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監視的那位并肩作戰,打得風生水起。慕儀悲傷地發現連秦姒墨的功夫居然都不錯,只有自己沒用得需要人貼身保護。

“你……你不會把人都派出去了,只留了倆吧?”躲在周映身後,慕儀朝姬骞問道。

姬骞一腳踹翻一個綠衣人:“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不可置信地重複,“那你方才那般猖狂做什麽?我還以為你信心滿滿吶!”

“我确實信心滿滿!”

“四個打一百個你還信心滿滿?你以為我們都是開了外挂、自帶光環的穿越文主角麽?!”慕儀忍無可忍。

姬骞:“……”

周映劍鋒橫掃,一下滅掉身前的三個人,回身将慕儀拉到背上:“小姐請抱緊屬下!屬下這便帶小姐逃出去!”

慕儀立刻乖乖在她背上趴好,回身朝打得無暇他顧的三人做了一個“保重”的手勢,便心安理得地準備跑路了。

周映果然是一把好手,右手揮劍,腳下生風,居然一路就這麽殺将出去。待到兩人在五裏之外的青淩江畔站定,慕儀還不可置信:“這麽容易,便逃出來了?那些人可都是高手啊!”

周映蹙眉:“屬下也覺得奇怪,一路竟沒受到多少阻礙,好似有人在暗中相助一般。”面色忽變,“不好……”

話音方落便身子頸後一痛,意識瞬間失去,軟軟倒在了地上。一個黑衣男子立在她身後,慢慢收回了擊上她脖頸的手。

慕儀微微愕然的眼睛對上了那人半隐在黑紗之後的秋水寒潭般冷冽的眼眸。

知音

那是慶泰二十三年六月十七的戌時一刻,夕照漸隐、暗夜将至,溫慕儀第一次遇見秦繼。

後來的很多年她都在回憶這一刻,反反複複,颠來倒去。在她的回憶裏,自己那一刻心情就如某本傳奇小說裏描寫的一樣:“彷如有千軍萬馬在奔騰,一片喧嚣,可是轉瞬又覺得天與地都靜了下來,整個世界可以看到的,聽到的,都只有他……”好像只有這樣的開頭才對得起後來他們之間發生的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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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當時的她只覺得自己是才脫虎口、又入狼窩,眼睜睜看着這男人擊暈了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只恨不得跟他同歸于盡,或者立刻逃之夭夭,有多遠跑多遠去……

沖動的念頭只浮現了一瞬,她便開始迅速判斷局勢,分析完敵我雙方力量對比後,悲痛地發現自己這邊武力值基本為零,毫無勝算,要想突圍只能走智取這條路了。

平複下心情,她鎮定道:“敢問閣下是何來歷?因何出手襲我護衛?”

見對方沒有回應,她只得在語氣中又添了幾分凜然正氣:“堂堂丈夫,以偷襲傷及女子不說,還恫吓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郎,閣下不覺羞慚嗎?”身為長女,她于族內時常訓誡弟妹,對這套路很是熟悉,此番說來,自覺遣詞造句都甚為妥當,可令他覺出羞愧,卻也不至惱羞成怒,心中很是滿意。

對方聞言終于開口,聲音冷冽如積雪壓松、清泉擊石:“小姐的世兄擄了舍妹,某便說不得只好冒犯了。”

舍妹?這人竟是秦姒墨的兄長?所謂的至親之人原是這個意思,她本來還以為是情郎呢!

“然某并未恫吓小姐,亦無此打算。只要小姐安分守己,稍稍委屈幾日,某自會将小姐完好無損地送回聚城。”

送回聚城?這麽說這人應也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聽到了她方才的言談,以為她真是聚城溫氏的庶出之女。這樣便好,只要沒傳出“左相嫡長女為強人所擄,數日未歸”的傳言,随便別的什麽女兒鬧出此等醜聞,估計家族還是能夠挺得住的……

默默哀嘆一聲,她極識時務地朝他點了點頭:“好。望閣下言而有信。”

對于她的迅速表态和極端配合,對方似乎有些吃驚,蹙眉打量她片刻,方道:“小姐甚是從容。”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從容也別無他法。既如此,又何必掙紮。”開玩笑,這人的身手連周映都能輕描淡寫一招搞定,那麽多高手的圍攻之下也能暗中助她們逃出、還不被她們發覺,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登個山都得坐轎,能逃掉才有鬼呢,還不如好好休養生息。

人貴自知啊!

想了想,覺得有件事還是必須解釋一下:“有一事,閣下怕是誤會了。我等并不曾擄劫令妹,不過與她甚是投契,以曲藝相交而已。”

一聲冷哼:“你沒有。但那個人有。”

慕儀蹙眉回憶片刻,實在想不出姬骞是在何時已把心頭的打算付諸行動還被這人給看了出來,只得暗罵一句,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壞事還沒幹就被人發覺了,倒連累了她!

“冒犯了。”一個聲音傳來,便見那男子伸手上前,似欲握她臂膀,頓時大驚:“你要作甚!”

“我們需得立刻趕路,小姐‘手無縛雞之力’,難不成打算自己走麽?”

“便是如此,你也不可碰我,否則豈非壞了我女兒家清譽!”

“某……”

“別某某某的!沒得商量!你若敢碰我半分,我便立刻投缳缢死自己算了!沒的受這般屈辱!”

秦繼看着這個片刻前還覺得從容淡定的女子,微嘆口氣:“小姐以為某是那孟浪之徒?”語氣頗有幾分無奈,“某既應允将小姐安全送回聚城,自不敢有半分無禮,小姐多慮了。”

“那,那你方才伸手,意欲何為?還說什麽冒犯了……”

秦繼攤開右手,一片翠綠的樹葉躺在他紋絡清晰的掌心:“适才見落葉飄飛,怕亂了小姐妝容,這才伸手接住。至于說冒犯了,”指向江畔,“我們此番走水路,那裏藏有輕舟一葉,只是舟身簡陋,怕是要累小姐受些辛苦,因而致歉。”

慕儀只覺得自己耳畔微熱,不知道臉上是不是也紅了,慌亂地背過身子,她結結巴巴道:“那,那我這女護衛你要如何安置?”

秦繼語氣淡淡:“總不會讓她有事便是。小姐勿憂。”

半柱香後,周映被藏在江畔的樹叢之內,慕儀則登上了她此生坐過的最小的一艘船,剛踩上去船身便左右搖擺,吓得她花容失色,還好秦繼随後便一腳踏了上去,穩住了小舟。

撐起長蒿,小舟如離弦的劍一般飛快地劃向江心,慕儀看着頭戴箬笠、身披蓑衣的秦繼,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對兄妹扮起漁夫來都能以假亂真,實在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們父輩的職業。

月上中天,玉帶般穿過千裏沃野的青淩江在月夜下更顯冷寂幽絕。碧水映月,波光粼粼,那浸在水中的圓月也波動不止,倒比那夜空中的正主更多了幾分意趣。

一葉扁舟漂在江心,江面星光點點,襯得這小舟如漫天繁星的夜空中一抹微雲一般。

慕儀獨自坐在船艙內,以手支頤,眼睛盯着虛空的一處半天也不轉一下,正是在全心全意地發着呆。

那擄劫她的男子倒是說話算話,自打上了船便只在艙外撐船,進也沒進來一下,讓她一人在船艙內樂得清靜,正好方便整理一下關于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

很明顯,這男人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前去盜取太祖禦書,本以為一切順利哪知卻被他們給撞上了,不得已只能讓其妹出面想絆住他們,卻被他們給反扣住。恰好此時盛陽的官兵也尋到了竹樓,他見無法救出妹妹而慕儀正在侍衛的保護下全心全意準備落跑,索性暗中助她突圍,再出手擒住她,作為換回妹妹的籌碼。

想到這她不由暗恨,自己不就是稍稍不講義氣了那麽一點點嘛,至于受到這麽大的懲罰嗎?老天也實在太不講理了些!

等等!有哪裏不對!慕儀蹙眉,凝神思索。以那人的身手,甩掉他們倆跟玩兒似的,實在沒必要把自己妹妹給舍出來,以秦姒墨那尚不及姬骞的身手,被反擒住簡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者,此前在自己的試探之下,秦姒墨吐出的言語實在不似作僞,字句皆是真心。一個不通世事、三言兩語就被敵人給打動了的人真的可以做此等大事的幫手麽?于情于理,他都不該作此愚蠢且毫無必要的決定。

樂聲忽起,在這寂靜的月夜裏格外清晰動人。慕儀朝艙外望去,但見秦繼坐在船頭,正自吹埙。她有些好笑,這人明明做着風雅之事,周身卻無半分柔和氣息,腰背挺直,岳峙淵渟,倒似個征戰歸來的将軍。可他奏出的曲子偏又不若他本人這般氣勢十足,曲聲中淡淡的愁思似落花飄入流水,身不由己卻不得不随波逐流,端的是無奈矛盾到了極點。

這個人也無奈矛盾到了極點。

秦繼正凝神注視江心之月,曲子吹得漫不經心,漸漸地便不知自己在奏些什麽了,一切皆由心而發。水光和着月光在江面跳動,他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神智也越來越恍惚。

“‘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這曲《林下意》講的原是歸隐之士的淡泊怡然,卻教閣下吹得愁緒滿懷,真真不符這個名字,不若改了喚作《落花意》方算匹配呢!”一個泠泠的聲音傳來,卻比這江水更清冽幾分,似能滌清他心上的煩擾塵埃般,惹人心動。

他慢慢回頭,但見那被他劫來的小姑娘施施然立于船頭,儀态端雅,只是一雙清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視着自己,暗藏揶揄。

微移開眼,他淡淡道:“某不如小姐精通曲藝,此曲随意吹來,本無章法。小姐若覺此為《落花意》而非《林下意》,便如此叫吧。”

慕儀微微一笑:“閣下誤會了,小女子此言并無嘲弄之意。只是竊以為,曲聲便是心聲,閣下這曲《林下意》指法一個未錯,技藝上毫無瑕疵,應是閣下常自吹奏的緣故。既是心愛之曲,想必閣下對曲中之意是十分向往認同,可到了自己吹奏的時候卻又奏出了身不由己的無奈之意,才令得小女子驚訝之下發此感嘆。”

凝視着秦繼微動的身軀,她慢慢重複道:“‘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閣下可是困于區中緣,難求林下意,故才心頭苦悶、對月抒懷?”

秦繼愣愣地注視她良久,終于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極淡,卻發乎真心:“常聽人說‘高山流水’,今日方知,世間竟真有知音一事。”

“既為知音,閣下可否以真面目相對?”慕儀微笑。自打見面起,這人便一直戴着黑紗箬笠,面孔隐在後面看不真切,搞得她好奇得不得了。

本來只是随口說一句,沒抱太大指望,誰知對方聞言竟真的摘下了箬笠。黑紗拂過,皎潔月色下,那張令她猜測了大半日的面龐就這麽坦蕩地呈現在她的面前。

身份

慕儀自幼見過許多風姿俊逸、氣度高華的名士顯貴,與她自幼定親的姬骞更是煜都出了名的俊美郎君,自以為對美男子的承受能力已經非常之強,卻不想今日竟還能遭遇一個水準這般高的,一時竟看走了神去。

秦繼見她愣愣看着自己,劍鋒一般的眉毛微挑:“怎麽?”

慕儀回過神來,抿唇微笑:“無。只是郎君美甚,妾一時看人了迷。”

時人重視容止,對于皮相過人者總是頗多美譽,便是女子當面贊之于口也是尋常,慕儀此舉并不算出格,秦繼卻仍覺訝異:“小姐這是在贊某?”

也不怪他驚訝,時下推崇的美男子多是走陰柔儒雅路數的,不然便是姬骞那種風流俊逸,這秦繼的五官卻是英挺剛硬,如一柄鋒芒大露的寶劍一般,處處都是寒光冷冽。

斂衽一福,慕儀給這位美男子致以最大敬意:“然。小女子自知時人皆喜潘安仁①的陰柔俊美,可我卻偏愛嵇叔夜的昂藏軒朗。”語氣陡增追慕向往,“史書上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小女子以為,閣下風姿氣度,不下嵇叔夜。”

秦繼聞言沉默不語,良久方慢慢道:“小姐謬贊。”頓了頓,“卻不知小姐對某這一番溢美之詞,所為何事?”

慕儀一點沒有計策被人拆穿的窘迫,笑得萬分坦然:“自然是請教玉郎尊諱啊!”

他凝視那張笑吟吟的小臉片刻,終是輕啓薄唇,語氣淡淡:“秦繼,草字紹之。”

慕儀含笑欠身:“原是紹之君。小女子還有一事不明,望紹之君可以解惑。”

秦繼不置可否,慕儀自顧自地說了:“以紹之君的身手要想甩掉我與世兄二人實非難事,卻為何要使令妹候于青淩江畔,徒添危機呢?”

秦繼本以為她會問自己竊寶的理由,卻沒想到她開口竟是問的這個,思忖片刻答道:“非是某使舍妹候于江畔,實是她偶然察覺我欲以身犯險,擔憂之下自作主張跑來助我,卻又不知我意欲何為,才弄出這樣的事情。”

合情合理,慕儀直覺這個解釋應該是真的,滿意地點點頭,再接再厲:“那,紹之君為何要竊那太祖禦書呢?”

還是問到了。秦繼默默看她片刻,忽地揚眉一笑,這回沒了面紗鬥笠的阻隔,慕儀看得真切,這冷口冷面的秦紹之笑起來眼睛處居然有一圈笑紋,配上他秋水般的眼眸,溫柔得直似要将人溺斃了一般。

慕儀看得愣了愣,猛地伸手推他一把,怒道:“不想說便不說!你不要給我使美男計!”

秦繼措不及防,後退了一步,便聽得“嗒”的一聲,什麽東西從他身上掉出,慕儀随之低頭,只見一枚圓形玉佩正靜靜躺在船上。秦繼見狀本想立刻拾起,怎料慕儀卻先于他彎腰撿起了玉佩。他頓了頓,索性由她去了。事情若這樣發展,也算不得錯了。

慕儀借着月光打量,只見玉質瑩潤通透,玉身雕刻着一個繁複的圖案,瞧着像是家徽。她覺得這圖案有些眼熟,凝神細看片刻,忽的輕抽一口冷氣,一擡頭便見皎皎月色下秦繼正似笑非笑地注視着她。

她鎮定地把玉佩遞過去,秦繼卻不接,只是問:“小姐沒什麽想說的?”

“沒……”

“方才小姐問某為何竊寶,我想小姐此刻大略已經猜到了吧。”

“……”

秦繼笑起來:“小姐這個表情,是在害怕?”

慕儀知道逃不過了,深吸口氣,道:“是,小女子心中惶恐。”

“為何惶恐?”

“唯恐紹之君殺人滅口。”

“哦?我為何要殺人滅口?”

“只因那玉佩,乃是那被太祖誅于瓊華樓的太守趙舜之物!”慕儀心一橫,直視着秦繼,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秦繼沉默,繼而道:“你識得趙氏家徽?”

慕儀颔首:“幼時曾在書籍上見過。”

“竟有書籍會記載一個被太祖用來祭旗的宵小的家徽?”秦繼語氣微諷。

自然是一些上不得臺面的野史雜談……慕儀默了片刻,斟酌道:“我這個人,素來博覽群書,博覽群書……”

看秦繼情緒不穩,她柔聲細語:“敢問紹之君與那趙……趙太守,是何關系?”

秦繼閉眼:“實乃先祖。”頓了頓,“某奉家慈遺命,務必要從瓊華樓取出那使先祖蒙羞百年的禦書,焚于墓前,告慰亡靈。”

“可我,不曾聽聞趙太守留有後嗣……”

“先祖過世時,曾外祖父尚未出世。”秦繼說了這麽一句便不再說了。

慕儀思考了一瞬,立刻在心裏暗罵自己蠢貨。史書記載趙舜未有妻室,也沒有孩子,那麽這秦繼的曾曾外祖母多半便是趙舜的外室或者紅顏知己了。無名無分便生了孩子說出來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難怪他不願意多講。

腦中猛地劃過一個可能性,她擡頭,看着秦繼緊張道:“你你你,告訴我這些,不會是已經拿定主意要殺人……殺人滅口了吧?!”

秦繼愕然地看着慕儀,半晌笑起來:“小姐真是冰雪聰明,什麽都瞞不過小姐……”

慕儀一步步後退:“你不是說,你抓了我只為了換回你妹妹麽?我跟你保證,我要是死了你妹妹肯定活不成了!剩下你一個,餘生也準備好應付皇家和溫氏的雙重追殺吧!”

秦繼笑意更深,看在慕儀眼裏只覺得詭異:“姒墨若是不在了,我在這世上也就了無牽挂了,還活着做什麽呢?自然得随她一起,好在黃泉路上繼續照顧她。這樣也好,反正我這二十幾年活得忒不痛快,早恨不得了斷了才好。如今禦書也拿到了,母親的遺命已經達成,與其活着應付沒完沒了的追殺,倒不如死了痛快。二十年後一切重頭來過,沒準會是一番無憂無懼的快意人生。”

“你,你不要想得這麽開——啊——”右腳忽然踏空,慕儀猛地向後仰去,眼看便要掉入江中——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秦繼飛身一閃,瞬間便到了慕儀身邊,手臂一伸便攬住她的腰肢,牢牢接住她将墜未墜的身子。

明月。碧波。輕舟。

少女長裙飄飄,雙腳雖然踩着船舷,身子卻是半傾,立在她身側的男子偉岸而英俊,有力的臂膀扣住少女的纖腰,使她不至于那掉入深不見底的江水之中。他們離得那樣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微微灼燙的體溫,聞到他身上隐約傳來的翠竹清韻。

夜風微涼,拂動二人的鬓發,亂了思緒心潮,亂了紅線命盤。

僅僅一瞬。

慕儀猛地從怔愣中清醒過來,朝秦繼的方向一個翻身。這個翻身的姿勢她做得萬分連貫迅捷,活了十四個年頭再沒有一個姿勢她做得這麽讓自己滿意過。她本來是躺在秦繼臂彎,兩人面朝同一個方向,這麽一翻身,兩人眼看着就要面面相觸了!然而就在她動作的同時,又把雙手按上秦繼胸口,使勁往下一壓,等于是把秦繼當成了一根欄杆,借助這根欄杆讓自己從半倒的窘境中重新站直。而方才為了救她,秦繼雙腳只有一半踩上了了船舷,足跟處已經淩空在外。此刻慕儀這般在自己臂彎內翻身還同時把他往外面按,他一下沒有穩住,竟就被這麽硬生生地按到了江中!

随着響亮的水聲響起,慕儀看着面前四濺的水花,咬牙切齒:“登徒子!”

片刻後,秦繼浮起來,卻不急着爬上船,就這麽浸在冰涼的江水中面無表情地看着慕儀。

慕儀在這樣的目光中背脊依舊挺得筆直:“是你冒犯本小姐在先!要在家中,你早被拖出去杖殺庭下了!”

秦繼默然,搖頭苦笑:“是,是。是某冒犯,怨不得小姐。”

慕儀冷哼一聲,便聽得秦繼繼續道,“小姐可否往旁邊讓一讓?某一會兒上來時,不要讓水花濺到了小姐才好。”

慕儀往旁邊挪了挪,秦繼右手扶着船舷,用力一撐便坐上了船頭。

他渾身濕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慕儀看他濕發貼面,英俊的五官浸了水顯出幾分柔和,高大挺拔的身子上貼着薄薄的夏衫,身形畢露,簡直還不如不穿。

臉頰猛地燒紅,她一跺腳:“我,我進去了!”便要掀簾入內。

“小姐且慢。”秦繼看着前面淡定道,“某衣衫濕透,還請小姐允某先進去換過裳服。”

“不可!斷斷不可!”慕儀斬釘截鐵,“這船艙是我今晚要歇息的地方,你一個男子,怎可在裏面換裝!”

秦繼笑了起來:“那我往日在裏面換裝的次數可多了,這該怎麽算呢?”話一出口就覺異樣,不由一怔。

這位溫小姐會有這樣的看法情有可原,如她這般閨訓森嚴的大家小姐自然是時刻謹記男女大防,方才被自己抱住惱怒之下推他入江、此刻不讓自己在她将要歇息的船艙內換裳服都是正常反應,怪不得她。可自己此刻這般言辭輕浮孟浪,卻大大失了素日的沉穩,讓他一時有些迷惑,又有些不安。

再會

微微抿唇,秦繼歉然道:“某言辭無狀,小姐勿惱。”

慕儀看都不看他,掀簾進了船艙,片刻後裏面傳來翻找東西的聲音,然後一個包袱被擲了出來,直直砸到他身上:“你的裳服!”頓了頓,“怎麽你們這些武林高手衣服濕了不能用內力烘幹的麽?傳奇裏寫的果然都是騙人的!”

秦繼抱住包袱,無奈搖頭,又聽到慕儀恨恨道:“你要是什麽時候想起要殺人滅口的話,随時可以進來取我性命!”

秦繼這才想起适才自己一時性起跟她開的那個玩笑,又是大大一怔。

無論如何,今天晚上,他都太過失常。

忽的想起一事:“方才小姐說,我若傷了小姐,餘生便會被溫氏與皇家共同追殺?怎麽,小姐不是只是聚城溫氏一個旁支庶女麽?”

裏面沉默了半晌,傳出一個悶悶的聲音:“族中長輩做主,待我及笄适年之後,便要将我嫁給一位王爺,為……為貴妾……”

秦繼聞言沉默,心頭莫名的一陣煩躁。随手将包袱抛到一旁,坐回船頭拿出陶埙又開始吹奏。慕儀坐在船艙內,聽着埙聲高高低低地傳進來,慶幸地拍拍胸口,好險好險,差點就圓不過去了。

埙的音色自帶一股悲戚、哀婉,秦繼的埙聲更是無奈又彷徨,慕儀聽着這綿綿不絕的埙聲,摸摸還有些灼熱的臉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阖眼靠在艙身上,本想休息一下,但許是這一日太過勞累,不一會兒意識便模糊了,竟就這樣在這簡陋的船艙睡了過去。

第二日晨起,慕儀才深深地領悟到自己昨夜的錯誤。因着自幼身側仆婢成群,導致她從無獨自在外過夜的經驗,更不知道原來沒有躺在高床軟枕上安睡通身便會疼痛到這般地步,連稍微活動一下手臂都讓她覺得骨頭像碎掉了一般。

秦繼立在艙外,聽着裏面小姑娘的慘呼連連,忍不住道:“艙內備有床鋪,你怎地也會把自己弄成這樣?”

慕儀不願讓他知道自己蠢得靠在艙身上睡了一晚,只是咬牙不答。秦繼得不到回答,無奈道:“艙內備有舒經活血的藥酒,小姐可要某進來找給你。”

“不不不!你不可進來!”慕儀驚叫,“我,我尚未理妝,怎可見外人!你要敢進來我就立刻投缳缢死自己。”

同一個威脅用第二次明顯不如第一次好用,秦繼平淡的聲音隔着船艙傳來:“此處是青淩江江心,小姐恐怕難以找到地方自缢。”

慕儀惱羞成怒:“那我便一頭紮江裏,淹死算了!”

秦繼沉默片刻,還是給了她面子:“床頭的木匣內有銅鏡木梳,陶罐內有清水,可供小姐理妝之用。”

裏面傳來翻找東西的聲音,秦繼等了兩柱香的時間,才問道:“小姐可好了?”

素手挑開布簾,慕儀低頭而出。一頭烏發梳得微濕,柔順地披散肩後,裳服雖是昨日的,卻穿得十分整齊,半分看不出淩亂。

她鎮定地走上船頭,看着徐徐而升的朝陽,微笑道:“旭日壯闊,真是世間美景。”

秦繼看着她裝模作樣的感嘆,似有所悟:“小姐為何不曾梳髻?”

慕儀神色不變:“出門在外,梳髻太過麻煩,且青絲合該任其披散,盤發結髻失了自然之道。”這是秦姒墨的口吻,她也算現學現賣。

秦繼唇畔慢慢浮起笑意:“小姐莫不是不會梳髻?”

“胡說八道!”慕儀斬釘截鐵地否認,“本小姐就是不喜歡盤髻,有何不可!且我尚未及笄,不梳正合适!你不要以為長得好看幾分就可以對我随意猜測,當心我現在就從這裏跳下去!”

秦繼看她小臉微微漲紅,知情識趣地住嘴,扭頭看向朝陽,道:“小姐說得是,此間确有壯闊美景。”

慕儀見他擺明不信的神色,暗暗咬牙。天知道方才她忍着一身劇痛對着鏡子糾結了多久才把頭發梳成了這個可以見人的模樣。從小到大走到哪裏身邊不是一堆人伺候,她從來不知梳個發髻竟這般困難,早知道定要學上一學,不然今日也不會這般丢臉了!

腦中忽又閃過昨夜那個陰差陽錯的擁抱,心頭更是羞憤氣惱,暗下決心,一定要趕快忘掉忘掉忘掉!

正胡思亂想,卻聽到秦繼說:“某已與小姐世兄聯系,約好今日巳時三刻于楓華亭相見,屆時小姐便可安然回到兄長身邊了。”

聯系?他們不是在江心漂了一晚上麽,這個混蛋是怎麽跟那個混蛋聯系上的?

秦繼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一聲,便見一只通體青碧、尖喙血紅的小鳥從船艙後猛地沖出,興奮地繞着慕儀飛來飛去,翅膀撲騰鳥鳴啾啾,十分歡快的樣子。慕儀被它繞得眼花,又有些高興,伸出手指讓它落上來。

“它叫小青。”秦繼輕聲道,“它好像很喜歡你。”

慕儀抿唇一笑:“小青,你好啊!我是阿……阿蕗!現在我們是朋友啦!”看向秦繼,“所以是小青替你去給我世兄傳信?可它要如何找到他們呢?”

“姒墨在的地方,小青就能找到。”

“那你就不怕對方循着小青的痕跡,找到我們?”

秦繼第一次露出了傲然的表情:“這天下能追蹤到小青的,無論是猛禽還是輕功高手,怕是都還沒生下來吶!”

慕儀看他這副模樣,就像一個為子女自豪的父親一樣,直白狂妄得讓人忍不住喜歡。

秦繼似乎也覺得自己失态了,輕咳一聲俯身拾起竹蒿用力一撐:“半個時辰後我們便可上岸了,屆時小姐可用些早食,此時還請進艙內休息吧。”

慕儀想到馬上就要上岸,實在不願還是這副樣子,聞言正中下懷,立刻一瘸一拐地進到船艙內繼續跟三千煩惱絲搏鬥。

所謂楓華亭乃是聚城之外一百裏之地的一處石亭,因亭周遍植楓樹,每到秋季便是楓葉紅于二月花,絢麗華豔,故此得名。

青淩江縱貫盛陽與聚城,秦繼停船的江岸距離楓華亭已經不遠,慕儀用一根白絹帶把長發束起來,一邊吃着糖葫蘆一邊津津有味地欣賞江畔景色,不像是被挾持,倒好似出來踏青覽勝一般。

秦繼走在她前面,側眸打量身後女子一臉自在,實在不知該怎麽評價她才好。一會兒靈慧通透得了不得,一會兒又呆鈍到這個地步,莫非真的是傳說中的大智若愚?

要到楓華亭,必得先穿過環繞亭周的一大片茂密的楓樹林,慕儀一路左顧右盼,但見綠草如茵,繁花如簇,有潺潺流水穿過林間,叮叮咚咚的聲音和拂面的清風讓二人心頭微微放松,就連秦繼的表情也都柔和了幾分。跳過三條小溪之後,終于透過樹木間隙看到前方空地上,一座古樸的石亭安靜矗立。

時辰已到巳時兩刻,慕儀立在不遠處的一顆大楓樹後,遠遠看到姬骞換了一身藏青曲裾深衣,玉冠束發,立在亭內顯得十分俊逸潇灑,秦姒墨則是一身秋香綠雲錦曲裾,烏發绾成靈蛇髻,佩點翠鑲藍寶蝴蝶插梳,坐在亭內的石凳上,表情有幾分漫不經心。

禽獸!她咬牙切齒地腹诽。自己生死未蔔,連頭發都沒得梳,這個家夥居然還有心思換裝打扮!這麽招搖站在那裏是要做什麽?說書麽!

他自己換了便罷了,居然連秦姒墨也換了裳服!至于這麽優待俘虜嗎?她這邊可是連個梳頭的婢女都沒有啊!

秦繼本來立在她身後,此時忽然提步而出,直接朝楓華亭走去,慕儀愣了一下才想這人怎麽這麽放心,難道看我一路配合就覺得這會兒我不會逃了?他就不怕姬骞已經在周圍埋伏了絕頂高手、只待他不注意便直接将她搶走?沒了籌碼他還怎麽交換啊!

還沒想完就見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從天而降,手中寒光冷冽,直直朝秦繼了招呼上去……

所以,他直接走出去就是因為已經察覺到了埋伏的高手,于是決定先拿下再說麽……

黑色的身影是許知,白色的則是周映。兩人皆是眼神冰涼,揮出的每一劍都透着昭然的殺意。秦繼手執長劍與二人纏鬥在一起,雖暫時難分勝負,但就算是慕儀這樣毫無武功之人也能看出秦繼取勝只是早晚的事。

慕儀眸光一閃,覺出幾分異樣。周映會被派來保護她只是因為她是姬骞手底下身手最好的女子,許知則強在輕功,素日專司的是監視追蹤之事。這兩人都不是姬骞豢養的影衛中身手頂尖兒的,對上武功卓絕的秦繼就算是偷襲也勝算無幾,遑論是這樣明明白白的硬打?可他為什麽沒有召回武功更高的幾個影衛,依然選擇讓他們來打這必輸的一場呢?

尚在思索,卻見兩聲兵刃相擊的聲音,周映手中長劍已經飛出,釘在一株楓樹粗壯的樹幹上。許知劍雖在手,脖頸上卻已架上一柄寒光冷冽的利刃。

敗局既定,一直含笑旁觀戰局的姬骞依舊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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