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我溫氏百年清名何其矜貴,哪由得這麽糟蹋!”

餘紫觞唇邊銜一縷莫測的笑意,素手按住慕儀擱在案上的小手:“溫氏的名聲自然是頂頂要緊,但溫大小姐的終身幸福也是不容輕忽的。所以,左相大人要想把這樁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婚事變成沒有,便只有一個辦法……”

慕儀猛抽一口冷氣,對上餘紫觞笑意隐隐的眼眸,喃喃低語:“那就只能是新郎落罪入獄或者幹脆魂歸離恨……”

輕薄

盈月微缺,青淩江上冷光粼粼,兩只小船漂在江心,船頭相距不到半丈,兩個颀長的身影各立一頭,靜靜相對。月色如練灑落,映照上那比月華更奪目的郎君風姿,正是姬骞與秦繼二人。

姬骞率先開口,朗聲問道:“昨日楓華亭一別,紹之君別來無恙?”

“托吳王殿下的福,繼一切安好。”

“此前情非得已才對紹之君及秦姑娘一番欺瞞,還望兩位多多包涵。”姬骞笑意悠然,“卻不知今晚紹之君約骞在此見面,所為何事?”

“我為了什麽事吳王殿下會不知道?”秦繼淡淡道,“殿下這幾日追着繼不就是為了尋回太祖禦書麽?繼今日便給殿下送禦書來了!”言罷右手一揮,一卷畫軸直接朝姬骞飛去。

姬骞一躍而起,接住畫軸再落回船頭,然後解開捆綁的絲帶便将其打開,借着月色仔細審視。

半晌,他擡頭看着秦繼:“紹之君這是何意?”

“想來以吳王殿下的眼界,不難發現這禦書不過是個仿冒品。”

“發現不了才是難事。”姬骞冷哼,“尋常百姓或許不知,但稍稍有些見識的士人貴族都知道,太祖瓊華樓斬殺趙舜之後所題之字後來由端儀皇後親手裝裱,并以一種特殊的顏料在上面補題了一行小字。這字平時看不出,只有在月色下才會顯現出來,正是分辨真僞的最好方式。”

目光轉向手中的畫軸:“這幅禦書做得足可以假亂真,平時或許還辨別不出,但今夜月色正好,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正是。”秦繼颔首,“這确實是一幅足以亂真的仿冒品。既然吳王殿下也這般認為,那麽約莫也能理解當日在瓊華樓,繼為何會被它蒙蔽,誤将魚目當成珍珠。”

姬骞面色沉了下來:“紹之君言下之意……”

Advertisement

“若我說,前日繼從瓊華樓竊出的太祖禦書便是殿下手中之物,殿下信是不信?”秦繼凝視這姬骞,一字一句道。

姬骞動作一頓,一瞬後恢複正常:“你的意思是,瓊華樓一開始挂着的,就是一幅贗品?”

“是。我前日因被殿下追蹤,取了禦書便将其藏在隐蔽的地方,再回頭打算營救舍妹。誰知妹妹沒有救走,當夜竟陰差陽錯地劫走了溫……溫大小姐,所以一直未有機會仔細查看。直到昨夜才借着月光檢查了禦書,卻發現這讓我幾日來疲于奔命的所謂寶物,不過是別人準備給我的圈套。”秦繼看着水面的月亮,淡淡道,“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罷,繼言盡于此。”

“我信。我當然信。”姬骞冷聲接口,“只怕這圈套不是下給你的,而是下給我的。”

秦繼聞言微訝,轉眸看過去,卻見溶溶月色裏,姬骞神色陰晴不定,唇邊含一抹冷笑:“咱們兩個今次,怕是都着了別人的道兒了!”

慕儀在鄭府住了三日,這期間丁氏十分殷勤,時常約她一起論曲品茗、游湖賞花,慕儀一一應了,本以為會時常遇上萬黛,但不知怎的她居然只來了一次,其餘便多是她與丁氏的二人世界。 她思索片刻,判斷應該是那天下午餘傅母那句含含糊糊的離間和自己那晚登船時刻意演給鄭府婢子的那場戲起了作用,讓丁氏對萬黛有了防備之心。這倒正中了她下懷,畢竟她牢記自己目前的角色設定是“有着一定心機城府卻仍不敵丁氏老奸巨猾的貌似端莊內裏嚣張【押韻不?】的貴女形象”,這個尺度拿捏起來有一丢丢困難,萬黛要是在的話她還真沒把握能場場發揮優秀,不讓她察覺出異樣。

從那晚席上的情況來看,太祖禦書遭竊的事情衆位夫人小姐都還不知道,丁氏應該是知道的,萬黛也知道,那麽這件事目前還處于只在核心人員之間流傳的狀态,但為什麽他們不索性鬧大了算了呢?還是在忌憚着什麽?

還有姬骞,他在密信中讓自己示弱以對,那麽他會立下那個承諾是真的成竹在胸還是引蛇出洞,抑或只是跟自己一樣好奇心作祟?

一天演五場,場場不間斷,這種比帝都名角還要繁忙的生活慕儀以強大的毅力堅持了下來。第三日下午,她終于在游園時撞上了正與盛陽幾位世家公子論畫的姬骞。

綠竹猗猗,湖畔的涼亭內,姬骞立在石桌旁,看着桌上的畫作侃侃而談。他身姿颀長,俊逸潇灑,立在衆多容貌俊美的貴公子中也絲毫沒被遮掩住光芒,顯得十分出挑。慕儀歪着頭瞅他半晌,想起自己回回參與貴女雅宴也是這麽豔壓群芳【……】,欣慰地想這個人也沒丁夫人說得那麽差,至少長相還是過關的……

有男子發現了立在不遠處的慕儀,忙朝身旁人示意,姬骞轉頭,便見慕儀帶着瑤環瑜珥,亭亭玉立于綠竹之畔,卻比綠竹更加清雅動人。

衆公子一時拿不準慕儀的身份,但見她衣着華麗、氣度不凡亦知不是尋常人等,不過身份貴重的小姐游園從來都是仆婢成群,這位卻只帶着兩個婢子,想來不會高貴到哪裏去。當下便有一個三分帶笑的聲音響起:“子玉君,你何時竟有了這麽一位美若仙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着不讓我等一見。真真小氣!”

伴随着他的聲音,原本擋在他面前的衆公子随之散開,一白衣玉冠、風姿卓越的男子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意,明亮的眸子正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着慕儀。

而慕儀卻盯着他的那張臉大大地怔住了。

就在幾日前她才見過容貌俊美不凡的秦紹之,然而秦紹之的長相雖然出衆,氣質類型卻不是時人最推崇的那種,也就只有如慕儀這種口味獨特的人才會覺得賞心悅目。可眼前這人,通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時下最受追捧的類型啊!

最難得的是,他雖然是最大衆的氣質長相,但站在走相同路線的公子中,立刻就将別人比得黯然失色。這中間的區別就好像一幅絕世名畫和仿冒品的區別,又或者是一幅絕世名畫,和沒畫好、浸了水的仿冒品的區別……

因着他一直站在人群的最裏面,慕儀方才誇贊姬骞長相過關的時候并沒有看到他,此刻不禁深深地為自己方才的結論後悔。

姬骞長得再好,在這位面前也完全不夠瞧了啊!前幾日誇自己“氣質出塵如谪仙”的夫人們,快點出來吧,真正的谪仙在這裏!

被“谪仙”調侃的子玉正是盛陽鄭氏的二房嫡長子鄭清潤,聞言笑道:“我倒是想有這麽一位美麗的妹妹,可惜沒這個福分。近日大伯母邀了不少盛陽的貴女入府小住,這位小姐大抵是哪家的閨秀吧。”

大伯母?哦,是指丁氏了。她最近是邀了不少貴女過府,天天換着人來看她,美其名曰“為大小姐解悶兒”。

“真是玉一般的美人!今日得見如此佳人,頓覺從前見的女子不過凡俗淤泥耳!”谪仙公子笑吟吟贊道,目光卻看向自己身側,慕儀一瞬間有些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誇她還是在誇他身旁的公子。

一藍袍公子聞言大笑道:“這裴休元的老毛病怕是又犯了!也不打聽清楚人家是誰,當心別是你惹不起的!”

“那我這便打聽了!”那被喚作裴休元的白衣公子含笑轉身,朝慕儀一揖,“小姐天人之姿,在下傾慕不已。在下鬥膽,請教小姐芳名!”

慕儀此刻已然從美色中清醒過來,思量了一下眼下的情況,心中有些好笑。以她如此尊貴的身份,如今卻先被當着面議論了一番,然後又被人這麽直接地問及名姓,實在是生平少有,必須載入個人史冊,以作紀念。

除了姬骞和那個秦繼,可從沒有男子敢在她面前這麽放肆啊!

瑤環聽了這許多混不吝的話早動了肝火,聞言正要開口,卻被慕儀一個眼神制止,恨恨地咬了咬唇低下頭自己生氣去了。慕儀沒有理睬正等着她回答的裴休元,而是看向從方才起就唇畔含笑凝視自己的姬骞,優雅一施禮,曼聲道:“阿儀見過吳王殿下。”

姬骞笑着搖頭:“妹妹什麽時候竟跟我這麽客氣了?”

慕儀揚眉一笑:“殿下執行公務多日未歸,阿儀還以為,殿下已經忘記阿儀還在這裏靜候殿下歸來吶!”

姬骞低頭悶笑數聲,繼而長揖道:“是骞大意,竟忘了妹妹在此,該責,該責!”轉頭朝已然僵住的衆人道,“諸君謬了,這位不是子玉君的妹妹,卻是骞的妹妹。”

民間素有未婚夫妻男子稱呼女子為妹妹的習俗,立刻有人敏銳地領悟道:“難道是……”

“正是!”姬骞含笑肯定他的猜測,“這位乃是左相大人嫡長女,溫氏女公子。”

衆人瞬間變色,愕然對視片刻,再看向表情凝滞的裴休元,都吶吶無言。

鄭清潤率先反應過來,朝慕儀長揖道:“某不知竟是溫大小姐在此,多有冒犯,還望大小姐恕罪。”衆公子見狀紛紛随他行禮,“見過大小姐!”

慕儀淡笑,裣衽回禮:“諸君有禮了。”衆人忙道不敢,一番客套之後,慕儀看向仍自無言的裴休元,“裴君方才談笑自若,緣何此刻竟呆呆如鵝了?”

她話說得俏皮,有公子憋不住悶笑一聲,瞥到好友的臉色後又連忙忍住,一時頗為辛苦。

慕儀挑眉,但見裴休元短暫沉默後,亦斂容朝自己長揖:“業無狀,沖撞了大小姐。”只說了這麽一句,沒有求她原諒,亦沒有為自己辯解,簡單得讓慕儀驚訝。

“不知者不罪,裴君也勿要自責。”

“小姐誤會了,業說自己無狀,并不是後悔請教了小姐芳名,而是适才不知小姐身份,問得這般輕率,實在該責。業犯了如此大錯,卻又一時想不出補救之法,心中茫然,這才呆呆如鵝了!”裴休元直視慕儀,英俊的面孔上一掃方才的呆滞茫然,唇畔含笑,眼眸晶亮,竟是一派灑脫的名士風采。

慕儀此刻才真是目瞪口呆。方才從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她便已猜出,此人正是盛陽太守的獨生子裴業裴休元,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精于翰墨,尤工畫藝,才華橫溢。其人生性放誕不羁,曾于酒醉之後笑擲白玉杯,長歌曰:“平生無所求,惟願得美景洗濁目,美酒潤脾胃,美人卧膝頭!”

這話亮點在最後一句。

據知情人透露,裴業口中的美人并非單指女子,而是男女通殺。而這個知情人之所以會成為知情人,則是因為裴業在說完這話當晚,便與一美貌少年交頸而卧,他有幸于次日清晨目睹了這對鴛鴦起床梳洗的旖旎場景,而當天晚上,休元君又淡然地收了四個美貌婢女入房伺候……

因着這個典故,裴業得了一個“三美公子”的花名,不時被人打趣。後來有人覺得“三美公子”這個花名實在太花,于是又改喚作“擲杯裴郎”。

然而無論是“三美公子”還是“擲杯裴郎”,都清楚地傳遞出一個訊息:這恣意率性又風姿卓絕的裴休元,是大晉萬千少女心向往之的夢中檀郎。

但很不幸,這個“萬千少女”并不包括大晉第一貴女溫慕儀溫大小姐。

套話

“裴休元!”有公子輕斥道,投去警告的一瞥。眼前這位不同旁人,若是得罪了她回頭怕是難以交代過去。再說了,吳王殿下乃是溫大小姐未婚夫君,這世間哪有當着夫君的面調戲人家妻子的,這裴休元不要玩過了頭引火上了身!

裴業不為所動,依舊目光清明地看着慕儀,竟似她不回答便不罷休的模樣。

“裴君。”姬骞淡淡開口,“美景美酒都是世間至佳之物,合該衆人分享,但旁的,請恕本王敝帚自珍。”

此言一出衆人更是一凜,甚至有人朝裴業投去不贊賞的目光。無論如何,吳王殿下此刻的反應已經是十分客氣,相較起來,裴業就顯得甚為失禮了。

時下名士雖以風流恣意為榮,方才裴業的一番言行對象若換了別的女子也算不得出格,傳出去反倒是一段風流佳話,但若是對着慕儀卻絕對不行。且不說她本身高貴的身份,只說姬骞這裏,慕儀不是他的姬妾婢女,而是聘定的正妻,未來的吳王妃。對這些名士而言,當着夫君的面調戲人家的婢妾算不得什麽大事,真喜歡了直接索要也是尋常,但輕薄人家的正妻卻是斷斷不可,更遑論是母族如此顯赫的正妻。

裴業笑意淡去,唇畔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譏諷,似是十分不屑的模樣。

慕儀沉默半晌,淡淡道:“裴君甚是率性。”看向姬骞,“此間甚是乏味,殿下可得空陪阿儀游園一樂?

姬骞含笑:“固不敢辭。”

衆人見狀忙與兩人拜別,慕儀盈盈一福後率先扭頭而去,姬骞瞥也沒瞥裴業一眼便跟了上去,兩人的仆婢緊随其後,轉眼間都消失在花木扶疏之後。

見人走遠,鄭清潤方嘆氣道:“休元,今日之事,君過矣!”

有人附和道:“是呀,你沒看到吳王殿下和溫大小姐都壓着怒氣嗎?得罪了這兩位,君前程堪憂啊!”

見裴業仍舊一臉不屑的模樣,有人複勸道:“縱是你無心仕途,可太守大人卻是在朝為官的!廟堂之事詭異莫測,君勿要為家門招禍才好!”

裴業朝衆人一揖:“諸君好意,業知曉了。然今日之事業自認無過,乃是那吳王殿下太過迂腐小氣,甚為無趣。這般俗物,倒配不上那出塵脫俗的佳人了!”言罷不待衆人反應便領着長随飄然而去,一壁走還一壁吟唱,“美人誤托,明珠暗投,奈何,奈何……”

先前開過口的那位藍袍公子凝視着裴業瘋瘋癫癫的背影,咬牙切齒:“這裴休元,當真魔怔過了頭!”

慕儀與姬骞立在一塊鄭府難得一遇的空地上,确定周遭三十步之內都無法藏匿監視之人後,慕儀面無表情地看着姬骞低聲道:“說吧,你想做什麽?”

姬骞蹙眉:“你這副表情是,什麽意思?”

“丁夫人前幾日剛下了大工夫離間我們的關系,我這是做給她看的。”她只能确定沒人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但更遠的地方有沒人躲在那裏觀察他們的表情就不得而知了,多一手準備總是好的。不過以自己住的那間遍布機關的屋子來看,這手準備多半不會白費。

姬骞感興趣道:“哦?她說了什麽?”

慕儀一臉冷酷:“我們女人之間的争鬥向來是不讓男人知道的,這是行業規矩,你死了這條心吧!”

姬骞:“……”

配合地做出懇切的表情,姬骞把昨夜與秦繼在青淩江上之事給她說了,然後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我們都在別人的算計之內。”

“你懷疑,下套的人是……”

“不是懷疑,我肯定是他。”

“可,他怎麽知道你會恰好在那天去瓊華樓覽勝?”

“事實上,我一開始之所以會帶你去瓊華樓,就是因為我得了消息,趙舜後人會于近日潛入瓊華樓竊取太祖禦書。”

這麽說,他帶自己去玩兒不過是順路而已……慕儀磨牙,露出了發自肺腑的冷笑:“所以,這消息其實根本就是他放出來的?”

姬骞一笑,不答反道:“這些都不重要。我今日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慕儀挑眉:“去找那個登徒子裴休元套話?”

“阿儀真是聰明。”姬骞贊賞道,“那裴休元素日恣意狂妄,裴呈向來不把大事說與他知。今次想來他也并不知道‘太祖禦書已然被竊’的消息,你想辦法跟他打探一下真正的禦書藏在哪裏。”

“可你都說了裴呈不把大事告訴他,問他有用麽?”

“試一試,總能找到一些線索的。”

慕儀低頭,沉默半晌,忽然擡頭一臉悲憤:“你利用我去施展這‘美人計’,合适麽?!”

姬骞有些莫名其妙,還來不及反應卻見慕儀揚手一揮,一巴掌扇到他臉上,清脆的響聲讓他都不自覺怔了一怔。

反應過來後壓低聲音喝問道:“你做什麽!”

“我現在對你可惱着吶!演戲得演全套啊!”慕儀一臉悲憤,語氣輕快道,“回去之後我立馬就可以約見裴休元了,典型的氣急敗壞之後的破罐子破摔啊!”

姬骞一時無言,慕儀後退幾步,雙眼含淚,哀不自勝的模樣:“我可是為了幫你才出此下策的哦!吳王殿下就委屈一回吧!”言罷掩面淚奔而去。

姬骞呆立原地半晌才想起自己還在場上,立刻無奈地嘆口氣,搖搖頭惆悵而去,留給遠處的偷窺者一個蕭索落寞的背影……

打了姬骞一巴掌之後慕儀神清氣爽,回到沁園後立刻命人邀裴公子過府一敘。

見面的地點慕儀效仿萬黛定在了沉香水閣,因會見的是男子,婢子在水閣中間挂了一幕珠簾,青玉、琥珀并琉璃串成的珠簾流光溢彩,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裴業應約前來的時候慕儀正在撫琴,他立在水閣外,靜聽她将一曲哀婉凄切的《相思誤》彈得殺氣騰騰,唇邊含一縷莫測的笑意。

一曲閉後裴業入內一揖:“業見過溫大小姐。”

慕儀起身,隔着珠簾裣衽回禮:“裴君有禮了。”

裴業笑意吟吟:“不知溫大小姐約業前來,所為何事?”

“沒什麽。”慕儀語氣平淡,“只是阿儀久聞裴君大名,如雷貫耳,今晨與君在湖畔相見卻不曾細談,事後想來頗為遺憾,這才貿然邀約君子一晤,品茗論曲。”

“論曲?”裴業挑眉大笑,“業可不若溫大小姐精通曲藝。适才大小姐這曲《相思誤》的彈法業前所未聞,實在是大開眼界!”

慕儀苦笑:“裴君是在嘲笑阿儀了。”纖指撥弄琴弦,發出悠揚的聲音,“阿儀心有雜念,本不宜撫琴的。”

“大小姐此言差矣,撫琴為的是抒發本心、排遣情思。想彈便彈,不想彈便不彈,沒什麽适宜不适宜的。”裴業正色道,“大小姐适才的曲子發乎于情且技藝精湛,已不算辜負了這張瑤琴和這首曲子。”

慕儀聞言頗有幾分驚訝,怔怔地朝他看去。隔着珠簾,只見這裴休元長身玉立,風姿超然,縱有那麽多恣意縱情的荒唐傳聞,但不可否認,單從皮相氣度而言,他确确實實是個芝蘭玉樹般的神仙人物。

颔首微笑:“裴君此番見解,阿儀也是聞所未聞。”

裴業笑得更歡:“既如此,業與小姐倒是正正相配了!”

再聽到這放誕無禮的言辭慕儀已沒了怒氣,只搖頭笑道:“阿儀約見裴君本來另有所圖,如今卻心下難安了。”

裴業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小姐可是因為與吳王殿下不睦,所以特特喚了業前來,為的便是借業氣殿下一回?”

慕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是什麽也瞞不過裴君。”

裴業卻興致勃勃地湊近珠簾,道:“小姐既然要氣吳王殿下,光這個程度可不夠,怎麽着也得與業相攜出游一遭才夠分量。”見慕儀只顧低頭悶笑不語,複道,“不然,先把這道珠簾撤了也好。像這樣隔着簾子講話哪裏顯得出你我親厚來呢?”

慕儀卻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裴業,連稱呼都換了:“休元君想帶阿儀一游,卻不知想帶阿儀去哪裏呢?”

裴業一聽這稱呼就樂了:“小姐想去哪裏,業便帶小姐去哪裏。”

慕儀凝神思忖片刻:“休元君擅長丹青,阿儀卻自小就畫藝不精,不如休元君帶阿儀去長雲寺拜訪你的那位書畫之友空睿大師可好?阿儀想向兩位讨教畫藝。”

裴業面露難色:“這卻是不巧了,空睿大師為鑽研畫藝,從半月前便閉不見客了,說是少則半年、多則三五年,不繪出一幅比我的《枯木寒鴉圖》更好的畫作便絕不出門。他雖是我老友,又是出家人,但我也得實話實說,這老和尚,脾氣可是固執古怪着吶!小姐此時想見他,恐怕難成!”

慕儀露出遺憾的表情,頹喪地跪坐回墊子上,悶悶不樂地撥弄琴弦。裴業見狀忙道:“除了畫藝還有別的有趣的事情啊,小姐對書法可有興趣,業藏有一些李元的飛白書,可供小姐一賞。”

慕儀托腮:“我不喜歡飛白。”

裴業一滞,無奈嘆氣:“那小姐喜歡什麽?”

慕儀眨眨眼睛:“我喜歡八分。休元君也知道啊,太祖皇帝最喜歡八分了,留了好多八分書下來,我小時候習字的時候,爹爹也會拿太祖皇帝的字帖給我臨摹。可惜宮內珍藏的太祖爺的禦書我都看過了,休元君這裏若有新的就好了。”

裴業漫不經心地撥弄珠簾:“業此處怎會有太祖皇帝的禦書?小姐莫要玩笑。”

慕儀湊近他,隔着珠簾那一雙杏眼裏閃爍着狡黠之意:“休元君這裏沒有,但盛陽卻是有的……”

裴業笑起來:“小姐從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慕儀坦然點頭:“是。我好奇這幅禦書好久了,還望休元君可以為阿儀實現這個心願。”

“小姐想去瓊華樓一觀太祖禦書,大可自己提出。在盛陽,難道還有人敢違逆盛陽翁主的命令麽?”

慕儀苦惱地皺眉:“要只是看一看當然是可以啦,但我還想把它帶回來品鑒一晚,這卻是不行了。”

這倒是事實。當年端儀皇後親手将禦書挂進瓊華樓時曾下過命令,永生永世此書不可離開瓊華樓。

“小姐的意思是?”裴業不動聲色。

慕儀雙手合十,一臉虔誠:“休元君身為太守公子,這點權力還是有的吧?”

“此乃大事,業一介白衣,如何能做得了主?”裴業搖頭。

慕儀皺眉:“剛才還說什麽只要我想要的你都答應,轉眼就說做不了主。真是沒有意思!”頓了頓,語氣中帶了幾分氣惱,“你們男人慣會出爾反爾,騙起人來個個都是好手段!”

裴業看她惱得都快哭出來了,輕嘆口氣:“不是業不願意答應小姐,實在是此事确實無能為力。”

慕儀聽出他話中別有它意,眼睛轉了轉。水閣中本來就只留了瑤環瑜珥兩人服侍,她索性将她們也遣了出去,挑開珠簾走到裴業身邊,輕聲道:“休元君言下之意是?”

裴業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小姐想要将禦書帶回一夜,想必是為了借着月色查看端儀皇後的題字吧?”

慕儀颔首,裴業聲音壓得更低:“那麽業不妨告訴小姐,瓊華樓裏挂着的所謂太祖禦書,根本沒有什麽端儀皇後的題字!”

慕儀瞳孔微縮:“你是說,瓊華樓裏的禦書,其實是假的?”

裴業颔首:“不知道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事了,但至少十年前,我第一次潛入瓊華樓,想夜賞先賢禦筆,卻發現月光下根本沒有多出什麽端儀皇後的題字!當時我就揣測,也許在世人不知道的時候,禦書已然被人調換,而我們卻一直沒能發覺,被蒙蔽了這麽多年。”

慕儀盯着裴業,想從那張臉上看出作假的痕跡,卻只看到一派坦蕩真誠。她輕嘆口氣:“此等大事,休元君竟這般輕易地告知阿儀,真讓阿儀吃驚。”

“再大的事情,也不比小姐的歡顏更重要。”裴業看着慕儀,笑意深邃,“業不願見小姐傷心失望。

猜測

對于裴業突如其來、來勢洶洶的深情表白慕儀表示很淡定,鑒于這位仁兄有着“十七歲時街頭偶遇一美貌賣紗女、一見傾心無法自拔,興沖沖拿出三千金要買她為自己一世紡紗,最後被人家潑了壺酒”以及“二十一歲時拿着舉世難求、千金不換的李元名畫《姑蘇柳》去讨一個初初相識的小倌兒歡心,然後兩人關在房內三日未出”等剽悍記錄,這會兒對着才見過兩面的自己剖心剖肺也就顯得不那麽難以理解了。

比起他的一腔柔情,此刻更擾亂慕儀心神的明顯是那個讓她始料未及的消息。

瓊華樓的太祖禦書原來早已丢失,這麽多年來挂在那裏的不過是被人掉包的仿冒品而已!

這真是一個驚天大秘密。她本以為既然秦繼拿走的禦書是假的,那麽真的便一定是被裴呈和沈翼他們合夥藏起來了,只要禦書還在,總能想到辦法找出來。但若是這禦書一開始便丢了,事情可就真的難辦了。

裴業說十年前禦書已然不在瓊華樓,那麽它到底是在裴呈任上丢失的還是更早?而今次他們之所以設下這個局,會不會就是發覺了這個秘密,索性在構陷姬骞的同時,找一個人來背這盜竊太祖禦書的黑鍋?若禦書真的不是被他們藏起來而是十幾年前就被人偷走,那麽想找回來根本就是癡人說夢,這回的困境也就成了徹底的死局,除了繳械認輸好像便沒別的路可走了。

可事情不該是這樣子。

心頭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在瘋狂地叫嚣,她卻始終抓不住确切的蹤跡。可是她知道,她一定是忘記了什麽。

裴業離去之後許久,慕儀仍舊一個人端坐水閣內呆呆出神,瑤環瑜珥試探着想進來看看,剛挑開簾子就被她一臉的茫然呆滞給生生吓住。作為打小服侍她的貼身侍女,她們深知每當自家小姐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就說明她心中正掀起一層層海浪波濤、劈下一道道閃電驚雷,而這時候她腦中琢磨的問題都是她們無法理解的,譬如朝代興替、家族榮辱、如何幫助吳王殿下鬥倒太子以及上回那本精彩到死的《雪谷生死情》怎麽還不出新一回……

這回的內容似乎關系太祖禦書?神神叨叨的,還是不要摻和了。長公主只吩咐她們兩個照顧好小姐起居,這種出謀劃策的事情向來是餘傅母負責,搶飯碗傷感情。這麽想着,兩人對視一眼,默默地站回原處,由得水閣內的小姐自己慢慢糾結去。

慕儀的腦子裏似乎卷過了一場飓風,亂哄哄的盡是一片塵嚣。四周很安靜,她甚至可以聽見碧湖之上微風拂動蓮葉發出的簌簌之聲。她閉着眼睛,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回憶這幾日的事情經過,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慢慢的,一些從前被她忽略或者當時發覺事後又被抛諸腦後的疑點接二連三地浮出腦海。

不對。有哪裏不對。

從一開始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對勁。

有一個人,一個本該與這個故事沒有關聯的人,卻處處遍布身影。一次次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不合時宜,又合情合理。

等等,那夜在鏡華閣,丁氏曾經說過……

呼吸仿佛一瞬間被人攫住,她覺得喘不過氣來,腦子卻逐漸清明。

似一塊絲絹抹去鏡面上的灰塵,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一個猜測。很大膽,近乎荒謬,可若那是真的,這所有的謎團就通通解開了。

她現在需要的,就是去證實。必須去證實。

晃蕩着身子,慕儀顫悠悠地站起來,失魂落魄地朝外面走去。

丁氏這一天的心情時憂時喜,七上八下,十分煎熬。白日裏剛聽說自家那個放誕不羁的侄兒竟然當着吳王殿下和衆人的面對溫大小姐無禮搞得不歡而散,緊接着又從探子那裏得知溫大小姐于無人處掌掴了吳王殿下,表情悲憤。大小姐含淚而去之後便立刻在沉香水閣約見了裴業,兩人遣走了下人關在裏面不知說了些什麽,起先還聽到過幾聲輕笑,後來卻什麽聲響都沒了。裴業離去之後溫大小姐又一個人在裏面坐了很久,再出來時,神情竟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走出水閣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去請吳王殿下過來。”

幽香襲人的內室,丁氏眉頭緊蹙:“你都聽真切了?”

“奴婢聽得真真兒的!”婢子壓低聲音,“溫大小姐一回到沁園就轟走了滿屋子服侍的人,只留了那位餘傅母。待到無人時便抱住了餘氏語帶哭腔道‘我都知道了。我什麽都知道了。傅母,他從頭到尾就是在騙我’。餘氏還擔心隔牆有耳,但溫大小姐只哭鬧不休。

沒過多久,吳王殿下便來了。這回連餘傅母都給轟出去了,房間內只留了他們兩人。下人中有覺得此事不妥想勸一聲的,讓大小姐一頓訓斥給吓得不敢開口了。

吳王殿下聽聲音還算冷靜,先給溫大小姐斟了杯茶讓她‘降降火氣’,結果大小姐直接把茶杯給砸了,劈面就喝問道‘你此次帶我出來到底為了什麽?’

吳王殿下也有些惱了‘你早上打了我一巴掌不夠,現在還

同類推薦