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知道外面的情況,一時沖動就走上了絕路。”

慕儀卻笑了:“她會走上絕路,是因為陛下為她準備的,只有這條路。”

風吹荷塘,荷葉和将開未開的芙蕖左右飄搖。

大晉天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坐在荷塘之畔,表情木然,相對無言。

慕儀忽然握住了萬黛的手,掌心之間隔着江滢心的耳墜:“你說,我們會是怎麽死的呢?”

她動作來得突然,萬黛卻沒有半分驚訝,毫不猶豫地回握:“不知道。不過若能像她那樣,一根白绫了結這紛紛擾擾的一切,也算是個不錯的收梢。”

“像她這樣?那還是給我一杯毒酒吧。投缳而死,死相也太難看了……”說着最沉重的話題,慕儀卻口氣輕松。

萬黛失笑,兩雙美麗的眼眸對到一起,忽然都露出一個默契于心的笑來。

慕儀知道,當這雙手松開的時候,當她們離開了這個涼亭,便又會變成不死不休的仇敵,用盡一切手段只為了置對方于死地。可是這一刻,就在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和她如出一轍的悲傷。

那種物傷其類的悲傷。

“真是傻……”萬黛幽幽道。

“是啊,傻透了……”

江滢心也好,她們也好,都傻透了。

當夜皇帝臨幸椒房殿。

晚膳過後,姬骞半倚在床榻上看一卷書,慕儀坐在對面的妝臺前卸妝。

折騰了許久之後她卻忽然轉身朝他笑道:“好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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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仔細打量了半晌才發覺她耳上似乎戴着一對沒見過的耳墜。

他凝神細看,然後淡淡道:“不怎麽樣。碧玉不襯你的膚色,你若喜歡,改日我找塊上好的羊脂玉給你打一副更好的。”

她笑着低頭,默默把耳墜取了下來,裝進盒子扔進了妝臺最底部的抽屜,從此再沒有打開過。

皇子

大晉乾德三年六月初九,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立刻在後宮和朝堂同時掀起軒然大波。

“皇長子瑀,系寧蘊淑妃秦氏所出,少有慧質,德行出衆,堪為國之基石。朕憐其年幼失恃之苦,着即過嗣中宮,改換玉牒,以充嫡子。欽此。”

群臣因這聖旨議論紛紛,搞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麽,又覺得就這麽放任不管有點對不起那份豐厚的俸祿,一時間奏疏如雪花般紛紛而來。然而皇帝卻完全不管群衆的意見,聖旨當天便傳到了宗正寺①,改換玉牒、登記卷宗的一應事宜進行得熱火朝天,不待大家反應過來,這事兒就已經妥妥地辦完了。

皇帝難得一見的獨斷堅決震住了大家。在回天乏術的無奈之下,群臣開始暗自揣測,到底是發生了什麽而讓陛下突然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并且毫不顧忌臣子的看法?

衆所周知,皇長子的生母寧蘊淑妃乃出自蓬門,在陛下的衆多妻妾之中,出身是最低的。甚至在她生前都并不是陛下正經過門的姬妾,而是養在外面的外室。

這樣身份的女子,估計連陛下也是懶得提起,以至于在她為他誕下長子、難産身死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曾給她名分。

皇長子出生之後,因沒有生母,故而交給了身為嫡母的皇後鞠養。據說皇後娘娘對這個孩子視若己出,極盡呵護之能事,一度成為帝都賢惠嫡母的典範。

皇長子兩歲時,陛下登基滿一年,突然毫無征兆地将他從皇後的長秋宮帶出,遠遠地安置在佑心殿,并重新擇了妥善的宮人悉心照拂。于此同時,還正式追封皇子的生母秦氏為淑妃,谥號寧蘊。

陛下此等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的無恥行徑一度氣煞了皇後娘娘,卻讓許多暗中懷着莫測心思的朝臣十分欣喜。無論如何,溫氏遲一日擁有屬于他們的皇子,對一些人來說,就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陛下費盡心思将皇長子與皇後隔絕開來兩年之後,卻又再次毫無征兆地把他直接過繼給皇後,甚至還在聖旨中稱其“堪為國之基石”、“以充嫡子”。

這兩句話可不是說着玩玩的。

自古君王選擇繼承人便是立嫡為先、立長其次,當嫡子與長子都讓皇帝不滿意的時候,則還有立賢這一條路可走。

如今皇長子已經占了長子的位置,若再正正經經地過繼給皇後,豈非成了名正言順的嫡長子?若來日皇後娘娘誕下屬于自己的、真正有着溫氏血脈的嫡子,是不是也要排在他之後?

這種情況恐怕就算溫氏的對頭們同意,溫氏自己也不會同意。

再聯想兩個月前宮中那場亂子,宮人意圖謀害皇長子,由此牽連進去雲婕妤,待到婕妤落罪之後卻又傳出一切都是貴妃主使的謠言。

還沒等人進一步搞清楚,雲婕妤就悄無聲息地沒了。愛妾和長子先後被人算計,陛下卻只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風風光光給雲婕妤下了葬,發落了一批宮人,便再不多做追究。

這樁宮闱大案竟就這般虎頭蛇尾地了了。

可看陛下如今的舉動,似乎是為着皇長子的安危擔憂,這才将他送到長秋宮交給皇後親自撫養,看起來對皇後娘娘倒是十分信任。

他信任皇後娘娘,那麽這個舉動又是要防着誰呢?衆人仔細推敲一番,結論頓時顯而易見。

慕儀早知道這消息一出必然溫氏會有人進宮來跟她談心,但她沒料到來的居然不是母親,而是父親。

面前垂下一幕珠簾,慕儀跪坐的姿勢标準而恭敬,背脊挺得筆直,一臉肅穆地聽着珠簾之外的父親一句一句足以讓她崩潰的親切垂詢。

“我聽你阿母講,說你的身體調理得差不多了,可有其事?”溫恪口氣溫和。

“諾。女兒身體康健,勞父親挂念了。”她還沒蠢到說自己哪哪哪不舒服,惹惱了溫恪等他親自找一個神醫來給她瞧病就慢慢哭去吧!

“這樣便對了。你不要仗着年紀輕就不注意保養,等到歲數大了才知道厲害。”溫恪似乎十分滿意,“陛下現在又把皇長子交給你鞠養,以後更是有的辛勞,你要當心。”

慕儀逮到一個表現的機會,立刻不放過:“女兒明白。皇長子如今成了女兒名正言順的孩子,日後便是溫氏的助力,女兒一定會好好教養他,絕不辜負這大好機會!”

溫恪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慕儀被看得後背直冒汗,心裏哀嘆要不要這麽犀利啊我昨晚又是一宿沒睡、今天的早膳也沒用幾口,血糖很低啊!你再這麽看下去信不信我立刻暈給你看!

“你不要以為裝裝傻就能混過去。”溫恪口氣淡淡,“這次的事情你辦得不錯,江楚城經此一事,算是徹底與萬氏結成死仇,正好抵了你上次的胡為之過。

“至于那幾個婢子,可處理幹淨了?”

“崔翹已然被秘密處死,素問杖責四十之後被發落去了昭臺館,然後便會因傷重不治而亡,相信很快就可以回到天機衛了。父親不是曾說過天機衛裏女子甚少,一些任務捉襟見肘麽?女兒思來想去,決定把素問這步棋撤了。後宮中實在無謂牽絆住這麽多高手。”慕儀低聲道,語氣冷靜無比,腦內卻思緒紛亂。

她想起崔翹的死訊傳來那日,她與溫惠妃正在椒房殿對坐品茗。聞得消息溫惠妃眉毛都沒動一下,倒是她沉默半晌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前幾日剛跟人說過再不希望有人因我而死,如今才過了這麽幾天,就又害死一個人。”

溫惠妃淡淡地瞥她一眼:“你這話說得……要內疚也該是我來內疚啊!”

“你會內疚?”

“自然不會。六年前我在醫館門口撿到凍得半死的她的時候就跟她說得十分清楚。我替她救治病重的父母,她則把她的性命交給我。改換戶籍身份、入宮做我的眼線是她親口允諾的,會有這個下場她早就明白。”溫惠妃平靜地飲一口茶,“如今她至死也沒吐露半分不該說的消息,而我則繼續為她照拂父母親人,這就是一筆童叟無欺的公平交易。我們都是講信用的人。”

她的邏輯清晰、态度坦蕩,就算慕儀并不贊同聽了也只能無言低頭。

“素問能回來很好。看在這件事上,你自作主張設計把皇長子過繼到自己的名下的事我也不與你計較了。畢竟無論如何這也不算是件壞事,至少保證了在陛下有別的子嗣降生之前,唯一的血脈是控制在溫氏手中的。”

慕儀還來不及高興,便聽到溫恪冷淡地補充道:“但是,這個孩子是絕對不可能替代你的孩子,成為溫氏真正的倚仗的。”

“為何?”慕儀不由自主地追問,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了傻話。

自然是不可能的。

對她來說,阿瑀是她立了重誓要拼盡性命去呵護的孩子,然而對于溫氏,他不過是妨礙帶有溫氏血脈的嫡子登上儲君之位的一個絆腳石,若不是慕儀的多番維護,他早就不該存在于這個世上了。

如今,她居然敢暗示他們,打算扶持這個孩子成為儲君,還要以溫氏為其後盾。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雙手在寬大的衣袖中緊緊絞在一起,慕儀深吸口氣,還是決定做最後的努力:“可,陛下的态度父親您也看到了。他對世家防範之心甚深,絕不會允許帶有各大家族血脈的孩子誕生。為了這個他甚至不讓任何嫔禦産下子嗣……”

“你都不肯與他親近,自然沒有機會懷上他的子嗣……”溫恪凝睇着慕儀,慢吞吞地點明關鍵。

話題陡然發展到這個深度,慕儀立刻有些受不了。她不自在地低下頭,神色似乎十分羞赧。

溫恪冷眼打量她的神情,不放過每一個表情的變化。許久,他輕嘆口氣:“或許我當初便錯了,不該一時心軟被你說動,留了那孩子下來,現在竟造成了這樣大的一個麻煩。”

慕儀不語。

“跟為父說說,你與陛下,為何會……”面對愛女,他終是有些難言床笫之事,只得含糊地略過,“你們結缡已有五載,這樣的事情說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

豈止是沒人會相信。皇後歸于陛下五年卻還是處子之身,這樣匪夷所思、讓人不得不去懷疑皇帝在某方面的健康問題的事情,簡直可以與大晉邊疆三十三道關卡的駐軍分布圖一起,共同列為帝國的兩大最高機密,知道的人都得立刻處死才行。

殺完當事人還得順便把三族給夷平!

否則皇帝的臉面往哪裏放!

慕儀想起那個哭哭啼啼、混亂不堪的新婚之夜,她與他各自懷着一腔怒氣,背對着背地睡了。第二日一大早,侍女進來伺候二人起身。

她坐在妝臺之前,任由瑜珥握着她的長發繞來繞去,珠翠釵環一樣一樣招呼上去,搞了快小半個時辰還不見好。

因這是她第一次梳婦人髻,且一會兒要入宮觐見,勢必要做到華貴端莊、豔壓群芳,因此她一臉任人魚肉的決絕悲壯,頭皮都被扯痛了也沒發表任何異議。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一只修長的手卻忽然從瑜珥手中奪過【“沒錯,是奪過。”慕儀肯定地點頭。】那支赤金點翠燒藍長釵,慢悠悠地插入她的發間,然後半蹲在她身前,目光溫柔地審視半晌,贊道:“一會兒入宮父皇定要誇我前世修的福澤甚深。”

她知道他在做戲給那些暗處的眼睛看,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順着他道:“為何?”

“因我的新婦太美,遠勝世間所有女子!”他撫摸她的臉頰,臉上是滿滿當當的柔情。

她被酸到,還不能表現出來,只能狀似羞澀地低下頭,好掩藏面上糾結欲死的表情。

正在裏間收拾被褥的瑤環尋了半晌也沒有看到某種預期之內的、群衆喜聞樂見的痕跡,正在疑惑,轉頭卻瞄到溫情脈脈的夫婦二人,再看看身側的姬骞的心腹婢子,卻見她也是一臉微妙。二人對視一眼,同時覺得貌似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強壓住心頭的激動之情,表情淡定、動作迅速地把被褥換下來,腳步生風地出去了。

慕儀與姬骞溫情脈脈的同時,瞥到那兩個迅疾離去的身影,不由瞅姬骞一眼。對方依舊一臉平靜,甚至還十分有閑情地拿了眉筆開始給她細細描眉。

見他這個反應,她也懶得擔心了。瑤環十分機警,自然不會亂說什麽,另外一個看來也是他信得過的人,那麽主子這天大的秘密就交給她們去想法子守住吧。

這個任務搞不好還讓她們很是激動吶!

反正換了她就一定很激動。

家人

之後的幾晚姬骞也一直與慕儀宿在一起,只是他再未試圖要與她親近。這點慕儀很能理解,如姬骞這樣的人,骨子裏有多麽刻薄就有多麽驕傲,對女子用強這種事是決計做不出來的,哪怕這個女子是他的妻子。

床笫之事到底只是夫妻閨閣內的私事,只要當事人雙雙鐵了心要隐瞞,哪怕周圍有再多雙眼睛盯着也很難抓到破綻。

對這件事情清楚的除了瑤環瑜珥,便只有楊宏德與姬骞那名心腹婢子,然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們成親一年之後那名婢子就染病過世,世上知悉內情的人便又少了一個。

他們就這麽同床異夢【字面含義和引申含義皆有】、相敬如賓【絕對精準】地過了下去。直到姬骞即位、他們搬入皇宮,事情才變得難辦起來。

祖宗規矩,禦幸後妃必須有人在旁記錄,帝後之間的這個大秘密瞞得過旁人,卻絕不可能瞞過彤書女史。

不過權勢實在是個好東西,慕儀随便找了個理由便将上一任的彤書女史發落了,然後将自己多方斟酌挑選最終敲定的傅氏扶上了這個位置。

對此姬骞未置一詞。

傅女史并未在彤史上造假,依舊是據實記載,只是宮中規矩,有權查看彤史的人只有帝後與太後三人,如今沒有太後,所以縱然白紙黑字把真相記載在那裏,旁人卻根本沒有窺探的機會,隐瞞這件事情再次變得順利。

慕儀想起傅女史初初瞧明白這個情況之後的震驚與不安,心裏苦笑。也難怪她會不安,知道上位者的秘辛對下人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況是這種級別的秘辛。她本可以放過傅氏,怎奈當時的情況已沒有別的選擇。突然撤換彤書女史已屬異常,如果接任的人再是與自己有幹系的,難保不會引起萬黛等人的警覺,進而探出這內裏的玄機。可若要找到一個表面上與她沒有牽扯卻值得信任的人,則必然需要家族的幫忙,然而這件事情又是絕不能讓家族知曉的。她苦尋多日,方找到了傅氏這麽一個合适的人選,只能很不厚道地把她放上這個危險的位置。

守口如瓶、不為利所動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啊!

慕儀知道,私下裏傅女史必然猜測過陛下與皇後為何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也知道她必然沒有得出合理的結論。事實上,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怎麽就走到了這個境地。

她只記得,一開始是她不肯,他也沒興趣勉強,然後……

然後。

慕儀擡起頭,一臉平靜地看向正等待她回答的溫恪:“是女兒不願意。我不願意與他親近。我厭惡他。”

溫恪氣極反笑:“到底是你厭惡陛下,還是你心中記挂着那個秦紹之?”

“與紹之君半分幹系也無,我就是厭惡陛下!不,我不是厭惡他,我是恨他!全天下我沒有見過比他更薄情寡義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

看到一貫沉着自制的愛女陡然情緒失控,溫恪有一瞬間的驚訝。看着珠簾之後、那張爆發過後的臉猶自帶着起伏的情緒,他慢慢道:“你厭惡陛下也好,恨他也好,都不要忘記你自己的身份。”

慕儀輕笑出聲:“是。從溫氏這邊講,我是溫氏這一代埋在朝堂之下的基石,有責任盡快生下一個繼承人鞏固和延續溫氏的尊榮;從陛下那邊講,我是他的正妻,是一朝國母,有義務為祖宗社稷誕下嫡子!”她語氣不甘而憤恨,近乎控訴地看着溫恪,“那我自己的想法呢?就完全不重要了嗎?”

溫恪冷冷地凝視她許久,猛地站起來:“看來你母親說錯了。你的病不僅沒好,我看反而更重了!這等愚蠢荒唐的話我真不敢相信是從你嘴裏傳出來的!”

慕儀別過頭不看他。

“你好好休息,臣會為娘娘您延請名醫,好好治治您這神智昏聩的毛病!”

扔下這句話,溫恪行了個禮,轉身大步出了殿門。

慕儀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正坐原地。珠簾搖晃,她的神情也看不分明。

皇長子是在下午的時候正式搬到長秋宮的。

慕儀提前五天就開始收拾,因不願意阿瑀離她太遠,還特意将椒房殿偏殿辟了出來,一應物件的陳設擺放都是由她親自決定。

由于這一日期待了太久,是以直到姬瑀悶聲不響地走到她的面前時,她還是覺得略不真實。

“兒臣參見母後,母後大安!”小小的姬瑀規規矩矩地在她面前跪下,行參拜大禮。

她忙把他抱起來,握着他的小手:“阿瑀怎麽了?不認識阿母了麽?你小時候阿母抱着你摘杏子的事兒你不記得了麽?”

姬瑀面無表情地瞅她半晌:“那時候兒臣還太小,不記得了。”看着慕儀表情有些失落,又補充道,“不過,兒臣記得母後。”

宮中日常飲宴都能相見,自然是認得的。慕儀苦笑一聲,牽着他進了偏殿。

眼見這一幕的宮人都有些為皇後不值。身為嫡母為了這個庶出的孩子費盡心思,噓寒問暖、無處不周,奈何這孩子卻似乎并不領情。

進了內殿,見身邊只餘瑤環姑姑和瑜珥姑姑兩人,姬瑀朝慕儀調皮地眨眨眼睛:“阿母,阿瑀裝得好不好啊?”

慕儀笑着刮刮他的小臉蛋:“好!阿瑀裝得最好了!”

“是阿母教的好!”姬瑀笑得十分可人,“阿母說,只要阿瑀不要對阿母太過親近,就沒有壞人要來分開我們,阿瑀就可以一直跟阿母住在一起了!只要能不再跟阿母分開,阿瑀什麽都願意做!”

慕儀蹲下來,抱住姬瑀小小的身子,語聲堅定:“阿母跟你保證,再也不會把你交給別人了!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

姬骞夜間來到長秋宮的時候,慕儀正與姬瑀坐在椒房殿外的石桌旁說話。

時年不過四歲的皇長子擡頭看着庭中枝葉茂密的海棠樹,一句一句地背詩,皇後則不時柔聲解釋。

“雖豔無俗姿,太皇真富貴。”

“這是說海棠豔美高雅的。”

“猩紅鹦綠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

“這是描寫海棠豔麗繁複的花朵和層層疊疊的綠葉一起與朝日争輝的樣子。”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

“恩,很好。還有呢?”

“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

“真厲害……”

姬骞遠遠看着這一幕,那個清婉美麗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男孩,臉上流露出的是如今再不肯施舍給他的融融暖意。

那是他的發妻和獨子,是他如今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

可他卻無法真正與他們像一家人一樣親近。

甚至,相殺成仇。

到底是哪裏搞錯了,他們才變成了這樣?

慕儀看桌上姬瑀最愛的松瓢鵝油卷已經吃完了,回頭正打算吩咐侍女再去取一些過來,才發覺皇帝竟然已經悄無聲息地杵在那裏半天了。

臉上的笑容立刻斂去,她換上一副恭順溫柔的面具,起身優雅施禮:“臣妾參見陛下。”

她這樣矯揉造作的模樣姬骞早就見慣了,然而今日卻似乎格外受不了,心頭一陣煩悶,只淡淡讓她起來,就轉而詢問起長子來。

“在背詩?”

“諾。母後在教兒臣背海棠詩。”

姬骞一笑:“這個時節海棠都謝完了,你們倒來背海棠詩。”

見姬瑀悶頭不語,他再問:“你喜歡海棠?”

姬瑀思索片刻,謹慎地答道:“母後說海棠花姿潇灑,乃花中神仙,兒臣喜歡。”

姬骞本來有意多問幾句,卻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迅速敗了興致。乏味地揮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後看着慕儀:“梓童甚是有心。”

“教導皇子是臣妾的責任,也是臣妾的榮幸。”果然不愧是心心相印的母子倆,慕儀的回答更加一板一眼。

他默默瞅她片刻,率先朝殿內走去。慕儀吩咐了宮人将大皇子帶回偏殿好生服侍,才不緊不慢地跟了進去。

用完晚膳,兩人各自沐浴、換了寝衣,姬骞坐上床榻,眼睛卻掃到了枕邊的一卷書冊。

他最近幾日都不曾過來,這東西自然不會是他的。而根據他的了解,這書冊既然堂而皇之地擺在皇後的枕邊,必然是她最近正在讀的,所以才不許人亂動。

他随手拿起來一看,竟是一卷《世說新語》。

這種東西,他打賭她在十歲時就看了十遍以上了,怎麽會突然又找出來呢?

修長的手指翻開置有牙簽①的那一頁,赫然是《世說新語-惑溺篇》第二則:“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

書冊忽然被人抽走,姬骞擡頭,看到慕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臣妾竟不知,陛下還喜歡窺人私隐。”

“這算私隐?不過是看看你最近讀什麽書而已。”他笑,“怎麽?梓童近來又開始重溫先賢之風了?只是朕原以為《世說新語》裏梓童最愛的當是《容止篇》②,怎麽倒看起《惑溺篇》了?”

她默不作聲地把書擱到妝臺上,背對着他開始梳頭發。

“恩,荀粲③,确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君子。莫非梓童心中羨慕那荀粲之妻?”

梳子擱在妝臺上的聲音:“有甚好羨慕的?不過一個福薄短命之人而已。”咬牙切齒,“而且陛下沒看到後面那句麽?荀奉倩自己犯傻,跑到冰天雪地裏挨凍,然後去抱着生病發熱的妻子,以為這樣可以挽救她的性命。結果不僅沒救成病篤的妻子,還把自己也折進去了,‘以是獲譏于世’。可見重情重義不是什麽好事情。”

姬骞撫着下巴笑:“梓童不喜歡,卻反複翻看?”

“臣妾是為了自警自省。提點自己少做一些無謂的事情,省得最後弄得一身傷痛,還平白招人恥笑。”

他笑意未改,目光卻幽深了幾分。

“下午左相來見過你了?”

“您都知道了還問?”

“為夫只是好奇,泰山大人都跟夫人你說了些什麽?”他語氣裏添了調侃。

“左不過是夫君猜到的那些。”慕儀從善如流,語聲慵懶地回道,“您不就等着看妾身的笑話嘛!”

“你怎麽應對的?”姬骞饒有興致。

“我跟他說,我厭惡你。”慕儀轉身直視這姬骞,一字一句,“我說我恨你,所以我不願意與你親近。說這話的時候我表情激動、态度堅定,就差沒鬧起來。他難得見我敢當面對他發一次瘋,估計很新奇,需要一點時間去反應。所以,我逃掉了。至少最近沒有被繼續追問的風險。”

聽了這話,被她直言“厭惡”“恨”的姬骞斂了笑意,淡淡地與她對視。良久短促地笑了一聲,背過身子躺上了床榻。

慕儀無所謂地看他一眼,就着溫水服下了安神的丸藥。最近入睡愈發艱難,光靠熏香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必須在睡前服一丸藥才能勉強睡着兩三個時辰。

“你最知道該說些什麽讓我生氣。”一個悶悶的聲音忽然傳來。

慕儀錯愕回頭,瞪着他的背影,再四下掃視,仿佛想要證明那句話不是那個人說的。

結果自然是失敗了。

她瞅着他,不知怎的居然從那背影中瞧出幾分寥落來,暗罵自己真是見鬼了。

喂喂喂,不是吧!這個情況是,被傷感情了?更毒的我也說過啊!要不要突然這麽脆弱啊!

晚風入殿,衣袂飄飄、長發如雲的皇後娘娘僵立床前,看着榻上的那個身影,默默石化了。

拒婚

六月份完了之後,煜都也進入了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因宮中近期禍事連連,皇帝決心好好整饬一下六宮的風氣。皇後接了谕令,下了幾次狠手,加之素來最為張揚的貴妃萬氏從雲婕妤過世之後就一直深居簡出,是以六宮再次回到江滢心事發前的安寧。

慕儀與惠妃私下商議了幾回,紛紛表示萬黛最近的表現太過反常。被這樣狠狠算計了一遭,以她的性格必然是要立刻報複回來的啊!

最後讨論出來的結果讓人略覺傷感:一個素來有仇必報的人栽了這麽大的跟頭卻沒有立刻報複,那麽便只有一個解釋——她在醞釀着更大的報複……

慕儀一想到這個就頭皮發麻,恨不得她早點出手算了。等待暴風雨來襲的滋味真是比身處暴風雨之中還令人揪心啊!然而事已至此,她也無能為力,只得抓緊最後的時間享受寶貴的清靜。

更何況,她還得費心照料皇長子,實在騰不出手來。

姬瑀是個十分早慧的孩子,不過四歲的年紀卻每每提出不該是他這個歲數的孩子會想的問題,十分考驗慕儀的應變能力。

譬如他會問慕儀:“為什麽很多時候看到父皇在笑,但我卻能感覺到他并不高興呢?”【慕儀給出的回答是“那是他脾氣怪!”】

又或者他會問慕儀:“我原來住在佑心殿的時候,伺候我的宮女嬷嬷對我也都很好,但為什麽我有時候待在她們身邊卻會覺得不安心呢?”【“安心!是安心啊!混蛋你四歲的時候知道什麽叫做安心麽?”】

唯一一個能令慕儀圓滿回答的問題被他在某個夕照美麗的黃昏提了出來:“阿母你跟我說過,我不是你生出來的。那麽生我出來的那個阿母是什麽樣子的人呢?”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不在了。太過早慧的孩子已然明白那個母親已經去了永遠見不到的地方,他現在關心的是,那是一個怎樣的人。

慕儀跟他并肩坐在椒房殿廊下,感受着夕陽照在臉上的溫柔觸感,半眯着眼陷入回憶之中。良久,她的聲音遙遠得似乎是從夢境中傳來:“她啊,是這個世界上,心思最純淨的女子。”

“心思最純淨?”他費力地理解着這些詞語。

“對。你的生母她篤信道家,崇尚自然,認為天地的一切自有其定數,所以她從來不會去做任何勉強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她語氣低沉而充滿感情。

姬瑀皺着眉頭陷入巨大的苦思中。許久許久,他放棄地擡頭,哭喪着臉:“阿母,道家是什麽?”

慕儀:“……”

福引殿自從戚淑容再度醒來之後,就一直十分熱鬧。皇帝因為憐惜淑容無辜受難而對其多加安撫,短短一個月裏賜了無數財帛珍寶,直照得半個福引殿都金光熠熠。

玉茗恭敬地奉上茶盞,戚淑容面色沉靜,靜靜看着對面怡然品茗的萬貴妃。

“說吧,這回你要讓我做什麽?”

萬黛唇角揚起:“你知道比起江滢心,你哪點最讓我喜歡麽?”

見戚淑容不答,她自顧自道:“你比她聰明。和聰明人講話,總是要愉快一些的。”

“是啊。她如果不蠢,也不會死得這麽冤枉了。”戚淑容嘲諷道,“只是嫔妾如今卻擔心,自己這個聰明人也活不了多久,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不知道哪個角落裏。”

“你怕死?”似乎聽到了什麽很好笑的話,“上回看你吞那毒藥吞得那般爽利,我還以為阿皎你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吶!”

“嫔妾雖不畏死,然而嫔妾卻擔心,若我死了,娘娘便會忘記你的諾言。到那個時候,嫔妾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萬黛斂了一點笑意:“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與溫慕儀那狡詐虛僞的女人可不一樣,我應承的事情,都會盡全力做到。”

戚淑容卻沒有露出半分喜色:“娘娘是想告訴我,您若有力,自然會盡全力。但您若自身難保了,那麽應承嫔妾的事情,也就難說了對吧?”

“你看我說什麽來着?”萬黛笑意深深,“阿皎你果然是個伶俐的妙人兒!”

戚淑容只是冷笑不語。

“別這副表情。連溫慕儀的情郎都死而複生跑回來見她了,你也一定可以活着再見到你想見的人的。”

戚淑容神色微變:“皇後娘娘的……情郎?”

“是啊!就是六年前盛陽那起大案的參與者之一,秦繼秦紹之。說起來,你的那位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跟他也脫不了幹系吶!”

戚淑容素手猛地攥緊絹帕:“秦紹之?就是那個秦紹之?他沒死?!”

“不僅沒死,還活得好好的吶!”萬黛直言不諱,“我前些日子讓你吞藥裝瘋嫁禍皇後就是為了引他出來,可惜被溫慕儀給破壞了。”

“居然是為了這個?”戚淑容神色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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