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他們不曾?”深吸口氣,“這太荒唐了!”

“可不是!”萬黛道,“我剛得知的時候也是不信,若非消息來源絕對可靠,我都要拿這件事當個笑話了。”

水閣內沉默了一會兒,戚淑容逐漸從震驚的情緒中平靜下來。她很懂分寸地沒有去問她的消息來源是什麽,只是道:“所以,您是從這件事情看出了他們二人的症結所在?”

“自然。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他十分上心的女人,卻能忍着五年不碰她,內裏可以剖析的東西那便多了去了。”萬黛道,“我思來想去,足足想了兩日,總算是想明白了。”

轉頭看着戚淑容,一字一句道:“溫氏,才是他們最大的問題。”

戚淑容這回不需要解釋便立刻明白了。

世家權重,危及皇權,這是她早就知道的。所以陛下對皇後也好,貴妃也好,其她世家出身的嫔禦也好,從來都是存着一份防備之心。

這些她本早就知曉的,只是她不知道,原來那兩個人之間,居然……

真是冤孽。

“噢,還要多虧了你前陣子提供給我的那個消息。惠妃居然與江楚城有那樣的牽扯,實在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戚淑容眼睛看向黑沉沉的夜色下靜靜綻放的芙蕖。

江楚城是叔父的關門弟子,從他八歲起叔父便傳授他武功兵法,一直到他十五歲那年。在那之後他被家人狠狠管束起來,整日待在學堂讀書,以備入仕。

那時候叔父還曾深深惋惜過,說是這麽好的一個苗子,眼看就要被耽誤了。

誰知兩年之後他居然自己醒悟了,硬是頂住一切壓力決心去從軍。

臨行前他來見過叔父,跟他說了那個貴女臂擱相贈的事情,還畫了那位遞送臂擱的侍女的畫像,想讓叔父替她暗中打探一下這是哪家的婢子,他也好順着去探尋那位小姐的蹤跡。

愛徒重回正道,叔父自然十分欣悅,爽快地應承了下來。只是不知怎的,憑他如何打探都查不出半分線索,他又不敢太過張揚以免壞了那位小姐的清譽,這事最後就這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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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少時亦曾跟随叔父學過幾年武藝,奈何叔父覺得她根骨不佳、難成大器,教了幾年就不樂意教了。不過在那幾年裏她倒是聽叔父講了許多江楚城的事情,其中便包括“貴女臂擱相贈”,她甚至還看過幾次那幅畫像。

這件事情本來早被她給忘了,誰知前陣子服了那致人神智昏聩的藥竟讓她想起了許多過去之事,包括那幅畫像上女子的容貌。也因此她才驚訝地發覺,那名女子竟與惠妃娘娘的陪嫁侍女錦舟長得一模一樣。

她把此事告知了萬黛,她當時沒多大反應,誰知回去思索了一晚,竟是籌謀出一個大局來。

“上回是我估錯了。”正陷入沉思,卻聽得萬黛道,“秦紹之根本不是他二人的症結關鍵所在,溫氏才是。所以這回我不會再犯那樣的錯誤。”

左相老奸巨猾,姬骞與溫慕儀對他謀劃人心的本事十分清楚,她這次便利用了這一點。

她在陛下給江楚城和繁陽長公主賜婚之後便命薛寧瀾假冒成那名女子去蒙騙江楚城,她知道江楚城沒那麽容易上當,但是沒關系,只要他順着她的計劃去行動就好了。

他新近失妹,一定對所有人都存着戒心,這回有人專程給他設套,若不假意中計來探尋真相便不是江楚城了。

在江楚城順着她的意思抗旨拒婚之後,她再将溫慕儀才是真正的贈臂擱之人的消息傳給繁陽長公主,刺激她去找溫慕儀的麻煩。而這個時候溫慕儀一定已經查出了惠妃才是傳說中的正主,那麽她一定會懷疑這件事到底是她設計的,還是惠妃為求自保而做的。

“可,您如何确信惠妃不會出面向皇後娘娘解釋?她們如果說開了,一切誤會自然迎刃而解。”

萬黛笑起來:“阿皎,你對溫氏一族,可熟悉?”

戚淑容颔首。

“那你知道惠妃出自溫氏哪一支?”

戚淑容蹙眉,她實在有些不喜歡萬黛此刻這對小孩講話一般的口吻:“聚城溫氏嫡系,她是嫡長女。”

“那皇後呢?”

“煜都溫氏嫡系,她也是嫡長女。”

“是了。天下皆知,聚城溫氏乃是溫氏的本家起源,便是如今的煜都溫氏也是從那裏分出去的一支而已。雖然如今煜都溫氏樣樣都高于聚城溫氏,然而在溫氏一衆支族裏,聚城溫氏也依然是十分顯達富貴的一脈。

“所以,惠妃既然是聚城溫氏嫡系的嫡長女,為何要自降身份來當溫慕儀的媵呢?”

口氣帶上了嘲諷:“放着好好的良家主母不當,非要入宮為這低人一等的媵妾,你當惠妃她傻麽?”

戚淑容瞅着萬黛不語。要是她沒弄錯的話,眼前這位也是出身尊貴、放着好好的良家主母不當非要入宮為人媵妾的主兒。

她傻麽?

仿佛聽到了戚淑容的腹诽,萬黛面色一變,語氣生硬道:“總之,她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為了溫氏一族。溫慕儀往日還算處處為溫氏考慮,她們才能相處和睦,只是最近她為了那秦紹之處處觸怒陛下,惠妃嘴上不說,心裏早就惱了她了。

“這次的事情一出,以她的聰明,自然明白已經有人知曉了當年之事的內|幕,但是這個人并不打算把她抖出去,只是想要讓溫慕儀對她産生誤會而已。當然,若是她出面對溫慕儀解釋了,這件事情便會真真正正傳開,但這回的主角便不是為溫慕儀,而是她自己了。

“她為求自保,又自負聰慧、能控制住局面不為溫氏招禍,便順着我們的意思讓溫慕儀去誤會,甚至連面都懶得露了。

“謠言并未傳得沸沸揚揚也是我故意為之,只不過是為了讓溫慕儀更确信這一切是惠妃所為而已。

“陛下也不是傻的,惠妃與江楚城的關系很快便能查出來,他自然會去探尋溫慕儀的态度。然而這時雖然她已經誤會了惠妃,卻還是要保住她,兩人之間當然會起沖突。而這次,卻是溫慕儀為了溫氏,不顧那人剛陷害了自己還是挺身而出去維護他,甚至要以自身來當她的靶子。這樣的事情,能不觸到陛下的逆鱗麽?”

聽到這裏,戚淑容終于對萬黛露出了贊賞之色。

這麽複雜的一個計劃,誰能料到居然只是一個暖場呢?

在這之後,給他們下暖情香并引導他們懷疑上左相才是計劃的關鍵。

陛下有多麽厭惡被人擺布就連她都能窺見一二,更不消說這個人還是他最忌憚的左相。

若那天晚上他們最終還是沒有發生些什麽,那麽陛下自然惱怒,事後除了給溫氏再添一筆罪狀,恐怕連皇後也會被遷怒。就算是成了,可在這種手段之下發生的燕好也絕對會成為兩個人心□同的疙瘩,那種被人當玩意兒擺弄的感覺,一定會讓他們在此後每次想起這件事時都恨不得把它當成毒瘤直接從腦子裏剜去。

除此之外,溫氏三番五次利用皇後來算計陛下,皇後卻依舊要維護着他們。這麽多事情結合在一起,才能真正的激怒陛下。

情愛之事本來就最容易讓人喪失理智,他們當局者迷,所涉的又是各自最在意的事情,會中計也難免。

不知道兩人意亂情迷又激憤難忍的時候說過些什麽,但可以想象,一定是一些十分傷人的話語,足以把兩人本就複雜脆弱的關系給生生劃出一道裂痕。

可這個大局分明還未收官。

“連環計這種東西,也不是只有溫慕儀一個人會。”萬黛笑得漫不經心,“我敗在她手下這麽多次,如今終于做出了一個足夠漂亮的局來。就請她好好消受吧。

“好戲還在後面吶……”

中秋當夜,皇帝于慶安殿設宴與皇後及六宮嫔禦同樂。

宮中女眷平日難得見到親人,這樣合家團圓的日子自然要體恤她們的一片孝心,按照慣例,每年的中秋佳節都會邀皇後及衆嫔禦中地位較高者的母親入宮赴宴。

然而似乎是為了遮掩前幾個月宮中的各種動亂,今年的中秋夜宴的排場比往年整整大了一倍不說,皇帝還特意下旨把那些有母親入宮的嫔禦的父兄也一并召了進來,說是讓大家在宮中一并團圓。又由于衆妃大多出身名門世家,父兄要麽在朝為官,要麽便是清流間的名士,一時間這個中秋宴搞得比煜都最大的流觞盛會還要引人注目,端的是滿堂珠玉、熠熠生輝。

慶安殿位于灼蕖池西的一座高地上,由四座殿堂高低錯落地緊密結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臺,臺上有體量較小的建築,各以弧形飛橋與大殿上層相通,使整個宮殿看起來十分壯麗。

規制宏偉,結構特別,故而從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是大晉設宴百官的最佳場所,而百官也一直以能入慶安殿赴宴為榮。

此刻圓月初上,皎皎月光灑向人間,月色中的慶安殿矗立在高臺之上,雕欄玉砌、處處生輝,華美之外,更顯遙不可及。

裴郎

殿內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帝後并肩坐在禦座之上,與下面的臣子隔着九級臺階。半垂下的珠簾遮住了他們的神色,也讓那些暗中窺伺的眼睛捉摸不清上位者的情緒。

臺階之下,左側與右側首座分別坐在左相溫恪與大司馬萬離桢,此時兩人正笑着舉杯,遙相祝酒。燭火映照之下,這兩位已年過四十的當朝權臣依舊是如玉般英俊,端的是風姿動人。

不僅是他們,今夜得以列席的男子們無一不是儒雅清俊,随便将哪一個單挑出來往那裏一站都是一道不俗的風景。

會出現這種現象純粹是時下的風氣所致。

時人格外重視容止,認為一個人若是皮相不凡,內裏的品格和才能也定然不凡。而一個人若是容貌庸俗,那麽自然不可能做得出錦繡文章、寫得出治國經略,當屬無用之輩。

先帝晚年的奪嫡之亂,明明資歷最高的大皇子之所以早早就被排擠出局、連一争的資格都沒有,除了自身短智之外,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他長相過于平庸,無論是在先帝那裏還是在煜都士子那裏都讨不了好,這才只得甘心屈居自己的弟弟之下。

慕儀當年旁觀大皇子的失意落寞的全過程,為他無奈之餘也不由感嘆:這個競争的評判标準真是殘酷到令人目不忍視啊!

選皇帝嘛,又不是選花魁,這些人真不知道怎麽想的!

但縱然她看得明白,卻無法改變時人的這種觀念。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夠一步一步爬到朝堂巅峰的人,無一不是容止過人之輩。如今大晉天下半數的俊傑齊聚在這華美的大殿內,簡直讓人不知道是去看金雕玉砌的宮室好還是看他們好!

有此感嘆的不僅是那些一邊圍觀一邊竊喜的宮人。

坐于右側第三席的一白淨儒雅的文士環視四周,朗聲笑道:“不曾想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見到天下俊傑歡聚一堂的勝景,真是難得難得!當浮一大白!”言罷舉起玉觥一飲而盡。

那人正是靜昭容之兄,煜都聲名顯赫的名士靜祁越。

“伯文君何來如此感慨?‘再次見到’,未知上一次是在何時?”一與他交好的青年郎君笑問道。

“上一次可就隔得久了。”靜祁越笑道,“已然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夜天上懸着的也是這樣的圓的月亮,不,那晚的月亮比今夜還要圓一些……”

“十二年前?”一個略帶幾分冷意的聲音響起,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開口的男子膚白唇紅、長相頗有幾分陰柔之氣,一雙鳳眼直直地看着靜祁越,問道,“莫非伯文君指的是十二年前的‘莫失亭流觞盛會’?”

“莫失亭流觞盛會”這七個字一出,殿內的氣氛立刻停頓了一瞬,然後人聲再次響起,只是衆人的神色都不由得帶着幾分不自然。

靜祁越似是沒有發覺大家的異樣,只是笑道:“萬大公子猜得不錯,确實是‘莫失亭流觞盛會’。”語聲低沉,“當年某及冠不久,也未有什麽聲名,此等盛會本是沒資格參與的,幸得……”語聲忽然卡住,他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一般,忙朝上位看去,奈何隔着半垂的珠簾,根本看不清陛下的神情。

萬大公子見他不說了,追問道:“伯文君怎麽不說了?你既說你沒資格參與,怎的後來又去了?”

靜祁越卻不願再答,只含糊道:“自然是得了貴人的賞識……”

“哦?貴人?卻不知是什麽貴人,能一句話便讓你列席?”萬大公子不依不饒。

靜祁越不答,另一青年郎君卻笑道:“能一句話便讓伯文君獲準參與‘莫失亭流觞盛會’的,除了當年的那位郎君,恐怕再無旁人了。”

“那位郎君?”萬大公子瞅着那開口的青年笑了,“難不成是那位擲杯的裴郎?”

玉觥重重放上桌案的聲音。

衆人本以為是陛下發作了,望過去卻驚訝的看到居然是萬大司馬。只見他目光平靜地看着萬大公子,淡淡道:“阿殊,你今夜似乎興致甚好。”

萬殊迎着他的目光,朗朗笑道:“兒今夜得見滿座人傑,興致确然好!”頓了頓,又惋惜地嘆口氣,“只可惜,縱是見到這麽多英傑,卻無緣得見休元君一面,實是今生之大憾!”

這一回,連奏樂的琴師都忘記了動作,舞姬們停下了腳步,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殿內一時靜得連珠簾輕輕撞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裴業,裴休元。這個曾經傳遍天下、如今依然刻着大晉士子心中的名字,就這麽突兀地、毫無征兆地被人在這華美的殿堂上提起了。

盛陽裴郎,名滿大晉的風流公子,曾經的天下名士之首。縱然已銷聲匿跡多年,卻依然是萬千士子們心中永不褪色的傳奇。

就算是如今年青一輩中名聲最顯赫的溫氏長子也免不了時刻被拿出來與他做對比,對比的結果往往是一句:“溫郎雖好,奈何裴郎實在是真正的神仙中人!不可比,不可比也!”

而十二年前的“莫失亭流觞盛會”之所以能成為大晉不可超越的第一盛會,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一夜,乃是裴休元最初揚名之際。

那一年他剛剛十七歲,尚未及冠的少年,初入煜都便轟動了全城。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那駕着馬車緩緩而入的青衣公子,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

那一天的煜都一如往常的熱鬧,沒有絲毫征兆告訴人們這裏即将發生被載入史冊的一幕。

街頭的少女們原本各自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偶一擡頭卻看到那樣神仙中人一般的郎君拉着缰繩,唇邊帶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漫不經心地從自己身旁經過。

親馭馬車,這不是貴胄公子的行徑,只有那些粗鄙的下人才會做這樣的事情。然而那神色懶散、半倚在車前的男子,無論是誰也不會将他與卑微的馭夫扯上半點聯系。

他的容貌是那樣出塵脫俗,氣派是那樣的高貴從容。更要命的是他那勾魂奪魄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從她們身上滑過,徒留無數顆芳心激撞不已。

活生生的郎豔獨絕。

那一天的情況後來被史官一本正經地記在了那一年的大事年表上:“慶泰一十七年夏,業入煜都,親馭馬車,風姿奪目,震懾全城。婦人夾道相迎,觀者如堵,口喚‘雲中君’。業自是名動天下。”

這一段記載有力地證明了裴業的第一大優點:皮相過人。且能夠豁出去把這麽一段文字寫入嚴肅正經的史書,不能不讓人感佩那位史官也是個頗有品位的妙人,搞不好當時還參與了圍觀。

然而如此具有高妙品味的史官,大家卻普遍覺得寫下這麽一段話其實也是他太沒見識的表現。

無它,只是裴休元如果單單只有長得好這一個優點,也就不配成為大晉十來年不可撼動的神話了。

因為初入煜都便引起這麽大的轟動,歷來備受尊崇的名士們無一幸免、全都被他襯得黯然無光。于是當年中秋之夜,衆名士在莫失亭舉行了流觞盛會,并鄭重其事地給裴休元發了帖子。

這盛會倒不是為了給他難堪。所謂名士,大多都是品行高潔、不屑小人行徑的,只是在品格高潔的同時,他們也具有一個缺點,那便是普遍都十分高傲。被這麽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壓到了頭上沒什麽,但若是這少年郎不過是個空有皮囊的草包就另當別論了。

這是對裴休元的一場測試。

當夜的結果令人十分吃驚。從作詩到彈琴再到書法舞劍,裴業樣樣不弱于人,引得衆人擊節贊嘆。

然而仍然有不死心者,輪番上場與他比試,直到比到畫藝的時候,才算沒了聲音。

據當時在場的人描述,當時圓月如盤,月光如練,山林溪流都沐浴在一片清輝中,頗有幾分世外仙源的韻味。而裴休元卻只消平靜地置身其中,便立刻将周遭的美景全部襯得不堪一看。

作畫的石桌建在溪流之上,裴業立在水中的石臺上,身着白色直裾深衣,墨色長發披散腦後,修長的手指捏住玉管紫毫,唇畔依舊帶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手下未停,不過半個時辰便揮灑而出一幅震顫人心的潑墨山水圖。

而他長身而立清流之中含笑看着衆人的場景,從此留在了所有人心中。

真真正正是神仙中人。

這一晚之後,裴休元才是真正的名揚天下。

這樣的人物,來到這世間本就是為了成就一場傳奇的。

若非當年那場變故,恐怕如今,他依然是行走在高士之間的第一才子吧……

衆人看着面帶笑意的萬殊,再看一眼珠簾之後,陛下面上的重重光影,哀惋完裴業的運數之後又情真意切地贊嘆了一句: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明知道陛下不喜裴休元,居然還敢這麽堂而皇之地當着他的面提起!真是服了!

“呵……”上位忽然傳來一聲輕笑,任由臣下暢談、一直沒有開口的皇帝慢慢道,“同孟怎麽忽然想起了裴郎?”

萬殊朝他一拱手:“回陛下,實是微臣近日得了休元君一幅畫作,喜不自勝,這才忍不住提起來的!”

萬殊得了裴休元的畫作?衆人微驚,彼此對視,有幾個癡迷畫藝的已經暗自打定了主意,散席之後立刻去央求一把萬大公子,無論如何也要求他把畫拿出來供自己品鑒一番!

“裴郎的畫作?未知是哪一幅?”陛下面色平靜,甚至還帶了幾分好奇,“《姚黃魏紫圖》還是《蒼山竹枝圖》?”

見萬殊只笑着否定,他挑眉道:“總不會是《枯木寒鴉圖》吧?同孟若能得了這幅圖,便是朕也得求你借給朕一賞了。”

“陛下說笑了。”萬殊道,“《枯木寒鴉圖》乃是休元君最富盛名之作,如今收藏在他的摯友空睿大師之處,臣如何能得到呢?”

“這些都不是,那你且說一說,你得的那一幅是什麽圖?”

“陛下方才所說的,皆是風景花鳥圖,然而臣這一幅卻不是。”萬殊道,“臣所得的,乃是一幅人像。”

席上立刻有人笑道:“萬大公子這回恐怕是被人騙了。在座諸位誰不知曉,裴郎平生什麽題材都畫,唯一不碰的,正是這人像!”

“确然确然!”

“萬大公子年輕,不知裴郎這個規矩也是有的。倒不怪大公子輕信旁人了!”

神女

萬殊在衆人的哄笑中面色不變:“諸君也太小瞧殊了。休元君有此規矩殊怎會不知?得知是幅人像的時候殊也以為是贗品,可又想着,若真是做贗品的人,又怎會不知休元君有此規矩呢?耐不住心中好奇這才去瞧了。一見那筆法,殊便确信,今次恐怕真讓我得了一幅裴郎所作的人像了!”

見衆人面上還有疑慮,他笑了笑:“那畫作今日我也帶來了,陛下與諸君若有興致,不如殊拿出來與諸位一賞?”

衆人自然稱好。便是有人反應過來當着陛下的面如此追捧那裴休元是否合适,卻耐不住心頭的好奇,還是跟着附和了。

反正這裏這麽多人,陛下總不會把大家一起罰了!

見群情高漲,萬殊從善如流,朝身後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仆從捧了一素色長條錦盒上前。他從錦盒內取出卷軸,一壁打開一壁道:“此畫名喚《湘夫人》,畫的是那傳說中的湘水女神,乃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美人圖。”

言罷,伸手一揚,卷軸慢慢滑下,名滿天下的裴郎畫作呈現在衆人面前。

煙波浩淼,飛絮點點,一素衣女子立于其間,仿似立在湘水之畔,又好像置身水中。女子的面容只用了寥寥幾筆勾勒而成,卻帶着一股靜淡悠遠,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畫卷,衆人卻覺得那女子和自己似乎隔着無邊的水波。遠遠望去,只見她發髻高挽,衣袂飄飄,明明沒有半分珠飾裝點,可通身的高貴出塵卻讓人忍不住相信她當真是那先聖之妻、湘水女神。

絕世而飄渺。

畫卷的右上角,以灑脫飛揚的草書題着屈原《湘夫人》的最後三句:“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無論字還是畫,都是足以傳世的珍稀之作。

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出聲贊嘆。

不為別的,只因為那女子的面容,雖然只有幾筆,雖然看起來又淡又飄渺,然而衆人無一例外地、全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

此刻端坐陛下身側、從頭至尾一言不發的中宮皇後。

姬骞的手握着一盞玉觥,看起來似乎十分悠閑,然而那手指緊緊地捏着觥壁,直到關節微微發白。

“陛下以為,這是不是裴郎的畫作?”萬殊仿似沒有發覺衆人的驚恐欲死,笑得十分坦蕩。

這回大家總算明白了,這位萬大公子是仗着後臺來砸場子的!

“從勾勒的筆法和畫上的題字印鑒來看,确實是裴休元的作品。”皇帝沒有開口,溫恪卻先回答了。只見他端起玉觥飲了一口,淡淡笑道:“賢侄好福氣,竟能收有一幅裴郎的美人圖。”

萬殊笑得十分快意:“是麽?侄兒也覺得我福氣甚好!”頓了頓,“不過侄兒的福氣再好,也比不上休元君。這湘水女神當真是絕世之姿,卻不知是休元君憑空想象出來的呢,還是以他相識的女子為原型的……”

頓了頓:“侄兒總覺得,憑空想象應該畫不出這等風姿儀态的美人……”

“阿殊。”萬離桢淡淡地截住他的話,眼神卻與對面的溫恪對視着,“畫既已賞過,還是收起來吧。”

萬殊愣了一下,打量了一瞬父親的神色,明白過來:“是理是理。今夜乃是中秋家宴,一味看畫算個什麽道理?諸君若有雅興,改日請登門作客,殊自當拿出此畫供諸君品鑒。”

他說得大方,然而此刻卻無人敢多應一聲。

開玩笑,當着陛下的面表示自己要去好好品鑒皇後娘娘的畫像,活得膩歪了吧!

不過這萬殊也真是沒有辜負他一貫的名頭,果真是膽大妄為,仗着家族背景什麽都不顧忌。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人敢這般當面給陛下難堪了!

待瞟到被仆從仔細收起來的那幅卷軸,衆人又在心裏默默糾正了自己的錯誤:論起膽大妄為,這位萬大公子還是只能排在第二位的。

很明顯那位裴郎才是當世無雙啊!

再回憶一下從前聽到的傳聞,原來當年裴郎傾慕左相嫡女的事情居然不是謬傳。裴郎甚至還為了她破了自己不畫人像的規矩,親自動筆将她畫成了那美貌出塵的湘水女神。

湘夫人,湘夫人。屈原這闕《湘夫人》表達的可是湘君對湘夫人的無邊深情和不悔相思啊!

這種畫都敢作,這種詩都敢寫。作了寫了就算了,居然還讓它落到了萬殊的手中,就這麽當着帝後和滿座俊傑的面堂而皇之地展示了出來。

裴休元此舉,不折不扣是在求死啊!

“皇後娘娘,臣妾敬您一杯。”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卻見萬貴妃從自己座上施施然起身,緩步而至皇後坐前,雙手舉着玉觥,道,“中秋家宴,臣妾便以此酒謝過娘娘素日對臣妾的照拂。臣妾感激不盡……”

二人的座都設在珠簾之後,臺階之下的衆臣也看不清兩人的神色,只聽到皇後輕聲說了句“貴妃有心了”,然後端起了玉觥。

可不知是被剛才的事情弄得心神不寧還是怎的,人前儀态從無半分閃失的皇後居然右手一抖,玉觥就這麽落到了桌案上,打翻的美酒順着桌案流到了她的裳服之上。

身側侍女忙上前收拾,她在侍女的攙扶下站起來,朝皇帝一福:“臣妾失儀,請陛下容臣妾避席整理儀容。”

皇帝似乎也覺得她敗了自己的興致,只随便一揮手,算是應允。

慕儀在瑤環的陪伴下來到慶安殿後面的暖閣內。甫一進去瑤環便使喚宮女為她取來幹淨的裙子,她卻只是坐在榻上沉默不語。

“瑤環……”她喚道。

瑤環聞言上前:“小姐可是哪裏不舒服?”

“我頭有點疼。”

“頭疼?”瑤環一驚,手指已經撫了上去,微微用力按了幾下之後,道,“此刻呢?”

“還是疼。”

“那可要喚禦醫?”這樣的華宴,慶安殿內必然是安排了禦醫以備傳喚的。

慕儀疲憊地點點頭。

瑤環于是吩咐了一名宮女去請禦醫,那宮女正要出門卻聽得皇後吩咐了一聲:“悄悄地去,別讓陛下知道了,免得掃了他的興。”又對另一名宮女道,“你去把太主請過來,本宮想見見阿母。”

兩人應聲去了。慕儀看着暖閣內還候着四名宮女,眉頭一蹙:“人多晃得我眼暈。你們且去外間候着吧,這裏有瑤環伺候就夠了。”

等到暖閣內只餘主仆二人的時候,慕儀才從袖中取出一枚金珠,用力一掰果然在空心的金珠內看到一張紙條。

她将紙條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八個字:“欲救裴郎,速至月滿。”

瑤環盯着紙條:“小姐,這是……”

“方才萬貴妃趁亂塞給我的東西。”

“她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慕儀面無表情,“今晚她弟弟拿了休元君的畫作出來,不就是為了告訴我,裴郎如今在他們的手中,我如果想要救他,就得乖乖聽話。”

瑤環愣了愣,再瞅着慕儀的神色:“小姐您不會是要去吧?這絕對是萬貴妃的陷阱呀!”頓了頓,“再說了,裴公子也不一定真的在他們手中,興許他們只是拿了他從前的畫作來诓騙您!”

“那幅畫,”慕儀神情幾分恍惚,“不會是從前的。”

看向瑤環:“把那藥丸給我。”

“小姐……”

“給我。”語氣淡卻不容置疑,“休元君于我有恩,無論如何,我不能任由他身陷險境卻不聞不問。”

瑤環沉默許久,方不情不願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玉小瓷瓶,倒出一顆烏黑的藥丸遞給慕儀。

慕儀接過來,瞅着它呆呆道:“反正我與陛下如今也成了這個樣子,無所謂了……”猛地将藥丸吞了下去。

過得片刻,太醫在宮人的帶領下入了暖閣,而這時皇後已經面色蒼白地躺在繡榻上,額頭上滿是汗珠。

搭腕診治之後,太醫跪下回道:“娘娘且寬心,并無大礙。只是您近日勞累過度,導致身體失調,再加上天癸将至,這才會腹痛難忍的。臣開帖藥,您服了便好。”

“那本宮先前頭疼又是怎麽回事!”慕儀痛得眼睛都睜不開,不耐問道。

“這個……”太醫頓了頓,“許是娘娘近日心情郁結,才會……”

慕儀聞言不語,暖閣內只聽得到她壓抑的喘息聲。

正在這時,臨川大長公主也到了。她幾步走到慕儀榻前,連聲道:“這是怎麽了?傳話的宮人只說你身子不适,怎麽竟如此嚴重?”

“阿母……”慕儀一壁輕喘一壁道,“女兒實在難受得緊,還請阿母寬宥女兒不能陪伴阿母共度中秋之罪。”

“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麽話?”大長公主急道,“你既身子不适,還是早些回宮歇着吧。阿母這裏不打緊的。要不然我去席上交代幾句,然後今夜去長秋宮陪你?”

“不,不用了。父親還等着阿母呢,況且哥哥今夜沒有入宮,他剛回來不久,總不好中秋之夜都讓他未能見上阿母一面。”慕儀道,然後命瑜珥奉上三個團花雲錦荷包,“這是女兒親手做的中秋節禮,本想當面交給阿父阿母還有哥哥的,此刻卻只能讓阿母轉交另外兩個了。”

大大地喘了口氣,她繼續道:“……請阿母待會兒出去便立刻交給父親,代我向他告罪,恕女兒不能相陪了。至于瑜珥,就讓她代替女兒伺候在阿母身旁吧,待席散了再回長秋宮。”

大長公主的侍女接過荷包,大長公主只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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