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落,滴上他的胸口,如同這麽多年來,她刻在他心上的過往一樣,炙熱而滾燙。

周遭一切的聲響都淡去了。她在他的懷裏沉沉睡去,腦中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原來世間,真的有這麽愚蠢的女子。

奇女

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很多很多年之後,西方有一位心理學大師【那是毛!】曾經說過,一個人成年之後所有的行為都受到童年經歷的影響。只要追本溯源,就一定可以找到它的根源。

又有僞文藝青年不科學地認為,一個人将死的時候,眼前必然會閃現過一生中所有重要的畫面。

我們姑且認為這些理論有它的道理。那麽,當那柄鋒利的劍刃刺入溫慕儀的胸口時,她看到的,又是什麽呢?

溫慕儀在很小的時候,便已經清楚的知道,她和這世上的許多女子,都是不一樣的。

她出身于世代簪纓、居廟堂之高的大晉第一世家溫氏,她的父親是溫氏第三十七代族長、左相溫恪,她的母親則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女弟臨川長公主。光這些,就足夠讓她得到世間大多數女子窮其一生也求不得的尊榮。

但這裏說的不一樣,并不單單指她的出身。

煜都溫府服侍的老人們至今仍津津樂道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發生的怪事。

能勞動這些人絮叨二十年的怪事并不多,畢竟作為在天下第二大八卦發生地【第一是皇宮】待了幾十年的仆婢,見過的世面搞不好比許多困在深閨的世家小姐還多,心理承受能力非常之高,尋常的怪事壓根兒觸動不了他們的神經,更別說讨論個二十年。

所以,溫慕儀來到這個塵世做出的第一個貢獻,便是給那些為她當牛做馬的下人們提供了一個足以消遣二十年的巨大談資。

在這些老仆的口中,那個雪天的一切都非常不尋常。

明明清晨還是陽光明媚,到了辰時卻毫無預兆地下起雪來,且沒有過渡,一上來便是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一片片一層層,給冬日裏也郁郁蔥蔥的溫府庭園迅速覆蓋上一層白色,遠遠望去,入目皆是冰雕玉砌般的亭臺樓閣。

有身不過七個月的族長夫人臨川長公主在鏡水軒賞雪時突然開始陣痛,将桌上的一整套汝窯青花玲珑瓷器掼到地上砸得粉碎。

其後便是長達九個時辰的忙亂。因是頭胎,陛下和族長都十分重視,特意安排了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三位老太醫來共同照顧長主的身子,在他們的悉心照料下,長主胎相一切正常,更在第五個月的時候診斷出腹中乃雙生胎,讓大家在歡喜之餘更是小心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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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順利,所有人都以為長主會在三個月後,春暖花開的時節産足月下一對健康的雙生子。誰也沒想到,在這個大雪茫茫的午後,她會莫名其妙開始陣痛。

寅時三刻,一聲嘹亮的啼哭聲劃破黑夜,将在房外等候已久的溫恪從焦灼中解救了出來。正在衆人欣喜不已的時候,穩婆卻發出一聲驚呼。

雙生子一男一女,男孩先出來一刻鐘,是溫氏這一代尊貴的嫡長子。雖是早産,看起來卻壯實健康,正窩在溫恪的懷裏揮舞着紅彤彤的手臂嚎啕大哭。女孩卻十分瘦小,乳母抱着她,皺巴巴的小紅臉倚在乳母胸口,雙眼緊閉,悄無聲息似沒氣了一般。

溫恪放下男孩接過女孩,伸手拍打她的臉頰卻得不到半點回應。衆人看着溫恪越來越難看的面色駭得深埋腦袋,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三位太醫對着女孩仔細診斷了,又低聲讨論了片刻,終于對着溫恪和長公主齊齊跪下,磕頭告罪。

這是宣判了她的死亡。

溫恪無力地閉上眼睛,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在這時也露出了難以掩藏的痛色。而産後虛軟無力的長公主卻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沖到溫恪身旁一把奪過孩子。

“長主,你要做什麽?”溫恪看着面色蒼白、滿臉淚痕的妻子疊聲道,“快放下孩子,她,她已經……”

臨川長公主咬牙:“誰也別想搶走我的孩子。她活得好好的,你們休想欺我!”說完便赤足朝外奔去。

她本不能成功跑出去的。産房裏外守着那麽多的人,長房服侍的下人,宮中和其他房派來等消息的人,煜都名氣最大的五個穩婆,三位太醫和他們的徒弟仆從。這些人将産房外面堵得嚴嚴實實,誰會任由剛生産完的長公主抱着已經沒氣的大小姐瘋瘋癫癫朝外跑呢?

所以說了,那天的一切都不尋常,不可能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自然得如同提前排演好一般。長公主抱着大小姐順利地跑出了房間,奔到了院子裏。雪白的纖足踩在冰涼的雪地裏,一下就沒到足踝。她摔了兩跤,掙紮着跑到院門口,差一點就要出了她與溫恪居住的慧園。

溫府的下人們此時終于證明了他們不是吃白飯的,他們還活着,兩個侍衛攔住了長公主,礙于尊卑有別,他們不敢伸手碰觸她,卻也讓她不能上前。這麽一耽擱,後面的人終于趕了上來。

溫恪一把抱住妻子,幾乎是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剛生完孩子,這麽折騰你不要命了?!”

臨川長公主一瞬間滿眼是淚,一邊用力地掙紮,一邊吼回去:“我的孩子若不在了,我還要這條命做什麽?!”

溫恪聞言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看向她懷中的小人兒。小小的身子窩在母親懷裏一動不動,讓他不敢伸手去觸摸她是否已經涼透。

正心痛難抑之時,忽然一聲巨響,黑夜霎時亮如白晝,一道天雷從天而降,劈中長公主生産的屋子,熊熊大火立時而起,燒得半邊天空都染上紅色。

衆人目瞪口呆。因着長公主适才的癫狂行為,所有人都追了出來,此刻房內空無一人,竟意外逃過一劫。

正在所有人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時候,一聲小貓般的嗚咽聲響起,聲音極輕,卻不啻平地一聲驚雷。原本已被太醫宣判死亡的大小姐在母親懷裏翻了個身,緩緩睜開了眼睛,露出黑玉琉璃一般璀璨泠然的眼眸。

而剛才還洋洋灑灑的大雪,在這一刻,再次毫無征兆地停止了。

溫府的下人們每每聊到這裏,都會忍不住感嘆道:“……所以說,大小姐是天上派來的神人,專門來拯救咱們溫氏一族的。你想想,當日若不是她,族長與夫人還有那麽多太醫下人通通都得丢了性命!到那時,咱們溫氏可就要大亂了!”

事實上,那夜溫恪及長公主若真的死于天雷,溫氏遠不止大亂這麽簡單。

天雷降世,世人大多覺得不吉,有心人只要稍加引導煽動,言論便會往“罪者天譴”的方向偏去。溫氏适逢大亂,必然元氣大傷,難以應對。且天雷不可能是人為可控,不偏不倚恰恰打在族長的屋子裏只能讓百姓揣測溫氏是否當真做下傷天害理之事,才惹得老天大怒,遭此嚴懲。

這指控太過有力,證據太過充足。在那道天雷面前,任何辯駁都只會顯得蒼白無力。

真到那時,溫氏在煜都經營近百年的根基沒準都會被連根拔起。

幸好,沒有一個人在這場橫禍裏受傷;幸好,有這個死而複生的小小女嬰。

一個時辰後,溫恪星夜入宮,向被天雷驚醒便再不能入睡的陛下當面陳情。第二日,當整個煜都的百姓還沉浸在夜降天雷的震驚中時,一個更離奇的故事迅速傳遍了煜都的街頭巷尾。

故事很真實,只是将前一晚溫府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沒有絲毫作假。只是編故事的人明顯十分懂得普通百姓的心理,在他的講述中,天雷降世變成了一種尋常的自然現象,最多算是後面的情節得以發展的前提條件,他以一種極其自然的方式讓衆人相信天雷劈中溫府不過是個巧合,而不再去思考其中是否暗藏着什麽不吉的深意。而整個故事的重點都放在了“本已死去的大小姐将衆人引出房間救了所有人後死而複生”上面。

從來高門大戶裏的奇聞異事都最能吸引百姓的注意力,滿足他們獵奇的心理,此番流出的故事精彩詳細不說,講的還是所有人都親眼見證的事情,更是讓大家興奮得不行,一時間整個煜都都在讨論“神女救世”,壓根兒無暇理會其它流言。

對于民間紛紛亂亂的議論聲,溫氏沒有半點回應,然而此後不久,溫恪便用另一種方式證實了這個長女的不同尋常和他對她的愛重。

溫氏這一輩男子取名從慕從人,女子則從靜從草。依照規矩,長子名為溫慕倢,長女則為溫靜蕗。

溫恪卻做了一件極不合禮法之事。他依照溫氏這一輩男子取名的方法為女兒取名慕儀,溫慕儀。

不是沒有人勸阻過,說女兒與兒子一般取名不成體統,沒的惹人非議。溫恪聞言抱着笑眯眯的長女傲然道:“我這女兒,可是天降的祥瑞,是祖宗派來護佑我溫氏的,自是要當男兒一般教養才是。”

衆人想想小慕儀一出生便救數百人的剽悍戰績,自覺望塵莫及,且今生再無機會反超,取名之事自此無人置喙,而溫氏奇女的名聲從此響遍天下。

此事帶給慕儀的影響可想而知。

身為族長的嫡長女,慕儀本就肩負着族人對她極高的期望,偏偏她還是“天降的祥瑞”、“溫氏的護佑”,這下期望值迅速飙升,似乎不能培養出一個十項全能穿越型女主都愧對了老天爺不辭辛苦打下來那道天雷……

溫慕儀就在這山大的壓力下艱難求生,朝着端方大雅、儀态高華的第一貴女目标踟蹰前行。

對于家族這種強制包裝她亦十分無奈,曾多次向傅母餘氏抱怨。而一貫縱容她的餘傅母這次卻表現了難得一見的強硬:“身處其位,便有相應的職責要履行。溫氏這一代上下幾百名貴女皆以你為首,你自然應當交給她們一個值得仰視、奉上神龛的第一貴女。”

時年不過七歲的慕儀凝視着餘傅母嚴肅深沉的面容,鎮定地颔首以示受教,再不怕死地補充道:“就跟所有人都講傅母你嚴厲莊重,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樣是一個道理對吧?”

餘傅母面無表情地盯她半晌,終于露出孺子十分可教的贊賞表情,伸手摸摸她烏黑油亮的丫髻:“對,就是這個道理。”

因着這啓蒙教育太過深入人心,所以慕儀雖然時有随性之舉,但大的出格卻從未有過。活了廿載春秋,做過的唯一離經叛道之事便是十四歲那年跟着姬骞私自離家,去到盛陽游歷山水。

盛陽

那年她本是随母親一起回聚城本家祭祖,完畢之後又因母親被一些事情絆住,遲遲沒有啓程返回煜都,她也只能跟着留在那裏。因着本家不比煜都,不懷好意盯着她的眼睛太多,她不能随意出門走動,也沒有好看的書籍打發時間,只能日日關在房間裏讀書臨帖、撫琴繡花,無聊得幾乎要考慮創作一個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來檢驗一下自己的文學水平。

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打發走侍女,一個人坐在窗邊的琴案旁,卻沒有撫琴,而是趴在上面睜大眼睛瞪着地上陽光透過窗棱投射出的圖案。

漢白玉地板上并蒂海棠的光影劇烈晃動了一下,被瞬間拉長了。她恍若未覺地繼續盯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回頭一看,窗戶已經被人推開了,錦袍玉冠的青年男子立在窗外,笑得比身後的桃花還要燦爛。

她忽然覺得這個場景甚為熟悉,抽空回憶了一下,才想起似乎他每次來救自己出苦海,都要以一種花作為背景,不由感嘆這人的癖好還真是奇怪,已經是個花花公子了,還這樣是怕自己不夠花麽?但轉念又想,大抵花花公子都這癖好,以為站在花樹下能顯得自己特別潇灑,讓姑娘們一見便迎風拜倒、甘為婢妾、誓死相随……她估摸着自己一臉聰明相不像是會花癡到這個地步的,他還樂此不疲就只能有一個解釋,那便是平素對別人用這招用習慣了,碰上對象是自己時也沒能改掉。

雖然堂堂帝都第一貴女受到與其她女子一樣的待遇是件十分跌份的事情,但她這人一向能屈能伸,且善解人意,此刻也沒有跟他計較,反倒十分殷切熱情地迎了上去,一臉誠摯笑容:“呀!這不是吳王殿下嘛!莅臨寒舍,小女未能十裏鋪錦相迎,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殿下萬勿怪罪!”

吳王殿下一臉被雷到的表情,見她朝自己走來,不自覺身子後傾,似乎怕她伸出魔爪玷污了自己。慕儀見他這個模樣也不惱,笑得萬分乖巧:“殿下不在帝都好好待着,千裏迢迢前來聚城,所為何事?可有公幹?”一雙水剪大眼眨巴眨巴,直令姬骞擔心她一不小心眨抽筋了。

整理一下被雷到之後淩亂的心情,他正色道:“我本來是看你在本家待了這麽久,擔心你悶着了,特意來瞧瞧,想說帶你出去玩玩……”感受到對方瞬間大亮的眼神,“當然,如此逾矩無禮之事,也不知道端娴莊重的溫大小姐是否願意……”

慕儀一臉為難,言不由衷道:“身為貴女,自當儀态端然,私自離家這種事,是決計不可為的……”

“既如此,便作罷……”

“但是——”慕儀猛地揚聲打斷他,一臉壯士斷腕般的決絕沉痛,“吳王殿下盛情相邀,小女情難拒絕,莫敢不從,料想父親大人知曉後定能體諒我的苦處,不會怪罪。”

姬骞聞言眼睛微眯,湊近慕儀裝模作樣的小臉,語氣涼涼:“讓我帶你出去,回頭還要我背全部黑鍋?”

慕儀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是沒為你背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嘛!”

姬骞眼睛繼續眯:“看你這表情,怕是早猜到我會來吧?連侍女都遣出去了。”

慕儀笑得乖巧無害:“還不是吳王殿下機敏睿智、妙計無雙,昨夜小女看到侍女呈上的點心裏有‘風荷含露’,便知殿下大抵是要過來了。”

所謂“風荷含露”乃是慕儀親手制作的一味點心,以藕粉為主料,取菡萏中最為柔嫩的幾瓣花瓣搗碎成末,混以夏日清晨從荷葉上采集而來的露珠蒸制而成。這道藕粉花瓣糕作為慕儀這輩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點心作品,卻實在沒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做起來費時麻煩不說,味道也只能算個清香可口。姬骞受邀前來品嘗之後,對着滿眼期待的小女孩殘忍地吐露了真相,結果對方立刻作悲痛欲死狀。他無奈之下只得給它取了“風荷含露”名字,稱贊說這點心味道雖然一般,但從這原料的采集和做法卻能看出溫大小姐內裏深厚的文學素養和風雅情懷,才算勉強給了慕儀一個臺階下。

但說是這樣說,此後慕儀卻再沒有做過這道點心,是以知道這“風荷含露”的除開她及兩個貼身侍女,世上也只姬骞一人了。昨夜忽然在呈上來的白玉盞碟裏看到這道色澤嫣紅的糕點,詢問之後得知名字也确實叫風荷含露,她便知道這是姬骞給自己的暗示了。

不過他的人也當真厲害啊!聚城溫氏雖比不得煜都溫氏,也是守衛重重、門閥森嚴的高門大戶,且她的飲食衣着一應都是最為可靠的婢子們小心照料的,那人還能給她送來這盤糕點,還能幫助他這會兒偷潛入內院,着實是個人才!

姬骞盯她半晌,冷哼一聲,一把攬住她的腰肢,用力一帶,就将她從窗口拎了出去。慕儀忙勾住他的脖子,看他縱身一躍,極其拉風地開始了出逃行動。

慕儀這一生做過很多個至關重要的決定,但這一個,她卻覺得尤其重要。因着身份高貴,往往她的一句話便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但這個決定不僅改變了別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她自己的。

六年後的深夜,當她從茂山的斷崖飛橋上一躍而下的時候,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便是,如果那個日光漫漫的午後她沒有随姬骞任性出逃,很多事情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只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姬骞說是帶她出去玩,卻也不敢跑得太遠,但太近的地方又覺得沒有實現此番冒險出逃應有的價值,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去盛陽轉一圈。

盛陽乃北方大城,與聚城相距不過三百餘裏,騎馬快些的話一日便能往返。一百多年前,太祖于此地斬殺太守趙舜,起兵反周,揭開傳奇一生的序幕。當地至今還保留着當年太祖夜宴趙舜的瓊華樓,連案幾的擺放位置都務實地還原了,終于不負衆望地開辟了一項旅游業務,為當地官府提高政績及增加財政收入做出了巨大貢獻。

而慕儀作為左相溫恪和臨川長公主的嫡女,除了溫氏大小姐之外還有一個頭銜便喚作盛陽翁主。這太祖龍興之地在她六歲那年便被聖上賜予她作為湯沐邑,每年劃入她私戶的巨額賦稅也在提醒她記起千裏之外還有這麽一塊風水寶地在盡心供奉。只是如今世家權重,煜都溫氏嫡出大小姐的身份遠高于一個區區翁主,故而這個敕號反倒少有人叫起,除了宮中,溫氏族內及各世家宗族皆是以大小姐相稱。

身為領主卻從沒到過封地覽勝,且這封地還是自己長期以來心向往之的,慕儀一直深以為憾。今番終于得償所願,饒是心知回頭必會付出極大代價,也熄不滅滿腔的興奮之情。

“你說,當年太祖皇帝便是在這裏斬殺的趙舜麽?只要一想象他老人家拔劍的英姿,我就激動得什麽都不想幹了。”慕儀坐在瓊華樓二樓的窗邊,玉手托腮,看着對面的姬骞癡迷道,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沉醉在先人遺風中的狂熱。

姬骞聞言“唰”的合上折扇,十分理智且不解風情地道:“不是這兒,是那兒,”折扇一直樓上,“太祖皇帝當年是在三樓宴請的趙舜。你要想象他老人家拔劍的英姿,恐怕還得去趟樓上。哦,對了,裏面還挂着太祖皇帝的禦筆題字。”

“夠了!”慕儀忍無可忍,“不要再刺激我了!要是上得去我還會待在這裏!”

作為太祖舉事的第一現場,瓊華樓早就成為物質和非物質雙重文化遺産,尋常百姓根本不能入內。慕儀因為顯而易見的原因、姬骞因為難以言說的原因皆不能暴露身份,含恨被拒之門外。最後還是姬骞托了在盛陽的朋友才有幸進入二樓,但該朋友由于身份有限,最終不能為他們開啓第三樓的大門。慕儀只能坐在二樓臨窗聽風,悲傷地看着近在咫尺卻不能進入的案發現場,感嘆天道不公,委實不公。

姬骞看她一張臉都快皺成包子了,終于良心發現,安慰道:“其實你不必執着要上去啊。要追慕太祖皇帝,在哪不可以?你待在溫氏本家就成了,順便還能把端儀皇後一并追慕了。”

姬骞口中的端儀皇後便是慕儀先祖,溫氏第一位被聘為後的女子,也是溫氏得以崛起于廟堂的根源。當年端儀皇後與太祖皇帝于微時相識,慧眼識才,以金相贈。後太祖領兵攻至聚城,遂至溫府相迎,從此端儀皇後便常伴侍從,随太祖南征北讨,成就一世良緣。

慕儀聞言瞪他一眼:“照你這麽講,我直接回宮也可以啦,反正太祖爺後來都住那裏!”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沉痛,“我的心情你這種沒有想象力的家夥才不會懂吶!不與你說了!”

姬骞看她搖頭晃腦、張牙舞爪的樣子,再想想平時宮中夜宴她端莊高貴、美貌出塵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己确實不如她有想象力……

正自無力,樓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什麽東西砸到了地板上。兩人同時擡頭,卻只看到精美的雕紋。

“怎麽回事?三樓居然……居然有人麽?”慕儀在巨大的震驚和憤怒之下,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

太過分了!她在這裏悲情半天,裏面居然一直有人做着她想做卻做不成的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意外

姬骞猛地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見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并任何無異樣。

他面無表情地擡頭,忽然縱身躍出,腳蹬着牆壁,如游龍一般飛身而上,從半合的軒窗進了三樓。慕儀見狀眼睛大亮,揚聲喚道:“阿映!”

語聲方落,一紫衣女子不知從哪個角落一躍而出,在她身前恭敬跪下:“溫大小姐。”

“快,帶我上去!”

周映聞言微微遲疑。殿下此前特意吩咐過自己,無論如何定要保證溫大小姐的安全,方才三樓那聲巨響還不明究竟,自己若貿然帶她上去,不管有沒有損傷都難保殿下不會發怒。這麽一想便欲出聲勸阻,還未開口卻便被溫大小姐淡淡的眼風一掃:“吳王殿下命你保護我,你便要聽我命令。我說什麽,你照着做便是。”

周映一窒,只覺她語氣雖淡卻帶着股不容違逆的意味,是久居上位者從骨子裏散發出的高貴。她再不敢多言,只輕聲道:“如此,請恕屬下冒犯了。”伸手抱住慕儀便帶着她亦從軒窗一縱而出。

慕儀觑一眼周映的神色,知她已被自己唬住了,心頭輕聲道了聲抱歉:可憐的阿映,不是我故意要讓你為難,只是好容易尋到這冠冕堂皇的機會可以進去三樓,說什麽我也不能錯過啊……

回想片刻前姬骞揚手執扇,蹬壁而上的潇灑風姿,而自己卻只能窩在女侍衛的懷裏,等着她帶自己追上去,慕儀感到一種從內而外散發出的的悲傷。

她覺得她敗了……

因抱着慕儀,周映即使身手遠勝姬骞亦無法像他那般輕松地蹬壁而上,而是左足尖勾住軒窗上部,右足踩上牆壁,身形幾次變化,才進了三樓。

慕儀尚來不及打量這個令她神往許久的所在,便瞧見姬骞背對着她立在一面牆壁前,不知在想什麽。

她幾步走過去,卻見他眉頭微鎖,神情嚴肅。

“怎麽了?”

“這面牆原來挂着太祖的禦筆題字,”姬骞一字一句道,“現在,沒有了。”

慕儀一驚,這才看向面前這面空無一物的牆壁,目光四下游移:“沒了?當真沒了?”

“自然當真。此等大事,我唬你作甚?!”

慕儀大受打擊,心心念念的太祖禦筆她還沒瞧上一眼居然就這麽沒了?這可是太祖斬殺趙舜之後當即切掌取血、以自身鮮血寫就的禦書啊!到底是何人這般大膽居然竊了去?!

等等!她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舉世無雙的珍寶莫名失蹤,不明就裏的主人翁湊巧經過案發現場,然後便被誣成竊寶賊,從此陷入各種追殺迫害,九死一生之後終于查出真相沉冤得雪……傳奇小說裏都是這個套路啊救命!

好像是為了印證她心頭所想,原本緊閉的大門忽然被撞開,然後八個戎裝甲胄的兵士殺氣騰騰地沖了進來,手中的寒光冷冽的長刀筆直地指向他們。

周映見狀立時上前護住姬骞,怎料姬骞淡淡瞥她一眼,她微微一愣便立刻明白過來,後退幾步擋住了慕儀。

“大膽賊子!居然膽敢盜竊太祖禦筆!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你有幾顆腦袋!”領頭的隊正楊威看着空白一片的牆壁良久,方咬牙切齒地怒喝。

今日原是受了盛陽鄭氏二公子的再三請求,他才不得已放了這對男女入內,卻仍舊謹守規矩,不敢讓他們入得太祖聖地,只許在二樓覽勝。誰知片刻前突然在樓下聽到一聲巨響,匆匆趕上來之後卻看到原本駐守三樓門外、身手最好的四個兄弟齊齊暈倒在地。他驚疑不定,撞開大門之後就看到這本該在樓下的二人并一紫衣女子立在屋子中央,太祖禦筆已然消失無蹤!一想到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抄家流放甚至砍頭滅族的命運,他就不寒而栗,驚懼暴怒之下只恨不得立時斬殺了這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的兩個人!

“要不要這麽狗血啊……”慕儀無力扶額,頓時切身體會了那些被冤枉的主人翁們的心情……

“幾位大人,無憑無據便稱我等為竊寶賊人,怕是有失公允吧。”姬骞淡淡道,眉眼冷冷。

楊威冷笑:“此間就你們幾人,不是你們,難道還能有別人不成?!當真是包天的膽子,這樣抄家滅祖的大罪也敢犯!某今日便讓你知曉王朝國法何在!”

姬骞蹙眉,回頭看一眼慕儀,神色莫辨。慕儀見狀心頭一緊,難不成今日當真要被誣成竊寶賊給抓起來?那這事情可就大了!堂堂左相千金給抓到大牢裏去,罪名還是偷東西,就算最後把事情理清楚了,溫氏也丢不起這個人啊!真是很難想象到時候父親的臉色……

慕儀痛苦地皺起了眉,伸手扯了扯姬骞的袍袖:“快想辦法!我可不去牢裏……”

姬骞看着她皺在一起的眉毛,眼裏染上一絲笑意,回頭方欲開口,楊威便厲聲喝道:“把這些賊子給我拿下!”鋒利的刀尖眼看便要刺了過來——

一道黑影突然從某個角落一竄而出,頭戴鬥笠黑紗遮面,沒有人看清他如何動作,只聽得劍鞘劃破空氣的聲音和幾聲悶哼,便見八個兵士全被掀翻在地。那人也不戀戰,見狀立刻抽身而去,從軒窗一躍而出便朝南而去。

姬骞神色一變,一揮手立刻四個影衛從暗處現身,同從地上爬起來的兵士纏鬥在一起。他不理身後的激戰,亦是破窗而出,緊随黑衣人之後。

這變故發生得迅疾無比,慕儀尚不及反應便見二人身影已越來越遠,忙道:“阿映阿映,快帶我追上去!”

帶着溫大小姐去追擊賊人危險系數遠高于帶她去闖瓊華樓三樓,但這回周映已不敢發表異議,抱起慕儀縱身一躍,便追了上去。

楊威見人一個接一個跑掉,心頭大恨,偏偏這四個影衛的身手也是不凡,滴水不漏地跟他們纏鬥在一起,令他們無法追出去,只能滿心悲憤地看着慕儀等人的身影逐漸消失無蹤。

周映能被姬骞派來近身保護慕儀,身手自然不是蓋的,很快她們便遠遠瞧見了姬骞白色的身影,立在江邊看着某個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已經是今日他第二次擺出這個姿勢了,慕儀不免有些膩味,落在他身側,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輕晃一下:“喂!想什麽吶?這裏難不成也丢了一幅太祖禦書?你追的人呢?”

姬骞似乎被她驚到一般,身子微微一偏,看向她的表情頗有幾分莫名其妙:“你如何跟上來了?”

他的眼神還有些恍惚,似乎被什麽東西亂了心神一般,

慕儀看到他的表情心頭一跳,一股異樣的感覺潮水般漫上來,她不受控制地扭頭,朝他方才注視的方向望去。

六月份的青淩江之畔正是一年中最美麗的時候,草木蔥郁,江水碧透,一處棧橋遠遠伸進江水中,幾只野鴨子在綠滢滢的江面上凫水,繞着棧橋游來游去,煞是可愛。

而在這棧橋之上,一個身影靜靜坐着那裏,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右手執着一根魚竿,半天都不動一下。似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垂釣之人,可偏偏只遠遠瞧着他的身影,便使人覺得寧靜超然,如身在世外。

不像是漁夫,倒更像個隐士。

慕儀有些莫名其妙,縱然是個風姿超然的隐士,卻也不至令姬骞瞧出了神去,難不成他最近好起男風來了?那自己和他未來的姬妾們該如何是好?

正亂七八糟地操着閑心,卻見那垂釣之人腦袋微動,鬥笠微微側開,一抹雪色露了出來。

瑩玉一般剔透的肌膚,描得極美的遠山黛,并不十分嫣紅卻線條美好的唇。淡若雲煙的美人。如一幅在極品玉版宣上暈染開的水墨鈴蘭圖。

靜雅,超然,美得出塵。

心似漏掉了一拍,然後所有的節奏都随之錯亂,慕儀只怔怔地盯着前方,沒了反應。然不過三息的功夫她便清醒過來,立刻轉頭看向姬骞,對方正凝視着那美人,黑沉深邃的眼眸中不複先前的恍惚,反倒帶着一種異樣的光彩。

是極少見的專注。

她覺得自己胸口有些悶悶的,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更不舒服的感覺。像是有什麽早已注定會到來的東西終于來了,心頭□之外又帶着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如一個在恐懼中煎熬許久的囚犯終于見到判決,就算明知最終仍舊逃不過死亡的命運,但至少不用再繼續等待下去了。不用再懷着希望和絕望痛苦地等待了。

姬骞沒有注意到慕儀的異常,只是提步朝棧橋走去,甚至沒有喚她一聲。周映見狀有些擔憂地看向慕儀,卻見她神色如常,嘴角甚至還帶着笑意。她揮手示意周映退下,然後提步跟上姬骞,舉止一如往常,步步皆是世家大族悉心教養出的優雅端莊。

垂釣的女子感覺到兩人的靠近,卻連頭也沒轉一下,仍舊定定注視着江面漂浮的魚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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