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驚,“你當時為什麽不告訴我!”
“告訴了你,你還能安心把那致人神智昏聩的藥吃下去?”萬黛慢悠悠道,“不過現在知道也不算晚。”
看着神色變化不定的戚淑容,她笑意吟吟、一字一句道:“你仔細想一想,你在意的人現在是個什麽光景,你又因為這個失去了些什麽。想到這些,你難道不覺得那個秦紹之應該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嗎?你難道不想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嗎?”
戚淑容與萬黛對視良久,黑沉沉的眼眸裏各種情緒同時湧動,片刻之後又全部歸于沉寂。她看着她,眼神堅定、吐字清晰:“我要他死。”
七月底,朝堂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為犒賞骠騎将軍江楚城多年征戰對社稷做出的貢獻、也為了安撫其失妹之痛,皇帝決定将自己排行第十五的妹妹繁陽長公主下降将軍。
将軍尚公主是歷朝歷代的優良傳統,自然是要一直保持的。這次聯姻對于皇家與江氏來說都是一件大好事。畢竟雲婕妤已死,江氏急需與皇室建立新的姻親關系來鞏固地位。
聖旨頒下,婚期議定,眼看諸事順遂、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卻忽然橫生枝節。
且是大大的、要命的枝節。
江楚城忽然悔婚。
他在奏疏中以自己“出身寒微,難配長主大德”為由,拒絕繼續這場婚事。
據說皇帝在朝堂上收到這封奏疏時面色鐵青,差點沒當場發作出來。更讓皇帝惱火的是,在他再三暗示說“愛卿怕是第一次娶婦、歡喜糊塗了,胡言亂語也是有的“之後,将軍仍然不肯順着他給的臺階退一步,依舊堅持要取消這門親事。
抗旨不遵是死罪,反悔與皇家的親事也是死罪,縱然如此,皇帝卻仍然沒有将将軍下獄治罪,只是以“神智不清、言辭無狀”為由狠狠斥責了他一通,并罰當衆受了三十杖責。
如同所有人預料的那樣,受完三十杖責之後,将軍仍然不肯改口,帶着一身的傷痕背脊挺得筆直,堅貞不屈地表示自己一定不能與長主成婚,不屈傲骨引得圍觀者贊嘆連連。
于是就又打了五十杖。
當天夜裏,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江楚城帶着一身傷被擡回了江府,第二天“骠騎将軍悔婚”消息就在整個煜都傳開,且有多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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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版本:骠騎将軍因為自卑自己出身太低,擔心伺候不起高貴的長公主,自慚形穢之下請求陛下取消婚事。
文藝版本:骠騎将軍因為心中一直有一個意中人,但是卻因為種種原因相思不得相親。然而縱然如此,他卻也不願意放棄心中的佳人而另娶她人,即使那個人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
第三種版本【……】:因為繁陽長公主長得實在抱歉,煜都的世家貴族沒有一個樂意娶她,以致年過十七依然待字閨中。陛下也不厚道,欺負骠騎将軍出身寒微、從前沒有見過長主便打算把這個大麻煩塞給他,眼看就要成功了卻不知怎的被将軍在最後關頭察覺。骠騎将軍大為受辱,憤而悔婚……
這三種傳言轟轟烈烈地流傳在煜都的大街小巷,大大豐富了煜都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時間滿城民衆都對将軍和長主十分感激。
然而繁陽長公主卻半分沒有變成名人的欣喜。躺槍如此之深的她在傳言起來的當天夜裏就哭哭啼啼地跑到禦花園的灼蕖池畔,打算舉身赴清池、以死明志。
最後當然被救下了。
整個後宮都被長主意圖自盡這個行為給驚動了。大晚上的宮燈一盞盞被點亮,帝後連夜趕到長主的粹玉殿,開始艱巨的安撫工作。
“好了,淩波你不要哭了。你都哭了大半個時辰了,再哭下去就要傷着身子了。”慕儀坐在榻邊,握着長發散亂、滿臉淚痕的繁陽長公主的手,柔聲勸慰道。
“皇嫂,你都不知道,外面現在是怎麽說我的!我什麽臉都沒有了!”繁陽長公主抽抽噎噎地重複已經說過七次的話,“那個什麽江孟臯,我又沒說過要嫁給他!是皇兄給我定的這門親事!他憑什麽一會兒答應一會兒反悔的,害得我被人這樣恥笑!”
“是是是,都是你皇兄的錯。你放心,皇嫂跟你保證,一定讓你皇兄給你讨回公道好不好?”慕儀順着她道。
“皇嫂你答應我的!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好!皇嫂絕對說話算話!你是我大晉的長公主,你的顏面就代表着皇室的顏面,于情于理,皇兄和皇嫂都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又苦勸了許久,繁陽長公主終于心不甘情不願地睡着了。
慕儀走出內殿,對因為不堪忍受妹妹啼哭而避到外面的姬骞苦笑道:“終于消停了。”
姬骞頗同情地看她一眼:“辛苦了。”
“你倒是躲得快,留我一個人在裏面面對風霜刀劍。”慕儀沒好氣。
“這種事情不就該你這個皇後來做的嘛!”姬骞毫無愧色。
臂擱
“你說這話真是半分都不帶不臉紅的!”慕儀在他對面坐下,端了一盞茶慢慢飲着,勸了這麽久她真是有些渴了,“你這個十五妹也不知道是怎麽教的。明明只比我小了三歲,我卻總覺得她跟個小孩子一樣,半分長公主該有的儀态氣度也無。你等着吧,明日長主意圖自盡的事兒再傳出去,又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梓童這是在指責父皇不會教女?”姬骞的眉毛危險地挑起。
慕儀才不會被他诓進去,眄他一眼:“臣妾是在指責陛下沒有盡到兄長之責,才會把妹妹嬌縱得刁蠻任性!”
姬骞噎住。
繁陽長公主是先帝最小的一個女兒,且是他生前十分寵愛的阮昭儀所出,是以十分得先帝疼愛,也因此性子比其她公主都要驕縱,待大一點,這驕縱就變成了刁蠻不講理。
也因為這個才讓許多有尚主資格的名門貴胄望而卻步,而條件稍微差一點的她卻又看不上,就這麽高不成低不就地耽擱到了這個年紀。
十七了。這個歲數如果在民間,官媒娘子早該上門撮合了①,還好她貴為公主,真拖着不嫁也沒人敢逼她。只是堂堂帝女硬生生給耽誤成一個老姑娘,面上總歸是不好看。
“陛下您弄明白了麽?江孟臯是因為什麽突然悔婚?”
“你難道沒聽到坊間的傳聞?”姬骞笑得詭異。
自然是聽到了。
若是別的皇後,這種民間的流言自然傳不到鎖在深宮的她們耳中。
但是慕儀不是一般的皇後。
她是,十分八卦的皇後。
煜都大街小巷流傳的各種版本的謠言早就被她命人仔細抄錄下來并發散性地編成了一個八回合的故事,而完成這項偉大的工作的正是那位文采不凡的彤書女史傅氏。
終于不用再靠彤史每日的更新過日子了,慕儀表示十分欣慰。
可沒想到她白天剛看完了以繁陽長公主為惡毒女配發展起來的故事,晚上就被叫到惡毒女配的寝殿內進行心理輔導。雖說報應不爽、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但她的報應來得略快了些吧……
“傳聞?你指哪一個?長公主棒打鴛鴦那個還是長公主醜若無鹽的那個?”
姬骞默默地看她半晌,慕儀恍然驚覺,心虛地低頭又開始喝水。
“江楚城心有所屬那個。”
慕儀睜大了眼睛:“就是說江楚城真的是心中有着仰慕的女子,所以才不願意娶淩波?”
姬骞點頭。
突然得了這麽大的一個八卦,慕儀心頭十分激動,不得不拼命控制住想要沖回長秋宮連夜給傅女史爆料好讓她深入創作的沖動,淡定地點點頭:“這樣啊……”
再一想忽然又覺出不對勁:“可若真是如此,賜婚之初為什麽不說?陛下您不是委婉地詢問過他的意見嗎?當時他并沒有反對啊!”
“他跟朕說,那女子不過是他少年時驚鴻一瞥而已,這麽多年來朝思暮想已然将對方奉上心頭的神龛。本以為這一生都再見無望了,是以朕要賜婚給他的時候他才沒有反對。哪知婚期定了之後,他卻在煜都重逢了她。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恩賜,是以這一回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還……還挺曲折的……
“他有說是怎麽重逢的麽?”
“哼!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姬骞冷笑,“他并未見過那女子的容貌,只是聽過她的聲音,有一柄她賜的雪玉臂擱②。數日前他騎馬出城散心之時,竟然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姬骞後面的敘述,慕儀一字不差地複述給傅女史,然後經傅女史的生花妙筆潤色,故事變成了下面這樣:
江楚城少年時因為出身寒微且秉性耿介、不善逢迎而一度十分不得志。他那時候因着家人的期許,縱然心中十分不願卻也不得不日日混在學堂裏,同一幫他看不上眼的酸腐儒生混在一起。十七歲那年的上巳節,學堂的同窗們在闵州城外的十裏亭搞了一個鬥詩大會,他本無意摻和,卻耐不住旁人的譏諷和蔑視,拼着一腔熱血就孤身去了。
最後自然是慘敗。
他自問文采也有幾分,那天因格外用心的緣故,寫出來的詩也算不得太差,奈何那幾個當仲裁的先生卻十分看不上眼,說什麽“好好一個讀書人,寫出來的東西卻充滿了殺伐之氣。如此暴戾,何時才能修到溫文從容的境界?”
他很抑郁。
眼看四周淨是同窗們嘲諷的眼神,他心頭說不出的狂怒,真想應了那該死的先生那句話,暴戾一個給他們看看!
正在天人交戰之際,一個仆役打扮的人卻來到亭邊恭敬地問道:“我家主人問,可否借這位公子的大作一覽?”
他指的是江楚城。
衆人見那仆役已然衣着不凡,知道其主人必然是更了不得的人物,是以從善如流地将江楚城寫的那幾首詩交給了他。
自然,他們完全沒有征詢過當事人的意見。
那仆役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這回卻是駕着一架馬車。
馬車是豪華氣派的馬車,駕車的仆人是氣度沉穩的仆人,等到車門半開,一名衣着素雅、容貌清麗的女子緩步而來的時候,衆人都開始覺得,今日開這個詩會的決定真心很正确啊!
上巳節就應該出門踏青遇佳人啊!
那女子在她們面前優雅地施了一禮:“諸位公子有禮了。我家小姐問,這些詩作是哪個公子的?”
“我家小姐”?這麽一個美麗秀雅的女子居然只是一名婢女麽?
衆人被這麽一吊胃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輛馬車,想象車裏面坐着的女子該是怎樣的風姿。
“是我的!怎麽了?”江楚城以為又是一個要來批判他的,口氣有幾分惡劣地答道。
寫個詩而已,一個兩個都這麽刻薄!爺不伺候了!愛咋咋的!
“我家小姐說,公子的詩作若論文采只算得上一個詞律合格而已,”江楚城漲紅了臉,身側的同窗們已然開始悶笑,“但是,公子詩句之下隐藏的豪邁氣度讓她十分欣賞。小姐覺得,從公子的詩作來看,您不該是想要成為廟堂之上的朝官的。她不知道您為什麽要待在這裏虛耗時日,但是她覺得,您或許應該仔細聽一聽自己心中的想法,莫要錯失良機悔恨終生。
“這是我家小姐送您的禮物,還望來日能見到公子大展宏圖,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說着奉上一個條形錦盒。
江楚城直接被說得愣在那裏,接過錦盒的動作十分僵硬。待那侍女施施然轉身又上了馬車,身旁一同窗忍不住先打開了錦盒,只見紅色絲絨之上,一柄雪玉制成的臂擱靜靜躺在那裏,通身散發出瑩潤的光華。
不用細看便知是價值連城之物。
眼看那馬車就要走了,他忽然揚聲問道:“你為什麽要送我這個?”
馭夫揚鞭的動作頓住半空中,許久,馬車窗戶上的帷幕被掀開一點,他看到了一截雪玉一般纖細美妙的素手,指甲上沒有蔻丹。一個淡若流雲、冷如山泉的聲音平靜地從車內傳來:“不為什麽,只是妾身感佩郎君之志,不忍社稷錯失棟梁。”
兩個月後,江楚城終于說服家人、棄筆從戎,開始了一代名将的傳奇生涯。
這便是故事的開始。
于旁人而言,這只是個無甚稀奇的故事,無非是走錯路的失意少年郎經佳人點化終于撥開迷霧重返正途,然而對于江楚城,這卻是他一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那個他只見過半只手的女子賜給他的不僅僅是一柄名貴的玉臂擱,還有改變一生命運的勇氣。
她出現在他一生最失意最迷茫的時候,一眼便看穿他隐藏在筆端眉間的雄心壯志,只言片語便如一道明媚的陽光一般,瞬間照亮他未知的前路。
她是他的伯樂。
會将她奉為神祇簡直是必然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會不惜任何代價娶那名女子為妻。
然而他對她不過是萋萋芳草間的驚鴻一瞥,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家族,甚至不知道她的容貌。
他唯一擁有的只有那柄伊人所賜的雪玉臂擱。
多年以後,曾經的失意少年變成了新銳崛起的骠騎将軍,登金殿、見君王,白馬輕裘穿過珑安長街,引來無數少女的癡心追捧。年輕的将軍立在馬上四下回望,一張張臉上都是仰慕崇敬的表情,而當初那個将他從泥沼中拔|出來的人卻怎麽也尋不見。
他終于還是放棄了。
接受了皇帝賜予的尚主之榮,為崛起不易的家族添上一塊有力的基石。
他沒有想過能再見到她。
煜都城外,采葛長亭,白衣美貌的女子長發及膝,手執紫毫專注作畫。
十指纖纖,指甲上沒有蔻丹,雪玉一般通透瑩潤。
他認得那只手。
午夜夢回,他曾無數次見到那只手慢悠悠地挑開簾子,輕描淡寫地叩開他的心扉。
待到那女子察覺到他的靠近,疑惑地擡頭,瞅着他一臉夢游般的表情,許久方慢慢道:“敢問郎君,可與妾身相識?”
“不為什麽,只是妾身感佩郎君之志,不忍社稷錯失棟梁。”
不會錯!絕對不會錯!
是那個聲音!是那個讓他魂牽夢萦的聲音!
八年前,他立于闵州城外的十裏亭內寫詩,她于亭外遠觀;八年之後,她立于煜都城外的采葛亭內作畫,他于亭外遠觀。
一切都似曾相識,卻又完全颠倒了方向。他只覺得時光仿佛沒有流動過,他也不曾錯過她這麽多年。
一瞬間他的表情似悲似喜,眼眶都微微泛紅。不理會亭內下人怪異的目光,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如同這些年他一步一步在軍中攀爬奮進,如同他一次一次從屍山血海裏死裏逃生。
心中是滿滿的虔誠與思慕,他腳步像是踩在雲端一般,就這麽慢慢地走向他畢生的夢想。
“你說得對。”隔着桌案,他站在她對面,微笑着開口,眼淚卻倏地滑落,“我們認識已經很多年了!”
……第一回在這裏結束。
慕儀放下書冊,目光炯炯地凝視着面前的傅女史,憋了半天終于情真意切地贊嘆道:“女史你,實在是國之棟梁啊!”
寧瀾
傅女史一臉謙遜低調:“娘娘過譽了,奴婢只是随便寫寫。随便寫寫。”
慕儀鄭重地把書冊遞回她的手中,開始催文:“求第二回!”
“……”傅女史無語片刻,“奴婢馬上回去寫!”
“快去快去!”慕儀笑眯眯,眼見她就要走了忽然又道,“等等,把書留下來讓我回味一下!你換一個新本子寫!”
“……”傅女史抛下自己的大作,踉跄着離去。
溫惠妃與她擦肩而過,行過禮後莫名其妙地看着慕儀:“你又讓傅女史寫些什麽東西去了?看把她給忙得。”
“你來了?”慕儀喜笑顏開,“快來看看這個,好東西哦!”
溫惠妃接過那本書冊,大致翻看了一遍,神色古怪地擡頭:“這是?”
“就是關于江楚城将軍突然悔婚的原因啊!”
“因為這個?”揚了揚手裏的書冊。
“自然不會完全一樣,這是傅女史寫的故事而已。不過核心的內容是沒差的。”慕儀托腮,“你猜,這事兒到底有幾分可信?”
“不到三分。”
“咦咦咦?你的答案比我猜測的還低啊!”慕儀奇道,“我以為你至少會說四分!”
見溫惠妃不語,她又道:“所以,你是在懷疑陛下對我說了假話呢,還是在懷疑江孟臯對陛下說了假話?”
“我在懷疑,如果他們兩個都沒有說假話,那麽,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采葛亭的女子有沒有可能說了假話?”
慕儀笑了:“你也覺得她有問題?”
“一切都太巧了。”溫惠妃頓了頓,“這種情節,如果不是出現在你的那些傳奇小說裏而是出現在現實中,那麽以我的思維,只能往有心人安排好了的方向想過去。”
“我也這麽想,所以昨晚已經連夜派人去查那女子的底細了。”慕儀抽出一塊絲帕扔給她,“今早送進來的。”
溫惠妃接過絲帕展開一看:“薛寧瀾,煜都薛氏嫡系嫡長女,年二十三,孀居在家三載有餘。夫君原為煜都鄭氏二房嫡子鄭清沛……”
慕儀瞅着她震驚的神色,笑意深深:“很驚訝對不對?”要不是知道天機衛查到的消息從無錯誤,她都要以為是他們搞錯了。
“薛氏和鄭氏?”溫惠妃喃喃低語,“居然與萬氏沒有關系?”
“我初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以為必然是萬氏在暗中使絆子,可誰知查出來才發現那女子居然是薛氏寧瀾。”慕儀道,“鄭氏如今在鄭清源手中,自然是跟陛下同氣連枝,而薛氏從來都是依附于鄭氏的。這回的事情怎麽看怎麽像是鄭氏要拆陛下的臺啊!
“不過鄭氏就算要拆陛下的臺,也不用出這樣的狠招吧?把為自家兒子守寡的媳婦使出去,無論如何都實在有損家族體面。
“還有一個可能便是,這件事與鄭氏沒有關系,是薛氏自作主張。但是薛氏既然依附與鄭氏,恐怕是寧願女兒當鄭氏子弟的未亡人,也是不願意她再嫁的。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這個薛寧瀾到底是不是當年贈江孟臯玉臂擱的女子?”
溫惠妃沉思不語,慕儀剝了一顆深如紫玉的葡萄,看着翠綠的果肉卻不吃:“如果是假的,那麽他們是怎樣得知江楚城心中有這麽一個奉為神祇的女子的呢?”
“當年闵州十裏亭的詩會與會者衆多,想查這個事情倒是不難。”
“有道理。”慕儀點頭,“那麽他們是怎麽知道那個女子是什麽聲音、手長什麽樣子,還能找到人惟妙惟肖地去模仿呢?
“這些事情,我相信除了起了癡心的江楚城之外,沒人能記得那麽清楚吧?”
“所以,你覺得薛寧瀾是真的了?”溫惠妃不動神色。
“只能暫且這麽認為了。”慕儀聳肩,終于把葡萄吃了進去,“不然很難解釋那麽多問題啊!而且江楚城雖然一貫有率性的名聲,卻也不至于這麽蠢,連自己的夢中人都認錯吧?”
“江滢心那般愚鈍,這江楚城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溫惠妃口氣不屑。
慕儀瞅着她的眼神閃了閃。
又坐了一會兒,溫惠妃便起身告辭,慕儀待她離去之後方喚過一貫心細如塵的瑜珥問道:“你覺不覺得,惠妃方才的反應,有點奇怪?”
直到回了毓秀殿,惠妃的陪嫁侍女錦舟方忍不住道:“小姐,皇後娘娘先前說的那事……”
“閉嘴!”溫惠妃立刻打斷她,“記住,你什麽事情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見過那個江楚城。聽到沒有!”
錦舟被神色俱厲的主子給吓到,駭然地低頭:“諾……奴婢記住了……”
“還有,這些日子你盡量少露面,有什麽事情都交給綿柳去做。”溫惠妃神色鄭重,“尤其是江楚城,絕對不能讓他看到你……”
“小姐在懷疑惠妃娘娘有事瞞着您?”瑜珥低頭問道。
“她方才神色不太不對勁。而且她平常不會這般喜怒形于色,今日卻有幾次都表現出了稍顯外露的情緒。”慕儀的神情在袅袅的熏香裏帶幾分高深莫測,“比她更不對勁的,是錦舟。從我們開始讨論薛寧瀾到底是不是贈予江孟臯臂擱的那人開始,她就有點不對勁。隔那麽遠,我都能感覺到她的坐立不安……
“我記得那個故事裏,有一名替那女子傳話并替她送上禮物的侍女,你說有沒有可能,就是錦舟?
“這故事的女主角,會不會不是薛寧瀾,而是我的好族姐,大晉朝的惠妃娘娘?”
“一定是有人已經知道了那個人是我。”溫惠妃眉頭緊蹙,“不然不會那麽剛好找到薛寧瀾來假扮我。我聽過她的聲音,是與我有幾分相似,只要再加幾分刻意的模仿,糊弄一個年久記憶模糊的江孟臯根本不成問題!”
惱怒的聲音:“他怎麽會這麽蠢?這麽蠢的人我當初怎麽會一時沖動,送他什麽玉臂擱,以致鬧出今日這麽大的麻煩!”
錦舟看着惱恨交加的主子,只能無能為力地低頭。
八年前,小姐剛至及笄之年,向主公請了準允出門游歷了大半載。這種事情尋常貴女本來是絕沒有機會的,奈何自家小姐自幼習武,個性堅決,但凡她認準了的事情,即使主公一開始不同意,最後也還是會答應。
那次也是這樣。
他們一行人出去玩了大半年,過得十分逍遙惬意,因而當許諾回家的期限越來越近時,大家都有些頹喪。
然而再頹喪馬車還是一步一步朝它該去的地方而去。
他們就在那時遇到了江楚城。
闵州城外的十裏亭芳草萋萋、景色怡人,英武不凡的少年卻一臉頹喪地立于亭中被同窗取笑,她半掀開車簾,靠着不凡的目力遠遠地打量那人壓抑的神情,心頭竟莫名的被觸動了什麽。
或者,是推己及人的同情吧。
希望他可以去做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用像自己這樣,被家族困住一生。
那只是她在無奈自身際遇的時候一時沖動做出的事情。她從未想到,那被她提點激勵了幾句的少年郎居然真的會在幾年之後崛起于軍中,成為大晉寒門子弟的代表人物。
她更沒有想到,他會因為當日之事對她思慕暗生,并且這麽多年都念念不忘。
而他的思慕居然被有心人瞧了出來,并且還查出了他的思慕對象就是她。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入夜之後的江府同煜都大多數人家一樣,逐漸安靜了下來。
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抗旨悔婚而被杖責了八十大板的骠騎将軍江楚城俯趴在床榻上,正閉目養神。
親信侍衛李擎忽然開門進入,默默将一封信遞到他的旁邊:“将軍,薛小姐的書信。”
江楚城眼睛都懶得睜開,有氣無力道:“念。”
李擎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打開信封,取出信紙:“今晨驚聞郎君為妾觸怒君上,心下難安。思忖終日,寫此書信。賤妾蒲柳之質,又曾侍他人,實難承郎君大德。長主矜貴非常,為君良配,望君慎思,莫負佳人。若因妾一己之身而為郎君招來禍患,妾罪難贖,唯有一死,以明此志。負君深恩,唯有留待來世。寧瀾字。”
字字泣淚,然而經李擎那粗豪的嗓音念出來,卻是說不出的別扭。估計他也這麽覺得,一張臉表情扭曲,十分古怪。
江楚城聽完之後扯起嘴角笑了笑,李擎試探道:“将軍可要回信?”
“不。不用回。”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可,将軍不是說,要順水推舟查出這背後到底是誰在算計你嗎?”李擎蹙眉,“現在要是不回信,就不怕被薛小姐瞧出破綻、知道将軍你并未被她蒙騙住?”
“我說我不回信,是因為我要親自去見她。”江楚城用力在床板上一撐便坐了起來,這個過程他背後的傷口立刻綻開,鮮血又流了出來。
“将軍您當心一點!”李擎急道,“您以為挨了八十個板子是說着玩的嗎?不好好養着當心落下什麽病根兒!”
“李擎你真是越發像個老媽子了!”江楚城無所謂地拿過外裳披上,“若讓薛小姐瞧見我為了她連這麽重的傷都不顧了,效果豈不更好?”
李擎語塞。
江楚城一低頭,忽然看到外裳袖口上的杜衡花紋,眼神立刻變得幽深。這還是滢心進宮前親手為他繡的,因他十分喜歡、穿的次數特別多,絲線都洗得有些褪色了。
右拳慢慢握緊,他語聲裏帶一絲陰沉和狠戾:“我從前便是太好騙,才會任由妹妹被人害死都無法為她報仇。如今他們再也休想了!無論是害死滢心的人,還是膽敢冒充成那位小姐來欺瞞我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倒要看看,我這個從累累白骨間爬出來的寒門豎子,到底鬥不鬥得過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貴族!”
慕倢
夏日的天總是亮得十分早,然而總有人比這日頭更加勤快。
今日正是逢集,天尚未完全亮完,煜都城外就已有十來個鄉農們帶着自己家的貨物立在薄霧迷蒙中,等候城門打開。
這些是知道搶占市場先機的智者們。
平時這個時候城外總是十分熱鬧的,這群智者們聚在一起一壁閑聊一壁展示各自的物品,氣氛融洽又溫馨。然而當大門洞開的那一瞬,這些方才還其樂融融的人們立刻翻臉不認人,扛起竹筐便殺将進去,沖到東西兩市拼個你死我活。
今日的氣氛卻有些不同尋常。
幾個雙鬟輕衫的農家少女湊在一起,眼睛瞅着同一處不住打量,打量了一會兒便低頭竊竊私語,私語完了就你推我攘笑作一團,笑完了又繼續打量。
如此循環多次。
而她們目光所及的地方,立着一青衣男子,身材颀長,在晨曦中是一道薄薄的剪影。他側對着她們,故而她們瞧不清他的長相,然而只看他的背影和影影綽綽的側臉便知定然是容止出衆的如玉郎君。
他身後是一匹四蹄雪白、神駿非常的高頭大馬,随着他沉默地立在晨曦中,連個響鼻都沒打一下。
雄偉厚重的墨色城牆,淡如牛乳的迷蒙晨霧,俊美不凡的青年男子牽着神駿的白馬沉默伫立,一切都美好得似一幅水墨山水畫。
此等景象是那些長自山野的農家女子平素極難遇見的,會生出去搭話的心思簡直是一種本能。
幾個農家女推攘了幾遭之後,終于一個看起來比較大膽的綠衣少女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男子似是沒察覺到有人靠近,摟着白馬的脖子,不時撫摸它頸上的鬃毛,修長的手指親昵地如同在撫弄情人的肌膚。
“玉郎?”綠衣少女試探地喚道。
玉郎是時下對美男子的通稱,那女子這般叫存了一個套近乎的心思。
撫摸鬃毛的手指頓住了。
好半晌,那男子慢慢轉過頭。相距如此之近,薄霧已然無法阻隔她的視線,綠衣少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面龐,一時失了語言。
“怎麽?”他看着她,明明沒有在笑,她卻覺得自己似乎從他的表情裏得到了某種準允。
某種可以放肆的準允。
她回過神,眼睛裏迸射出攝人的光彩:“妾慕玉郎風儀,想請教玉郎尊諱!”
青衣男子看向面前這個明明帶着羞澀卻拼命掩飾、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勇敢地看着他的少女,沉默不語。
在這個過程裏少女心中的勇氣慢慢退去,浮上來的是不安和忐忑。她忽然察覺出來,這男子雖然衣着簡單,然而就算以她的眼力也看得出來他的衣料和配飾無一不是萬裏挑一的精品,而自己卻是荊釵布裙,說不出的寒酸土氣。
雙足不安地踩在地上,她忽然覺得自己就這麽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種冒犯。
她剛才怎麽會有那種錯覺,怎麽會這麽莽撞跑來問他的名字啊!
“你問我叫什麽,在那之前,總得告訴我你叫什麽吧?”
低醇悅耳的聲音,如陳年發酵的美酒一般,一個字便能醉人心脾。
綠衣女子猛地擡頭,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那張俊美異常的臉上帶着探尋的目光卻告訴她剛才不是她的錯覺。
“蘇綿……妾喚作蘇綿!”她心頭激動,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
“哦……阿綿。”他輕聲喚道,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聲音不斷顫抖。
就這麽凝視着她許久,他忽的露出一個笑容,一瞬間如同金色的陽光抖落,重重迷霧都被它撥開:“我是溫慕倢。”
“嘶……”牙齒重重磕上瓷勺,慕儀捂着嘴唇,放下手中的粥碗,将食不語的規矩也抛到一邊,蹙眉看着瑤環,“當真?”
在她的目光之下,瑤環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千真萬确。此刻整個煜都都已然傳遍了,滿城少女心心念念的倢公子回來了!”
“哥哥他,居然在這當頭回來了……”
不僅回來了,之前還毫無半分征兆。不帶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