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仆從,就這麽一人一馬立在煜都城外等候門開再悄然進入,确實是他一貫的作風。
然而正如慕儀明明想要低調卻總是被各種目光牢牢盯着,溫慕倢作為她的嫡親兄長,自然更是萬衆矚目、占盡風流,再有心低調也不可得。
對于溫氏這位沉穩自持、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大公子,煜都無論是朝堂還是清流①都多是頌揚之聲,甚至有人評價他是繼七年前盛陽那位“擲杯裴郎”之後天下第一的俊傑人物,可見其除了本身才高之外,也十分懂得做人。
半年前溫慕倢忽然離京,說是出去游歷,少則半年、多則兩三年才會回來。
雖然大家用離腦袋最近的肩膀想一想都知道不會是那麽簡單,然而猜不透他的意圖也就只能姑且任之。
悲傷的是溫慕倢那些忠實的擁趸們。一想到可能有幾年都見不到她們傾慕的玉郎,這些少女就終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本打算待到玉郎歸來之日,定要全城夾道相迎,哪裏知道在這麽一個薄霧朦胧的清晨,竟會看到他孑然一身、只有白馬作伴,如一個最尋常的老百姓一般,沉默地立在城外等候門開。
可以料到,那個跟他搭上話的女子應該已經火了。
“……據說大公子自報了姓名之後,那少女直接傻在那裏了,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磕磕巴巴地問道‘你……你便是溫氏那位倢公子?’大公子笑着說是,然後那些女子就沸騰了,直接湧到他身邊,只差沒吞了他。還好這時候城門也開了,大公子這才從中脫身,上了馬便揚鞭而去,跑出去老遠那些女子都還呆呆地瞧着吶!”瑤環不愧受了慕儀這麽多年的熏陶,講故事的口吻十分富有感染力。
“一別半載,哥哥還是跟從前那樣,對待陌生人也是十足的好性子,哪怕自己心中不快。”慕儀苦笑。
“小姐為何覺得大公子心中不快?”
“我不知道哥哥是得了父親什麽命令才離家這麽久,但是顯然不會是什麽好辦的差事。如今他這麽突然地回來了,想必是發生什麽事了。”正所謂兄妹連心,更何況他們還是一起在娘胎裏長大的雙生子。
沉默了一會兒,慕儀忽然問道:“對了瑜珥,我吩咐的事情查到了麽?”
“查到了。探子傳回的消息說,八年前惠妃娘娘十五歲時,确實曾出外游歷過大半年,因着惠妃之父覺得一個女兒家在外面到處亂跑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故而對外一直說她抱病在身,搬去鄉間靜養了。”
“可去過闵州?”
“不僅去過,而且根據時間來算,八年前上巳節時,她正好就在闵州附近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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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基本上已經可以确定那個傳聞中給江孟臯贈送玉臂擱的女子就是她了。”
瑜珥不語。
“真是有趣。一朝天子的惠妃居然是他寵信的将軍魂牽夢萦的意中人。”慕儀體內的八卦因素再次蠢蠢欲動,若不是考慮到惠妃跟她确實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此事必須慎重,搞不好她就去探聽內|幕了。
她似乎完全忘記自己這個一朝天子的皇後還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永不能忘的夢裏人。
明明自己身上背負的秘密要勁爆多了……
“你說如果這一出真的是萬黛她們搞出來的,她到底是想做什麽?萬大将軍又想做什麽?”
“也許,是想要以此事來損害惠妃娘娘的名譽?”瑤環斟酌道。
“那還不如損害我的名譽來得更快。”慕儀聳肩。
“小姐您與惠妃娘娘哪裏能一樣。您的事情陛下都知道,只要有陛下的維護,要傷到您就太難了。她們又不是沒試過,不是失敗了麽?”
姬骞哪裏是護着她,根本就是如今尚未到與溫氏撕破臉的時候,她的用處還很多,所以必須先保她平安。況且自己的正妻與旁人不清不楚,傳出去他這個當夫君的面上也實在難看。
但惠妃不一樣。若她出了什麽事情,既可以斷去慕儀一臂,也不會太過影響他與溫氏的關系,說不準到時候姬骞真的會狠下殺手……
這麽想着,她慢慢收起了玩笑之心,看着兩個心腹侍女無奈道:“這麽猜來猜去也不是辦法,看來一會兒我得去跟我的好族姐認真聊聊關于她的仰慕者的細節問題了。”
滿庭芳草萋萋,初初歸家的溫慕倢與左相溫恪對坐庭中,下完了半年前他離家時留下的那盤殘棋。
黑子落下,溫慕倢看着陷入重重包圍的白子,無奈地笑起來:“父親棋藝高妙,兒不能及也。”
“是你心有雜念,才會輸得這樣難看。”溫恪淡淡道,“倒白費了我将這局棋保存了大半年,以為待你回來之時,定已尋到破解之法。”
“半年前孩兒就輸定了。這盤棋本就無法可解,父親将它保存再久,死局還是一個死局。”溫慕倢低聲道。
溫恪看着他:“你在提醒我?”
“孩兒不敢。”溫慕倢道,“只是離家這半年,孩兒看到了許多從前不知道的東西,也學到了很多。這才明白,原來同樣的事情換一個角度去看,所見所感,會是那樣的不同。”
“你不會出去走了一遭,倒學得了一副跟你妹妹一樣的糊塗心腸了吧?”
溫慕倢頓了頓:“阿儀她怎麽了?”
“她的事情可就太多了,也不知道該先說哪件才好,你還是明日自己進宮去問她吧。”溫恪似乎不想提起這個話題,“倒是你,趁早給我打消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你們兄妹倆,有一個犯糊塗就已經夠了,別什麽都湊到一起。”
溫慕倢沉默良久,終是低下了頭:“諾。孩兒明白。”
驚現
随意将手中的棋子抛到棋盤上,溫恪語聲平靜:“我吩咐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
“天機衛的一切已然處理妥當。”
“沒有發生什麽意外?”
“沒有。”
“那你這般突然回來是為了什麽?”
“因為,孩兒這回在外頭遇見了一個人。”
溫恪蹙眉:“誰?”
深吸口氣,溫慕倢盡量保持語氣的平和:“前執金吾沈翼沈仲卿。”
溫恪執杯飲茶的動作頓了一瞬:“你是說,那個本該化作森然白骨、長眠地下的沈仲卿?”
“然。孩兒半月前于昌州的酒肆間偶然見到一人,形跡可疑,且面上戴着人皮面具,當時就起了疑心派人暗中跟随,誰料竟發覺那人的面貌與沈翼一般無二。”
見父親沉默不語,溫慕倢亦不說話。他知道,縱然父親宦海沉浮多年,外人早已無法從他的神情去揣度他的情緒,但是此時此刻,那平靜無波的表情下面定然也是波瀾起伏的。
沈翼,字仲卿,沈氏一族長子嫡孫,劍法超群、忠心耿耿,乃許太子①姬謇的最為信任的臣子之一。五年前奪嫡之亂,其以身護主、身重十三箭,力竭而亡。
這是所有人一貫的認知。包括溫恪。
可如今,溫慕倢卻忽然告訴他,他在千裏之外的昌州見到了活生生的沈仲卿。
他知道自己長子的妥帖與穩重。他既然會把這件事禀報給他,自然是确保了萬無一失,絕不可能出現什麽忙了半天才發現兩個人只是長得相似、其實半分關系也沒有這種事情。
“呵……”他忽然輕笑出聲,“最近死而複生的事情真是一樁接着一樁,看來閻羅殿是不打算收人了。”
“一樁接着一樁?”溫慕倢疑惑。
“你還不知道吧。當初那個我們也以為已經死無全屍的秦繼秦紹之居然也還活着,最近還來了煜都。你妹妹為了從陛下的手中保住他,不惜動用天機衛,險些暴露了天機衛的秘密。”
聞言,溫慕倢縱然涵養再好,也忍不住露出了震驚之色:“阿儀她……”
“她是被感情蒙了心智,胡作妄為,把自小的受的教導都給抛之腦後了!”溫恪聲音終于染上一絲冷意,“我已命人全力搜捕秦繼,務必要在陛下之前擒住他!”
溫慕倢斟酌片刻,方道:“那,若擒得了秦紹之,父親打算如何處置?”
“他?”溫恪的神色頗有幾分高深莫測,“他的用處可大了去了。當年之事,我至今還有許多疑問,恐怕今次還得靠他方能解惑了。”
慕儀與惠妃的談話進行得十分失敗。
自打五年前惠妃以她的随嫁媵女的身份陪她一起嫁給姬骞之後,她們的關系就一直屬于誠摯默契的革命戰友。即使心中明白彼此的合拍不過是立場一致,但是慕儀卻也總能與她保持明面上的和諧,從未發生過争執。
今天是破天荒頭一遭。
面對她九曲十八折、委婉得不能再委婉的試探,溫惠妃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敏銳與清醒,一臉警惕地看着她:“臣妾不懂皇後娘娘此言何意。還請娘娘慎思。”
慕儀被她噎住,想了想換了一下措辭:“你不要這麽緊張。我只是跟你打聽一下,你與骠騎将軍,可曾見過?”
“沒有。”回複她的是斬釘截鐵的否定,“日常飲宴犒賞,都是皇後娘娘随陛下同去的,臣妾并未見過他。”
循循善誘似乎行不通了。慕儀沉思良久,終于無奈地看着她:“當真沒有?”
“沒有。”
“那你那個陪嫁侍女去了哪裏?”
“綿柳麽?”溫惠妃看一眼一身碧裙、侍立在側的女子。
“不不不,當然不是說她。”慕儀搖頭,“我指的是另一個……”
目光緊緊地盯住她,不放過她每一絲表情的變化:“錦舟,去了哪裏?”
江楚城皺着眉頭立在回廊邊,不耐地看着遠處連綿起伏的琉璃瓦,不時屈指輕叩欄杆。
今日陛下不顧他尚卧床養傷,命他入宮觐見,想必是要談談他拒婚之事。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讓他驚訝的是觐見的地方居然不是骊霄殿而是幾乎已經在後宮內的屏月殿。
受封為骠騎将軍将近一載,這還是他第一次踏足後宮,心中不免有些緊張,然而更讓他緊張的是走到一半為他引路的宦侍居然說自己內急,請他在那裏稍後片刻,然後便火急火燎地跑開了。
他不敢在後宮亂走,再看四周寂靜無人,想必是個少有人來的所在,遂無奈地在原地等候。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那宦侍仍然不見回來。他越發焦急,只覺得時間從來沒有這麽難捱過。
遠處忽然傳來聲響,他随之望去,卻見一女子手中捧着一個長條形的盒子,神色有幾分焦急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輕衫薄、玉容顏,曾在夢裏見。
他似乎回到了八年前那個上巳佳節,也是一個長着同樣面容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立在自己面前,奉上了那份後來被自己珍而重之的禮物。
自此永不能忘。
外間如何傳聞他一清二楚,說什麽他記得那贈他臂擱的女子手的樣子、記得她的聲音,這些都沒錯,可這些記憶連他自己都知道太過飄渺不可靠,根本不能拿來判定今人是否為故人。
然而那個在十裏亭外向他奉上禮物的侍女的模樣,他卻絕不會忘記。
哪怕過了八年,哪怕從前的豆蔻少女如今已然長成一個成年女子,他也絕對不會認錯。
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是目光片刻不離地盯着那個越走越遠的身影,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
那宮女似乎十分焦急,腳步生風一般。他們一開始就隔得太遠,待他發了一下呆之後就離得更遠,眼下為了不把人跟丢,他不得不加快了步子,幾乎是跑地穿行在這片刻前還讓他拘謹不知所措的後宮重地。
幸好他們走的這一條路十分偏僻,一路過去居然沒有被人撞見。他只能道一句蒼天庇佑。
奔上了一座漢白玉拱橋,眼看那女子就在不遠處,他卻忽然被人攔腰抱住。
“将軍,将軍!可追上您了!您這是要害死奴才啊!”那為他引路的宦侍一雙手牢牢抱住他,語帶哭腔,“您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您一個外臣在這裏橫沖直撞的,要是碰上了哪位娘娘奴才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被那哭喊驚醒,恍然驚覺自己目前的處境,有心不管不顧地追上去,使勁掙紮了一下立刻牽動背上的傷口。疼痛讓他混亂的理智歸位,也讓他邁出去的步子頹然地落了回去。
“将軍,将軍……您可憐可憐奴才吧!”那宦侍哭喪着臉。
這麽一耽擱,那窈窕的身影已經轉過一個彎,再尋不見了。他深吸口氣,轉頭看着宦侍:“是我莽撞,累中貴人②受驚了。”
“不不,是奴才不好!奴才不該留您一人在那裏!”那宦侍忙不疊道,“您行行好,今日奴才失職之事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不然若讓人知道我在為您引路的時候居然跑去別的地方,說不得便是一頓重罰啊!”
他看着那張哀求的臉微微一笑:“這話該是我拜托中貴人才是。我适才莽撞胡為,還請中貴人替我保守秘密。”
那宦侍見二人達成共識,一臉喜色:“自然,自然。奴才不會說出去的,也請将軍不要說出去。就當方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可好?”
他颔首,然後狀似無意地問起:“方才那名宮人,中貴人可識得?”見他疑惑,補充道,“就是走在我前面那個。”
“哦,那位啊……臉奴才沒瞧清,只是看那衣着,是一千石女官服,”神色變得恭敬,“最少也是品秩正一品的娘娘殿內的高位宮人。”
“正一品以上麽?”他低語,忽然又問道,“我看這條路上不見人煙,十分偏僻,她又走得十分匆忙,這裏難道是去往哪宮的近路?”
見那宦侍幾分警覺的目光,他怔了怔,然後笑着解釋:“我只是好奇,中貴人若不願告知便罷了。”
那宦侍想了想,估摸着是考慮到畢竟目前是合作隐瞞秘密的盟友,太不近人情了也不好,遂答道:“這條路兩旁少植樹木,是以夏日最是炎熱,少有人願意走這裏。不過從這裏去往長秋宮卻是最近,若有緊急的差事,宮人們大多會選條路。”
長秋宮。
他默念這三個字,神色變得幽深莫測。
那天晚上江楚城與薛寧瀾約在了城東的庭芳樓見面。
她坐在院中的涼亭內彈琴,他立在她身後仔細審視着她。
這是個冒牌貨。
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順着她的安排跳進這個圈套無非是想順藤摸瓜找出幕後的主使。本以為只是誰得知了當年的事情、打算以此來拉攏鉗制他,如今他卻忽然覺得事情也許沒有那麽簡單。
一曲畢。幹淨纖細的十指停在琴弦上。
“你有心事?”薛寧瀾語氣平靜,仔細聽卻能察覺出裏面的淡淡柔情。
縱然心中通透,江楚城也不得不承認,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這都是一個僞裝得幾乎完美的冒牌貨。
“怎麽這麽問?”他微笑。
“方才我彈着琴,錯了三個音你都沒有指出來。”語氣中有一絲抱怨,“你雖然總說自己音律不通,但也不至不通到這個地步。”
見他不說話,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今日你進宮了。是因為拒婚之事又被陛下責罵了麽?
“如果因為我……你知道的孟臯,我本就是一個死了一半的人,原本是打算要為先夫守身一世的。能再遇到你,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們并不需要相守在一起,我……”
“又說這種傻話。”他打斷她,“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你都忘記了?我說過我會解決好這些事情,你不用擔心。”
伸手摸摸她的臉,他眼中滿是柔情:“我是一個男人,你是我心悅的女子。我承諾給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她眼中隐有淚意,唇畔卻揚起一個笑容。
他目光看向別處,随口問道:“對了,當初替你給我送來臂擱的那名侍女,去了哪裏?”
她低頭抹淚:“我不是說過了麽?她歲數大了,我便放她回鄉下嫁人了。”
“哪個鄉下?”
“不記得了……”她想了想,“她跟我提過,不過時間過得太久,我也記不清了。你問這個幹嘛?”
“不幹嘛。”他道,“只是覺得她是這麽多年來我對你最直接的一個印象,有點想見見她。”
她想了想:“那等今年年底的時候,我讓她帶着家人一起來煜都拜年,到時候你便可以見她了,可好?”
湊近了一點,她第一次主動牽住他的手:“今年我們一起過年,擁爐賞雪、對酒吟詩,可好?”
“好。不能更好了。”他反握住她的手,笑意深深。
猜忌
慕儀與惠妃的談話崩掉之後,她仔細分析了一下惠妃不願意告知她實情的心理,還是沒能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
按理說不應該啊!
雖然身為嫔禦,被皇帝的寵臣默默愛慕着不是一件值得大肆宣揚的事情,但以她們的盟友關系,此等大事斷無隐瞞的道理。
她和秦繼的事情她可是知道的啊!
眼下的局勢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哪方設的局。雖然搞不清楚他們下一步打算做什麽,但只看其來勢洶洶便知不容小觑。惠妃不是這麽糊塗的人,怎麽會一味隐瞞不肯對她講真話呢?
她愁思百轉,卻不料一個人比她更加愁思百轉。
繁陽長公主選了一個陽光炙熱的下午穿過大半個後宮專程來找她的麻煩。
慕儀立在椒房殿門口,看着自己的小姑子一臉憤恨地甩着一根烏黑纏金的長鞭對她怒罵道:“溫慕儀,你欺人太甚!”
她莫名其妙:“淩波,你在說什麽吶?”
“你還跟我裝!”她憤恨地一甩鞭子,直接抽碎了旁邊的一個花盆,“要不是你,我怎麽會這麽狼狽!看我出醜,你一定很高興吧!”
花盆碎裂的聲音讓一些宮人發出低呼,也讓慕儀的表情冷了下來:“淩波,本宮不管你是魔怔了也好還是別的什麽也好。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失了體面!”
“體面?”她諷刺道,“我還有什麽體面?現在整個煜都都拿我當笑話了!”
握着鞭子指向慕儀:“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長主,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瑤環忍不住斥道,“用鞭子指着阿嫂、指着當朝國母,家法國法都容不得你!”
“你個賤婢給我閉嘴!”繁陽長公主厲聲道,“你算個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對着我大呼小叫!”
瑤環身為慕儀的陪嫁侍女,從未被人這麽當面呼喝過,一時神情愕然,待反應過來委屈和憤怒同時上湧,又礙着對方的身份不能出口反駁,氣得連眼眶都紅了。
瑜珥見狀握了握她的手,給她抛去一個安撫的眼神,揚聲道:“長主,奴婢等自然無資格對您指點評價,可您如今這般言行無狀,就不怕陛下知道了責罰嗎?”
繁陽長公主聞言一窒,然後看着慕儀咬牙切齒道:“你就仗着皇兄喜歡你!我倒要看看皇兄知道了這件事還會不會繼續寵愛你!”
慕儀蹙眉。在繁陽長公主心目中可以破壞她與姬骞關系的事情……難不成她知道了秦繼?
可她沒道理因為秦繼這麽惱怒啊!
“你跟江孟臯到底什麽關系!”繁陽長公主一語既出,立刻如平地一聲雷,驚起輕呼無數。
無數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努力控制住激動之情,靜候下文。
慕儀神色不變:“本宮與江孟臯?他是你的未婚夫婿,自然是我未來的妹夫。”
“我的未婚夫婿?”繁陽長公主冷笑,“對,如果沒有你,他本來确實該是我的未婚夫婿!”
慕儀眉頭一跳,卻見繁陽長公主逼近她,兩人只隔着三級臺階:“他到底是不是因為你才做出悔婚之事!”
一陣壓抑的抽氣聲。慕儀掃一眼激動的宮人,暗道這事兒解決了一定要好好整肅一下長秋宮的風氣。
養着一屋子八公八婆怎麽得了!
“本宮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你聽不明白?好,那我再說詳細一些,你究竟是不是那個傳聞中,贈他雪玉臂擱的女子?”
深吸口氣,慕儀終于搞明白了劇情的走向:“不是。”
“你以為我會信你?”繁陽長公主嘲道。
“你問我,我便回答。至于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情。”說完轉身就想往殿內走。
“你給我站住!休想逃走!”繁陽長公主怒道,右手一揮,鞭子就朝慕儀打去——
一只手猛地握住了鞭子的中段,卻仍被收勢不及的鞭尾打上了臉頰。
“惠妃娘娘……”宮人驚呼道。
慕儀看着溫惠妃臉上的血痕,再看一眼愣住了的繁陽長公主和宮人,怒道:“還傻站着做什麽?趕緊傳太醫!”
姬骞随後得知了長秋宮這場亂子,在晚間的時候抛開繁雜的政務趕了過來。
“淩波也太胡鬧了,真是朕從前寵壞了她!”
慕儀懶懶地給他奉上一盞茶:“陛下知道便好。好在惠妃來得及時,截住了她的鞭子,不然若是那麽一根粗長的烏金鞭打在了臣妾身上,臣妾是決計饒不了她的!”
嘆口氣:“可憐惠妃,卻是代我受罪了。”
“她傷勢如何?”
“傷倒是沒什麽大事,只是那一鞭打在臉上,得十二萬分小心,不然留了疤就不好了。”
“朕一會兒去瞧瞧她。”
沉默片刻,姬骞忽然道:“聽說,淩波之所以找你麻煩,是因為她以為是你攪黃了她的婚事。”
“也不知是誰給她傳的話,說我是那個給江孟臯贈玉臂擱的人。”慕儀語氣冷冷,“這種鬼話她也信!我這輩子都沒踏足過闵州,如何能在闵州城外的十裏亭做出這等事。”
頓了頓,補充道:“況且八年前我才十二歲,算算年紀也知道對不上啊!”
姬骞笑起來:“最後這個理由不成立。皇後娘娘聰穎早慧,天下皆知。八歲便能作出《朝日賦》,十二歲慧眼識得一将軍也算不得多麽稀奇。”
慕儀眄他一眼:“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思拿我取笑?”
“這種時候是什麽時候?”
她嘆口氣:“陛下,別跟那兒裝傻了好麽?您的這位十五妹往常只是膚淺傻氣,卻還不至這般愚蠢沖動。今日她做出這等出格之事,若說沒人煽動挑撥您信麽?”
姬骞淡笑不語。
“臣妾已傳令今日在場的所有宮人不得将下午之事外傳,但估摸着是起不來什麽作用的。那些人既然能給淩波傳話,要将這個流言傳遍六宮想必也是輕而易舉。”
“梓童的意思是,讓朕去盤問淩波是誰給她傳的話?”
“這是一個方面,不過多半是問不出結果的。”要蒙騙一個姬淩波太容易了,根本無需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憐那位恐怕被人耍得團團轉都不知道正主兒是誰。
“另一方面,梓童恐怕是在揣測那些人搞出這些動作來是為了什麽吧?”姬骞盯着慕儀慢慢道。
慕儀不語。
沒錯,這是她目前最大的疑惑。如果要傳她的風月逸聞以圖敗壞她的名聲,這一招實在太弱了。
她與江楚城到底有沒有關系只要深入一查便知,這種傳言蒙騙一下普通老百姓可能還行,但要騙那些高居廟堂的朝臣們和久經後宮傾軋的嫔妃卻是絕無可能。
姬骞更不可能被這種無稽的傳聞所欺。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讓她一直無法确定這回對她出手的到底是不是萬黛。
抑或,還有別人……
“那麽,梓童可不可以先告訴朕,那個給朕的骠騎将軍贈玉臂擱的女子,是不是在朕的後宮裏?”
慕儀想起那一鞭抽上惠妃臉頰時她隐忍的痛呼,還有五年前她身披嫁衣立在自己身後,親手為她簪上最後一枚珠花時眼底的堅定。
那時候她握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的掌心都是一樣冰涼,她卻握得用力,似乎想藉此給她力量。她說:“我陪你一起出嫁,女君①。”
“臣妾不知。”她的聲音冷靜得如山澗清泉,沒有一絲顫意。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擡眼,鎮定地和他對視。
許久,他露出一絲笑意,冷而寒:“既然如此,朕便去瞧瞧惠妃。”
她站起來:“臣妾恭送陛下。”
見她逐客令下得這麽快,姬骞又是一聲冷笑,起身揚長而去。
眼見大駕離去,瑤環擔憂地看着慕儀:“陛下怎麽又生氣了?”自從上次娘娘離宮又回宮之後,兩人的關系一度緩和,至少表面上再沒上演過這種“陛下又被娘娘給氣走”的戲碼了。
“自然是被我給氣的。”慕儀飲了一口茶就不耐地擱下,“天太熱了,給我換冰碗來。”
“都已經入夜了,再食冰碗當心傷身。”瑤環毫不客氣地駁回她的要求,“給娘娘換一杯溫一些的茶。”
慕儀眼睜睜看着機靈的小宮人直接無視自己這個皇後,領了瑤環的命令便去了,憤怒抗議:“到底我是皇後還是你是皇後!”
“您要是還記得自己是皇後就不會這麽胡來了。”瑤環恨鐵不成鋼道,“好好的,怎麽又去惹陛下生氣呢?”
“不是我要惹他生氣,實在是沒有辦法啊!”慕儀無奈,“我總不可能把惠妃給供出去吧。”
“可小姐您瞞着也沒有意義啊!陛下很快就會知道的。”
“不是很快,他已經知道了。”
瑤環錯愕。
“看表情就知道了。”好歹也是打小一塊長大,她對姬骞的了解程度恐怕連先帝都要甘拜下風,“他會這麽問我,不過是在探詢我的态度。”
瑤環蹙眉:“奴婢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了,您為什麽不直言呢?反倒無謂惹陛下生氣。”
“我跟他說不知道,就是在表明我的态度。”慕儀神色淡淡,“我不許他因這件事情去追究惠妃,情願讓這謠言找上我自己。”
“小姐……”
“放心,我不會有事。”有理有據、罪證确鑿【……】的秦繼都沒扳倒她,一個捕風捉影的江楚城倒有這功力了?
笑話!
一直沉默不語的瑜珥凝視着自己小姐平靜的面容,心頭思緒百轉。
只要一天沒到和溫氏撕破臉的時候,陛下都不會對小姐動手,畢竟她身為皇後,又是左相的愛女,是皇家與溫氏最密切的聯系,牽一發而動全身。
可惠妃娘娘卻不一定。
這回的謠言看起來這麽沒有殺傷力,不像是要扳倒小姐,倒更像是為了轉嫁目标。難不成……
慕儀的放腿上的右拳慢慢握緊:是你麽?是你為了自保,所以把我推出去了麽?
兄妹
八月初,長秋宮迎來了一位闊別半載的客人。溫慕倢在回家之後的第八天,終于來見了他的嫡親妹子。
椒房殿廊下,慕儀與溫慕倢并肩走着,宮人隔了七八丈的距離遙遙相随,只能看見兩人的身影,卻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麽。
“哥哥回來這麽久卻不來看看我,我還當你把我這個妹妹給忘記了呢!”慕儀幾分抱怨道。
“怎會?為兄忘記誰也不會忘記我的小阿儀啊!”溫慕倢溫和道,“實在是離家半載,一回來便諸事纏身。我除了回家次日去拜見了陛下,今日還是第二次進宮。”
說這話的時候他雖然面帶笑意,眉心卻不自覺地微蹙,慕儀憑着多年的兄妹默契立刻便看出了他心中憂慮。
她看着他:“何事令你煩惱?”
溫慕倢頓了頓,然後無奈地笑了:“真是瞞不過你。”語氣淡淡,“什麽事都好,我會去解決。你無需為此費心。”
慕儀聞言低頭不語。
與父親時時刻刻都不忘提醒這她身為溫氏嫡長女的責任不同,哥哥卻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肩挑起,好讓她能在他的庇佑之下做一個天真無憂的小女孩。當全族都将她成為皇後視作喜事之時,只有哥哥會擔憂地對她說:“自古以來,後宮傾軋的慘烈程度半分不輸于朝堂,你入了那虎狼之地,旁的都罷了,一定要好好保全自己。”
慕儀毫不懷疑,如果可以,他一定會挺身而出、代替自己嫁給姬骞,把後宮各種勢力制衡的事情也一并負責了!
為人兄長,這簡直是義不容辭啊!
只是……
“哥哥想要保護我,可如今的局勢,阿儀早不能置身事外了。”慕儀平靜而無奈地點明,“父親難道沒有告訴哥哥,我最近任性胡為,闖下了多大的亂子嗎?現在在他的眼中,我不過是個只會給家族招禍的魔星,最該小心防範。”他甚至在三日前派了一名婢女入宮,說是精通醫術、方便就近照顧她的身子,可實際上什麽意思大家都再明白不過了。”
“父親沒有多提,但我大略清楚。此事實在怨不得你。父親對你我一向苛責,他說了什麽你都不要太放在心上。”素有“仁孝過人”之名的溫慕倢平淡地說着慕儀想也不敢多想的話,“在他看來,我們應該将自身的一切都排在家族榮辱之後,一世都為了家族而活……”
頓了頓:“這對我來說本是應當。我身為男子,保護家族乃肩頭不容推卸的責任,然而阿儀你不過是個女子。”目光溫和地看着她,“你做得已經很多、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