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火璀璨的精巧小樓,腦中卻不自覺地想起昨晚靜谧幽僻的青淩江江心,想起那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灑落江面的螢火星光,想起那個獨坐船頭吹埙的墨色身影。
那個人,看起來那麽磊落剛直,可他的埙聲卻那麽無奈失落,似乎什麽也不能撫平他的愁緒……
“阿儀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你的檀郎那裏去了?”萬黛似譏似嘲的聲音悠悠傳來。
慕儀臉頰猛地燒紅,好在船艙幽暗,也不大看得出來。她斬釘截鐵道:“什麽檀郎!阿黛姐姐開這樣的玩笑,有失莊重!”
一句話說得大義凜然,堵得萬黛不知如何回擊,只得郁郁地扭頭看向湖面,不再搭理她。
慕儀拿起一個描金白釉瓷杯輕輕貼上臉頰,那絲沁涼稍稍緩和了她臉頰的灼熱,卻解不了她心頭的懊惱。
怎麽會突然就失了分寸、對着萬黛直斥出聲了呢?這樣子,倒好像真的對那人有些什麽不該有的念想一般。但天地良心,她可是半分歪腦筋都沒動過!
但為什麽,剛才萬黛說出“檀郎”二字時,自己腦海中竟瞬間閃現出昨夜那個誤打誤撞的擁抱,鼻間也仿佛浮動着他身上的翠竹清韻,與姬骞和父兄身上的名貴熏香截然不同的翠竹清韻……
船身微頓,小厮一聲清喝,鏡華閣到了。
家主夫人丁氏帶着衆人立在岸邊迎候,慕儀與萬黛上了岸,與諸位夫人見了禮後,慕儀笑道:“如何敢勞煩夫人在此相候呢?真是折煞阿儀了!”
丁氏搖頭:“翁主萬金之身,皇家儀範,合該衆人恭候的!”
聽到“翁主”兩個字,慕儀的眉頭微蹙,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恢複了含笑的神情。丁氏敏銳地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化,心道婢子所言果然不錯,這溫大小姐很是不喜被稱作翁主。
再開口已換了稱呼:“你們還不速速見過溫大小姐與萬大小姐!”
這話是對着她身後的鄭府衆位小姐說的。今晚這夜宴乃是打着為慕儀接風的名頭開設的,有資格列席的也只有幾位盛陽鄭氏嫡出的小姐。聽了她的吩咐,衆女皆斂衽行禮:“見過溫大小姐,見過萬大小姐。”
慕儀、萬黛也裣衽還禮:“諸位姊妹有禮了。”
幾番折騰寒暄,衆人終于親切地攜手入了閣內。正堂一共安置了十三張案幾,丁氏身為長輩與主人,自居了上位,自她以下慕儀居左側第一席,萬黛居右側第一席,然後是諸位夫人,最後是小姐們。大晉歷來尊左卑右,今日這安排顯然是慕儀占了上風,難得的是萬黛雖然皺了皺眉,卻也沒有發表什麽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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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衆人都入了席,慕儀朝丁氏微微欠身,輕聲道:“阿儀此番貿然前來,夫人不嫌我打擾不說,還大張旗鼓為我開這接風雅宴,真真讓阿儀受寵若驚。”
丁夫人含笑回道:“溫大小姐這麽說便是見外了。大小姐能莅臨寒舍,是蓬荜生輝的大事,哪裏會麻煩?旁的不說,便是我家這幾個姑娘,哪一個不是自小聽着大小姐的偌大名聲長大的?個個都對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還請多多指點她們!”
慕儀看着那幾個比自己還大幾分、聽着自己的“偌大名聲長大”的鄭氏小姐,笑容不變:“只要諸位小姐不嫌棄,阿儀自然願意與諸位姐姐切磋商讨。”
坐右側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麽?我們這身處鄉野之地的婦道人家都久聞溫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貴女之名,可見小姐盛名!此番終于得見,真是三生有幸了。”
“第一貴女”四個字一出,便見萬黛眉頭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慕儀卻沒空發笑,只聽得另一個聲音緊接着響起:“不過我前些日子才聽說溫大小姐随長主回鄉祭祖去了,怎麽此刻倒出現在了這兒?”
“是呀,我還聽說大小姐純孝過人,自請長留本家以伴先祖。初聞時還感佩不已,自自愧弗如。卻不想竟是傳聞失實了!”這回開口的是位小姐,說完之後便以纨扇遮唇,似是為自己失口而後悔。慕儀待她把纨扇拿下來才認出,她應是鄭硯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大小姐鄭姍。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夫人去世之後過門的續弦,乃是盛陽太守裴呈的表妹,論出身雖及不上先頭那位,不過這麽多年來一直聽聞丁氏十分賢惠,對待鄭姍也視如己出,從無虧待。倒是這個鄭姍,跋扈嚣張,仗着父親的維護寵愛,很是出了些風頭。
衆人這番你來我往結束,全都把目光轉向端坐案幾之後的慕儀,只待看她如何反應。
誰料慕儀卻不回應衆人話裏話外的質疑責難,只以袖掩唇,飲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姍姐姐說得沒錯,确然是傳聞失實了。”
衆人微訝,不料她竟這般輕易地承認了,卻見她神色不變,語聲平靜道:“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顯出誠意,算得盡了孝心。若只是區區幾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無處可托,反而更像是做樣子給活人看以求虛名了。”
這話說得尖刻,一時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面色微變鄭姍,只有慕儀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然阿儀身為溫氏一族嫡長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導,及笄之後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頭重責于不顧而任性歸鄉去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輕重緩急,阿儀再是糊塗,也明白這個道理。”頓了頓,看向鄭姍,眼神清亮,“市井小民無知無識,傳出此等謠言不足為奇,但阿姍姐姐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麽也會信這無稽之談,還拿到臺面上來議論,真真是讓人吃驚!”
這是不加掩飾的訓斥。先前鄭姍不過是話裏話外隐約指責,誰也沒想到這溫大小姐竟是個氣性這般大的,一席話把鄭姍與那市斤小民作比不說,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身份!
鄭姍面色鐵青繼而轉白又飛快轉紅,撞上衆人嘲諷的目光再次變得雪白,一時頗為精彩。慕儀卻似乎沒有興趣去欣賞,只是再次執杯飲酒,姿态優雅。
看着風儀完美、無懈可擊的慕儀,鄭姍暗咬銀牙,心中大恨。但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能對溫大小姐發怒,但要反駁她剛才的斥責,卻又一時想不出對策,急得額角汗都下來了。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一城,待今晚之事傳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自己被大晉第一貴女當面訓斥,名聲大損不說,連帶着在府內的地位怕是都要降個幾級。
丁氏見鄭姍手足無措,心頭冷嗤,早知道這賤人生的是個不中用的,現在果不其然,一句話便被人家将住了。轉頭看向慕儀,眉心卻又不自覺微蹙,沒想到這尚未及笄的黃毛丫頭倒真是個難纏的!
不過這樣才對。這樣的手段才像是溫恪那樣的人精心教導出來的,而這樣的嚣張也恰恰符合了侍女竊聽來的消息中那個傲慢貴女的形象,看來她們是當真沒有發覺那間屋子的關竅。想到這裏她心下稍安,遂朝左側三席那位生着一雙鳳目的夫人使一個眼色。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躊躇還是緩緩開口,神色卻不若方才那般自在:“比起這個,我倒是聽過另一樁更有意思的傳聞。說昨兒個,竟有人見到溫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現在瓊華樓覽勝,後來還不知怎的搞得瓊華樓雞飛狗跳,将近百守衛都給驚動了!”因害怕陷入鄭姍那樣的困境,到底還是留了點餘地,“這話妾原是不信的。溫大小姐是何等矜貴,怎會随便抛頭露面?還是同男子一起!聽大小姐方才的言辭,便知大小姐是個極重禮數身份的人,斷斷不會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溫慕儀凝視那夫人片刻,微微颔首:“夫人說得是。阿儀不會随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抛頭露面。不過夫人既然不信,也覺得此事荒唐,卻不知為何還要拿出來說呢?”
鳳目夫人微微一滞,鄭姍卻面露喜色,不待那夫人開口便朝慕儀厲聲問道:“溫大小姐方才言辭坦蕩,口口聲聲都道世家身份,端的是正義凜然!卻不知小姐此刻這般當衆砌詞作假,算不算失了世家身份呢?”
端儀
慕儀看着她,終于露出一點笑意:“你倒說說看,我哪裏砌詞作假了?”
萬黛看着鄭姍興奮的面龐,知道她已經掉進了慕儀的陷阱,無力地搖搖頭。她本可開口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然而她心中本就瞧不上這盛陽鄭氏的門庭,瞧不上鄭姍那副蠢鈍傲慢的樣子,加之方才與丁氏的交談中明顯察覺出對方言辭閃爍,心頭更是膩得發慌。既然她們都不肯跟她坦白以對,自己又何必枉做好人,索性樂得看個笑話。反正這鄭姍倒黴與否跟他們的計劃沒有半點關系。
鄭姍看着慕儀,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你方才說你不曾跟男子出現在瓊華樓,但那瓊華樓的兵士明明看到你與一男子出現在那裏,而且形容親密。你還敢否認!”
慕儀揚眉,似是不信:“哦?竟有此事?姐姐且說說是瓊華樓哪位兵士告訴你的?”
鄭姍只當她還要抵賴,冷笑道:“隊正楊威!”
慕儀這回是真真切切地笑了出來。她笑意吟吟地、像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看着鄭姍,慢慢道:“阿姍姐姐的消息來源倒是廣博!可有一點你聽漏了。與阿儀同往瓊華樓的并不是什麽陌生男子,而是吳王殿下,我的未婚夫婿。我與他一并外出,有何不可?”
鄭姍幾乎是目瞪口呆,只是愣愣地看向上座的丁氏。為什麽?為什麽母親告訴自己的不是這樣?她明明說溫大小姐狂妄随性,竟與陌生男子私自出游,為何會變成吳王殿下?明明是她告訴自己只要當着衆人诘問住了溫大小姐,便能立刻在貴女間聲名顯赫,甚至可以與煜都鄭氏的嫡女們一較高低,日後出閣也能挑上更好的夫婿,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向溫大小姐發難,誰料卻生生地出了這樣的大醜!
丁氏感覺到她質問的目光,面不改色地避開了,只平靜地看向遠處。
“只是阿儀當真好奇了,阿姍姐姐你長居深閨,怎麽倒對街角市井的流言這般清楚,條條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便罷了,姐姐你居然還熟識瓊華樓的守衛,連名字都知曉,難不成……”恰到好處地頓住,慕儀掩唇一笑,眸光流轉,“阿儀竟不知姐姐你究竟是住在鄭府還是住在盛陽大街上了!”
這指控已太過嚴重,直指鄭姍不守閨訓,私下與男子結交。旁人聯系她方才對慕儀的指控,只會覺得她是以己度人,自己便是個不莊重的,才會這般去揣度她人。
“我……我……”鄭姍反駁不及,想說那楊威的姓名是母親告訴自己的,卻不知怎的竟幾次都說不出來。
“阿姍言辭無狀,沖撞了溫大小姐,還請大小姐恕罪。”丁氏忽然開口,卻是為鄭姍求情,“原是我不好,想着阿姍自幼沒了阿母,孤苦可憐,對她從來都是比對親生孩兒還好,誰承想卻反而害了她,以致她這般狂妄放縱,貴人面前也敢胡言亂語,半分小姐樣子也沒有!以後到九泉之下我都無顏面見鄭氏的列祖列宗了!”說着就要拿絹子抹淚,自責不已的模樣。
席上衆人見她這樣紛紛開口勸慰:“夫人原也是好意,阿姍這般是她不争氣,怨不着夫人!”
“正是!我便沒有見過比姐姐更好的繼母了,待阿姍盡心盡力,任是誰也挑不出半分錯兒來。今日之事,全屬她自己沒有悟性,半點怨不着姐姐!”
“是呀是呀!姐姐不要傷心了!”
呆坐在墊子上的鄭姍猛然間變成衆矢之的,聽着席上衆人對她的數落斥責,臉色一片慘白,半晌眼眶倏地紅了,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猛地從席上站起來,她一跺腳:“你們,你們全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爹爹去!”
“阿姍,坐回去!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丁氏斥道。
鄭姍倔強地扭頭:“我不!我偏不!你騙我!你們都騙我!你們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吶!”說完竟這般掩面離席而去。
衆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大大失禮的一幕,不知如何反應。只有慕儀唇畔帶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角眉梢微有得色,然很快便又斂去。
丁氏敏銳地看清了慕儀那一瞬的得意神情,心頭一松,暗道這溫大小姐難纏是難纏,卻正好借她之手給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可笑她還以為是自己鬥贏了呢!
“阿姍失禮,是我管教不當,還望大小姐恕罪。”丁氏朝慕儀微微欠身,誠懇道。
慕儀忙欠身還禮:“夫人哪裏的話,今夜之事哪裏能怪夫人呢?也是阿姍姐姐被奸人蠱惑,才會一時糊塗而已。何況這原是鄭府的家事,阿儀哪有資格插手置喙呢?”
丁氏勉強一笑,不再言語。席上諸人一時都面色尴尬,有機敏的婢子忙喚來歌舞,絲竹雅樂聲總算略略緩解了凝滞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衆人都重露笑顏,有夫人見慕儀正與丁氏遙相祝酒,凝脂皓腕在燈光中美如玉石般剔透,執杯的姿勢更是優雅無比,不由輕聲感嘆道:“妾身今夜得見溫大小姐風儀,總算明白太祖當年緣何愛重端儀皇後了!”
另一婦人露出感興趣的表情:“哦?姐姐此話怎講?”
那夫人笑笑:“大小姐容顏清雅美麗,氣韻高貴出塵,端的是谪仙般動人。子孫如此,不難想象端儀皇後當年是何等傾世之姿!”
慕儀聞言微微欠身:“夫人謬贊了。阿儀凡女之色,如何能比先祖?”
丁氏嫡出的另一小姐鄭娅搖頭道:“大小姐過謙了才是。阿娅曾有幸見過端儀皇後的畫像,大小姐與皇後娘娘容貌當真有三分相似,更難得是那高貴凜然的氣韻竟是如出一轍!”頓了頓,含笑看着慕儀,“小姐乃溫氏這一輩女子中最貴者,阿娅不信小姐竟不曾見過端儀皇後的畫像?”
慕儀語噎片刻,終是輕聲道:“自是見過的。”
“那像是不像?”
慕儀卻避而不答,只道:“原是一脈相承的同宗女兒,長相大抵都是有幾分相像的。算不得什麽奇事。”話雖這麽說,眼中卻有光華流轉,似是心情十分愉悅。
丁氏見狀神色不變:“你們既談到端儀皇後,我倒想起一樁奇事來。”見衆人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丁氏氣定神閑,“說的是當年太祖愛重皇後,不可或離。然皇後娘娘在太祖登基之初一度鳳體違和,經年累月地住在溫泉宮調養身子,不能時時陪伴在側,于是太祖便遴選出天下技藝最為高超的三百個繡娘,召入宮中不分晝夜地繡了一幅端儀皇後的等身畫像,懸在寝殿內終日相伴、以慰相思吶!”
“竟有此事?”衆人不料竟有此等先賢的癡情往事,紛紛激動莫名。
“可不!這事兒還是我家夫君跟我說起的。他則是從恩師處一本手劄內看來的,那手劄是太祖時期的一位女官所著,上面記載了許多當時的宮廷之事,不少都是沒有傳下來的。”
多年以後,當慕儀也當上皇後、擁有了一位盡職盡責、嘔心瀝血創作彤史幫她扛過文荒的傅女史,再想起今晚聽到的轶聞,不由感嘆此等惠及大衆的奇女子果然每朝皆有,端儀皇後她活得也不寂寞啊……
丁氏繼續講故事:“據說那副畫像繡得那叫一個活靈活現,隔着紗簾望去,就好像皇後娘娘真的立在那裏,下一瞬便要掀簾而出一般!太祖愛不釋手、喜不自勝,重賞了那三百個繡娘不說,其中最拔尖兒的一個還收到身邊,賜了不錯的位分呢!”
因為離不開愛妻所以找人來為她繡像,卻因為這像繡得實在太好于是便慷慨地把繡像的女子納為妃妾……
果然,自己跟端儀皇後是一脈相承的高貴美貌【……】,姬骞跟太祖皇帝則是一脈相承的風流薄幸,倆衣冠禽獸!
話至此處,有夫人語氣悠然嘆道:“世間女子之榮,莫過于此!”
慕儀看她執迷不悟,很想潑一瓢冷水,但考慮到場合,還是含恨作罷。
眼看席上衆人忽然從一開始對慕儀挑釁諷刺變為吹捧阿谀,萬黛涼涼開口:“可惜溫大小姐福氣不若令祖,只能讓人嘆息了!”
衆人語聲一滞,瞬間陷入沉默。
萬黛這話說得雖然委婉,但在座之人俱是心思活絡的,自然能立刻領悟她的意思。天下皆知,溫大小姐尚在腹中的時候便已許配給四皇子,而萬大小姐卻是與太子殿下自小親厚,雖然在出身上溫大小姐略占上風,但細論起來這席上将來母儀天下者卻多半是這暫居下風的萬大小姐。
有人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方才的錯誤,連忙補救道:“溫大小姐清雅出塵如谪仙,萬大小姐卻是鮮妍明媚若朝霞,如春花秋月各具風姿,都是世間難得的美人!”
“說得是呢!妾身觀萬大小姐儀容,高貴若浴火之凰,自有睥睨世間的氣度!”
衆人連連附和,萬黛在一片奉承聲中微擡下巴,挑釁一般看着慕儀,紅菱般的唇微微上翹,是一個極得意的笑。
慕儀與她對視片刻,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
誘惑
丁氏見狀忙道:“時候也不早了,兩位小姐怕是也勞累了。我們差不多也可以散了吧。”
衆人似是也想要逃離這個心懷鬼胎的夜宴,忙應和道。萬黛率先起身,與衆人簡單行了個禮便退席而去。受了她禮的人正打算給她回個禮,擡頭卻見人都快走到門外了,一時僵在那裏不知這個禮是不是要繼續行下去。
慕儀見萬黛挾怒而去,目露不屑,轉頭卻見丁氏正看着自己吟吟而笑:“大小姐若是不急着安置,可願多留片刻?妾身敬慕小姐久矣,今次終于得見,忍不住想與小姐多多親近。”
慕儀略一思忖:“承蒙夫人擡愛,阿儀固不敢辭。”
二人于是與衆人辭別,看着大家先後登上了回去的畫舫,又将各自的婢子都遣到外面,接着坐到同一張案後,開始了親切友好的會談。
丁氏握住慕儀的手,第三次重複道:“我管教不當,以致今夜阿姍當衆做出失禮失儀之事,連累大小姐與吳王殿下都受了委屈。”
慕儀忍住挑眉的沖動,含笑道:“阿儀已經說過,此事與夫人無關,夫人無須自責。再說我也算不得受了委屈。”
丁氏搖頭:“小姐不知,你與吳王殿下雖說是未婚夫妻,到底還尚未過門,這般相偕出游仍是不妥。今晚席上衆人都是明白小姐素日為人的,自然不會妄議小姐,然而如小姐所說,市井百姓無知無識,今次可以傳出小姐與陌生男子出游,下次便能傳出更難聽的。此類傳言若多了,于小姐清譽是大大有損啊!”
慕儀一時頗受觸動,沉思片刻後颔首應道:“夫人說得是。今次是阿儀欠考慮了,以後不會了。”頓了頓,“多謝夫人關懷提醒,阿儀感激不已!”
丁氏含笑點頭,一臉欣慰:“大小姐能這麽想便好了。此事原也不怪大小姐,小姐常居閨中,又是小孩兒心性,貪玩也是有的,聽到能出外游玩自然樂得答應了。我只是奇怪,這種事情,小姐不懂,左相大人與吳王殿下也不懂嗎?今次只要殿下當心一些,不鬧得這般惹眼被人察覺便也罷了。可現今鬧成這樣,雖說是左相大人允準小姐出去的,現在知道怕也會心頭不豫啊!”
慕儀露出一點奇怪的表情,丁氏疑惑地看着她,慕儀抿唇,半晌才慢慢道:“我此次出來,父親原是不知情的。”
丁氏大驚失色:“左相大人竟是不知?是吳王殿下擅自帶小姐出來的?”
慕儀不語,丁氏神色微變,似是想說些什麽又生生忍住了的樣子。慕儀見狀忙道:“夫人想說什麽但請直言無妨。”
丁氏輕嘆口氣:“小姐怎會糊塗至此?你是何等身份,吳王殿下又是何等身份?殿下這般不經長輩允準便帶小姐出游,真不知安的是什麽心……”見慕儀神色一變,不由壓低聲音道,“說句大不敬的話,以吳王殿下的身份求娶小姐原是高攀了的!方才席上諸人是怎麽說的小姐沒聽到麽?以小姐這般出身人才,原是該如端儀皇後一般,母儀天下的!”
慕儀垂眸低首:“夫人失言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語,還是不要再說才好。”
“這裏只你我二人,你不說我不說,還會有第三人知道麽?我是當真為小姐不值才會說這一番話。”
慕儀看着丁氏輕輕笑了:“夫人到底是為阿儀不值還是為鄭氏不值?”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小姐!”丁氏苦笑搖頭,繼而正色道,“既被小姐察覺,我便直言不諱了。我确實是為鄭氏不值。想我三大世家同為開國功臣,幾十年來卻一直被萬氏壓制淩駕,鄭氏女兒亦是屈居其下。這些年來萬大小姐每每來府,我身為長輩和家主夫人,卻要處處陪小心,便是如此還得時常受她閑氣,着實令人着惱!旁的不說,只消看今晚最後,小姐便知萬大小姐素日是何等倨傲無禮?我實不願見她有朝一日登上後座,再對她行那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禮!”
慕儀看着丁氏:“夫人這話說得倒是坦白,只是阿儀有一事不明。壓制着鄭氏的可不止有萬氏,這近百年來溫氏不是一樣壓制着鄭氏麽?夫人為何單惱萬黛而不惱阿儀呢?”
丁氏微笑:“小姐與萬大小姐如何相同呢?小姐端方識禮,雍容大度,這才真真是國母應有的氣度,鄭氏的女子居于小姐之下,算不得委屈。且我幼時常聽長輩講述端儀皇後舊事,心中一直覺得我大晉的皇後之位就應該是溫氏女子來坐!我相信以小姐骨子裏流淌着的、與端儀皇後一脈相承的血液,也容不得小姐對別的女子跪拜行禮吧?”
慕儀聞言神情一變,眼眸中光華乍現,大受鼓舞的模樣。良久,她才低低而笑:“夫人與阿儀說這些,就不怕阿儀告知旁人麽?”
“正如我方才所說,這裏除你我外再無旁人,小姐便是說出去,又有誰會信呢?”丁氏笑意悠悠,“我不過是說了心裏話,如何決斷,還是得看小姐自己。”
慕儀沉默良久:“阿儀與吳王殿下指腹為婚、自幼相熟,注定是要相伴一生的……”
“只要還沒過門,便不算定了。便是端儀皇後,原來也是許了人家的,最後不是照樣嫁給太祖了嗎?”丁氏循循善誘,“小姐想想,若端儀皇後真的嫁給了那與她定親之人,左不過是個尋常民婦、了此一生,哪裏還有後面母儀天下的風光榮耀,又如何能庇佑溫氏這近百年呢?我瞧着吳王殿下怕是也清楚這一點,所以這回帶着小姐出游鬧出這麽大波折來。若真到了滿城風雨那一天,小姐除了嫁進吳王府便再無別的選擇了。”
見慕儀不語,又慢慢補充道:“自然,小姐對吳王殿下是一心一意,奈何吳王殿下似乎并不相信小姐,內裏竟存着這樣的算計之心。”嘲諷一笑,“你我都是世家女子,自小看慣了族內的妻妾之争,其實早該明白,男人的所謂真情根本靠不住。便是太祖,對端儀皇後好似情深一片,可還不是照樣三宮六院、衆美環繞麽?可這又有什麽要緊,她照樣是母儀天下、青史留芳的開國皇後。”語氣悠長,“像我們這種出身的女子,夫君的寵愛本就不是第一個要考慮的,自身和家族的尊榮才是頂頂要緊……”
慕儀聞言垂首,雙唇緊抿,似是陷入極大的掙紮。片刻後,她猛地起身,面容冷肅地朝丁氏斂衽一拜:“今晚與夫人相談甚歡,然夫人所說之事于阿儀太過飄渺,恕阿儀難以茍同。天色已晚,阿儀先行告退了。”
丁夫人不以為忤,只笑道:“小姐若是累了,便先回房歇息吧。”
慕儀轉身便走,卻聽到丁氏在身後輕聲重複道:“今夜所言皆發自真心,還望小姐多多思量,謹慎決斷。”
慕儀腳步微頓,終是沒有回頭地離開了。
待她的身影上了畫舫,一婢子才躬身入內,輕聲問道:“夫人,溫大小姐可答應了?”
“還沒有。”丁氏笑道。
“既然沒有,夫人為何這般愉悅?”
“她現在自然不會答應。我與她不過初次見面,就說這樣的話,她會應承才是有問題。”丁氏語聲悠然,“不過,雖然她現在沒有答應,但是只要讓她心中起了那個念頭,我的目的便算達到了。”
“夫人英明!”婢子奉承道,“有了夫人今日之言,日後主公想要讓溫大小姐與吳王殿下離心離德就容易得多了。”
“你知道便好!”頓了頓,又道,“對了,我日裏囑咐秋惜留意溫大小姐和萬大小姐,她看出什麽了嗎?”
“方才席間秋惜借拿瓜果的機會給奴婢遞了話,說是據她所見,兩位大小姐大多數時候都如傳聞一般,處處顯出面和心不合的模樣。只是,她總感覺溫大小姐對萬大小姐暗中頗多忍讓,先前登船赴宴時還主動退步,讓萬大小姐先上船……”
“當着我的面便是面和心不合地針鋒相對,人少的時候卻又默不作聲地退讓隐忍……”丁氏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湖水,保養得宜的白淨面龐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可算知道她們在打些什麽主意了。”沁園主屋內室,溫慕儀與餘紫觞對坐案前,通過紙筆、做口型、打手勢以及交頭接耳進行對話,“先是在席上大談端儀皇後舊事,大力描述渲染她有多麽尊貴、我跟她有多麽相像,散席之後又單獨跟我說那麽一番話,都是為了挑撥我與吳王的關系,撺掇我離開他……不過她這回真的打錯算盤了,吳王是個怎樣的混蛋、男人是多麽靠不住我早清楚了,哪裏需要她來告訴我……”
“不過這位丁夫人倒真是個心寬的。”餘紫觞表情微嘲,“鄭硯把離間你與吳王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她,她倒還不忘借你之手除去礙眼之人。”
“是呀,我也覺得她謀算太過。那鄭姍倒甚是無辜,被她推出來觸這個黴頭,”慕儀無奈,“不過今晚席上那種情況,我既不能讓自己的名聲被傳得太壞,還得注意不露痕跡地順着她的安排出手,只能犧牲鄭姍了。”
“那本就是個嚣張跋扈的蠢貨,你不動手丁氏也留不得她多久,何必在意。我只是好奇,鄭氏這回擺這麽大一道,難道就只是為了跟你說這麽一通話,好離間你跟吳王的關系?”
“當然不是,”慕儀作哭喪臉,“他們還逼四哥哥去抓賊吶……”
餘紫觞沉吟:“一方面設計迫使吳王殿下去尋回太祖禦書,一方面安排丁氏來離間你與殿下的關系,雙管齊下。若七日期過殿下尋不回禦書,自然是要按照承諾回帝都領罪,到那時就算陛下念着情分不願重罰,只怕也敵不過有心人的煽動逼迫。這罪名往小了講不過是失職之罪,罰俸便罷,往大了講卻可以說成是勾結賊人、冒犯太祖,一切且看他們怎麽發揮了。”
“等到吳王殿下被他們搞得名聲大損之後,爹爹沒準便會對這樁婚事心生悔意,若此時我這個大小姐也不樂意嫁過去了,一向疼愛我的父母兄長多半便真的就此悔婚了……”慕儀接口,繼而皺眉,“不要告訴我這就是他們的計策?鄭氏的人不會這麽想當然吧!他們怎麽能斷定吳王找不回禦書?上午在楓華亭的時候他可是信心滿滿的啊!”
“說起上午在楓華亭,我倒要問你,你應該猜出了沈翼命人放箭不過是在誘你開口,為何還要順着他的意思開口為那竊寶之人求情?你不會當真對那人動了心思吧?”
慕儀大窘:“傅母你亂講什麽!我只是覺得那兄妹二人都不是壞人,不該就這麽喪命才會出手相救的!你不知道,他們用的那種箭我認識,都是淬了毒的!而且有資格放這種箭的都是羽林郎裏的射藝精絕的,秦繼武功雖好,但難保不會中招,只要被射中一點點,可就活不成了!”嘟嘟囔囔,“而且我也不全是為了他。沈翼明明白白是要逼我開口相救嘛,我就順着他的意思做好了。反正我也好奇他們會出什麽招數……”
“然後吳王殿下也順着他的意思立了個軍令狀?你們兩個倒很體貼、很善解人意嘛!”餘紫觞一臉沒好氣。
“不會不會。吳王殿下奸猾無比,肯定是有了計劃才會出手的,不會像我這樣!”慕儀安撫道,“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啊,就算吳王殿下逾期找不回太祖禦書而致聲名大損,我也不大可能就此不嫁給他了吧!悔婚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是想做就可以做的麽?何況還是同皇家結親!何況還是一樁定了十幾年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