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姬骞在她身側不遠處站定,拱手行禮:“某尋人至此,想與姑娘讨個方便。”
姒墨
那女子聞言不語不動,似沒聽到一般。姬骞卻也不急,只保持着姿勢靜靜等待,似乎只要她不說話他便會這麽一直站下去。
良久,那女子終于回頭,淡淡道:“我不知你尋的何人,也給不了你方便。”
她的聲音一如她的容貌,淡如水墨,清如溪流。語音不高也不低,仔細聽似乎還能聽到隐藏其間的潺潺水聲。
姬骞唇畔帶上一點笑意:“姑娘不曾問過在下,如何知道在下所尋之人不是姑娘所識呢?”
那女子仍舊面無表情:“縱是你所尋之人為我相識,卻也與我無關。你若想看我釣魚,坐下便是;若還想與我打聽,我卻是不理了。”
姬骞笑意更深:“姑娘真是令某吃驚。某還以為姑娘惱了,要趕某離去呢,卻不想姑娘竟允某于此觀姑娘垂釣?”
“這棧橋又不是我家的,我如何能趕你離去?至于你在此與否,與我本也沒多大影響。”依舊是平靜無波的聲音。
姬骞還想說什麽,另一道聲音卻先于他響起:“這位姐姐說得極是,這個人最是無趣得緊,在或不在确無半分影響的。”慕儀言笑晏晏,儀态端雅立于棧橋一端,“只是若妹妹想向姐姐讨要一尾劍頭魚以飨口腹,卻不知姐姐允是不允?”
所謂劍頭魚乃是青淩江特産的一種魚,因魚頭酷似寶劍而得名,肉質鮮嫩爽滑,十分美味,又因産量不多而更顯矜貴,很得帝都權貴們的追捧,亦頗得慕儀喜愛。
姬骞聞言剛欲說些什麽,略一思忖又覺得在和女子打交道這方面自己上委實不如常年出入各種閨閣雅宴、為首座之賓的慕儀專業,遂靜立原地等着看她自由發揮。
那女子原是個生僻難近的,如慕儀這般初初相見便又是喚姐姐又是提要求原是最令她反感,偏偏她笑容舉止親近得恰到好處,端得是春風般自然,讓人生不出半分不喜,反倒被她的态度所惑,下意識認可她的說法,以為兩人确是相識已久的閨中密友。
她卻不知,這種能自然與任何人尤其是女子熟識并影響她們判斷的本領本是身為第一世家嫡女所必需具備的,是自小精心培養的立身之本,學名八面玲珑,俗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女子凝視慕儀良久,再開口時面上雖仍舊沒有表情,語氣卻溫和許多:“你若想吃自然可以。只是我此刻尚未釣上一尾,你怕是要等一等了。”
慕儀笑道:“這卻是不礙的。”走近女子,“家父溫姓,小妹閨名靜蕗。請教姐姐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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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是她原本該叫的名字。蕗者,古書上的一種香草,慕儀出生之前,族中最有聲望的幾位長輩經過幾番斟酌,最後為煜都溫氏即将降生的長房嫡長女選了這個字做名,自認為可堪匹配她尊貴的身份。但後來她那不按常理出牌的父親給她取了一個更加可堪匹配她尊貴身份的名字,它便被棄之不用。極少有人知道左相的嫡長女原本是叫做靜蕗,故而慕儀每每遇到不便表明身份的時候都用它來遮掩。
女子盯着江面許久,終于緩緩道:“秦姒墨。”
“原來是秦姐姐。”慕儀親熱地笑道。
秦姒墨凝視她許久,終于微提嘴角,露出一點點笑意。
姬骞一直注視着兩個女子,只見她們在“會心一笑”之後都不再說話,目光移向江面專注等魚,心頭湧上一股異樣。
這股異樣不是因為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他們竟在這裏安心垂釣,而是來自于阿儀的态度。她還是如從前一般,事事都幫着自己,但這一回他卻覺得什麽地方有些奇怪。她的微笑還是那麽柔和,操縱人心做得如烹茶煮酒一般風雅自然,可她黑沉沉的眼眸下似乎有什麽光芒在被克制,有什麽情緒在被隐忍。
而且,從她方才開口到現在,一個眼神都沒有看向過自己……
“今日天光大好,姐姐卻為何要鬥笠蓑衣加身呢?”慕儀輕柔的聲音傳來,将他從混亂思緒中拔出。
“此刻瞧着日頭正好,晚些卻定是會下大雨的。我不願被雨水擾了興致,便只能如此了。”
“可,若是下雨,魚兒怕是也會被驚,難以上鈎吧?”慕儀遲疑道。
秦姒墨語聲淡淡:“不上鈎便不上鈎,也沒什麽大礙。”
慕儀聞言眼睛微微睜大,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看向魚線:“秦姐姐,你這餌料該不會已被吃光了吧?為何這麽久還沒半分動靜?”說着伸手擡了擡魚竿,雪白的魚線從江水中抽出,濺起水珠的同時亦揚起了尾部的魚鈎,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着點點銀光。
然,當慕儀看清那魚鈎時,卻不由傻了眼。
“為何……為何這魚鈎竟是直的?”
對方回答得一本正經、順理成章:“魚鈎自然該是直的。魚蝦若願意上鈎,就算是直鈎也是沒影響的。但是若以餌料騙取魚蝦上當,再以利鈎将它們擒住,與行欺瞞狡詐之術有何分別?此有違自然之道,不可為也。”
慕儀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許久,方困難地擠出一句:“姜——太——公——?”
那天,慕儀最終還是沒能吃到秦姒墨親手釣上的劍頭魚。對于這個結果,她沒有半分意外。鑒于秦姒墨的作戰工具實在太過奇特,她對她給予了最大程度的包容,釣不上魚也沒關系,我們不能怪她,實乃兵刃無能,非戰之罪也……
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的,至少當晚她順勢以“沒能吃上相思成疾的劍頭魚,深感遺憾,希望能在秦姐姐家借住一宿,明日咱們接着釣”為由,成功住到了秦姒墨家中。
那是一棟離青淩江不遠的竹樓,二層高,毗鄰一片茂密的竹林,這個時節生長得熱鬧。竹枝茂密筆直,竹葉青翠欲滴,微風拂過,發出簌簌的響聲,似離人在哀哀哭泣。
三人用過晚膳,慕儀與姬骞借納涼之名,表示要到竹林裏去體味“自然的氣息”。
約莫大半個時辰以前,正如秦姒墨所預測的那樣,一場暴雨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此刻晚風中滿是清新怡人的味道,深吸一口便仿佛被滌清了心脾一般。
“你有什麽想法?”腳踩在松軟的土地上,姬骞低聲問道。
慕儀走在他前面,聞言頭也不回道:“吳王殿下若是都沒想法,小女能有什麽想法呢?”
“哦,阿儀怎知我沒想法?”姬骞失笑。
慕儀微微一頓,複繼續朝前走:“既有,便煩請殿下講來與小女一聽,小女也好将自己的意思告知殿下。”
姬骞站定,微微蹙眉凝視前方小姑娘:“你這是……在與我置氣?”
慕儀這回終于停下,靜立不過一息的功夫便轉身朝他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四哥哥上當了,我方才是在逗你吶!”
姬骞見狀卻沒有放心,直覺她有什麽不對,可又不願深想,便道:“沒有便好。我是想,那位秦姑娘泰半與今日私闖瓊華樓之人大有幹系。”
他會貿然出面去跟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攀談,自然不會只是因為看上了人家的美貌,她早清楚這個,白日才會主動出面替他跟秦姒墨套近乎。
慕儀颔首:“我也是如此想的。那姑娘性子那麽淡靜孤僻,不像是會與陌生人這般熟稔的。可先前我提出要到她家借住一宿她竟應下了,分明便是心有挂礙、想穩住我們。不然便是知道我們已經懷疑上她,推脫躲避也是無用。”
“那你有什麽計策?”
慕儀抿唇微笑:“計策嘛,現在是沒有。只能待會兒見招拆招,去套套她的話了。”頓了頓,“不過殿下放心,小女定然不會如您白日那般,見了美人便移不動腳,連人都跟丢了。”
姬骞一窒,看着慕儀促狹的目光忽然很想分辨自己是在已經跟丢那人之後才看到秦姒墨的,可轉瞬一想又覺得這樣更加丢臉,還是由着她把自己當登徒子吧……
“此刻盛陽城中是何情況?”慕儀問。
“表面上倒是一切如常,只是今日各大城門戒備都加嚴了,街道上也有一些兵士以搜尋刺客為名在四處盤查。看來盛陽太守自覺事關重大、不敢外傳,刻意封鎖了消息,只派人暗中追捕我們。”
“那我們還待在這裏豈不是很危險?”
“無妨。我的人暗中給他們使了不少絆子,遠的不說,至少今夜是挨得過去的。今晚若實在套不出話來,便把那秦姑娘一并帶走,再做打算。”
“一并帶走,還再作打算!也不知道你想做什麽打算!”慕儀嘟囔道。
“什麽?”姬骞疑惑地看向她。
“沒。”慕儀迅速換上笑臉,“我是說,你派的誰去暗中監視秦姒墨?”
“許知。他輕身功夫最好,若是那竊寶之人回來與她見面,許知隐在暗處料想也不會被發覺。”
宮商起,悠揚的琴聲被風聲帶着遠遠傳來。如清泉出山石,泠然叮咚,怡心悅耳。
“真是曲如其人……”側耳傾聽半晌,慕儀輕聲道,“我們回去吧。”
兩人于是踩着樂聲朝竹樓走去,越近曲聲越清晰可聞。慕儀越聽越恍惚,某一瞬甚至以為自己不是走在江畔竹林,而是在茂密山林中撥開層層枝葉尋找一條水聲潺潺的清澗。
出了竹林便遠遠看到秦姒墨坐在竹樓二層的高臺上,撫琴自娛。她約莫剛沐浴過,着了一身象牙白曲裾深衣,裳服上無半分紋飾點綴,只腰上束一條绛色腰帶,顯得纖腰可堪一握。烏發未挽,如瀑般披散而下,更襯得膚色瑩白,容貌靜美。
自打襦裙盛行之後,國朝女子便少有着深衣的,秦姒墨卻偏反其道行之,将這不被時下女子們青睐的裳服樣式穿得飄逸而不失又典雅。
姬骞遠遠凝視着她,心頭微跳。白日見她時只覺她打扮怪異卻又風姿淡靜,矛盾之下反倒生出一種別樣韻味,引得他心馳神動。此刻她端莊地坐在高處撫琴,淡靜之外更添幾分高華,直如世家嫡出的貴女一般,清貴得惹人心動神往。
正自出神,卻見慕儀已上了二樓,緩步走近秦姒墨,待一曲終了方拊掌笑道:“秦姐姐好琴藝,聽得我也技癢了。卻不知姐姐可還有素琴可供一用,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秦姒墨擡頭,一縷頭發垂在臉側:“琴只此一張,再無多餘。不過我還有一張極好的紫檀筝,不知可否?”
慕儀聞言笑意更深:“有筝自然更好。你我琴筝合奏,定然更有趣味。”
曲藝
暮色四合,一輪火紅的夕陽半懸空中,映得周圍的雲團如燒着了一般,紅得炫目驚人。青淩江如一彎玉帶,靜靜奔流在碧色曠野,似一塊翡翠玉石上略淺一些的天然紋絡。夕照映上江面,給它也染上一層絢麗明媚的色彩。
江畔竹樓的高臺上,兩個風姿奪目的女子各據一案,一人撫琴,一人彈筝,白嫩纖細的十指撥動出的是舉世難求的美妙樂聲。
琴聲悠揚,筝聲清越,二者時而相互牽引,時而相互配合,有時甚至各自南轅北轍,但落在姬骞耳中,卻沒有半分不合之感,反而因為這小小的分離,令曲聲更顯韻味。
姬骞凝視二女,心頭各種情緒一并湧上。片刻之前聽到秦姒墨撫琴,便已知她是精于此道之人,但此刻聽到她與慕儀合奏,琴聲中透露的精妙技藝和高遠意境仍然讓他微覺意外。
但更令他意外的還是慕儀。她琴藝過人他是知道的。溫氏對于族長嫡長女的教育自然分毫不敢馬虎,慕儀五歲那年便拜了素有“琴藝國手”之稱的高僧慧行為啓蒙之師,後來的傅母餘氏亦是曾一曲動天下的妙人。在這二人的先後教導之下,她小小年紀便琴藝非凡,更在十一歲那年以一曲《朝露盡》豔驚四座,被陛下贊可承宗師衣缽。
但他從不知她的筝彈得竟比她的琴更好。秦姒墨的紫檀筝一聽音色便知是上佳之品,但卻是決計比不了慕儀慣用的名琴“綠猗”,可此刻她素手撥弄下如泉水般流瀉而出的樂聲卻無論是技藝還是論意境都遠勝她素日所奏的琴曲。
筝聲清越而婉轉,彷如一條九曲十八彎的溪流,每一個轉折都讓人心頭一緊,惶恐着即将遭遇的未知,卻又期盼這未知會是更美的景色。
金色的夕陽中,慕儀着一襲吳绫齊胸襦裙,神态自若地撥動筝弦。短襦是珍珠白的料子,上以同色較深的絲線繡着杜衡紋絡,裙子則是黛藍色,因绫羅用了八幅,故而裙擺寬大、顯得極為飄逸,絲滑的裙面沒有繡紋,卻以特殊的銀粉繪着一簇白昙,在夕照下閃爍着銀光,遠遠望去,便如白昙綻放在黛藍的夜空中一般。因尚未及笄,烏發绾成一個少女間風行的飛仙髻,看起來清雅而不失高貴,端坐案前的身姿更是說不出的美妙動人。
如果秦姒墨是在淡靜自然之外略顯清貴,慕儀便是從內到外皆散發着世家貴女的高華之氣,明明是身處簡陋的竹樓,卻硬生生将那裏襯得如白玉為階、金玉為堂的權貴府邸一般,真是不服不行。
姬骞凝視着她低頭彈筝的模樣,腦中不自覺地閃過“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聳巫山一段雲”,心頭亦是一動。
他忽然想起慕儀剛開始學習音律那年,曾與他說過一次,說她其實一點都不樂意學琴,比起琴來,她更喜歡彈筝,覺得那個叮叮咚咚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意思。只可惜她的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為。
琴樂是由于聖人孔子的提倡而在逐漸文人中盛行開的,孔子在提倡琴樂之初便曾教導說:“君子樂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樂。”操琴通樂乃是君子修養的最高層次。甚至在從前很長一段時間,琴樂不僅僅是君子個人的修身之樂,更是容納天地、教化百姓的聖樂。
琴乃“正音”。
慕儀身為左相嫡長女,走的又一直是端莊優雅、儀态高華的路線,在公共場合獻藝自然只能選擇跟她一樣矜貴的琴藝,因此練好它屬于工作範圍內的要求,不可輕忽,就如要帶出門應酬交際的正頭夫人一般,平日裏也得好好尊重關照着,而心頭真愛的筝藝就只能委屈做個妾侍,私下裏多多寵愛便是。
姬骞此前聽她彈過很多次琴,卻從未聽過她彈筝,此刻陡然領教此等絕佳技藝,驚嘆之餘亦添了一層莫名的澀意:原來,并不是所有事情她都會告訴自己,而他也并不如自己原以為的那般知她懂她。
筝聲猛地一轉,變得急促激昂,隐帶殺伐之氣。秦姒墨微驚,尚不及反應手下已被帶了過去,琴聲亦随之變得急促,撥弦的速度越來越快。
筝聲琴聲相互糾纏打壓,似一對厮纏的怨侶一般,曲聲慷慨激烈,直如欲沖上雲霄一般。兩人神态都失了方才的淡然,眉心微蹙,神情嚴肅,十指撥弦的速度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姬骞見狀微驚,右手握拳,只待情況不妙便出手。
“铮——”,秦姒墨猛地收回右手,指尖已經微微紅腫,面前桌案上的七弦琴斷了三弦,剩下的四根琴弦灰頭土臉地躺在那裏,似乎在訴說着落敗的狼狽不甘。
秦姒墨凝視素琴良久,方擡頭看向對面神态自若的錦衣女子,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并未有半分勝利的矜驕,仍如深潭靜水般沉靜。
“我輸了。”秦姒墨看着她,神态自然地說道。
“是,你輸了。”慕儀颔首,看起來比她還要自然。
此前雖未言明這是一場鬥藝,但兩人俱是玲珑剔透之人,許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不需點明。
“但是,我不喜歡你後面奏的曲子。”秦姒墨神情淡淡,“殺伐之氣太重,戾氣也太重。我聽了不舒服。”
溫慕儀低頭,指腹撫摸着筝弦:“我心氣難平,自然只能奏出暴戾之音。”語聲輕微,散入風中便再不可聞。
秦姒墨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麽,也不在意。她會說先前那句話并不是為自己落敗尋找借口,而是心之所想便宣之于口,再自然不過。至于別人是否分辯、如何分辯卻是與她無關。
“我輸了,所以,你想知道什麽呢?”
慕儀看着她:“我想要知道什麽,秦姐姐想必已然心中有數了吧?”頓了頓,再開口竟是直接說了實話,“三個時辰以前,阿蕗随世兄于瓊華樓二樓覽勝,怎料三樓卻突然傳來異響,我們因為擔憂而擅自闖入,卻發現室內原本供奉着的太祖禦筆已不翼而飛,我二人更是被随後而至的官兵誣為竊寶大罪。姐姐當知,此乃抄家滅族的大不敬之罪,我等焉能含冤領受?正當那官兵要将我二人擒拿之時,卻見一黑衣人突然闖出,打傷了官兵便朝南遁去,我們當即追了上去。豈料那黑衣人輕功甚好,不過半個時辰便甩掉了我們,正一籌莫展、心急如焚之際卻瞧見姐姐獨釣青淩江,好生自在!”
以她這麽多年的相人經驗加上方才與秦姒墨的一曲合奏來判斷,這确然是個品格純良、心性自然的女子。有點冷僻,卻是因為天性使然,不喜與人交往,并非故意拿喬。她心頭怎麽想,便怎麽做,嚴格論起來卻是個直爽通透的性子。思來想去,對付這種看似孤傲、實則朗直的姑娘,說不定直接挑明了效果更好。
果然,秦姒墨聽到她的話神色一變,目光中透出幾分意外,似沒料到她會這般直言,直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反應過來,把頭移向另一個方向,語氣盡量保持了平靜:“聽姑娘言下之意,是覺得我與此事有關?”
“不敢。只是想求姐姐襄助,懲治那敢對太祖大不敬的誅心匪類!”這句話說得有些咬牙切齒,姬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人應是在惱怒有人不守規矩闖了她都不敢闖的地方、同時還偷走了她連一眼都沒看過的東西……
見秦姒墨不語又補上一句:“姐姐也不願見我等無辜含冤、枉死法場吧?”
以秦姒墨的心性,不像是會膽大包天去竊寶的,但與此事有所牽扯卻是必然。只不知她跟那竊寶者到底是何關系,若太過密切自己這番言論怕也是不中用的。
秦姒墨略一沉吟,再開口卻是毫無幹系的一句話:“姑娘自言喚作溫靜蕗,那麽敢問,姑娘與那世代簪纓的第一世家溫氏,有何幹系?”
“秦姐姐真是個妙人!姐姐會這般問可是因為知曉溫氏這一輩女子取名皆從靜從草,認為阿蕗必然大有來頭,即使被冤枉了也會有家族出面,為我伸冤?只可惜怕是要讓姐姐失望了,阿蕗不過聚城溫氏一旁支庶出之女,在族中原是無足輕重,若出了此等令家門蒙羞之事,族人礙于情面或許會為我出頭,但我回到族中之後的命運卻是莫測了……”
秦姒墨瞧着慕儀輕輕笑了:“姑娘是欺我不知高門之事麽?區區一庶出之女,如何能有姑娘的才華氣度?再者,哪有庶女會将自己是庶出說得這般坦然的,姑娘莫非将旁人都看做了傻子?”
慕儀也是淡笑:“嫡庶尊卑原是命數注定,我無法選擇亦無力改變,只能安心接受。既然事實如此,又有何難以啓齒?至于高門之事,姐姐怕是當真不知。想我溫氏一族是何其顯赫清貴,聚城溫氏一脈更是其發源本家,論顯達論富貴皆僅次于北遷的煜都溫氏,這樣的門庭教養出來的女兒會若尋常庸婦嗎?秦姐姐覺得我不凡,不過是因為不曾見過我溫氏‘女公子’,那般才華氣度,才真真是不凡不俗、令人高山仰止!”
所謂“女公子”,本是對別人家女兒的敬稱,在溫氏卻衍生出別的意思。因溫恪給自家長女取了那麽個特殊的名字,真真踐行了将女兒當作男兒教養的宣言,故而溫氏這一代的女子在提及慕儀又不便點明的時候便用“女公子”來替代,時日一長不知怎地便傳了出去。一開始還只是在女眷中通用,後來連外頭的公子郎君們都知道了,說起“溫氏女公子”便知是指左相嫡長女,倒成了江湖上賜的一個花名。慕儀聽聞後不過一笑,橫豎沒什麽不好的意思,便由得他們去了。
但終歸這名號只在世家貴族間流傳,尋常人等并不知曉,慕儀此刻突然提出,便是想試試秦姒墨這兒的水到底有多深。若她連這花名都清楚,便定然與權貴之家多有牽扯。畢竟這種事情不會在論及正事的時候提起,只可能是風流雅宴上的談資。一個與權貴牽扯甚深的女子卻獨自住在這荒野之外的簡陋竹樓,裏面的文章說不得便大了。
姬骞雖然明知她的用意,但見她這般不含糊的誇獎自己還是禁不住一陣好笑,看着那故作深沉的小臉也覺得有趣。
變故
秦姒墨微微蹙眉:“女公子?不知姑娘說的是哪一位女公子?溫氏這一代的女公子不是多了去嗎?”
慕儀仔細打量她神色,見不似作僞,心頭大惑:難不成這竟真是一個極清白的?
秦姒墨沒等到她的回答,還當她是不願告知,便自顧自轉開了話題:“姑娘你既這麽說了,我便姑且先信着。既然你說你只是聚城溫氏的旁支庶女,那麽這位公子想必也并非什麽世家嫡子吧。”
姬骞此刻已經上了二樓竹臺,正含笑靜立不遠處,此刻見秦姒墨提到自己,斂衽長揖:“某乃煜都鄭氏鄭清源,表字子溯。此前一直未對姑娘言明,還請恕罪。某倒是煜都鄭氏嫡系之子,可惜亦是庶出。”言辭中淡淡的自嘲調侃令秦姒墨側目,倒是第一次認真打量這錦袍玉冠、俊逸潇灑的男子,星眸中露出思量的意味。
慕儀待她打量完姬骞方道:“所以,我二人雖是世家出身,卻皆不是什麽要緊的人物。惹上這等麻煩,家族固然會為我們善後,但回頭族中的處置說不得比官家上刑更重,一生的前程盡毀都是有的。還望姐姐大發善心,救我們一救!”最後這句話語聲微顫,似乎終于無法控制地露出幾分真實的不安情緒。
姬骞看着她言辭懇切,上身微彎,說着懇求之語卻不顯卑微,這種時刻維持儀态卻最終洩露出幾分凄惶的端莊女子形象,比伏地哀求抑或恫吓威脅不知觸動人心多少倍,不由感嘆她的演技真是益發爐火純青。
秦姒墨果然大受觸動,從來少有情緒的眸中竟露出幾分愧色。輕嘆口氣:“原不是我不幫你們,只是今次涉及之人乃是我至親,無論如何也不能有事。若牽累到你們,我深感歉疚。”略一思忖,“不若,你們将我帶回去,便說是我竊了那太祖禦書,以我的性命相抵,可好?”
慕儀幾乎是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盯着秦姒墨良久,終于判斷出她不是在捉弄自己也不是失心瘋更不是詭計多端殺招暗藏,那張美麗的臉上确确實實是一覽無遺、如假包換的真誠……
“你倒是個厚道的……”她呵呵呵假笑三聲。
“怎麽?不可以麽?”秦姒墨蹙眉。
慕儀學着她剛才那般深沉地嘆了口氣:“自然不可以。你說你竊了太祖禦書,那麽那太祖禦書長什麽樣子,你如何竊的,為什麽要竊,有無人指使,這些你都答得上來嗎?再者,你看着也不像身懷絕世武功的,可那樓中現身的黑衣人可是頂尖的高手,在場那麽多兵士都是心裏有數的。事關重大,不是你想攬下來就可以攬下來的!”看秦姒墨還想開口,便道,“最重要的是,你既出面頂罪,官府自然能猜出你與竊寶之人關聯甚深,說不定便會以你為餌,誘他上鈎。到時候才真是弄巧成拙!”還有一句沒說出來,便是姬骞這會兒暗中的安排正是以你為餌、誘他上鈎。公門之人當真無恥之極……
慕儀此刻訓導秦姒墨的話說得铿锵有力,卻沒想到在七年之後,她會被同一個人以同樣的方式當做誘餌,要釣的還是同一條魚,真是讓人淚流滿面的命運……
秦姒墨聞言果然不再出聲,低頭看着七弦琴不知在想些什麽。慕儀幾乎要仰天長嘆,這麽個看起來清高出塵、慧質通透的,內裏居然是這般不解世事……難不成她從小便是在這竹樓長大的,沒出去過?咦咦咦?似乎有哪本傳奇裏面的女主角就是從小在古墓裏長大的啊!她們若是認識定然有共同語言……
姬骞在一旁眼睜睜見事情朝一個詭異的方向發展,實在不知是否該發表點什麽意見。看着這對少女莫名其妙就互掏了心窩子,他只能感嘆女人果然還是一種太過沖動的生物,說好的徐徐圖之、慢慢套話呢?
正自無力,遠方突然傳來一聲鳥叫,他神情微變,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山色葳蕤、芳草萋萋,遠遠還能看到農戶裏袅袅升起的白煙,端的是一派寧靜的田園景象。可那哨聲,他卻是知道的,分明是誰發出的示警之音!
他不露聲色地朝秦姒墨看去,果然見她嘴唇微抿,垂下的眼睫輕顫,似是在克制着某種情緒。因她本就少有表情,此刻又低着頭,慕儀并沒有發覺異常。便是他,若非是存了心思去觀察她,怕是也看不出來的。
輕咳一聲,對上慕儀随之擡起的小臉,他輕聲道:“我方才聽到一聲鳥叫,想是官府派來搜尋我們的人找到附近了。我們還是速速離開此地吧。”頓了頓,“秦姑娘也随我們一起吧。”
秦姒墨有些意外,嗫嚅道:“不,不用了。我留下來便是,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姬骞正色道:“那些官兵既然尋到此處,見到姑娘必然是不會放過的,姑娘也說了與竊寶之人關聯甚深,若是落入他們手中怕是兇多吉少!”末了補上一句,“姑娘便是不顧及自身,也需得為你那至親之人想想,難不成你真願意被官府當做釣他上鈎的誘餌?”
話說到這份兒上,再不走便會讓人起疑了。秦姒墨垂眸思索片刻,終于道:“鄭公子說得是,小女子這便從命。”語氣中淡淡的無奈掩飾得很好,他幾乎都要聽不出來了。
慕儀與秦姒墨從竹凳上起身,略整理下衣裙便欲随他下樓,卻聽見橐橐靴聲隐隐傳來,三人驚訝地朝樓下看去,只見不遠處密密麻麻的身影如水波般朝竹樓湧來,因天色漸暗,他們又穿着翠色的衣服,隐在林木之間竟是未被發覺!
慕儀呆呆看了半晌,眼見那群人已經快要沖到樓下,忽的笑出聲:“居然為了我們出動了如此精銳的部隊,這盛陽太守也真是下了血本啊!”
姬骞冷哼:“是呀!你當我們犯的是小罪啊!竊取太祖禦書!這盛陽太守怕是還記挂着為我們的父母宗族再出動一次精兵強将才舒坦吶!”
“說得好像那太祖禦書當真是我拿的一般!身為受害者,我也很無辜的好不好?!”
秦姒墨聽這二人在此等關頭也不急不躁,還有興致鬥嘴,居然也不氣惱,甚至還抿唇低笑了一聲,倒比先前的面無表情看起來鮮活美麗了許多。
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那些人已然沖到了樓下,兵刃出鞘,寒光冷冽,卻只是在竹樓四周列陣,并沒有沖上來。
“某何德何能,居然勞動如此多的軍爺,甚感榮幸,甚感榮幸!”姬骞索性在竹凳上坐下,憊懶的模樣活像個無賴。
慕儀見怪不怪,倒是秦姒墨這半日來見他儀容出衆、舉止有度,還以為是個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此刻看他這般形容頗有些意外。深潭靜水般的眸子注視了他許久,似是生出了幾分興趣。
一隊正模樣的兵士越衆而出,朗聲道:“小人奉太守命令,請這位公子同那位小姐過府一敘。還請二位移駕。”
姬骞輕笑:“這盛陽府衙當真是客氣得緊!捉拿要犯也說得這樣客氣,倒是給足了我等體面!”
那隊正面色不變:“公子說笑了。小人之事奉命行事,還請公子不要令小人難做。”
“我若偏要令你難做呢?”
隊正聞言笑了笑:“那麽小人便只有得罪了,少不得要令公子受些委屈。”
姬骞懶洋洋道:“這可巧了。我這人素日什麽都怕,唯一不怕的,便是受委屈……”
“公子既執意如此,請恕小人無禮了!”話音方落,十幾個兵士從不同方向一躍而起,踩着竹牆便朝二樓飛躍而去。慕儀在百忙之中仍不忘感嘆一句,這招蹬壁而上真是一個推廣範圍大、使用頻率高的傍身奇招啊!
眼見一個綠衣人已經快到慕儀身前,周映立時飛身而出,“唰”地一劍刺中他胸口,一腳将他踢到樓下。不得不說,周映在這方面真的很好地體現了一個影衛的專業素質,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出現!
幾乎同時,姬骞那邊也閃身而出一個褐衣男子,慕儀認出這便是那被安排去監視秦姒墨的許知,此刻正和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