姜婕妤涼涼道。
“狗急跳牆。奸計被人戳穿了,自然惱羞成怒,什麽都顧不得了!”李美人譏諷道。
素問跌倒在地,一塊玉佩從懷中掉了出來,落在華麗的地毯上。
确切地說,是半塊。
溫惠妃見狀蹙眉,吩咐宮女将那半塊玉佩撿了回來,凝神細看之後呈給慕儀:“娘娘您看?”
慕儀接過來打量了一會兒,朝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立刻朝外走去,片刻之後回來了,手中也拿着半塊玉佩。
慕儀将兩塊玉拼在一起,恰好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團雲圖案。
她看着姬骞:“昨夜臣妾将崔翹關押起來之後,便命人徹查了她的寝居之處,然而并未發現任何可疑之物。唯一不同尋常的便是這塊玉佩。臣妾只大略猜到這應是與誰的信物,誰承想,竟是與雲婕妤的貼身宮人……”
“既有她貼身侍女的供詞,又有玉佩作證,如今可是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麽可以抵賴的?”
“真是好歹毒的心腸,自個兒的孩子沒了,便看不得別人的孩子活着!這樣的人怎配服侍聖駕!”
“呀!我想起來了!這崔翹的祖籍是闵州,雲婕妤的祖籍,不是也在闵州麽?”
“原來竟是老鄉?難怪會勾搭成奸……”
雲婕妤看着一面倒的情勢,心頭發麻。她朝從頭至尾就默然不語的姬骞跪下,含淚道:“臣妾冤枉!”
姬骞神色如常,聞言仔細審視了一下面前這張哭得我見猶憐的小臉,再回頭看了一下眉心微蹙、一臉痛心疾首的皇後,自嘲地笑了笑,對雲婕妤道:“你哪裏冤枉?”
雲婕妤不可置信:“陛下不相信臣妾?”
“你讓朕怎麽相信你?”
雲婕妤站起來,一步一步後退,一壁搖頭一壁慘笑道:“您不相信我!您不相信我……”
她忽然轉身,揪住素問的領子,如厲鬼一般嘶吼道:“你為什麽要害我!我哪裏對不起你了你為什麽要害我!你說,誰指使你的?誰指使你來害我的!”
素問被她扭曲的五官吓得神魂俱飛,徹底崩潰:“奴婢什麽都沒做,都是您自己吩咐的!您讓崔翹給淑容娘娘下藥,再将失子一事嫁禍給皇後娘娘您都忘了嗎?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娘娘!”
聽到這句話萬黛忽然從盛怒中反應過來,猛地扭頭看向慕儀,卻見她跪坐于陛下身側,朝她輕輕地眨了眨眼睛,裏面滿是嘲諷。
她渾身僵硬,轉身的時候似乎每一寸關節都在發出響聲。
她居然這麽蠢!她居然再次上了這個女人的當!
她從一開始的目标就不是自己,片刻前不過虛晃一招,拖她下水!可恨她方才居然真的以為陷害自己的是那軟弱的江滢心!
那本來是她最有力的盟友之一,現在卻就要失去了。可她不能出手救她。溫慕儀方才的眼神已經提醒了她,她已然入局,此事必然要抓住一個罪魁禍首,如果不是江滢心,便只能是她……
衆人果然又是一片嘩然。鑒于大多數人都并不知道那天在吹寧宮慕儀曾被戚淑容指證謀害江滢心腹中之子的事情,此刻陡然聽說不得不立刻撥出一部分智力來理清事情的脈絡,剩下的部分則緊跟局勢發展。
雲婕妤此刻幾乎目眦欲裂,她像不認識一般瞪視着這個自己往日信任有加的宮女。
素問不是膽子這樣小、被吓一吓就胡言亂語的人!唯一的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算計好了……
有人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要陷害自己!
她猛地扭頭,指着萬貴妃怒道:“是你!是你要害我!素問從前是你宮中的宮女!這一切是你安排好的!”
“你胡言亂語些什麽!本宮什麽時候有過這麽一個宮女?!”話一出口萬黛忽然想起,一年前皇後在六宮厲行節儉,各殿各閣都裁撤了一批宮人,自己宮中當時也裁去了八名宮女和四名宦侍,這素問難道就是其中一個嗎?
當時被她送走的都是一些不受重視的、平素連內殿都沒進過的低等宮人,她壓根兒不記得他們長的什麽模樣又叫什麽名字,因此也從不知這個在雲婕妤身邊當差的素問與自己還有這等淵源。
“你還要否認?是與不是只要細查一下便知!”雲婕妤說着,膝行而前,撲到姬骞腳邊,泣道,“陛下,臣妾當真冤枉!
萬黛深吸口氣,決心要壯士斷腕、棄車保帥了。她起身走至姬骞面前,斂衽屈膝,長拜到底:“陛下明察,臣妾自潛邸起服侍陛下已近五載,一直恪盡職守、忠心耿耿。且臣妾身為皇長子庶母,雖不如皇後娘娘與他親厚,卻也從未生出半分加害之心。臣妾乃萬氏長女,幼承庭訓、潔身自好,此等有辱家門之事是斷斷不敢為的!還請陛下與娘娘徹查此事,還臣妾一個清白!”
“貴妃既讓本宮與皇上徹查,那麽貴妃可有什麽好的計策?”皇後神色溫和地問道。
右手攥緊,她與那雙看似和善親切實則詭計深藏的眸子對視,即使心中再不甘,也不得不順着她的意思跳進她為她挖好的陷阱裏:“既然方才那婢子說是雲婕妤毒害的戚淑容,那麽只要搜查雲婕妤的寝殿,定能找到蛛絲馬跡。”
落罪
慕儀深以為然:“貴妃所言甚是。陛下您看?”
“楊宏德。”姬骞沉聲道,“帶一撥人去息瑤宮蕙軒殿仔細搜查。”
“諾。”楊宏德應道,親自帶着一撥人朝息瑤宮而去。
衆人左右對視一眼,沒有表示異議。楊宏德是陛下的心腹大宦官,只對皇帝一人效忠,絕不會對哪位妃子存有偏私,故而就算衆人沒有親眼見到搜查的情況,但由他搜查出來的結果卻是絕對可信的。
靜昭容忽然道:“陛下,臣妾有個疑惑。”
“你說。”
“這崔翹既然可以給別的宮女下藥将她們迷倒,為何不在大皇子的膳食中下毒呢?這樣豈不比親自動手掐……掐死他要容易許多?”
“靜昭容說得輕巧!”姜婕妤輕蔑道,“在皇子膳食中下毒哪有那麽容易,那些試吃的宮人們都是木頭做的不成?”
“姜婕妤此言差矣!這婢子既然夜裏都可以入內殿為大皇子上夜了,想必是極為得臉的宮人,伺候大皇子用膳也是常事。只要在伺候他用膳的最後一刻,往飯勺裏下藥,旁人也是難以發現的。這不比掐其頸項致人死地要好很多麽?”眼神憎惡地掃向崔翹,“無論如何,她原來那個法子,也太殘忍了!”
“一樣是致人死地,還分用的什麽方法嗎?”葉昭儀神色冷淡,“掐其頸項殘忍,往膳食中下毒就不殘忍了嗎?管你如何粉飾裝點,傷天害理就是傷天害理。”
“就是。只有那些心口不一的僞善之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姜婕妤幸災樂禍地看着被葉昭儀駁倒的靜昭容,眼珠一轉,“不過,聽昭容娘娘方才這一番言論,倒好似自己做過一般,好生熟悉!”
“你……”
“好了,都不要吵了。”溫惠妃不耐地打斷,“你們說的這個問題,本宮與皇後娘娘已經問過了。這崔翹對這個事情倒是沒怎麽隐瞞,吐得很幹脆。她說她不是沒想過往膳食中下毒,只是後來覺得給皇子下毒太容易被發現了,還會落下痕跡,如果失敗了就功虧一篑,所以才狠下心選了這個法子。”
“看她這架勢,似乎就沒打算事後自個兒還能活着啊!”姜婕妤道,“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肯連累舊主,還要去為她做這傷天害理的事情……”
“可不是嘛!”
雲婕妤一直呆呆跪在原地,仿佛周遭的議論都不能入她的耳朵。姬骞冷眼打量她半晌,忽然起身上前,握着她的手臂扶起她:“你才小産沒多久,不要這麽跪着。”
雲婕妤眼淚立刻湧了出來,她攥緊皇帝的衣袖,顫聲道:“陛下,陛下你還是相信臣妾的對不對?”
“你先坐。”他扶她回到她的墊子上正坐下,再回了上座,“一切都待楊宏德回來再說。”
衆目睽睽之下,皇帝扶起了被控有罪的雲婕妤,卻對同樣跪在地上的萬貴妃置之不理,一時衆人目光各異,眼神在陛下、貴妃和婕妤三人身上逡巡不定。
萬黛背脊挺得筆直,下巴微擡,似乎半分沒有察覺到皇帝的怠慢,就算跪着也依舊是倨傲自大的姿态。
又過了一會兒,前往蕙軒殿搜查的楊宏德領着人回來了,一進殿內便朝姬骞跪下:“回禀陛下,臣不辱使命。”
“噢?搜到了什麽?”
“臣在婕妤娘娘衣櫃之後的暗格內搜到了這個。”說着呈上一個檀木匣子。
雲婕妤張皇失措:“臣妾的衣櫃後面怎會有暗格?臣妾不知,這東西不是臣妾的!”
姬骞打開檀木匣子,仔細翻看了裏面的信件紙張,擡起頭,面色冷凝如霜:“不是你的?這些毒害戚淑容的藥方不是你的?這幾封落款寫着崔翹的密信也不是你的?”狠狠地砸到她的身上,“滢心,你真讓朕失望!”
雲婕妤慌亂地撿起散在身側的紙張,一邊看一邊發抖:“不,不,這不是臣妾的,這真的不是臣妾的……”
“陛下,事關重大,不如把崔翹弄醒問一問?”慕儀建議道。
姬骞颔首,侍衛随即端了一盆涼水,抓住崔翹的頭發将她按進水中,立刻便聽到她的咳嗽嗆水之聲。侍衛松了手,她從銅盆內擡起頭,趴在地上不住喘氣咳嗽。
“朕問你,這些東西,你可認識?”姬骞撿起其中的藥方,在崔翹眼前晃了晃。
“不,不認識……”崔翹言辭閃爍。她雖然剛剛清醒,神智還不是很清楚,但矢口否認卻是本能的反應。
“噢?你不認識?”姬骞笑起來,“那雲婕妤讓你依着這藥方循機毒害朕的事也不是真的了?”
崔翹大驚:“沒有!婕妤娘娘從來沒有想過要毒害陛下!她只是想要……”忽然反應過來捂住嘴。
姬骞面無表情地看向雲婕妤。
雲婕妤已經不知該如何去辯駁,只能一遍遍重複道:“不是的,這賤婢是跟人串通好的!她們設計要陷害臣妾,一切都是她們計劃好的……臣妾冤枉……”
“朕不想再聽你狡辯。楊宏德,”姬骞神色厭棄,口氣結了霜一般冰冷,“傳旨,雲婕妤江氏,喪心病狂,謀害皇裔、毒害宮妃,着即褫奪封號,廢為庶人!”
“諾。”楊宏德應道,又猶疑地問,“那,江庶人住在哪裏呢?”
姬骞頓了頓:“她才小産不久,身子不好,就讓她繼續在蕙軒殿養着吧。命人把殿門封起來,不許任何人探看便是。”
目光掃向顫抖若風中秋葉的素問和崔翹:“蕙軒殿一應宮人連同這個崔翹全部收監,朕回頭要親自審問。”
“諾。”
“陛下,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江滢心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每一下都磕得極重,很快額頭上便鮮血淋漓。
“快把她拖出去!在這裏作死還是怎樣?”萬黛素來讨厭看到鮮血,見狀嫌惡道,一轉頭卻正撞上一對暗影重重的瞳仁。
“陛下……陛下幹嘛這樣看着臣妾?”
“沒什麽。”姬骞眼中殊無笑意,唇角卻微微牽起,“貴妃你很好,非常好。”
她一時鬧不明白他玩什麽花招,只得低頭不語。
姬骞回頭看向慕儀:“剩下的事情就勞煩梓童操心了,朕去瞧瞧阿瑀。”
慕儀躬身行禮:“諾。臣妾恭送陛下。”
“臣妾恭送陛下!”衆妃忙跟着行禮。
姬骞也不理她們,帶着楊宏德便大步而去。
待大駕遠去之後,慕儀才慢慢起身,看着以頭觸地、哀泣不語的江滢心,幽幽嘆了口氣:“怎麽會鬧成這樣子……”
轉頭吩咐宮人:“帶江庶人回蕙軒殿,好生服侍着,不許苛待了她。”
江滢心這回沒有掙紮,表情木然,任由下人扶着便默默離去了。
見主角走了,其餘妃嫔們也紛紛表示得回去了,先後告了辭便上了轎辇。
萬貴妃待衆人都離去之後,這才看着慕儀冷笑道:“皇後娘娘當真是好手段!”
慕儀一臉含蓄謙遜:“哪裏。到了明日,阖宮都會誇贊貴妃娘娘您好手段了……”
萬黛垂眸思索了一瞬,立刻反應過來。這回才當真是狠狠氣到,右手一揚便朝慕儀扇去——
一只素手輕巧一截,便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萬黛驚怒回頭,卻見溫惠妃一臉平靜:“貴妃娘娘,這裏不是你動武的地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萬黛雖然體魄康健,奈何溫惠妃卻是自幼習武,手勁非一般女子可比,擋住她這沒有技術含量的一擊簡直跟玩兒似的。
“你放開我!”萬黛用力一掙,溫惠妃順勢松開她,面無表情地站回慕儀身邊。
“溫慕儀,你這個蛇蠍心腸、滿口謊言的女人!”萬黛厲聲斥道,“你當日是怎麽跟我說的?什麽‘事關世家生死存亡,你我應當捐棄前嫌、聯手合作,這樣方能保家族平安’?通通都是謊話!”
“我當時說這話的時候,不是謊話。可你真的相信我了嗎?”慕儀面色平靜,“你不過是把這當成一個取得我信任的大好機會,然後趁機給我下套!你甚至還打算利用當年的事情來大做文章,破壞我與陛下的關系!”
“是又如何?我不該這麽對你嗎?你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從以前到現在,你對我說過幾次真話?明明是你自己虛僞成性,現在倒反過來指責我?”萬黛冷笑連連,“還提什麽當年之事!你心虛了?也是呢,昔日情郎竟然未死,還跑來見你,皇後娘娘恐怕又心如刀絞、無法割舍了……你當日跳下懸崖之後怎麽不幹脆跟着那男人走了算了!”
慕儀只覺得心頭陣陣發冷,萬黛嘲諷的表情讓她眼前逐漸模糊。她忽然想起來,姒墨死了之後她也是這樣一臉嘲諷地看着自己,在她最痛苦的着最陰毒的話語,只為了讓她難受。
過去與現在慢慢重疊,她忽然輕輕笑起來,一步一步走近萬黛,嘴唇湊到她耳邊,譏诮道:“那你為什麽,不跟着你的太子殿下,一起去死呢?他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萬黛面色霎地雪白。她猛地後退兩步,恨恨地看着慕儀,後者則冷冷地回視着她。
“好!很好!”她一壁笑一壁點頭,眼眶卻倏地紅了。她是絕不可能在她面前露了半分軟弱的,此情此景立刻轉身朝外走去。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了下來,背對着慕儀努力用平靜的聲音道:“那我們也不用再騙來騙去了,就看到最後,是誰先下去見那些故人吧!”
玉鈎
亥時一刻,喧嚣了一天的皇宮終于安靜了下來。明月高懸,冷冷的清輝灑遍雕欄玉砌,宮殿如瑤臺仙闕一般,籠罩在輕紗似的光暈中,如夢似幻。
慕儀坐在椒房殿外的廊道下,一邊飲酒一邊對着明月賦詩。貼身宮女瑜珥在一旁為她彈琴,瑤環吹笛,她雙眼微眯,一壁吟詩一壁聽曲,興起時飲下一杯酒,不一會兒便臉頰酡紅。
她想起白日裏萬黛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心頭不知是何感受。如果可以,她情願把這當成是萬黛朝她下的又一封戰書,就跟從小到大她們比拼過的無數次一樣。
這樣她就可以像從前一樣,心無雜念地應戰,毫不留情地出手。
溫慕儀與萬黛二人的争鬥由來已久,細究起來,必然要從溫萬二族的百年家史說起。
大晉素來重文輕武,因而溫萬二族雖然名義上并列,在朝臣百姓心中卻一直是溫氏名望略高于萬氏,連帶着溫氏女自然也比萬氏女更加清貴高華。
慕儀作為溫氏這一代的正支嫡系嫡長女,從小便頂着未來帝都第一貴女的巨大光環,随便吃個面都能引領潮流,讓性本低調的她很是無奈。
俗話說,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做一個一心想要低調而不可得的名女人更是難上加難。這話放到才幾歲的慕儀身上一樣适用,她的無可奈何落到有心人眼裏,全部都成了以退為進、矯揉造作。
這個有心人便是萬黛了。
既然溫氏嫡長女擔了第一的名頭,通常情況下,萬氏嫡長女只要腦子沒有問題、長得不是太過抱歉,都能拿個第二的次序。但這個名次是絕對無法滿足極具上進心的萬小姐的,因為如果認真論起來,她在府中金尊玉貴的程度還遠在慕儀之上。
這又得說說兩位花魁……呃,兩位貴女的家庭成員構成了。
萬黛的母親顧氏是其父大司馬大将軍萬離桢一次傷重落崖後的救命恩人,萬大将軍對這個善良純真的山野女子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顧對方再三婉拒定要以身相許以籌救命之恩,并義正言辭表示:“某乃堂堂一介男子漢,頂天立地,斷無白受別人這麽大恩德的道理。姑娘若是不肯應允,某為了無愧于天地君親、無愧于祖宗良心,只能歸還姑娘惠賜之物,以求心安!”說得通俗一點就是,你要是不答應嫁給我,我就一把劍抹了脖子。
那女子被這铮铮傲骨掩蓋下的死不要臉給震懾住了,無可奈何只能應允。
此後又發生了很多事情,包括萬氏宗親不願接受一個出身卑微的族長夫人,包括新夫人過門之後三年無所出萬大将軍卻拒不納妾,包括萬夫人在一個雨夜和萬大将軍大吵之後留下一封書信下堂求去,孤身一人消匿無蹤,萬大将軍四方苦尋,最後終于在兩人初見的山谷裏尋到愛妻倩影。
一鈎冷月半懸夜空,灑落如水清輝。獵獵山風中,面容蒼白的女子一身缟素立于清澗邊,寬大的衣袍和如瀑青絲一并飛揚,瞧着似直欲乘風歸去一般。循跡而來的男子卻不複往日的雄姿英發、意氣飛揚,而是雙目通紅、滿臉胡茬,只定定瞧着不遠處自己苦尋多日的身影,心頭泛起苦澀。那是他珍之重之、惜之念之的佳人,是他共牢而食、祭過家廟的妻子。他曾許下諾言,今生今世,永不相負。
袖中的雙拳攥緊又松開,他忽然大步上前,不待她反應,一把摟住她纖弱的肩,緊緊的,似乎此生都不願再松開。
她靠在他的肩上,半仰着頭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初相見那夜,月亮便是這般模樣,如鈎似玦,從來都不圓滿。
浸滿悲哀的眼眸裏漸漸有大片水澤漫上來,她伸手環住他的腰,就這麽痛哭失聲。
……後面過于文藝的情節皆出自著名傳奇小說《玉鈎傳》,作者不詳,據傳是一門閥公子鐵血奪權之餘為愉悅身心、發展第二職業所著,該公子和萬氏關系密切,所得內|幕消息衆多,因而此書可信度極高。
興許是為了避免影射痕跡太過明顯,作者隐去人物姓名之後又自欺欺人地将故事結在了男女主角相擁而泣這裏。慕儀幼年拜讀之後,為這麽相愛的兩個人卻不能共育子嗣而惆悵憾恨了許久,為表哀悼連續半月都沒吃點心,直恨天道不公,委實不公。
入戲太深,導致的後果就是當她無意間得知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就是看着她長大的萬世伯和傳說中的萬伯母後足足愣了半盞茶的時間,再想想他們那個對自己極盡挑釁之能事的女兒萬黛,第一次體會了什麽叫做幻滅……
《玉鈎傳》沒有寫到的是,萬大将軍接回夫人的第二年,夫人終于有孕,産下一女,便是萬黛。有一就有二,又過了兩年,夫人再次有孕,這次終于不負衆望地誕下了一個兒子。
然而正如那雲間皎月,盈極則虧,萬黛三歲那年,萬夫人産後失調,不幸辭世。
今日桃李鬧春風,明朝花落随流水。芳魂斷絕,佳人無蹤,徒留生人在世上忍受無盡相思。
萬夫人死後,萬大将軍并未續弦,甚至連妾都不曾納過一個,真正做到了為亡妻守身如玉。慕儀旁觀這出風月的後續發展,再想想《玉鈎傳》那個勉強還算大團圓的結局,頓覺這次的番外太過傷感,情之所至,再次停了半個月的點心,以示敬佩。
因為憐惜萬黛年幼失恃①,萬将軍對這個唯一的女兒甚為疼愛,而下面的弟弟卻是害死了娘親的間接兇手,不可避免受到了遷怒,本該兩個人平攤的寵愛全部由萬黛一人獨享了,可想而知金尊玉貴到什麽程度。十幾年來,她真真正正是萬氏正支嫡系獨一無二的千金小姐。
而溫慕儀的父親溫恪卻不若萬離桢癡情,是個實實在在的愛情多元論者,尚了長公主之後又前前後後置了八房媵妾。這些小妾們也沒有出現萬夫人那樣的糾結情節,一個個都很争氣,相繼給他生了九個兒子,十一個女兒,戰績比起先帝也不遑多讓,令人很是欣慰。是以慕儀雖然在府中的地位比起衆庶出弟妹來說已經是高不可攀,卻仍不能跟萬黛的一枝獨秀相比,着實無奈。
兩輪拼爹,二位選手各勝一場,打作平手,問題也随之産生。
唯我獨尊慣了的萬黛自然不能接受有別人淩駕于她的頭上,而慕儀既擔了溫氏嫡長女的身份,便不會由着別人随意挑釁她的尊嚴,冒犯她的家族。以往的第一貴女之争多半是在當事人十三歲之後,她們此番不負衆望地刷新了多項紀錄。慕儀早在八歲時便被萬黛設計逼迫在衆命婦貴女面前作長賦以贊日出壯麗之景,意圖看她出醜。幸虧她“靈慧才高”【慕儀原話】、“狡詐虛僞”【姬骞原話】,一阕洋洋灑灑的《朝日賦》不僅圓滿完成任務,最後更是大大拍了一番今上的馬屁,一時成為帝都士子寫官樣文章的前進之師。
萬黛比她大三歲,那時候也不過才十一歲而已。
正沉浸在對過往的無限追憶中,琴聲卻忽然止住。她不滿意地皺眉:“怎麽停了?繼續彈啊!”
琴聲再起,卻是完全不同的一首曲子。她眉毛微動,卻不回頭,待一曲終了才慢悠悠道:“勞動陛下親自為我撫琴,臣妾惶恐。”
姬骞目光從瑤琴上擡起,看向那個窈窕的背影,神色溫柔,口氣卻毫不客氣:“過來吹笛子。”
慕儀磨蹭了一會兒,才慢吞吞走到他身邊跪坐下,接過瑤環遞過來的白玉笛,和他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開始奏同一首曲子。
此曲名喚《随長風》,是慕儀十三歲時與姬骞一同所譜。一開始不過是她春日無聊的游戲之作,後來她卻不知怎的認了真,規規矩矩譜了曲再拿去給姬骞修改,兩人湊在一起埋頭研究了三天才算完成。整個曲調清麗悠揚、自帶一股逍遙快意,十分合慕儀的心意,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為此自得不已。
椒房殿外冷月如霜,落花飄飛,帝後并肩坐于廊道之下,一人撫琴一人奏笛,曲聲和諧而投契,悠揚地傳到了很遠的地方。落花被風帶入廊道,飄落在他們交疊在一起的衣裾之上。
遙遙望去,恍如瑤臺仙宮裏的神仙眷侶一般。
一曲畢,姬骞看着慕儀:“你笛藝精湛許多。”
慕儀放下玉笛,看着姬骞客氣回道:“你琴技退步許多。”
姬骞失笑。
搖頭長嘆一聲,他起身走到案幾前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就為我退步的琴技喝一杯吧。”
慕儀接過他遞來的酒杯,卻道:“才不要為你喝呢!要喝也該為我吹出了那麽美妙的笛聲喝才對。”話未說完,酒已入了肚。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