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着打量慕儀的神色:“你既病了就不要想這許多了,回去好生歇息,阿母明日便來瞧你。”

“諾。”

“陛下那邊我替你去說,別擔心。”

“多謝阿母。”

智鬥

大長公主帶着人出去了,慕儀在瑤環和另一名宮女的攙扶下出了暖閣。她似乎很怕驚動了陛下,也沒有走會經過大殿的正門,而是由側面的門出了慶安殿。

外面已經備好了轎辇,慕儀慢慢地坐了進去,她的身子軟而無力,似乎連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服侍的宮人看了都有些擔憂,心裏想着可要快點回到長秋宮讓娘娘好生休養才好。

然而當帷幕放下的那一刻,慕儀原本緊閉的雙眼便驀地睜開,眸中神色清明,沒有半分痛苦之色。

适才她服下的藥乃是父親豢養的一位神醫所制,是她随身攜帶的裝病聖品之一,唯一的不好便是服下之初腹中會絞痛異常,難以忍耐,不過還好只需要熬過那一小會兒便好了。她方才最初的痛苦實實在在是發自真心,後面的卻都是裝出來的了。

想必父親看到阿母遞給他的那個荷包便能明白她的意思,替他将席上衆人都穩住,然後在該離席的時候帶着人去到應該去的地方吧。

轎辇快而平穩地朝長秋宮的方向走去,因着娘娘身子不适,宮人們特意擇了一條近路,途中需經過灼蕖池,十分僻靜,但卻是最快捷的一條路。

“咚!”一聲巨響,卻見轎辇的一根轎杆居然硬生生斷掉,擡轎的宮人失去平衡,眼見轎身就要掉到地上。

“娘娘!”伴随着宮人的驚呼,四個宦侍猛地上前以手拖住轎身,原本擡轎的宮人也忙托住那幾根完好的轎杆,衆人齊心協力,總算沒有讓轎子重重跌倒地上。

好容易讓轎辇在地上停穩之後,瑤環忙上前掀開帷幕,急道:“娘娘可還好?摔倒沒有?”轉身怒斥,“你們這些人都是幹什麽吃的!這樣的轎子也敢拿來給娘娘用,摔到了娘娘你們擔待得起麽!當心我把你們都拖出去宮規嚴懲!”

“瑤環,扶我出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打斷了瑤環的怒斥,卻見皇後娘娘神色蒼白,疲憊地似乎連發脾氣的心思都沒有了。

瑤環忙扶着她從轎內出來,慕儀回頭看一眼斷裂的轎杆,淡淡道:“今夜負責安排轎辇的人回頭都自己去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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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忙磕頭稱諾。

瑤環眉毛一揚:“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去換一乘好的轎辇來!通通都去,擡一乘大一些的過來!這次若還敢出什麽差錯,仔細你們的腦袋!”

衆人得了吩咐,忙不疊地去了,因是悄聲回宮,慕儀并未帶齊皇後應有的儀駕,宦侍不過八人,此刻全去擡轎辇了,餘下的就只有四名宮女。

瑤環看看前方,道:“前面便是灼蕖池了,娘娘可要去池邊的聽雨閣歇息,好等他們把轎辇擡來?”

慕儀想了想,慢慢地點點頭,道:“你陪我去就好了。看到人多就煩。”

“諾。奴婢省得。”言罷便吩咐那些婢子在原地等候,自己扶着慕儀朝聽雨閣而去。

慶安殿內,萬黛以避席理妝為由帶着侍女到了側殿,一名宮人已經候在那裏,見她進來忙上前低聲回道:“禀娘娘,适才皇後娘娘的轎辇行至聽雨閣附近的時候突然出了岔子,此刻宦侍們都被遣去換轎辇了,只餘幾名侍女在那裏伺候娘娘。”

萬黛不語,另一名侍女也上前低聲道:“娘娘讓奴婢盯着瑜珥的動靜,奴婢不辱使命,方才已瞧見瑜珥悄悄從側門出了慶安殿,朝灼蕖池的方向去了。”

萬黛的心腹婢女璎珞蹙眉問道:“小姐,皇後娘娘是打算做什麽?”

萬黛抿唇笑道:“自然是偷天換日、暗渡陳倉了。”

璎珞困惑地睜大眼睛。

“我前陣子派人去仔細查探了,那瑜珥竟是個精通易容之術的,上回溫慕儀能那般順利地回宮恐怕也是靠了她的幫助。如今溫慕儀的轎辇在聽雨閣附近莫名壞了,瑜珥這個本該跟着她的侍女不伺候生病的主子反而跑到太主那裏去,現在又偷偷從側門離開,她們在打算些什麽你還猜不出來?”

璎珞思忖一瞬,恍然道:“難道她們是打算在聽雨閣內交換身份,由瑜珥假扮成皇後娘娘回到長秋宮,而皇後娘娘則扮成瑜珥的模樣去赴月滿閣之約?”

“對,也不對。”萬黛笑道,“瑜珥自然是要扮成她的,她卻不一定要扮成瑜珥。她可以扮成任何一個人,總之是把自己撇得越清約好。”

璎珞想了想,忽道:“可小姐如何知道她們會選在聽雨閣交換身份?”

“這還不簡單麽?”萬黛懶洋洋道,“中秋夜宴,若溫慕儀要提前離席,便只有裝病這一招可行。而皇後如果身子不适,擡轎的宮人們當然要選最近的路回宮。從慶安殿到長秋宮,最近的便是經過聽雨閣那一條路。正好,聽雨閣的對面便是月滿閣,所以如果她想易容改扮、李代桃僵,必然會選在那裏行動。不過,今晚她易了容也沒有用,到時候我只要帶着人将她堵在那裏,自然……”

“自然什麽都清楚了!”璎珞笑着接過話頭。

聽雨閣是建在灼蕖池旁的一座二層小樓,二人開了門進去,待門一關上,慕儀立刻沒了那種虛弱欲死的樣子,松開瑤環的手幾步走到了窗邊微微将窗戶拉開一條縫隙,朝外窺觑。

月華之下,灼蕖池的赤蓮競相盛開,紅得又美又妖冶,在清洌的池水之上與接天的碧色蓮葉一起左右晃動。

隔着偌大的灼蕖池,聽雨閣的正對面便是月滿閣,此刻她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卻見那棟小樓裏沒有燈光,也不知裏面到底布下了怎樣的陷阱。

萬黛此刻應該已經得到了自己入了聽雨閣歇息的消息,而瑜珥悄悄離開慶安殿恐怕也被她的人暗中瞧見了。

自己最初的計劃此刻應該已經被她猜出來了。

瑤環走到她身旁:“小姐,您真的不擔心裴公子麽?”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真是矛盾,小姐若真不顧安危地去救裴業自己是絕對要阻止的,可此刻小姐當真不管了卻又開始擔憂裴郎的安危了。

“休元君并沒有在他們手裏,先前我在暖閣裏說的話都是講給萬黛的人聽的。”慕儀道,語氣篤定,“萬黛不了解休元君,我卻知道,以他的脾性與能耐,且不說萬氏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制住他,就算他真的落到他們手裏,也不會這般乖順,還特意畫那麽一幅畫出來……裴郎的畫作,豈是脅迫之下可得的?”

“那,那幅畫不是裴公子作的?”瑤環道。服侍小姐這麽多年,見過的小姐的畫像不下百張,可只有那一幅,是讓她真正嘆服的。

“是他畫的,但,不是最近畫的……”慕儀這麽說着,聲音低了下去。

“如果我沒料錯的話,今晚我若去了月滿閣,無論是假扮成誰都沒有用處。那邊必然是給我安排了一個奸夫。先有裴郎為我畫的畫像作鋪墊,緊接着我就被人抓住于宮中私會男子,還是在這諸多外臣的見證之下,恐怕我這個皇後的清譽就徹底完了。如今我與陛下的關系不同往常,若真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不一定會保我。”慕儀的聲音十分冷靜,“休元君不需要我去救。倒是我自己四面楚歌,凡事還是當心些好。”

就讓他們以為她決定假扮成瑜珥前往月滿閣赴約吧,然後再在父親的順水推舟之下帶着滿座賓客一并前往捉奸。

這就是她的打算。

她讓他們這樣以為,然而實際上,她根本不打算前往月滿閣,等到完好的轎辇擡來時,坐上去的仍然是她這個如假包換的皇後。

她十分期待那邊一大群人去捉奸卻撲空的消息傳來。

瑤環忽然道:“瑜珥呢?她不是該比我們先到麽?”

二樓傳來聲響,瑤環與慕儀對視一眼,蹙眉:“她也太謹慎了吧?都躲到二樓去了。”

“我們上去吧。”

主仆二人上了二樓,卻見一女子背對她們而立,從背影看正是瑜珥。

“你躲在這裏做什麽?小姐吩咐你的事情可辦好了?”瑤環問道。

瑜珥轉過身,面色慘白。

“你怎麽了?怎麽臉色……”

她的聲音猛地卡在喉嚨裏,只見瑜珥身後的,一個原本隐在黑暗裏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

面沉如水,身材高大,默默看着慕儀一言不發。

“溫慕儀當然會希望我這麽以為……”萬黛忽的斂去笑容,冷冷道,“可如果我真的這麽想,便再一次上了她的當了……”

恨鐵不成鋼地凝睇着璎珞:“都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璎珞不解地看着她,結結巴巴道:“小姐……小姐何意?”

“我在伺候她回宮的宮人中混入了眼線你以為溫慕儀會不知道?瑜珥如果當真想要偷偷離開會被我們這麽輕易地發覺?”萬黛眸光銳利,“這不過是溫慕儀給我下的套而已。她根本不打算去月滿閣。”

說到這裏她心頭冷笑,果然,人與人還是要分親疏遠近的。溫慕儀這厮為了秦紹之可以豁出性命不要,換了同樣對她有恩的裴休元卻只是一味自保。既然如此,素日又跟她裝什麽善男信女!

沒的讓人惡心!

“小姐您說皇後娘娘不會去月滿閣?”璎珞驚道。

“不止她不會去,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去。讓自己的人跑到設好陷阱的地方去,根本就是自蹈死路。她又不是沒腦子。”萬黛道,“她恐怕只是想耍弄我一次,讓我興致勃勃去捉奸,結果卻落空了……畢竟她最近遇到這麽多糟心事,不找個由頭發洩一下心裏實在憋屈。”

“那小姐你早就知道怎麽還?”

“對啊,我早就猜到了,所以我給她安排的地方本來就不是月滿閣,正是聽雨閣……”

困獸

看着面前一臉沉郁的男子,瑤環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該如何反應,還是慕儀先鎮定地開口:“骠騎将軍。”

江楚城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皇後娘娘?”

“将軍怎麽會在這裏?”慕儀道,“若是本宮沒記錯的話,你此刻應當在慶安殿中與衆同樂。”

這又是姬骞讓人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明明雲婕妤已死,江楚城在後宮再無任何親眷,姬骞卻執意将他也召了進來。

這件事造成的惡劣影響有兩個,一是江楚城明面上的未婚妻繁陽長公主姬淩波在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後,高調宣布自己中秋夜宴不去了;二是他的隐藏版緋聞女友溫惠妃當天便急召了兩次太醫,然後誠懇地向兩宮表示自己身體十分不适,估計到了中秋當夜也好不了,就不帶着一身病氣去給陛下和娘娘添晦氣了。

因為他一個人,直接導致後宮兩位主子避而不見,江楚城也算是創下紀錄了。

好在他今晚十分收斂,除了一開始與衆人一起朝帝後敬酒之外,竟一句話也沒多說,只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飲酒吃菜。

若非此刻在這裏撞見他,她都要忘記今夜他也在內廷之中了。

“那娘娘又為何會在這裏?”江楚城道,“如果臣沒記錯的話,娘娘不是身體不适提前離開了嗎?為何這會兒不在長秋宮休養,卻帶着侍女出現在這聽雨閣?”

慕儀笑起來:“本宮與将軍實在無謂在這裏多費唇舌。如果本宮沒有料錯的話,今夜我們都着了別人的道兒了。恐怕緊跟着,‘捉奸’的人就跟着來了。”

瑤環一驚:“小姐,那我們還不快些離開!”

“走不掉了。”慕儀聲音冷淡,“你沒聽到外面的聲音麽?該來的都已經來了。”

瑤環這才發覺,原本寂靜的聽雨閣外人聲由遠及近,隐隐還聽到了揚鞭清道的聲響。

慕儀聽到了轎辇落地的聲音,聽到了陛下詢問皇後的轎辇為何停在這裏的聲音,聽到了一樓的門被人打開的聲音。

“皇後娘娘,您可在裏面?陛下請您下來呢!”來傳話的小黃門殷勤道,“方才席上大司馬與陛下提到了灼蕖池的芙蕖,說是今年的芙蕖花期格外長,難得到了中秋佳節居然還有好大一片盛開着。大司馬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于是提議趁着這中秋佳節月色正好,大家一起來這聽雨閣外賞荷吟詩,想來一定風雅極了。陛下聽了有趣這便帶着大夥兒一塊過來了,誰承想娘娘您竟也在這裏歇息,這不正好嘛!娘娘您……”

小黃門的聲音卡在喉嚨上。他眼珠子瞪得溜圓,只見皇後娘娘帶着瑤環姑娘和瑜珥姑娘順着樓梯緩步而下,儀态一如既往的端莊。然而跟在她與瑤環身後的,是……

我的天吶!是骠騎将軍!

這這這……

這個一眼望過去就必然藏着極其勁爆的故事與秘密的四人組就這麽慢慢走到了屋子中間,皇帝的轎辇停在門外的空地上,帷幕掀開,皇帝坐在轎辇之內,面色半隐看不分明。

慕儀斂衽行禮:“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大安。”

“奴婢參加陛下!”

“臣……參加陛下……”

久久沒有聲音傳來。

慕儀也保持着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

方才有那麽一瞬間,她猶豫過是不是躲在樓上不要下來,但幾乎是同時她就發覺了自己這個想法有多麽可笑。聽雨閣就這麽大,萬黛她們又是有備而來,怎麽會讓她這麽輕易跑掉?

與其被人狼狽地揪出來,還不如自己主動下來好一點。

今夜當真是她大意了。

她以為她的計策十分周全。可原來,從一開始她就猜錯了。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算中了。月滿閣不是捉奸的地方,聽雨閣才是。

這個江楚城也不知是自願還是被騙,總而言之,此刻自己這個皇後的清譽與江楚城的身家性命已然綁在一起了。

“皇後娘娘與骠騎将軍……怎麽會在這裏?”見陛下久不出聲,萬貴妃慢慢開口,一句話便問出了在場衆人心中最在意的問題。

江楚城沒有回答,倒是戚淑容蹙眉道:“方才衆人離開慶安殿前往聽雨閣之前,陛下便發覺尋不着骠騎将軍。本以為将軍是去更衣了,還特意吩咐了宮人前去找尋,誰知将軍居然在這裏……”語氣了添了幾分怒意,“內廷之地,你一個外臣肆意亂闖,将陛下與天家威嚴置于何地!”

“外臣在內廷肆意亂闖擅闖算得了什麽?”靜昭容似譏似嘲,“入了內廷之後,與中宮在此私會才最是駭人聽聞……”

“皇後娘娘倒真是仰慕者衆多呀,先有裴郎,再有這骠騎将軍……臣妾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一片議論聲中,一個屈指扣椅的聲音響起,不重,卻立刻讓所有聲音消失無蹤。

姬骞極淡極輕的聲音傳來:“皇後有什麽解釋?”

慕儀聲音十分冷靜:“臣妾只能說,臣妾與骠騎将軍會在此遇見純屬巧合。臣妾沒有做過她們說的那些事情。”

“是嗎?”姬骞慢慢從轎辇中走了出來,一步一步踱到慕儀面前,“那現在這個情況,你怎麽解釋?”

“臣妾解釋了,陛下會相信臣妾麽?”慕儀半仰起頭,看着姬骞微微笑起來。

她算是想明白了,縱然是萬離桢提議的來這裏,但父親既然知曉她的計劃,見到情況不對必然設法阻攔過。他費心阻攔過卻沒有成功,那麽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姬骞執意前來。

中秋夜宴開到一半,大司馬卻突然提議來賞芙蕖對月吟詩,他可從來不是這麽風雅的人!

這麽反常的事情,她不相信姬骞看不出有問題。

可是他居然同意了。

這件事實在是詭異。

更詭異的是這個江楚城。根據她的了解,如今他明明是姬骞的死忠,眼看着就是前程似錦,肩上還有妹妹的大仇要報,怎麽會這麽輕率在內廷亂闖?

除非他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今夜之事,姬骞到底知道多少,又參與了多少?

那天他曾對她說過,他說他忍了她這麽多年。原來這許多年,他竟覺得一直是他在忍耐她麽?到底是他搞不清楚狀況還是她的感覺太遲鈍?

從前她總覺得,自己就算與他不再親睦,但好歹是了解他的,如今卻開始懷疑這一點了。

她也許,早就不了解他了。

她所熟悉的,是從前那個溫和體貼的儒雅少年,是風度翩翩的俊逸公子,卻不是身登九五的至尊帝王。

男人的心總是善變的,更何況是帝王之心?

自己這個棋子縱然十分重要且寶貴,但興許他經過這段時間的思考已經有了更好的法子,就算沒她也沒關系了。

他這回當真是厭棄了她了。

哦不,他不是從這回才開始厭棄她的。打從一開始,他與她就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什麽青梅竹馬,什麽郎情妾意,其實根本就是他拿來騙她的謊話而已。

她早就看明白了。

這樣也好。非常好。

反正如今,她也厭惡他到了極點。

跟來的臣子眼見一件宮闱大案就要拉開序幕,個別膽子小的已經不留痕跡地往後退了幾步,颔首低眉打定主意絕不摻和。

萬離桢打量一下面前的情況,蹙眉道:“陛下,臣覺得此事有些蹊跷。皇後娘娘乃是溫氏全心培養的嫡長女,自當事事以家族的訓誡為先,斷不會做出此等有辱皇家、有辱陛下的事來。這件事情,也許是個誤會……”

慕儀幾乎要冷笑出聲。萬離桢這話說得真有水平,表面上是在為她求情,然而他那句毫無力度的維護帶出的意思卻是慕儀做的事情都是家族教唆,今夜她如果真的坐實了這個私通外臣的罪名,恐怕連溫氏都脫不了幹系。

更何況,溫氏這個話題如今根本就是姬骞與她之間的禁忌。

果然,姬骞聞言唇角微微下抿,熟悉他一點的人都知道這是他不愉快的表現之一。

他看向立在慕儀身後的瑜珥,道:“你不是在席上伺候太主麽,怎麽會在這裏?”

瑜珥聞言神色坦蕩回道:“回陛下,奴婢是奉了太主之命,來灼蕖池為她折一支芙蕖。”

姬骞看向臨川大長公主,對方颔首應道:“确實如此。孤聽瑜珥說了今年灼蕖池的芙蕖花期甚長的事情,一時起了興致,便讓她為我折一枝回去。”

“既是折芙蕖,怎麽會跑到二樓去?”靜昭容一臉不信,“難不成爬高一點倒更方便折花了不成!”

“回昭容娘娘,奴婢來得匆忙,到了之後卻發覺沒有帶裝芙蕖的東西,于是打算去聽雨閣中取一個瓶子,這才上了二樓,可誰知到了二樓卻看到……”

“看到什麽?”

“……卻看到骠騎将軍藏在裏面!”

飛蛾

此言一句,一片嘩然。衆人似乎此刻才看到江楚城一般,紛紛把視線投向他。

“……奴婢自然大驚失色,正在此時卻聽到皇後娘娘與瑤環居然也進來了,說是娘娘的轎辇突然壞了,這才進來稍事休息。她們見到奴婢也很驚訝,待看到骠騎将軍就更驚訝了。奴婢與娘娘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卻聽得陛下已帶着人過來了……然後,便是陛下看到的情況……”

“撇得倒是很幹淨。”靜昭容一臉不屑,“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自然得問一問另一位當事人。聽聽他說些什麽,也許事情便清楚了。”萬離桢凝視着江楚城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敢問骠騎将軍,今夜為何孤身前往這聽雨閣?”

一語既出,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方才皇後娘娘那邊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現在就聽江楚城的分辯了。

比較下來,他的分辯才更加關鍵啊!

江楚城聞言回道:“确如這位女史所言,下官與皇後娘娘只是在聽雨閣偶遇。”

萬黛秀眉一挑,譏道:“骠騎将軍是耳朵不太好嗎?大司馬的話你可聽清了?他問你,‘今夜為何孤身前往這聽雨閣’。”

江楚城卻沒有回答,在萬黛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之下,他忽地朝姬骞跪下,稽首拜道:“陛下明鑒,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微臣與皇後娘娘确實只是在此偶遇,絕無任何私情。然臣為何會出現在這裏,請恕臣不便告知!”

衆人聽了他這番答複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一個将軍,在皇宮內廷肆意亂闖,驚了皇後娘娘的儀駕,還被人認作是有私,如今大家詢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此,他居然說他不便告知!

這是在求死吧!是吧!是吧!

他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倒沒什麽,可他這般行為,卻将皇後娘娘的清譽置于何地!

因着一種奇妙的預感,慕儀從一開始就料到江楚城不會坦誠,可縱然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仍覺得心頭一陣發寒。

根據她的經驗,今夜這個情況,只要江楚城一日不把事情交代清楚,這件事就一日不能揭過。

恐怕在事情查明白之前,她這個皇後境況将會十分堪憂了。

姬骞凝視着江楚城,良久方緩緩道:“既然孟臯你把這件事情說不清楚,也罷,朕便給你時間。來人,将骠騎将軍鎖拿起來,朕回頭再慢慢問他。”

“至于皇後……”姬骞沒有看慕儀一眼,只是平靜道,“朕見你最近身子似乎不太好,想來是前幾日太過操勞的緣故。從明日起,你便好生在長秋宮歇息吧。”

慕儀想起幾個月前,她遭到戚淑容指控時,他也是這麽處置的她。但她知道,這回沒這麽簡單收場。

“宮中的一應事務,朕看從前惠妃處置得挺好,便交給她來管吧。”想了想又道,“不過她近日身子也有點不好,萬貴妃得空還需得從旁多加協助。明日便讓六尚局的女官們去毓秀殿聽惠妃的訓誡。”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心頭一震。

衆所周知,雖然後宮從前名義上是皇後主事,萬貴妃與溫惠妃協理。然而皇後娘娘在控權方面十分在行,後宮衆人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務皆由殿內省和六尚局等官署負責,而這些官署的主事無一不是誠心效忠于皇後。是以萬貴妃雖名義上有着協理六宮的名號,卻根本無法真正從她手中奪權。

可陛下如今居然讓六尚局的女官們去恭聽惠妃訓誡!

訓誡六尚局女官這是皇後方有的權力!陛下此舉,竟是要完全拔除皇後多年的苦心經營!若真讓惠妃從此将這些位置特殊的女官宦臣們攥在手中,只怕就算有朝一日皇後重新掌權,後宮也已然不是從前的後宮,想要重得人心便難了。

慕儀掌鳳印三年,從未被人這般架空過。身為國母,身為女君,這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更恥辱的是,姬骞這般處置她,根本是在明白地告訴衆人,他不信任她,他在懷疑她。

這樣的羞辱,比奪取她的權力還要讓她備受鞭笞。

可她只能默然地立在那裏。衆人都看着她,夜風瑟瑟,她緩緩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躬身施禮,道:“臣妾遵命。”

萬黛也福身道:“臣妾遵命,自會好好輔助惠妃。”

姬骞看向溫恪與萬離桢:“朕這般處置,兩位可有異議?”

慕儀沒聽到他們的回答。但她知道,父親不會反對的。若是姬骞将後宮交給萬黛來負責,他必然是不會同意,但姬骞卻将這些事情交給了惠妃。雖然惠妃不是他的女兒,但她對溫氏的忠心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以父親的性子,在沒有把握立刻救出她的情況下,自然會先選最穩妥的、對溫氏損害最小的辦法。

至于如何幫她解圍,只能過了今夜再作打算了。

萬離桢當然也不會反對。萬黛今夜雖然沒有拔得頭籌,但是扳倒她這個皇後已然是收獲不菲了。讓惠妃主事便讓惠妃主事吧,沒了皇後她孤掌難鳴,到時候再去除她自然要容易許多。

姬骞這個決定可謂是在溫萬二族的各種考慮之間取了一個最好的平衡,若說他事先沒有半分準備她絕不相信!

她只覺得似乎回到了幾個月前,頂着漫天箭雨站在茂山的萬丈深淵之前,那時候心中的茫然與無助便如此刻這般。

可又是完全不同的。那一回,縱然她中間一度心神迷亂,事情卻一直在她的掌控之中,如今才是真的是深陷泥沼、無法自救了……

難道這就是她的收梢?受了十幾年的訓誡,浸淫宮廷傾軋這麽多年,卻這樣輕易就被她的對頭扳倒,還是以這樣不堪的罪名!

她怒極反笑,移開視線不想再看他們一眼。

旁邊是烏泱泱的人群,侍衛圍在四周,她的視線無意識地在人群中游走,落到一個身影上時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人穿着侍衛的裳服,面龐也與那個人完全不同,但她依舊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他!

是他偷潛進來了!

幾乎就在她認出他的同時,一道寒光凜然而現,在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時,便朝這個方向刺來——

溫慕儀在十二歲的時候曾經看過一個故事。

一個女子意中人辜負,最後含恨身死。在她離世之後,她的靈魂不願意往生,終年徘徊在那個負心人的家中,看着他娶妻生子、官運亨通。

她告訴自己,她在等一個機會。她想要在他最得意、最不想死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取走他的性命。她一次次地想象他跪在她面前恸哭祈求的樣子,似乎只有想象着這一天,她才能撐着那虛弱的靈魂繼續游蕩在人世。

為了這個心願,她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了少年變成老叟,攜妻兒辭官返鄉,隐居山中。

一天晚上,一窩強盜找上了這戶富裕的人家。她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強盜們放火殺人,看着他的妻子兒女一個個喪生在強盜的刀下。她跟自己說,快看吧,看仔細些吧!就是這個女人奪走了原本屬于你的位置,就是這些孩子奪走了原本屬于你孩子的位置。這些都是你的仇人,看清楚他們都是怎麽死的吧!

她滿臉帶笑,仿佛多年來的執着的心願終于實現了一般痛快。

可是當強盜冰寒的刀刃朝他刺去的時候,她卻幾乎沒有思考地、不受控制地撲了上去,以自身為他擋下了那柄刀刃。

強盜們都被這個突然現形的女人給吓得屁滾尿流,倉皇着逃走了,只剩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在滿屋屍首中緊緊地摟着她。

她的身體漸漸變得虛幻,一片一片像螢火蟲一般飛到半空,可她只是定定地注視着這個曾經辜負了她的男人。熊熊火光中,似乎他還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傥的少年,在簌簌梨花下溫柔地朝她微笑,她就此賠進一顆芳心,也折了自己的一生。

這麽多年來,她以為她徘徊人世是因為恨,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她只是因為愛。

就算他負了她、騙了她,甚至最後還夥同妻室取了她的性命,她卻依然不恨他,依然舍不得他。

她的意識逐漸跌入永恒的混沌,恍惚間似乎聽到他還在她耳邊大聲呼喚:“姑娘,姑娘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麽要救我?”

原來他已經不認得她了。

慕儀當初看完這個故事之後嗤之以鼻,直言:“且不論鬼魂被砍了一刀就灰飛煙滅這種事情靠不靠譜,只說世間若真有這般愚蠢得不可救藥的女子,倒真是死了比較好,省得看了堵心礙眼!”

言猶在耳,可是在八年之後,當那柄冰寒的刀刃朝她的夫君刺去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毫不猶豫地撲上去——

胸口一陣劇痛傳來,她身子一軟,朝後倒去。

她感覺有人抱住了她,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周圍感淨是一片驚呼喧嘩,她卻都聽不分明了。

她只是低下頭,看着深深插入自己胸口的那柄利劍,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阿儀,阿儀你不要吓我……”姬骞摟着她的雙手控制不住地發抖,聲音低啞倉皇得簡直不像他了。

慕儀身子往後仰了一些,更深的躺進他的懷中。她的眼眸凝視着上方那張俊逸的面孔,慘白的雙唇微彎,是一個虛弱的笑容:“四哥哥,阿儀可能要先走了……”

姬骞聞言身子狠狠一抖。他死死地瞪着她,面部肌肉不停抽動,似乎拼了命想要讓自己鎮定下來卻發覺根本做不到:“不許胡說……你不會有事的,他們已經傳太醫去了,你很快就會好的……”

慕儀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一般,只是自顧自道:“其實能夠這樣死在你的懷裏,我也沒什麽遺憾了……”

“住嘴!”姬骞幾乎是惡狠狠地打斷她的話,“你不可以死。我跟你的賬還沒有算清楚,你不許死……”

“我累了。”慕儀聲音越來越低,“你知道的,這些年我一直都好累……”

她擡起手,想要去觸摸他的臉龐,嘴角猶自帶笑:“願與檀郎一世好……奈何……前緣誤……

手在将要碰到他臉頰的最後一瞬,重重地落了下來。

“溫慕儀!你不許睡!溫慕儀!溫慕儀!”

那雙美麗的杏眼慢慢阖上,一滴淚順着眼角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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