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姬骞一副什麽都依她的表情,“那就敬夫人的超凡曲藝!”

“多謝夫君。”慕儀起身裝模作樣行了一個禮。

姬骞大笑。

私語

宮人們見到這難得的溫馨情景彼此對視一眼,默契地退了出去,只遠遠留幾人在廊道盡頭以備召喚。

廊道裏鋪了雪白的絨毯,姬骞一只腿半屈,懶洋洋地半卧其上,看慕儀左手握着酒壺右手捏着酒杯,一邊喝一邊身姿搖曳地走來走去。

因晚間有風,她襦裙外面着了一件藕荷色刺白玉蘭大袖衫,裙裾逶迤三尺,纖細的雪足踩着一雙木履,腳步落在地板上時發出“噠噠”的聲音。姬骞撫着下巴打量她許久,忽然笑起來:“今日方知吳王夫差緣何要為西施修那館娃宮……”

她詫異地看着他。

“看到卿卿你的蹁跹身姿,朕也想為你修那麽一條響屐廊①,讓你在上面走來走去了……”他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裙裾,冰涼絲滑的衣料握在手中如捧了一汪水,他卻忽然起了要将這汪水握燙的念頭。

“‘廊壞空留響屐名,為因西施繞廊行。可憐伍相終屍谏,誰記當時曳屐聲?’”慕儀悠悠念道,然後含嗔帶怒看向他,“陛下要把自己比作那亡國的夫差臣妾沒有半分意見,但臣妾卻沒興趣去做那命途多舛的西施。”

一本正經的模樣:“臣妾的目标呢,是當唐太宗的長孫皇後那樣青史留芳的賢後!”

姬骞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以梓童今日表現出來的能耐,朕覺得這個目标很是可行!”

慕儀斟了一杯酒遞到他的面前:“陛下也覺得臣妾今天表現得很精彩?”

“豈止很精彩!是十分精彩!朕記得梓童從前跟朕說過,後宮是女人的戰場,男人作為一個觀衆,只需要好好欣賞就可以了……”他接過酒一飲而盡,“今日方知,卿卿所言非虛。而且朕想,更精彩的明天就要來了吧?”

“陛下聖明!”她笑眯眯,“等到明天早上呢,阖宮都會有一個有趣的流言,那便是貴妃萬氏趁着陛下離宮、皇後染疾的空子暗中安排人假意刺殺大皇子,卻故意被皇後娘娘撞見,以此來栽贓雲婕妤江氏。今日的一切不過是萬貴妃演的一場戲而已,而她之所以選了自己不在宮中的時候命人下手并且在一開始還把自己給牽扯進去,則是為了讓她也變成受害的一方,好洗脫幹系……”

“她這麽做的目的呢?”

Advertisement

“自然是因為江氏之兄骠騎将軍江楚城軍權在握、威脅到貴妃之父,貴妃擔憂若江氏一族再多一個寵妃,甚至多一位皇子,會徹底動搖到萬氏,這才決定先下手為強。”

“考慮得很到位。”他又喝了一杯酒,“那你準備怎麽讓別人相信這個流言?”

“這就要靠陛下的幫忙了……”

他眯起眼睛笑:“你覺得朕會幫你?”

“陛下當然會幫我,”慕儀一臉理所當然,“不然今天白天,也不會在離開椒房殿的時候對萬黛說那麽一句話……您不是早猜到我的打算,已經在幫我了麽?”

姬骞笑着繼續喝酒。

“江楚城将軍幼年的授業恩師,也就是戚淑容的遠房叔父戚廷裕效忠于鄭氏族長、右相鄭清源,鄭氏以此為契機一直在拉攏江将軍。然而少有人知的是,江将軍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與萬大将軍水火不容,其實暗中對其卻多有景仰。這一點只要認真分析将軍從戎以來的數十場戰役便可看出,其用兵手法受萬大将軍影響頗深,定然是從少年時代便對其崇敬有加。我想陛下與右相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心生不安了吧?

“陛下原本的打算應該是讓江氏誕下皇子來擡舉江氏一族的地位,以此威脅萬大将軍,杜絕他們暗中結盟的可能。然而皇子卻被臣妾和萬貴妃給弄沒了,所以陛下才會那般惱怒,對吧?”

見姬骞不語,她眼珠子一轉,狀似驚訝地捂住嘴:“難道陛下竟不是因為這個才格外看重那孩子?”沉思着點點頭,“也是。陛下自打五年前娶了臣妾,又連着納了萬黛等十數人為媵妾,即位之後更是後宮佳麗無數……唉,身邊養了這麽多個女人,卻至今一無所出,若不是還有一個皇長子在那裏擺着,恐怕朝臣們都得為陛下您的聖體康寧與否開始擔憂了……這回好不容易江氏有了,結果才三個月就又沒了,真是讓人不痛惜不行啊!”

此言一出,姬骞的目光如飛刀子一般直直射向她,她卻好似沒有察覺,那張可惡的小臉上還是一副裝模作樣的惋惜之情。

他眸光一閃,忽然半直起身子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就把她拽到自己懷裏。

地上的毯子軟而厚,慕儀一半落在毯子上,一半摔在他身上,倒是半分也沒覺出痛來。他就這麽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腰,目光不善的和她美麗的杏眼對視良久。

“你倒是敢講……”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臣妾有什麽不敢講的?事實而已嘛……”某人卻似乎沒有察覺到危機,還不知收斂。

他忽的揚唇一笑,猛地翻身,一只手撐在她腦旁,一只腿微屈跪在她身側,就這麽将她壓在身下。

俯低了頭與她鼻尖相觸,氣息糾纏:“你倒是半分不覺得此事與你有什麽關系啊?”

她瞅着他不說話。

“大臣們憂心與否朕是不知道了,但左相大人确實十分憂心此事。今日下午,他與朕商議完國事之後,曾委婉地表示,要延請名醫來為他的寶貝女兒調理一下身子,好早日為朕誕下嫡子,以固社稷之本……”

手指撫摸着她的臉頰:“阿儀妹妹,你的秘密是不是已經暴露了?”

“什麽叫我的秘密?是咱們的秘密!”她糾正,然後一本正經道,“既然大家都這麽憂心,那麽如果陛下您有了嫡子,無論是父親,還是大臣們,都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他不料她會這麽說,一時有些愕然,差點就往別的方面想過去了。一瞬之後他反應過來,眼睛微眯:“嫡子?”

“确切地說,是嫡長子……”

他笑了:“你在打阿瑀的主意?”

“阿瑀一歲以前本來就是由臣妾鞠養的。是陛下您翻臉不認人,養到一半就把他搶走了,遠遠地安置在佑心殿,臣妾想見一面都要走老遠。這回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您是不是也該自我反省一下,把他交給臣妾,讓臣妾在長秋宮照顧他?”

“這麽大的亂子……”他低聲重複道,“這麽大的亂子不都是你弄出來的嗎?

“你弄出這麽大的亂子,甚至不惜拿阿瑀當靶子,原來不僅僅是為了對付江氏和萬黛,還打算趁機把阿瑀搶回去?”他的眼神分不出是陰沉還是贊賞,“阿儀妹妹的這出一箭三雕,玩得很漂亮嘛……”

“陛下也說了,是搶‘回去’,”她着重強調最後兩個字,“您也承認阿瑀是該由臣妾來照顧的。姒墨臨去之前,我親口允諾了她,會将這孩子視若己出、全心愛護。臣妾不像陛下您,我的諾言,從來都是算數的……”

“你的諾言?”他忽然被挑起了怒火,“你是不是還答允了那秦紹之什麽諾言?”

終于提到了。

終于還是提到了。

自打她平安回宮,自打今日早晨在宮門相見,這個名字就一直橫亘在他們之間。

他卻什麽都沒有問。

仿佛她真的只是因為抱恙而留在椒房殿休養,仿佛那天晚上她不曾當着他的面與秦繼一起從斷崖飛橋上跳入萬丈深淵。

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但是怎麽可能呢?

只要閉上眼睛,她似乎都還能看到姒墨坐在江畔的竹樓上彈琴,長發披散、眉目如畫;看到秦繼在煙波浩渺裏朝她微笑,月光也不比他的姿容奪目;還有姬骞在滿庭芳草間強硬地摟住她的腰,輕聲在她耳邊說着動人的承諾……

她以為她再也不會想起來了。那樣美好的回憶,那樣揪心的過往,她以為統統都和那個人一起被深埋黃土之下,就算被掘出來也不過是凄慘可怖的白骨,再不複舊日光華。

但是他回來。帶着塵封的往事,趟過這麽多年的時光,卻一如曾經的那般無悔深情,如破空而來的神一般,救她于死地。

她無法騙自己說她無動于衷。

“怎麽了?動情了?痛不欲生了?”他口氣譏諷,“那你怎麽不跟他一起走了呢?你還回來做什麽呢?”

萬黛這麽問她,他也這麽問她!為什麽人人都要這麽問她!

他以為她真的願意留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過着勾心鬥角、夜不能寐的日子嗎?他以為她願意變成這樣一個手染鮮血、面目可憎的瘋子嗎?!

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

她忽然溢出一聲冷笑:“陛下以為臣妾不願意嗎?”語聲低幽,情思缱绻,“臣妾巴不得随他去到天涯海角,永遠不再回來!可是臣妾擔心,擔心您和父親會因此對他恨不得殺之而後快。臣妾可不能忍受他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姬骞眉頭狠狠一跳。他凝視着那張冷意潋滟的臉龐,一壁冷笑一壁不住颔首。

很好。很好。這才是真實的溫慕儀。那個永遠知道如何用言語迅速激怒他的溫慕儀。那個永遠不肯在他面前落半點下風的溫慕儀。

方才的溫情不過是假象,撕開那層僞飾的面具,他們不過是兩個手執利劍、傷人傷己的瘋子。

潮湧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江氏的孩子究竟是你動的手還是萬黛動的手?”

“她動的手。但我不會假裝說我沒有半分責任。”她自嘲地笑,“反正我造的殺孽也不少了,不差這一樁。索性一并算在我頭上,将來入了陰司閻羅殿,自有判官與我清算。”

“你倒是豁達……”他譏道。

“陛下謬了。臣妾就是不夠豁達,才一味想着幽冥之事。要能如您這般,無論做了什麽也能問心無愧,那才叫本事。”

他沒理會她話中的嘲諷,只是沉思了一下,将這幾個月混亂的情況理了個清楚。

慕儀與萬黛向來是水火不容,入宮以後一直争鬥不休。這本是由五年前鄭氏衰頹、溫萬二族失去了第三方的牽制無法再保持平衡、轉而投入無限制的争鬥而引起的。然而兩個月前慕儀卻忽然向萬黛示好,要求休戰,理由是皇帝剪除世家的用意太過明顯,彼此境況堪憂,與其将精力虛耗在內鬥上,不如聯合起來一并與陛下對抗。

萬黛同意了。

姬骞在随後探知了這場結盟,确信慕儀在說這話的時候至少有八成真心。

她對家族向來看得重逾一切,只要有利于她的母族,任何事情她都做得出來。

這也是令他惱怒的地方。

更惱怒的是沒過多久,江氏的孩子就沒有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尚在腹中的孩子,然而這次卻讓他格外在意。他朝她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直氣得回到骊霄殿處理政務的時候還忍不住砸了一次茶盞,吓得禦前的人好幾天都戰戰兢兢。

然後便是那夜椒房殿的青鳥傳情。他猜到了應是秦繼未死,派了好多人去搜尋,卻處處遇阻,當時他就知道,一定是她在暗中阻撓。不過這也不是沒有收獲,至少讓他确信了溫氏确實豢養了實力足以引起君王不安的頂尖高手為私衛。

他知道萬黛并不相信慕儀,而且她恨毒了他們二人,只要能讓他們相互殘殺,她什麽都可不管,什麽都願意去做。

他決定和萬黛聯手把那個肆意猖狂的秦紹之揪出來。費盡周折撒了一張大網,只待引君入甕。

然而他沒料到,她為了護着那人,居然可以做到那一步。當他看到秦繼在最後一刻忽然現身,擁着慕儀跌入深淵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但他确信她會回來。

這裏還有太多東西讓她牽挂,她舍不下。

他很篤定。

可誰知,她回來是回來了,還立刻給他奉上這麽一份大大的驚喜。

“妹妹果然大有長進。”他低聲道。

慕儀慢慢站起來,整理了一下略微淩亂的裳服:“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自然不能再像當年一樣,被四哥哥你玩弄于鼓掌之間了……”

“跟我說說,你什麽時候看出來萬黛暗中給你設局的?”

“沒看出來。”她回答得幹脆,“我就是一直對她存着戒心而已。等到戚淑容醒了那天,我才基本确定她的意圖。後來茂山的事情全靠臨場發揮。

“不過她可以設局對付我,我自然也可以設局對付她。素問那婢子是我特意安排在江氏身邊的,崔翹則是惠妃的人。

“所有的布置都早安排妥當了,只是一直隐而不發而已。那天察覺到事态不對之後,惠妃就決定把這步棋走出去了。”

簡單地敘述完之後,她看着姬骞:“其實,我也不算壞了你的計劃。你本來的目的不就是杜絕江楚城将軍和大司馬結盟的可能麽?據說江将軍對他這個嫡親的妹子甚為愛重,只要萬黛陷害了江滢心的事情一出,江将軍必然恨萬氏入骨,自然不會再與他們有所牽扯。這不比陛下你原來的計劃還要穩妥麽?”

“确實穩妥。”他微微一笑,“舍了江氏和她腹中的孩子,換來這個結果,聽着好像很合算。”

“陛下不會舍不得了吧?”她似笑非笑,“其實,有句話臣妾早就想說了。那江氏長得,也并沒有多麽像姒墨,無非就是鼻子和低頭時的側臉有幾分相似,陛下不用這麽不舍……”

他目光淡淡地看向她。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何其之多,陛下若真想尋一個替身,哪裏找不到?何必苦守着這一個并不十分像的?”她語氣悠悠,聽在他耳中卻格外刺耳,“姒墨難得的,是她的品格和性情。江滢心縱然容貌有幾分相似,內裏卻塞滿了破絮稻草,不過是個草木傀偶而已!有甚稀奇?”

他看着她面上不屑的表情,忽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對視許久,他慢慢開口,聲音無波無瀾:“你管得太多了。”言罷轉身離去。

她對着他的背影最後問道:“臣妾的那名護衛呢?陛下可還留着他的性命?”父親說了暨宣沒能逃掉,那麽自然是被他抓起來了。

“放心吧他還活着。不過這輩子你恐怕沒多少機會見到他了。”

“臣妾會努力的。”她唇畔溢出一絲笑,恭敬施禮,“臣妾恭送陛下。還請陛下勿要忘記方才的諾言。”

如慕儀所說,姬骞當時雖然沒有清楚地答應,但第二天,該傳出的流言全都準時無誤地傳遍六宮。

據說蕙軒殿的那些宮人禁不住重刑鍛煉,居然吐出了一些駭人聽聞的消息。說什麽江滢心其實根本就是被人算計,正如那日在椒房殿她口口聲聲控訴的那樣,素問是萬貴妃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這次的事件根本就是萬貴妃一手操縱,甚至還有傳聞說就連江滢心腹中的孩子之所以會突然流掉都與萬貴妃大有關系。

而皇後數日前因被漆淑容指控而遭到軟禁的事情也逐漸傳開。據說陛下離宮這幾日娘娘待在長秋宮幾乎是足不出戶,唯一離開的一次還是因為萬大司馬與臨川大長公主于胧華軒外起了争執,她心中憂慮這才貿然前去。既然娘娘被陛下的人看管着,這個大費周章的栽贓計劃自然不會是她策劃的,那麽當日萬貴妃對她的指控也就不成立了,甚至連萬大司馬與太主争執而迫使娘娘不得不前往勸和的事情也變成了萬貴妃的別有居心。

衆人聽着這些傳言,再聯想當日之事,逐漸覺得确實疑點重重。江滢心入宮不過兩年,位分也算不得多高,怎麽可能在皇長子身邊安插下眼線,還敢設計栽贓皇後、構陷貴妃?

膽兒也忒肥了吧!

再聯想那日陛下最後對萬貴妃那句語焉不詳的“很好,非常好”,頓時令人覺得陛下應是當時就覺出不對勁,只是隐而不發而已。

至于為什麽隐而不發、甚至還重處了江滢心,恐怕還是因為陛下對貴妃那顯赫的母族心存忌憚、不敢輕易降罪于她吧……

這些流言随着逐漸炎熱的天氣變得愈發熱烈,傳遍了後宮每個或光明或陰暗的角落,很快便傳出了宮闱,傳到了煜都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傳到了江楚城将軍的耳中。

江滢心被廢的第二天,江将軍為妹請罪的奏疏便遞了上來,姬骞只略看了一眼就将其擱置一旁,不予理睬。

江将軍果然一如傳聞的那般,對這個妹子愛重非常,拼着被君王責罰、前程盡毀的風險,居然連上了三道奏疏,折中直言江庶人之罪乃他這個兄長訓誡不嚴的結果,懇請陛下治他的罪過,寬宥其妹。

姬骞把這些奏疏看過之後就再次扔到一邊,依舊不置一詞。

就在江将軍焦慮非常、以為再無希望之際,姬骞卻忽然召他入閣相見。

所謂入閣,即是入骊霄殿。

大晉皇宮仿唐代的大明宮,前朝建有晖昇殿、博政殿、骊霄殿三大殿,分別稱為“外朝”、“中朝”、“內朝”。骊霄殿為第三大殿,是皇宮的內衙正殿,皇帝日常的一般議事多在此殿,故又稱天子便殿。由于入骊霄殿殿必須經過前面博政殿左右的東西上閣門,故入骊霄殿又稱為“入閣”。

骊霄殿內,年輕英武的将軍恭敬地稽首長拜:“多謝陛下願意賜微臣一見,臣感激涕零。”

“孟臯你起來。”姬骞口氣溫和,“朕前幾日不見你不是因為滢心而遷怒與你,而是時機微妙,朕不願意再給滢心引來更多的注目。”

“陛下的意思是?”江楚城試探道,語氣中隐有期待。

“這些日子流言如沸,你應該也聽說了。”

江楚城不語。

“朕不能說那些流言是真的。朕只能告訴你,滢心确然有錯,然而也無辜承擔了許多本不屬于她的罪責。”

“陛下既然覺得小妹罪不至此,那為何要施以如此重罰?”年輕熱血的将軍語氣略微激憤。

姬骞擱下手中的玉管狼毫筆,親自走過去扶起猶自不肯起身的江楚城,如兄弟般親厚地拍拍他的肩膀:“有時候,我們想要保護一個人,就不要把她放在太顯眼的位置。朕前陣子沒有明白這一點,才導致滢心落到如今這個境地。是朕錯了。現在朕要改正這個錯誤,朕要把她藏起來。先暫且委屈她一陣子,自然有為她昭雪的那一日。”

“陛下竟不能自由地保護您想要保護的人?”寒門出身的江楚城并不十分了解世家與皇權這些年暗中的争鬥,面露驚訝道。

“朕自然想,”姬骞輕嘆道,“奈掣肘也。”

江楚城神色一凜,褐色的眼眸與皇帝黑沉沉的眸子對視良久,忽然深深垂下了頭顱:“微臣願盡全力襄助陛下擺脫鉗制,一展宏圖!”

姬骞看着立誓效忠的臣子,終于露出了笑容,眼眸中蘊藏的情緒,卻誰也看不明白。

玉殒

江滢心死在被廢為庶人之後的第二十一天。

消息傳至椒房殿的時候慕儀正在彈琴,聞言手指一顫三根琴弦立時而斷。

她凝視微紅的指尖良久,才淡淡問道:“陛下知道了嗎?”

瑜珥謹慎地回道:“已經打發人去禀報了,不過骊霄殿距後宮還有一段距離,估摸着要再過一會兒才會接到消息。”

“噢。”她輕聲應道,然後又是良久的沉默。

素手在琴弦上撫摸了十幾個來回之後,她再開口,語聲幹澀:“那裏……是個什麽情況?”

“投缳自盡。”瑜珥聲音平穩,倒顯得比皇後還要鎮定,“宮人早上進去送飯的時候瞧見的,就懸在蕙軒殿側殿的那根梁上,放下來的時候身子都已經涼透了……”

“別說了!”慕儀突然厲聲道。

瑜珥頓了頓:“小姐沒想到?”

“不,”慕儀搖頭,“我早知她活不成。”

她從琴案前起身,一直在旁侍立的瑤環忙上前扶住她,同時遞給瑜珥一個不贊同的眼神:“你也真是,明知小姐聽不得這些,還講得那般詳細做什麽?不成心給小姐添堵麽!”

“不怪她,瑜珥只是在提醒我,”慕儀自嘲地笑,“我從前并不是沒殺過陛下的女人,只是那些個個都是陰毒狠辣之人,死有餘辜。可江滢心,她并沒有想要置我于死地……”

“那是她沒機會!”瑤環勸慰道,“她既然可以夥同萬貴妃陷害小姐,自然也會逮着機會便置小姐于死地。妻妾争鬥向來便是如此,就連各大門閥的後院之争都是兇險慘烈非常,更何況是皇宮?”

慕儀知道瑤環有心要安慰她,卻還是搖搖頭:“江滢心不會。她膽子小性子軟,難下決斷。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起那麽大的決心要對付我!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孩子?可若真算起來,她的孩子沒了,罪魁禍首是萬黛不是我。她卻選擇了跟萬黛聯手。”

“那麽,小姐覺得這次的事情是萬貴妃下的手,還是陛下?”瑜珥忽然低聲問道。

“肯定不是萬黛。這個當頭,她恐怕是除了江楚城之外,最不希望江滢心死的人了。”慕儀在貴妃榻上坐下,“至于是不是陛下,我便不知了……”

“不是貴妃,不是陛下,那還能有誰?”瑤環不解。

慕儀淡淡看她一眼。

她恍然驚覺,半捂住嘴:“惠……惠妃娘娘?”

慕儀不置可否。

“可……可惠妃娘娘不是小姐您的人麽?您沒有讓她動手,她怎麽會……”

“她不是我的人。”慕儀語氣幹淨利落,“她是溫氏的人,是父親的人,唯獨不是我的人。她會聽命于我不過是因為我也是溫氏的女兒,但是若有一日,我的決定與家族背離,那麽就算是對我她也絕不會手軟。”

江滢心的喪禮辦得十分隆重。

她是獲罪被廢時于宮中自戕,除了原來的罪名外,還犯了宮人不得自戕的大罪,論理是要禍及家人的。然而陛下不僅沒有半分怪罪,還恢複了她婕妤的位分,連雲字封號都賜還給她,最終以雲婕妤的身份風光下葬。

聽說江楚城将軍驚聞小妹去世的消息十分悲痛,當場身形搖墜、幾欲倒地。緩過來之後一個人關在武房連練了五個時辰的槍法,最後力竭暈厥。陛下知道了之後十分憂心,親入骠騎将軍府探望,君臣二人關在屋內談了許久,直到最後将軍聲嘶力竭的哭聲穿透門窗,傳到門外的仆奴耳中。

慕儀聽說這個消息之後默然許久。

她不知道姬骞對江楚城說了些什麽又做了些什麽,但她知道,經過這一遭,必然已令他對萬氏恨之入骨。

對于江楚城來說,小妹離去是莫大的悲痛。那麽對于姬骞呢?

也許不過是又一個謀算實現了的欣然與篤定吧。

也許,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傷心?

又過了三日,因雲婕妤之死而一直慘慘淡淡的後宮終于有了一絲喜色。

吹寧宮傳來消息,淑容戚氏醒轉過來了。

自打那日在福引殿瘋癫地指控皇後謀害江氏之子之後,姬骞為了封鎖消息就以“淑容抱恙、不便探看”的名義把她關在福引殿。後來搜查蕙軒殿找出了她所中之毒|的配方,太醫院仔細研究了這配方,最後斷定這是一種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藥。有了太醫這番話,當日福引殿的事情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而戚淑容也從未如她口中所說的那般,夥同皇後毒害嫔禦之子,十分無辜。陛下憐惜不已,責令太醫院盡快治好淑容。太醫院得了谕令,戰戰兢兢根據這配方研制數日,總算沒辜負那份俸祿,制出了解毒的方子。

戚淑容清醒過來的那日,衆人再次齊聚福引殿。紗帳之下,清麗而纖弱的戚淑容眼神迷茫地看着姬骞:“陛下……”

姬骞忙扶住她的肩膀,讓她在榻上躺好:“阿皎,你覺得怎麽樣?認識朕麽?”

戚淑容笑:“陛下說什麽吶?臣妾怎麽會不認識陛下?”眉頭微蹙,“只是臣妾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腦子現在還有點迷糊……”

“你記得就好。”姬骞摸摸她的鬓發,“你生了一場病,睡了很久。但是沒關系,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戚淑容臉頰貼上他溫暖的掌心,溫順地點頭。

慕儀一直立在旁邊,看到這裏忽然覺得一陣乏味,再看滿室人頭濟濟,自己離開一會兒估計也沒什麽關系,遂吩咐了旁人一聲便轉身出去了。

繞着福引殿外的廊道走了很久,卻忽然在前方的涼亭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因着最近諸種不利的謠言纏身,縱然是倨傲嚣張慣了的萬貴妃看起來也有些憔悴。她衣着淡雅,一身粉白襦裙,裙擺處疏疏落落繡着幾點花蕊,長發也只是簡單地绾了一個髻,看起來少了幾分嬌豔、多了幾分清婉。

她沒有帶侍女,一個人立在涼亭邊,看着外面荷塘裏躍動的錦鯉不知在想些什麽。

聽到身後的動靜,她回頭,只見本應春風得意的皇後也是衣着簡素、孤身一人,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你怎麽不在裏面陪着戚淑容?”沉默良久,萬黛輕聲問道。

“她有陛下和那麽多人陪着便好了,不差我一個。”慕儀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看向藕花深處。

“江滢心從前十分喜歡芙蕖。”萬黛忽然道,“禦花園的灼蕖池是她每年夏季最愛去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能在自己的蕙軒殿外也遍植芙蕖。”

苦笑兩聲:“今年的芙蕖又要開了,可惜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慕儀看向她。

“你是不是很好奇,像她那般性子軟弱的人,怎麽會突然起了那麽大的決心,要與我聯手來構陷你?”萬黛卻沒有看她,而是專注地盯着一尾躲在荷葉之下游來游去的紅鯉,好像要猜出它打算做什麽一樣。

“你總有你的辦法。”

“我哪有什麽辦法啊!是咱們的陛下。他的本事最大。”

慕儀擱在欄杆上的手指微動。

“江滢心她太蠢了。居然對那最不該動心的人,起了妄念。”

慕儀這回終于露出了震驚之色。

“很驚訝對吧?”萬黛看到她的表情,似乎覺得很有趣,“我當初瞧出來的時候也很驚訝。不過後來想一想,抛開名利地位不談,如陛下這等風流蘊藉的如玉郎君,只消稍假辭色,已足夠俘獲如江滢心那種未經情愛、滿懷憧憬的女子的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慕儀慢慢在涼亭邊坐下,輕聲道:“所以,她因為陛下恨我?”

“她覺得陛下心中有你。她覺得陛下最在意你。所以,她嫉妒你。”萬黛在她旁邊坐下,“嫉妒這種東西,就是最厲害的毒蛇,能把人的心咬得千瘡百孔,拼都拼不回去。”

撫摸着腕上的珍珠手钏:“甚至連她的孩子,都是她自己咬牙下的決心,就為了栽贓給你……”

慕儀的手猛地攥緊:“她自己……殺的她的孩子?不是你殺的?”

“我下的藥,然後稍加引導,她若不願意還是可以自救的。是她自己為了栽贓給你,什麽都豁出去了……”

慕儀一瞬間如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失魂落魄地靠上身後的欄杆,看着涼亭頂部不住地喘氣。

“她怎麽會嫉妒我呢?”她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她居然覺得陛下在意我?她居然會因為陛下嫉妒我——”

萬黛冷眼打量她的表情:“還不止如此吶!你是不是在猜測到底是陛下動手殺的她還是溫氏動的手?

“那我告訴你吧。都不是。

“她是自殺。”

說着,她從懷中拿出一塊疊在一起的絹帕,慢慢把它打開,一對碧玉耳墜安靜地躺在雪白的絲帛之上。

“這是她入宮過的第一個生辰陛下送給她的禮物,混在一大堆賞賜中間本來也不怎麽顯眼。不過是因為夜間的時候陛下親手從中間挑出了這對耳墜給她戴上,還贊她戴這個顯得很是端莊靜美,這才讓她格外喜歡。”

慕儀認得那對耳墜,日常相見十次有九次都見江滢心戴着它,卻不知內裏竟有這樣的來歷。

“她的死訊傳來之後,我特意去蕙軒殿看了看。那裏面什麽東西都沒動過,唯有這對耳墜被取下來整整齊齊地擺在側殿的案幾之上。我去瞅了瞅她的屍身,耳上尚有幹涸的血痕,應是自缢之前絕望地摘下來的。”笑了一聲,“好歹臨死之前總算清醒了,把那負心人的東西取了下來,就是摘的時候下手狠了點。”

慕儀想起那日在椒房殿,江滢心不敢置信的模樣。

她眼眶通紅,聲淚俱下。

她問姬骞是不是不相信他。

那時候她居然沒看出來,那是一個女人即将死掉的真心。

“我不知道她在被囚禁這幾天有沒有想過魚死網破把我也捅出去。多半是有的。但這些事情陛下心中本就清楚,他不會給她機會。”萬黛的聲音跟表情一樣平靜,“她萬念俱灰,又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